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死水下麵的火山(3)(1 / 2)

聞一多幾乎變了一個人。他的世界已經不再是那精美而又異常狹小的劍匣了。他打開了書房的小小的門,他給自己開拓了更為遼闊的邊境。他不僅看到了不完美的春光,而且看到了不平靜的靜夜。現實無法帶給覺醒的詩人以平靜,他聽到了四鄰的呻吟,看到了寡婦孤兒抖顫的身影,以及戰壕裏的痙攣。現實讓他心跳(《靜夜》一詩,初版時題為《心跳》)《靜夜》宣告了聞一多的蛻變,宣告了聞一多與人民的情感間隔的打通。聞一多已經學會詛咒那些象牙之塔中的詩人了:

最好是讓這口裏塞滿了沙泥,

如其它隻會唱著個人的休戚!

聞一多是帶著在美國遭受到的種族歧視、民族壓迫,帶著對於資本主義的憎恨回到國內的。他懷著悲憤的心情,寫出了《洗衣歌》,他伴著思鄉之淚來洗那人間的汙濁和不平。還有一首《你看》,行寫了客旅中的詩人對於鄉國的摯念之情:朋友,鄉愁最是個無情的惡魔,他能教你眼前的春光變作沙漠。嗬,不要探望你的家鄉,家鄉是個賊,他能偷去你的心!聞一多真誠地渴望著祖國的強盛,他懷著熾熱的愛國熱情奔回祖國,他投入了祖國母親的懷抱。但是,迎接聞一多的卻是失望。

聞一多幾乎是用完全陌生的眼光,審視那在戰亂中喘息的殘破貧窮的土地。他終於有了最新的發現。他發現等待著他的是一場空喜,他懷著痛苦,迸著血淚狂喊:那不是我的中華——

那是恐怖,是噩夢掛著懸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愛!

我追問青天,逼迫八麵的風,

我問,(舉頭擂著大地的赤胸,)

總問不出消息;我哭著叫你,

嘔出一顆心來,——你在我心裏!

盡管這是聞一多最初的發現,但這一發現的確打破了他的美好的夢。在現實麵前,他不會再盲目地禮讚了,他已經懂得用懷疑的目光看生活。的確,他不再是天真爛漫的青年詩人了,他是一個恍惚經曆過滄桑的中年人了。《發現》是希望的破滅,《發現》也是一聲驚雷的覺醒,《發現》把羅曼蒂克的詩人從自己創造的五彩祥雲上摔了下來。他說會見的是邐夢,其實他會見的正是現實一盡管是他不願看到的現實。

正是因此,《死水》出版不久,沈從文在一篇評論中說:讀《死水》容易保留到的印象,是這詩集為一本理知的靜觀的詩。他分析說:以清明的眼,對一切人生景物凝眸,不為愛欲而眩目,不為汙穢所惡心,同時,也不為塵俗卑猥的一片所厭煩而有所逃遁;永遠那麼看,那麼透明的看,細小處,幽僻處,在詩人眼中,皆閃耀一種光明。(《論聞一多的(死水)》,《新月》三卷二號)對照《紅燭》,《死水》無疑是更理知,也更屬於靜觀的詩,《死水》對於人生景物的凝眸,也更執著、大膽、認真。沈從文指出聞一多目光到處有一片光明,是精辟的,但他過分強調了理知和靜觀,而忽視在這背後的潛在的熱情與奔放。要是把《死水》真的看成了死水,那是不公平的。

《死水》的大多數詩篇,是以深思熟慮的眼光看現實,也看到了現實的汙穢。朱自清說的死水轉向幽玄,更為嚴謹(《新文學大係詩集,導言》),應當理解為詩人的思想更為深邃沉穩,藝術更為精到圓熟,不複再有《紅燭》的淺露,這是對聞一多詩作成熟的鑒定。但是在聞一多的《死水》裏的確閃耀著光明。我們從死水的光耀中,可以發覺詩人奔湧不止的熱情。剖析《死水》的熱情,不能不溯源,不能不探尋聞一多的頑強的觀念。一個觀念支撐著聞一多。一道金光,一股火,這觀念成為他的不可扼製、不可撲滅的熱情的火種。聞一多知道這觀念的分量,他深知他與它間的因緣:我知道海洋不騙他的浪花,他是從屬於那雋永的神秘構成的母體的。他用真誠的聲音說:

你降服了我!你絢縵的長虹——

五千多年的記憶,你不要動,

如今我隻問怎樣抱得緊你……

你是那樣的橫蠻,那樣美麗!

(《一個觀念》)

正是這個又橫蠻又美麗的觀念,降眼了聞一多使他走過曲折的道路,終於走向了人民和革命。開始的時候,聞一多把它看成是凝固而守恒的,事實上,它發展著。五千多年的記憶不會不動,它也隻能是一個出發點,而不可能是歸宿。更主要的還不是記憶,而是現在。在美國的時候,聞一多抱緊了那記憶,他於是隻能寫懷鄉思舊的詩篇。而當他由記憶出發,走到現實的天地中來,他看到了勞碌辛苦沒有屬於自己的歌聲的大鼓師;看到了掙紮在死亡線上的那個摔倒地上的老頭兒;看到了淹死在河裏的飛毛腿;看到了一座又一座在軍閥混戰的炮火中毀滅的荒村……到了這時,那個永恒的觀念充血了,獲得了新鮮的生命。隻有此時,聞一多才是有力量的。因為這位中華民族的詩人,不僅與曆史的中國抱得緊,而且也與現實的中國抱得緊,他終於是屬於今天的、而不是屬於昨天的民族詩人。這觀念,使聞一多在靜夜禁不住心跳,而且也在心跳之中,孕育著他那驚天動地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