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一)(1 / 3)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突然得讓人猝不及防。

一場“非典型性肺炎”風波突然爆發,並迅速席卷了全國。C市也毫無例外地遭遇到了“非典”的侵襲,“瀚天啤酒”項目的二次競標也被迫陷入了停滯。

這種結果無論是對於楊軍、於千裏,還是大鋒,甚至是瀚天集團,都是突如其來、始料不及的。

這就是不可抗力的作用,它在某種程度上是不以人的意誌和意識為轉移的。

仿佛在一夜之間,街頭、餐館、公交車、超市裏,以往人頭攢動的這些場所都變得冷冷清清,隻偶爾有幾個麵戴口罩的行人神色匆匆地穿梭而過。

楊軍破天荒地一個人坐在62路公交車裏,眼睛不時地望著車窗外那與往常截然不同的街頭景象。

今天中午的時候,劉勁鬆打來一個電話,說晚上要一起聚聚。

自從違法廣告那件事之後,這是劉勁鬆第一次主動給他打電話。不知為什麼,楊軍覺得劉勁鬆今天的口氣有些怪怪的,好像在試圖壓抑著某種情緒。

楊軍收回目光,往車廂內環視了一周。偌大的公交車裏,就隻有自己一個人,如果在以前,這簡直是不敢想象的。他也是看到公交車上這番冷清的景象之後,才臨時決定放棄自己開車的。

“這多舒服啊,自己一個人坐這麼寬敞的車,簡直比坐奔馳都舒服。”麵對如此難得的“待遇”,楊軍心裏不禁有點欣喜。

鮮味燒烤店在他的視線中已經越來越近了。這裏已經沒有了以往那嘈雜、喧鬧的聲音,它就好像一位遲暮的老人一樣,靜靜地佇立在那裏緬懷著昔日的時光。

楊軍像往常一樣推開門,隻見大廳裏的一張餐桌旁靜靜地坐著一位客人。

那張餐桌是他和大鋒、李非、劉勁鬆四個人每次在這裏聚會時常坐的。

那位僅有的客人抬起頭來,麵帶微笑地望著他。他稍稍怔了一下,隨即認出那人原來是劉勁鬆。幾個月不見,劉勁鬆好像和以前有些不同,但楊軍對此並沒有太在意,隻顧笑著和他打招呼:“勁鬆,來了多久了?”

楊軍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樣子,嬉皮笑臉、大大咧咧地往劉勁鬆對麵一坐,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劉勁鬆也忍著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過了一會兒,兩人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陣誇張的笑聲。

劉勁鬆擠了擠眼睛,用略帶挑釁的語調問道:“你怎麼還是那副德性啊?”

楊軍撇了撇嘴:“你是羨慕還是嫉妒啊?”

“我崇拜行了吧!您能有這麼偉大的成就,那簡直就是狗掀門簾——全憑一張嘴。”

“廢話少說,你小子到底有什麼陰謀,快快從實招來。”楊軍裝腔作勢地拍了一下桌子,“哥們兒可是冒著生命危險,坐公交車來的。”

“公交車最安全了,一個人都沒有,你就是想被傳染上都難。”劉勁鬆的臉上倏地閃過一絲令人難以琢磨的神色,繼而若無其事地說,“其實也沒什麼事。平時你們都忙,現在這個非常時期反正你們也都做不了什麼,正好大家在一起聚聚。”

楊軍聽他這麼一說,心裏不由有點緊張,急忙問:“你都找誰了?”

“我還能找誰呀?”劉勁鬆忽然抬手朝門口的方向指了指,神秘地一笑,“呶,該來的總會來的。”

楊軍驀然轉身,隻見一個肥頭大耳、戴著粗框眼鏡、捂著一副碩大白色口罩的家夥正不緊不慢地朝他們走來。

楊軍一看見這個人,頓時就像被貓咬了一樣,迅速地轉回身,心中不由暗叫了一聲:“不好,原來是他!”

大鋒不慌不忙地走到楊軍背後,突然用力一拍他的肩膀,沉聲道:“怎麼著,不認識啦?”

楊軍嚇得一哆嗦,抬起頭望著他,急赤白臉地叫道:“你戴一那麼大的口罩,跟個防毒麵具似的,我又不是火眼金睛,哪兒能認出你來?”

大鋒一邊笑一邊摘下口罩,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睛:“就算你不是火眼金睛,也至少是個共黨的交通員。可真有你的,還往我身旁安插了一個‘羊城暗哨’。”

楊軍的臉一紅,可還是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我承認老崔是我的臥底,你想怎麼著吧?”

大鋒哈哈一笑,看了一眼劉勁鬆,然後指了指楊軍:“我說什麼來著勁鬆,他打小就是一茅坑裏的石頭。”

劉勁鬆搖了搖頭,無限感慨地說道:“你說你們這一唱一和的,又讓我想起了不少小時候的事。”

這時,又有一人推門而入,劉勁鬆急忙站起身揮了揮手,喊道:“李非,快過來呀!”

李非小跑過來,氣喘籲籲地坐到座位上,向四周看了看:“今兒可真夠安靜的,就咱這一桌!”

劉勁鬆點點頭,笑道:“這都是讓‘非典’給鬧的,這時候誰不在家老實待著呀?有幾個能像咱們一樣,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

李非看了一眼劉勁鬆,剛想說什麼,卻驀地怔住了。

他又仔仔細細、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劉勁鬆,臉上充滿了詫異的神情。

“勁鬆,你今天的著裝不對呀?”李非指了指劉勁鬆身上穿的製服,遲疑地說,“你在工商局,製服應該是淡灰色的,今天怎麼變成深藍的了?還有,這胳膊上的徽標怎麼變成‘中國衛生監督’了呢?”

楊軍和大鋒的目光也帶著問號“唰”的一聲齊齊鎖定了劉勁鬆。

劉勁鬆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後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大聲喊道:“服務員,先來十瓶啤酒。”

隨著不絕於耳的“砰、砰”聲,十瓶啟開了蓋的啤酒擺在了他們麵前。

劉勁鬆隨手拿起一瓶,先往他們仨的杯子裏倒滿酒,再斟滿自己的酒杯,然後故作輕鬆地端起酒杯笑道:“來,李非、老楊、大鋒,喝酒!”

楊軍他們仨互相對視了一眼,都沒有動,仍然用探詢的目光注視著劉勁鬆。

劉勁鬆又晃了晃手裏的杯子,幹笑道:“喝酒啊,你們都瞪著我幹嗎?”

大鋒緊繃著臉,率先開口:“勁鬆,你跟我說實話,你的著裝為什麼跟從前不一樣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楊軍也直視著劉勁鬆的眼睛,表情異常嚴肅地猜測道:“‘中國衛生監督’,你是不是從工商轉到了衛生係統?”

“你倒是說話呀!老楊說得對不對?”李非聽了楊軍的猜測,臉上的神情不由變得緊張起來。

劉勁鬆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故作輕鬆地說:“沒辦法,看來什麼都逃不出你們的法眼啊!”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已經從工商局調到了市衛生防疫站。”

“什麼?!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們仨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張大了嘴巴。

“就是最近的事。”劉勁鬆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那杯酒一飲而盡。

“勁鬆,你知道在這個非常時期去衛生係統意味著什麼嗎?”大鋒憂心忡忡地望著劉勁鬆。

劉勁鬆的身體微微一震,隨之又把自己的酒杯斟滿。他環視了一下四周,目光在他們仨的臉上都停頓了數秒之久,似乎要努力記牢他們的長相。

又過了一會兒,劉勁鬆用力咬了咬牙,一字一頓地說:“我當然知道,我今天找大家來就是想跟哥兒幾個告個別,因為我明天就要去‘非典’一線了。”

這不啻於一個晴天霹靂,把楊軍、李非和大鋒都震得目瞪口呆,泥塑石雕一般怔在了那裏。

不知過了多久,楊軍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著,他沒有去看劉勁鬆,而是把目光望向了窗外,他害怕一看劉勁鬆自己的眼淚就會控製不住地流出來。

此時此刻,他當然知道劉勁鬆所說的“‘非典’一線”意味著什麼,他的眼前似乎已經浮現出了劉勁鬆身穿防護服、手拿消毒器具的情景……

“還有挽回的餘地嗎?”大鋒瞪著通紅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

劉勁鬆搖搖頭:“是我主動要求的。”

“這是為什麼呀?這到底是為什麼呀?你是不是瘋了?”李非在一旁突然大叫了起來,眼裏已有淚光在閃動,“你有沒有考慮過,萬一感染了‘非典’怎麼辦?你爸你媽怎麼辦?你讓我們怎麼辦?”

劉勁鬆的眼圈也倏地紅了。他緊緊咬著牙,嘴角由於過度的激動而不停地抽搐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又重重地吐了出去,顫聲說道:“咱們從小一起玩兒到大,我們家的情況你們最清楚。我媽是省衛生廳的骨幹,我姥爺也曾經是市衛生局的勞模,到了我這兒呢?我什麼都不是!但我不想一直生活他們的蔭庇下,我作出這樣的選擇既不是因為什麼遠大的理想,也不是因為什麼崇高的人格,就是想自己做點事。我這輩子可能是趕不上他們,但至少也不能給他們丟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