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人格陶養”,讓全體公民都不再“唯利是圖”,這根本不是儒家理論:孔子區分“君子”與“小人”,就明白言不及利的價值不可能成為社會公識。杜維明的說教,聽起來像宋明理學家,在往社會基層推行禮教。或許我們是錯讀了杜維明,他隻是想叫已經做了“外王”的企業巨子補一點“內聖”,帶一點儒商風度?
“東亞價值”曾經時興一時,讓不少東西方政治家與知識分子說了好多迷糊話。英國保守黨首相梅傑,就曾經訓誡英國工人,不要一味要求立法確定最低工資線,與每周最長工作時間,而應當學學東亞工人的“工作哲學”;又例如日本首相曾揚言“日本勝過美國,因為美國種族混雜,而日本種族純粹”。單方麵的動力價值觀,哪怕“修身自律”,一味發展下去,恐怕會闖禍,就像20世紀好幾種獨尊一時的單麵價值,越頭頭是道,越闖大禍。
既然“東亞價值觀”,隻是為既成神權——東亞大資本與政治寡頭——製造神話。90年代中期,這個神話結束於一場不大不小的金融危機。如果一場金融危機就能使整套價值觀破滅,這價值產生過程本身就大成問題:它原本隻是為“東亞經濟奇跡”炮製理論根據而已。今天某些學者還在設法重申這套價值,例如宣稱“凡是華人社區,都抗住了金融風暴,必有原因”,好像還沒有另一個杜維明來套一個“新新儒家”理論框子。
價值的建立,並不出於實踐,而是出於實踐的缺如。
我絕對不是說儒家對現代社會沒有用。恰恰相反,儒道佛的三教合一互補,不是西方的各教宗“互相容忍”,很可以作為價值製動的原型。
20世紀的第一代第二代新儒家,一直在朝製動價值方向工作。張君勱的“玄學”論,是中國最早對泛科學主義的批判;梁啟超對歐美文化的批評,雖然是基於對一次大戰後歐洲的觀察,未免片麵,但是不無灼見;此後牟宗三,熊十力,梁漱溟,都努力讓儒學朝佛學靠攏,新儒學漸漸成為產業時代的製動力。我至今不明白的是,為什麼“第三代”新儒家,思考方向完全翻轉,變成單方麵動力價值的辯護士?
一個半世紀以來,東方知識分子總是迷惑於這樣那樣的單麵價值,尤其是當此種價值換上中國外衣之後。我們應當檢討一下,一床國產棉被,就能讓那麼多知識分子眼花,看不到東亞的現代化過程中,一直有一些重要的價值缺失?
其實,後工業時代“新價值”中的許多內容,完全可以從東方產生。而且東方思想的確推動了新價值產生。很多新價值提倡者聲稱他們是在回向東方智慧:對生態主義的西方信徒,道家經典是他們的聖經,道法自然是他們的響亮口號;反對“科技無禁區”的人,一再重提老子關於過分智巧的警告;動物保護主義,與佛教的眾生有靈力戒殺生有顯然的相應;對殘廢人,智弱者的關懷,更是佛教式的悲憫;至於老年人權利,當然與中國傳統一致。
至少,因為本是我們的固有思想,東方人應當對這些新價值並不感到陌生,甚至應當有自然的親和。然而,事實情況好像並非如此:這些新價值又一次在西方形成。而我們又一次被動接受:整個國土快要沙漠化時,我們被迫接受了環保意識;某些中國特有物種將要絕滅,我們才接受了國際化的搶救;活取熊膽,是在國際抗議下才禁止的。
對於新價值的其他諸項:鮮魚活炸,眼開嘴翕,依然是美食家津津樂道的名菜;燙石滾酒讓活蝦表演最後的死亡之舞,是豪華餐館的高尚享受。看來隻是吃喝小事,卻是觀念缺如的標記。
至於限製科技發展,似乎尚在國情之外:中國傳媒和廠商,把任何東西套上“科學”兩字,就能炒得全國人發燒:什麼基因食品,核酸補品,免疫調節,腦白金,納米技術,紛至遝來,前仆後繼,一個騙局揭穿馬上有下一個。北京有個連鎖百貨公司,竟然大名“京客隆”,(可能是為了生意興隆而克隆一番)這個新科技詞,在西方引起的大多是反感或警惕。顯然,現代中國深入人心的泛科學主義,在當代威風未減。
中西許多名家,曾經反複論證,工業社會價值在西方產生是曆史的偶然,中國本來很可能“自行走上現代化道路”。現在西方又一次領先推出後工業社會價值,而且許多是吸收東方文化啟示才形成的,這又如何解釋?
本來這應當是“中學為體”的大好時光,為什麼我們創造的“東亞價值”隻能寄諸遺忘?為什麼我們又一次從西方接過本來屬於我們的觀念?難道我們永遠無法理解現代文化的一個基本機製?那就是:一套單麵價值,無法推出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