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不忙不閑時吃半幹半稀(1 / 2)

九十年代初、中期知識界的混戰,由於越來越不具有行政權力乃至暴力的背景,其殺傷力也就有限得多了。口水是淹不死人的,沒有也不可能出現跪倒一片、哭爹叫娘、心悅誠服、山呼千歲的場麵。也沒有出現宣布過時、威信掃地、黯然失色、銷聲匿跡的效果。我則小有過招、多有調笑、基本不予置理,同時抓緊機遇、享受生活、大力寫作,漫遊世界與偉大祖國。應該算是頗有情致地、在我一生中不那麼多地逍遙自在了一段時間。

有一位小朋友叫路東之,住家離我很近。他喜古文、書法、詩詞、金石、繪畫與搜集古玩文物。他常常來找我交談,給我刻了名章,又應我的要求刻印了“無為而治”、“逍遙”、“不設防”三枚閑章。他後來在傳統文化傳承與收藏古物特別是陶器方麵成績斐然。

小路給我刻了“大道無術”、“大德無名”、“大勇無功”三枚我的自撰格言章。對於一個寫作人、讀書人來說,一定的語言與一定的生活方式是互不可少的,是相得益彰或者互相拯救的。無為無術當然與我的無視各類小動作小謊言小伎倆的經驗有關。無視,是我的主要一招,如果不吹牛說是絕招的話。我總不能降低自己的身段,去搞一些針尖麥芒、婦姑勃谿、蠅營狗苟、拉幫結夥的低俗事務,更不要說是陰謀詭計。與使計取勝相比,我寧願意不設防而在俗人眼中一敗塗地。所以我經常是嘻嘻哈哈,笑話連篇,心寬意廣,一笑置之。

我在香港認識了一位畫家薑丕中,他送我兩枚印章,一個是“直鉤去餌五十年”,一個是“一笑了之”。福建書畫家、文聯主席丁仃先生給我寫了他最拿手的大篆書法,辛棄疾——《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裏江山。”塞北江南雲雲或有會心,華發蒼顏,則尚未至,斯時我的頭發仍然濃密與漆黑,我是世紀末頭發才變得花白的。萬裏江山,如果說是漫遊,不止萬裏了,現代人有飛機,與南宋時期不一樣了。

與江山萬裏相比,我經常關注的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院落。我自己花了錢,也在文化部有關工作人員支持下,修整了北小街四十六號的廚房飯廳衛生間,安裝了瓷磚、護牆,搭了一個小小的涼棚,還整修了門口的一間三角形房屋。最偉大的是我買了乒乓球案,先是放在院子裏,用厚厚的塑料膜保護,不行,進了水,鼓起了包,我乃把東屋打通,遷入乒乓球案,還舉行過若幹次家庭賽事。

有一件事也還有趣,我從親戚家移來了兩株樹,一是柿子,一是石榴。由於原有的大棗與香椿已經覆蓋了全院,此二樹的生長十分艱難,而且常有病蟲害,幸虧東四街道辦事處支援市民家裏的綠化,及時派員前來打藥,我也采取了一些措施,為新樹爭取陽光。最後兩樹都長得不錯,我吃到了自產的石榴與柿子。守護石榴,使我增加了對於李商隱“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的詩句的理解。

而最好的柿子是高高在上,夠也夠不著的。這個令人心癢與痛惜的經驗,我寫到《尷尬風流》裏了。

而《尷尬風流》的寫作緣起是九八年在香港大學講“通識”課時,閱讀一些佛經故事的啟發。一開始,我追求類佛學的玄思,寫著寫著,擺脫不了對於現實的尷尬感與風流感了。韓小蕙對此作的評價是“真好玩”,而鐵凝的評價是,王某對於什麼都感興趣,王得算是個高齡少男。

我在小院寫《雨在義山》一文,討論李義山對於雨的描寫時,恰逢此院淅淅瀝瀝地落著春雨。“紅樓隔雨相望冷”的詩句令我淚下。“一春夢雨常飄瓦”的句子使我迷茫。一心陽光明朗的王某卻又那麼迷雨,賞雨,悲雨,從小就這樣,什麼問題呢?

而河南的評論家魯樞元送我的則是請書法家寫的“論萬世”三個大字,並用小字寫上王夫之的名言:“大丈夫行事,論是非,不論厲害。論順逆,不論成敗。論萬世,不論一生。”境界高遠開闊,非我所能達到。但萬世的說法我仍覺得太過,誰論得了萬世?誰知道得了萬世?能考慮到三世四世就不簡單了,就差不多算神仙了。當然,意在長遠眼光,闊大胸懷,則是毫無疑問的。

記得八十年代第一次在法國大使館的酒會上見到吳祖光老師,我說:“您看著精神很好。”他答道:“我們這些人,皮實嘛。”我後來有一次向他解釋我對“皮實”二字的心得體會,什麼叫皮實呢?就是舊北京賣布頭的人所說的“經拉又經拽,經洗又經曬,經鋪又經蓋,經蹬又經踹”。這時髦的“經”字讀如“今”。

九十年代,吳老給我題寫了“皮實”與“生正逢時”的條幅。

可感的是,不止一處書畫機構,支持我多練字,給我送來了碑帖、字典、大全之類書法書籍,還有朋友送來了文房四寶。不止一個朋友要我給他們寫“大道無術”四字,可惜是沒有一張寫得好的。

還有陝西的、東北的一些書畫家,其中有許多我素未謀麵,也送來了他們的書畫作品。

至於無名無謀無功,我終於體會出來了,真正的大德是不可以吹噓乃至不可以公示的,大德是一時看不出來的,有時是與時尚、與集體無意識不相同的,有時是更容易被誤解的。大勇大智是不做在表麵上的,是深層次的,是常常遭到誤解乃至遭到誣陷的。我既沒有掌握大道,也沒有大德,談不上大智,更沒有大勇,但是我隻是微微地體會到了不可輕舉妄動,不可朝思暮想,不可整天玩心眼,不可設局使計,不可氣迷心竅,不可對人記仇懷恨的那點意思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