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夢》茶敘(1 / 2)

《紅樓夢》像一塊灼熱的隕石一樣,從天空落到地上。經過大氣摩擦,燦散出無數火花,在消耗自我的途中,發出了絢爛的異彩。石頭落在地麵上,經過兩百多年風刀霜劍,不但沒有失去溫度,反而越發升溫加熱,多次掀起熱浪紅潮。這股熱浪有極大的衝擊力和強烈的吸引力,這就使得世上出現了“說不完的《紅樓夢》,寫不盡的曹雪芹”。

曹雪芹浩瀚博大,詭譎荒唐,背經叛道,任性狂放,野馬遊韁,生麵別開,甚至把眼光還看到了海的另一邊:“海南春曆曆,焉得不關心”,就可證明這一點。他可真算得上一個“無事忙”,對於海外真真國的“真真”,他也還要關心思慕呢!曹雪芹真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話說清代是我國疆土最大的時代。元朝是依靠快馬加鞭來擴展區域的,馬蹄窩裏的馬尿被太陽曬幹以後,版圖就變色了,原來元朝不懂得在哪兒建立行政區,所以清代我國的版圖最大是名實相符的。

武則天在長安金鑾殿前接見外國貢使,乾隆則在熱河行宮萬木林前接見西洋使臣。馬可波羅沒有看到阿房宮,也沒有看過北京紫禁城,在走過盧溝橋以後,隻看到元大都鋪地“金磚”的宮室,就已驚歎不已了。

“金磚”是鋪地的磚,有實物可查。這和蘇子由看到汴京的建築群就歎為觀止,如出一轍。

曹雪芹則不然,他不懂得什麼叫滿足,他用筆營造了一座“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他使天上的伊甸園落入人間。在這座“伊甸園”裏開展了一套融會貫通東南西北的人事傳奇。

曹雪芹的文字像當年織造署織出的錦緞一樣,越看越逗人愛,越想越體會得深。神龍不見首尾,隻覺漫天匝地,麟爪飛揚。

讀《紅樓夢》的人,千千萬萬,理解不同,形色各異。加上時代不同,社會變遷,讀者本身也在變,他們的感受自然也不同。這就出現各種理解、各種評論,半斤八兩,不相上下。

但是,自從母係社會解體以後,像“婦好”那樣的人物,就不再複現了。從“子見南子”之後,女人就被子路給推到聖人門外了。女人和小人同上了一個“天平”。從此,再沒得到翻身出頭的日子。

中國曆史有文字記載很早,在禹、啟時代,本來脫離隻知有母不知有父的時代沒幾天,啟便不知有母了。在後羿的族群裏,嫦娥幹脆被送上了月亮,也就是把母係社會白白贈送給月亮,隻有在月亮上去立腳了。

馬王堆出土的帛畫,畫上出現的嫦娥,已經無事可做,隻有坐在月牙兒上,一個人蕩秋千。從她身上已經找不出一丁點兒“婦好”的風度了。嫦娥在隨著月牙兒蕩漾,曆史在前進,後來出現了無數知名女性,但都沒有逃出《五美吟》的結局。

《紅樓夢》被人稱為舉世無雙之作。因為曹雪芹看見了,寫到了,也勝利了。

當然,《紅樓夢》也不是無可挑剔的,有些問題早已被人指出,如林黛玉、薛寶釵進“大觀園”時,年齡過小,以及巧姐兒的忽大忽小……諸如此類的問題還不少。這與曹雪芹披閱十載的創作態度,很說不過去。朱淡文認為《紅樓夢》是按長篇小說形式寫的,後來才剪接成為章回小說,以現在的模樣出現。她精心地找出文字的剪刀痕。我個人認為這個發現很有價值。我有一個推想,當時日本已經有了《源氏物語》,西洋已有了大量的長篇小說。雖然都未轉譯成中文,但形式是存在的。也可能曹雪芹已經寓目,啟發他如法炮製,後因擔心讀者一時不易接受,才剪接成章回小說的麵目。

《紅樓夢》也有敗筆(偉大作家的作品並不是改一字也不行的。《紅樓夢》抄本,被人擅自改動處還少嗎?)。姑舉一例:

隻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複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

這個“僅”字,說明絳珠草修行沒有“一次到位”。雖得換成人形,但“僅”修成個“女身”,這和修成“男身”還差著等級,也就是說“女身”不及“男身”。所以說是敗筆,和曹雪芹的整體寫法不相適應。因為《紅樓夢》是一本“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控訴書。他認為女人比男人強,但命運注定都比男人差,這是不公平的。

《紅樓夢》自從傳到讀者手裏,就受到普遍稱讚,相互傳抄,不脛而走。一天比一天惹起讀者熱情稱道,而形成一股紅潮,人們稱之為“紅學”,這是文學史上從來沒有過的。

這樣看來,《紅樓夢》似乎很易理解,但是它又極不易理解。

《紅樓夢》作者預料到這一點,所以自己特別標明了作書的本意:“大抵言情”、“實錄其事”。但是,曹雪芹又不要人們隻從字麵上去理解,他又造出“幻境”、“通靈”來,真真假假,有有無無,杜撰發明,自我作古。曹雪芹借著太君的口,駁斥了曆來“言情”小說的陳詞濫調;又借賈雨村的嘴巴說出對邪正的看法,使自己獨立思考得到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