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死水下麵的火山(3)(2 / 2)

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

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

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

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

突然青夭裏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聞一多已經沒有當初發現自己的祖國是一場噩夢的那份驚駭了。他的聲音充滿了強勁的力。這裏出現的形象,已與《紅燭》告別,聞一多已經獲得了人民的意識。這一句話之所以有力,因為它是全體人民的聲音,是代表人民的一致的呼喊。聞一多在看到破滅的荒村之後,他看到了力量的所在,因此,他看到了光明。五千年沒有說破,但是,火山在累積著能量;他總是要說破的——猶如火山需要釋放它的能量,需要把它的沸騰的岩漿噴射出去。在這樣的背景下來讀《死水》這首詩,《死水》便顯得好讀多了。

《死水》作於1926年。這首詩,無論從哪個意義上說,都是聞一多的傑作,也是中國新詩六十年中的傑作。在藝術上,《死水》是聞一多試驗新體格律的典型。這首詩格律極嚴,每一行由三個二字尺和一個三字尺構成,節奏相同,字數也相同,是從內在節奏到外在形式都十分嚴整的一首詩。聞一多說,我覺得這首詩是我第一次在音節上最滿意的試驗(《詩的格律》)。沈從文也認為《死水》一集,在文字和組織上所達到的純粹處,那擺脫《草莽集》(朱湘著筆者注)為詞所支配的氣息,而另外為中國建立一種新詩完整風格的成就處,實較之國內任何詩人皆多(《論聞一多的(死水)》)。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這是一首激憤之詩。所謂死水,當然是指那時的中國現實。死水再加上絕望,這是詩人對現實的堅決的否定,這表現了聞一多的鮮明的批判精神。聞一多已經覺醒,他已經大徹大悟。一方麵,對死水,也就是對黑暗,他不存幻想:它是醜惡,斷然產生不了美;另一方麵,他沒有真的絕望,他不是心如死灰,他痛恨這醜惡的死水的存在,他痛恨,當然是要否定它,是要讓死水死亡。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並不是真的撒手,真的讓,而隻是一種憤激之語。朱自清對這首詩的看法是:這不是惡之花的讚頌,而是索性讓醜惡早些惡貫滿盈,絕望裏才有希望。(《聞一多全集序》)表麵上絕望,實際是絕望裏寫著希望,為了希望,他才讓醜惡去開墾。他是要讓醜惡徹底地暴露。

絕望的死水的死亡,是新的誕生;否定之否定,結論是肯定。這就是死水的希望,以及詩人的進取精神的體現。為證明這一點,可引《紅燭》集中的一首《爛果》為證:我的肉早被黑蟲子咬爛了。我睡在冷辣的青苔上,索性讓爛的越加爛了,隻等爛穿了我的核甲,爛破了我的監牢,我的幽閉的靈魂便穿著豆綠的背心,笑迷迷地要跳出來了!爛透了,便從絕望處生出希望來,這就是爛果的哲學。死水何嚐不是如此?盡管死水無法像爛果那樣,有個可以爛穿的核甲,從中可以誕生出新的生命,但死水的徹底否定,就一定是活水。死水不可能永遠存在下去,死水最終要為活水所代替。死水中孕含聞一多特有的火。他的心,不是一溝死水,他的心,是為這一溝死水而悲哀、而憤慨。這些,無論如何,最終是說明了他的愛,他的希望,他的不滅的火種。關於《死水》,聞一多有過一段自白:我隻覺得自己是座沒有爆發的火山,火燒得我痛,卻始終沒有能力(就是技巧)炸開那禁錮我的地殼,放射出光和熱來。隻有少數跟我很久的朋友(如夢家)才知道我有火,並且就在《死水》裏感覺出我的火來。(1943年11月25日致臧克家函)這是對的,就在死水的下麵,埋藏著一座火山。時間還沒有到來,火山隻是在那裏默默地積聚著力量,但火山絕不是睡著的。當然,聞一多詩中的火和郭沫若詩中的火,其表現是不同的。郭沫若噴火的時候,帶著天真的狂熱,他不拘形跡,自由自在地隨意地爆噴;而聞一多,盡管他否認自己是技巧專家,但他看重技巧,死水就是帶著鐐銬跳舞,在限製中迸射。死水是可以發出濤聲的,但卻不能像女神那樣向天闕升騰。

總有一天,火山要爆發。聞一多是座還沒有爆發的火山,他無時無刻不在創造著爆發的條件。1946年7月15日,聞一多在昆明作了最後的講演。聞一多說:我們不怕死,我們有犧牲的精神,我們隨時像李先生(公樸)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後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他果然沒有再回來。當日下午,聞一多在昆明遇害。這座死水下麵的火山,終於選擇在人民解放戰爭的隆隆炮聲中,衝開了禁錮光和熱的地殼,爆發了。一首壯烈的史的詩於是完成。中國人民將永遠記住他。

1979年,聞一多先生誕生八十周年之歲暮,於北京大學

(選自《中國現代詩人論》,重慶出版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