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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歌手艾爾頓·約翰(Elton John),矮矮墩墩,戴一副黑框眼鏡,長得活脫是個保險公司推銷員。此人在戴安娜王妃葬禮上唱一曲《風中的蠟燭》,據說現在成了風行的安魂曲。也就是說,如果你死前不挑不揀,在進入熊熊烈火時,就有此曲伴行。由此想見這位先生版稅之高:火葬場想來不使用盜版。
且說這位艾爾頓·約翰先生錢自奉不菲,他每個月花在買鮮花上的錢就是3萬英鎊(接近40萬人民幣)。報道一出,輿論“大嘩”,老百姓一片讚美。都說約翰先生真是好人,3萬英鎊,至少保證了30個花農賣花姑娘插花師傅的月收入(英國藍領平均月收入1000多英鎊)。花猶如此,艾爾頓·約翰其他開銷,就不用說了。“不像那些財迷,都拿去買股儲蓄生息,對社會沒有貢獻。”
若幹年前,我在報紙上看到這段“大眾評說”,很吃了一驚。覺得英國老百姓太糊塗,艾爾頓·約翰應當打屁股。
須知,那時候,杜維明等預言,享樂主義的西歐日薄西山,克勤克儉的東亞儒家文明,更符合韋伯說的資本主義清教精神,因此,21世紀是東亞世紀。當時統計,日本人儲蓄率是40%,而英國人僅僅4%。連剛訪問東亞回來的英國首相,都教訓英國工人階級:不要老是罷工要求漲工資,不要狠命要求立法規定最低工資線,好好學東亞人的勤勉,省下每分錢存進銀行,東亞經濟奇跡,靠每個人貢獻。
時到今日,我更相信21世紀是中國世紀,理由卻與杜維明的新儒家之說恰好相反。千年走到底,我們發現英國“糊塗百姓”,原來是對的:市場是否繁榮,是否“客隆”,是經濟最重要因素,首先要有人願買,才有人生產,有人開店。“外需”最好,“內需”也不錯。這個世界,現在靠消費需求運轉,沒有訂單,任何公司,任何大學,一律完蛋。消費者信心,市場需求,成為“經濟健康”的最重要指標。
既然如此,擁有世界最大消費“潛增長力”的東亞,當然是世界的未來。專家預言:今後20年全世界新增的消費力,一半在中國。
在早期現代,人是生產者,經濟主要是生產,社會是個大工廠,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人們分成剝削受剝削兩大階級。
而晚期現代社會,人是消費者,社會是商品如山的大市場,文化是色彩似海的廣告板,人生勞作賺錢,購買有用無用之物,讓別人賺到錢,來買你的有用無用之貨:社會分成大小消費集團。
因此,如何挑選商品,這個好像是讓智弱者回答的問題,現在成為根本的根本,替代了一切製度問題,哲學問題,人生意義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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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挑選豈是容易?
我們先來說說挑選的基本問題:裝修一套房子,就鋪地一項,我必須在各色地板地毯之中選擇其一,就牆麵一項,我必須在各色塗料牆紙瓷磚等選擇其一,就窗簾,沙發,門戶……都必須擇一。而在我選定之後,候選卻沒入選的項目,就隱入幕後,而在選定之前隻存在於我心中的搭配,現出其組合效果。
所以,我的選擇受整體組合的影響,而整體組合又是分項選擇的結果,兩者互相依賴:選擇投影為組合,組合為選擇的根據。我挑選每一項,必須想象它們將組合成一個什麼樣的套房。如果我沒有這樣一個總體構思在胸,最後裝修好的房子將是非中非西,非驢非馬,不三不四,毫無章法。
房子裝修中大部分是符號,就符號而言,組合成的意義,遠比物件本身重要。因此,如果裝修不得法,裝好的房子,價值還不如沒有裝的房子,潛在買主可能全部拆掉重裝。
顯然,如果沒有什麼可挑選,如何組合就隻是習俗。一旦選擇範圍很大,成為“寬幅”,對組合的要求相應就很高,不然就無法挑選。
這就是消費文化的一個基本矛盾:消費社會要求我們各自挑選,這個文化急劇地擴大:市場向全世界鋪展,同時吸納全世界的產品,就像水果魚類,全世界的物種都成為選擇對象。作為挑選的主體,我們心裏卻沒有足夠的“想法”,或“道理”,隨著社會習俗的瓦解,隨著意識形態的終結,我們沒有自己的想法,我們甚至不再堅持一種想法。因此,這個文化越來越成為“單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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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稱這個時代為“晚期現代”,而不用“後現代”這個時髦詞。
“晚期現代性”(Late Modernity)是很多文化學者,從90年代初就開始使用的術語。此後一段時期,“後現代”之說甚囂塵上。後現代強調現代性已經過去,目前的“後現代”社會,與現代之間有大斷裂。但是,90年代後期網絡化,數字化,以及經濟政治的全球化浪潮,應當加強“後現代”傾向,斷裂更深寬,“後現代主義”論述的諸種弊病反而更加明顯,各種關於曆史終結的斷言,讓人覺得荒謬。因此,不少文化研究者建議回到“晚期現代性”的討論上來。
也有不少學者用其他術語,例如貝克(Ulrich Beck)稱之為相對於“初始現代性”的“第二現代性”;鮑曼(Zygmunt Bauman)稱之為是相對於“固態現代性”的“液態現代性”,或是相對於“沉重現代性”的“輕巧現代性”。瑟理弗特(Nigel Thrift)稱之“軟件現代性”,相對於“硬件現代性”。這些術語大部分是描述性的。晚期現代性多相多態,單一術語總會有偏向,相對而言,“晚期現代性”是個比較合適的傘形術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