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至今為止,討論關於中國的書評,我覺得真知灼見不多,這是遺憾,記於此。
如此強大的陣容,稿費卻從低。一百年來,《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維持在千字稿費相當於今日的一百英鎊,折算成人民幣大致是一千中文字500人民幣。在英國,許多報刊的書評遠遠超過這個稿酬。但是,為該刊寫稿,每個知識分子都視為一種榮幸,盡心盡力,慎而又慎。如果想到1974年前,如此低稿酬,還不能署名,就不得不欽佩該刊引發知識分子敬業精神的力量了。
評家雖多,意見紛雜,《泰晤士報文學增刊》書評依然能保持共同特色。第一條是標榜“常識”,重(寫作)實踐,反對過分理論化。該刊上很少見到“應用”什麼理論來寫書評,甚至很少評論排山倒海從出版社湧出的文學理論書籍。這些作者,認為時髦理論,多半是給少識見少文筆的教授提供飯碗,給大學生寫作業提供現成公式。《泰晤士報文學增刊》並非回避理論,但是情願直接評論福柯,海德格爾,德勒茲,或任何新學科(例如網絡文化),而不去評論套用之套用。現任主編蒙特宣稱他不怕被罵為“粗劣的盎格魯-薩克森經驗主義”。“我們認罪,興高采烈地認罪。”因為好書評隻有三點內容:“此書寫什麼;是否寫成了;最後,評者可以說說,本應當還寫什麼。”
第二條是標榜“費厄潑賴”。英國每年出書近10萬種,假定一半是新出。而《泰晤士報文學增刊》每期長短文章,能評50本書,一年不過2500本。20本新書,隻有1本可望得到該刊評論。因此,評什麼不評什麼,就是一個重要選擇,主編主要把關在於此,餘下的問題,是讓編輯部的10個工作人員,每周找到幾名真正的專家。
當然該刊是有意識形態傾向的。英國知識界一般公認《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為中間偏右,《倫敦書評》為中左。但是,我在該刊的書評作者中經常看到一些著名左翼知識分子的名字。能夠做到不排拒就算是公正的,畢竟,英國知識界還沒有分裂成勢不兩立的兩大派。
這樣一家評論權威,當然逃不了成為好靶子,招來對手攻擊。最嚴重的批評,是“漏評”。很少有人指責“錯評”。對於這樣一家經常說狠話的刊物,這是一個奇怪的事。可能這是因為讀書者已經習慣聽到不同意見,聽到不相稱的好話,反而會警惕。費厄潑賴的最重要結果,是贏得知識界的信任。“想要每書讀,無法讀每書”,於是我們在書評中找讀什麼的引導,也尋找每書讀的替代。
《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的書評,不是向讀者介紹圖書,而是“評者對作者說話”,也就是說,是文化圈子的內部對話,圈外人愛看不看無所謂。因此,該刊從來不登任何暢銷書榜,不參與任何促銷活動。
這種“不理睬大眾”的做法,我個人認為是必要的。原因很簡單:有無數刊物在狠追讀者(默多克旗下的英國“小開張報”《太陽報》每天銷行350萬份,是該刊的100倍),總得有幾家刊物做法不同,不然是否太單調了?這個“後現代文化”,有四個毛病(且不說無數好處):即時享受,亂跟潮流,圖像消費,數量崇拜。《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反其道而行之:細賞慢品,保持傳統,敬惜文字,尋找質量。老派?或許是。但是難道一個自尊的文化,不需要保留幾處言之有物的地方?
100年紀念專號,也編得奇怪:沒有政界商界賀詞,隻有兩篇回憶紀念,而實之以30名全套重量級人物的書評:斯坦納(George Steiner)評海德格爾“四大高足”,艾米斯評《1917俄國紀實》,朱利安·貝爾(30年代武漢大學那位著名“英國情人”的同名侄子)評古畫色彩。如此百年紀念,寵辱不驚,我行我素,極有《泰晤士報文學增刊》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