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優雅微笑扭曲了他的唇角。
“伊修塔爾女神說,我們會再見麵的。”
“然後呢?……”奈芙瑞斯拚命擒住眼中的淚花。
“然後?……”漢蒂裏重複了一遍,聲音裏帶著她所不熟悉的嘲諷意味。他隨手拾起一支蘆葦,猛然扯斷:
“……女神說,人無法看到死後的事情。”
……一股冷風吹過,廊柱的裂紋裏響起噝噝的呻吟,月亮在烏雲背後搖晃一下,又沉入黑暗。奈芙瑞斯看到一條灰色的蛇一曲一伸躲進草叢,小小的旋風卷起蘆杆,盤旋在他倆中間嗚嗚作響。
夢魘般的恐懼吸吮著她的手腳。她盯著眼前的男子,同樣的臉,同樣的頭發和眼睛,但卻不是同一個人……
那雙眼睛望著依舊燈火通明的覲見廳,纖長的睫毛在瞳孔上投下兩道陰影,遮住幽靈般轉瞬即逝的表情。
“奈芙瑞斯……”他撫mo著她的唇,慢慢俯下身,微笑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奈芙瑞斯呼吸困難,無數淡金色的細絲將她層層包住如同密不透風的蠶繭……
“姐姐!――”
雅赫摩斯向她跑來,奈芙瑞斯終於掙脫夢魘,緊緊摟住身旁的小人兒。
“你就是法老最小的兒子?”
雅赫摩斯護在奈芙瑞斯麵前,拚命壓製住滿腔怒火。
“我的長子和你差不多歲數。”漢蒂裏饒有興致的望著他,
“雅赫摩斯,你是個幸運的孩子……”
……月亮又出來了,漢蒂裏遠去的背影比黑夜還要靜謐。
奈芙瑞斯低下頭,冰冷的溪流從指間流出,泛起亦明亦暗的波痕。她突然想起一具被掏空的木偶,牽著木偶的金線從指甲裏抽出來,蛇一樣蜷曲在地上。什麼東西喀嚓喀嚓破碎著,流出木偶的眼睛,與月光凝固成一條小溪……
她閉上眼睛,眼角卻幹澀得發疼。冥冥中,她聽到絲線斷裂的響聲,宮門上阿蒙-拉石像裂開一條細縫,暗黑色的血從神的冠冕中緩緩流下……
4
奈芙瑞斯走進父皇的寢宮。
黃金寶座上的男子靠在椅背上,四位皇兄看到奈芙瑞斯,猶疑的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一個接一個退下。四條黑影投在石壁上悠長而清晰,遮住了壁畫上神情肅穆的眾神。寶座上的男子右手無力的垂下,左手支起額頭,燭光給古銅色的小臂度上一層柔輝,金荷露斯皇冠宛如嵌在一座靜默的石雕裏,遠古時代起就未曾取下。燭影搖曳,窗外的無花果樹唏唏嗦嗦的輕笑,眾神的臉龐在月光和暗影的雕琢下漸漸生動,一陣風帶著歎息拂過神的嘴唇,皇座上的石雕一動不動……奈芙瑞斯打了個寒戰。
“……父皇?”
沒有回答。
“父皇!”奈芙瑞斯聽到自己的聲音裏包含著不詳的恐懼。
石雕緩緩放下手。
“我的孩子,是你啊……”法老疲倦的笑了,走下寶座,來到她麵前。
奈芙瑞斯沒有像往常那樣垂下臉,她直直的盯著父皇,可是眩目的金冠遮住了法老的表情。
“有什麼事嗎?”
奈芙瑞斯咬緊嘴唇:“聽說父皇明天要出遠門,我想知道為什麼……”
“這是國家機密,奈芙瑞斯。”法老的聲音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威嚴,她知道已沒有多少挽回餘地。
“如果沒有什麼事,我也該休息了……”卡美斯向內室走去。
“……請父皇不要去!”
卡美斯驚愕的轉過身,奈芙瑞斯跪在地上,死死拽住他的披風。她披頭散發爬過來,捧起父親的手熱切的吻著。冰冷的濕潤灼燒著他的手背,卡美斯心中一陣絞痛,他聽到女兒的聲音在嗚咽中斷斷續續:
“請父皇不要去……願偉大的奧錫裏斯懲罰我的罪孽,願眾神的責難降臨到我一個人身上……請父皇不要離開孟菲斯……不要離開……”
奈芙瑞斯親吻著父親的掌心,仿佛一鬆開這隻手就會墮入黑暗再也不回來。許久,她聽到一聲歎息:“奈芙瑞斯,你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啊……”
黑暗中一雙溫暖的手臂將她攔腰抱起,奈芙瑞斯像個快要溺水身亡的人緊緊攀住父親,沉穩有力的心跳透過他結實的胸膛一聲聲傳過來。
“……知道我為什麼讓雅赫摩斯陪著你嗎?”卡美斯在她耳邊低聲說,“因為你們都是孤獨的孩子,會比其他人更了解對方的心情……”
卡美斯抱著女兒走出寢宮,穿過重重回廊將她送回房間,根本不理會侍女們驚恐的目光。他將奈芙瑞斯放在床上,輕輕蓋好被子,握著她的手坐在旁邊。
“父皇……把皇冠摘下來好嗎,我不喜歡……”
“好吧…….”卡美斯歎息著笑了,奈芙瑞斯匆忙伸手解開金冠的後帶,然後迅速把它扔在床邊,她一向害怕直視皇冠上那條冷酷的金荷露斯。
父親的臉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展現在她麵前,古銅色的皮膚漲滿太陽的溫暖。她的手指怯生生的拂過他濃密的眉峰,挺直的鼻梁,威嚴的嘴角,然後停留在他額頭的皺紋上……淚水再一次模糊了雙眼,奈芙瑞斯想起孤島上黑暗的岩洞,布滿整個岩壁的妖異符號,還有每年生日時飄過巨浪來到她身邊,有著溫柔的黑眼睛的布偶……
她還能要求些什麼呢?
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父親是埃及的神,而她是害死他的愛妻,自己的母親,被眾人唾棄詛咒的妖女……
她隻能蜷縮在洞穴裏,將布偶排好,再打亂,一遍又一遍,用隻屬於他們倆的語言寫著那些將永眠在岩洞裏的信,然後抬起頭,迷茫的想象著陽光撒在父親的金冠上,想象他帶領勇士們馳騁沙漠,想象著他被無數埃及人當作阿蒙-拉一般崇拜,站在大殿中威嚴的俯視眾生……
現在能回到父親身邊,她應該知足了吧……不管怎樣被眾人冷漠,疏遠,嫌棄,她也應該知足了……
漢蒂裏走後她一遍遍對自己重複著這些話,在歡迎儀式上轉過臉,沒有看到父皇伸出的手,而他隻是溫和的一笑。一個月後,卡美斯帶著她的四個兄長弟再次出征。父皇不在身邊的漫長歲月裏,奈芙瑞斯總是神情恍惚漫步在卡爾納克寂靜的回廊中,阿蒙-拉從巨柱間俯視著她,遠處走過一隊身披黑袍的祭司,含糊不清吟唱著一首她從未聽過的悼歌,悠揚的旋律將她帶回到囚禁了她十五年的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