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夢》隨記(3 / 3)

黛玉一進門,便說:“我來的不巧了!”話是這麼說,仿佛無意中碰上的。實在是湊這個巧才來的。已經露出拈“酸”的份兒來了。經寶釵反問,黛玉雖然答得令人無話可回,顯出心靈口巧,掩住了另外一段話語。但誰也會聽得出來,其中是帶味的。

在喝酒禦寒過程中,引出薛姨媽說出黛玉“多心”的話來,李嬤嬤說出“助著寶玉”的話來。寶釵也“忍不住把黛玉腮上一擰”……

這些人的種種心理過程,都是一筆勾出,絕對不肯再加點畫……

寶玉和黛玉說話,隻稱你我,可見已到了不分彼此的份兒。而寶玉和寶釵說話,便要稱姐姐,要捏著幾分兒。

茶飯過後,黛玉問寶玉道:“你走不走?”

寶玉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

實在是黛玉拿定寶玉會和她一同走,才有此問。否則,黛玉是不肯問的。

此時,寶玉乜斜倦眼,實在已有些走不動的意思,要不是黛玉走,他是不會走的。

丫頭給寶玉穿戴猩氈鬥篷,沒有稱他的心,惹他罵丫頭“蠢東西”,要自己動手。黛玉道:“羅唆什麼!過來我瞧瞧!”

“羅唆什麼!”沒有人和寶玉這樣說話的,隻有黛玉才能這樣。“我瞧瞧!”可見黛玉以前也未曾給寶玉戴過。但初次就做得比別人體貼。整理已畢,又端詳了端詳,說道:“好了!披上鬥篷吧!”寶玉聽了,才接了鬥篷披上。這種描寫,都似蜻蜓點水,不著痕跡。但是,它傳達了多少消息:

寶玉和黛玉,已經達到不分彼此的份兒,在眾人麵前,也顯得不拘行跡。

回到屋裏,寶玉、黛玉同看寶玉新寫的“絳雲軒”三個字。按理說,這“絳雲軒”三字,對黛玉是更為合適的,這都是曹雪芹苦心孤詣的所在。

黛玉要寶玉明兒也與她寫一個匾,也是一種試探。寶玉嘻嘻地笑道:“又哄我呢!”可見寶玉隻是受寵若驚,並不解黛玉真意所在。

這時的寶玉,本來早已完全歸屬於黛玉了。而這“絳雲軒”三個字,實際上已為他倆所共有的了。黛玉說為她再寫一個,寶玉如果說,就把這三字送給妹妹,該多好!但寶玉隻是嘻嘻地笑道:“又哄我呢!”寶玉每遇到黛玉這類話頭,都高興得不知所措,但又怕冒犯了林妹妹了不得。因而隻好露出他的呆氣,不了了之。

為黛玉另題一匾,本來也是不需要的事兒,這是永世也不能實現的。因為從小同吃同住,將來如能同居,便可共有一匾,如果不能同居,那就會天崩地陷,還說得上什麼匾嗎?曹雪芹故意寫這一種永世不能實現的事兒,也就襯托出黛玉多少次的癡情,每次遇到寶玉的呆氣,也就會被迫含而不露了……

……

從曹雪芹的藝術手法中,來體會他“微露”、“半含”的描寫,再來理解《紅樓夢》中人物的“露”與“含”的刻畫,供我來學習不盡。本來,探討這條路,是永遠也走不完的。

表露和內含

寫得淋漓盡致和惜墨如金,是由曹雪芹的內向和外向的兩個方麵來決定的。

在這兩種藝術手法上,都是我要學而學不到的。

比如,黛玉從南方由賈璉伴送北返,寶玉隻盼和她早些見麵。這期間,林如海入葬,賈元妃晉封,秦鍾夭折……諸般大事,寶玉都當成耳旁風,“隻問得黛玉‘平安’二字,餘者皆不問了。”“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想的不是她的寒暖起居,而是她的出落超逸。

好容易寶玉盼得黛玉回來,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鶺鴒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給黛玉。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它!”遂擲而不取……

有批注人在夾批中寫道:“略一點黛玉情性,趕及收住,正留為後文地步。”

這位批書人是有眼光的。

在這兒,寶玉和黛玉兩人內在的力量,聯接在一起,任什麼外力也拆它不開。由此,寶玉表露的“何如知己解溫存”,黛玉所追求的寧取“貧賤溪頭自浣紗”,而不羨慕宮廷生活。

這些都是用內含的手法寫出。如果作者借此大發議論,或者旁生枝節,那就反而損害感染人的效果了。

與此同時,在賈璉由南方歸來,王鳳姐接待賈璉時,從“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說起,一直到“沒有見過世麵,誰叫大爺錯委她的”說了一大串話。

這些話語中極盡躲閃騰挪諸般能事。咬派別人,抬高自己,捉住賈珍,挾持賈璉,麵麵俱到,字字滑脫……既為自己今日留了地步,又為自己他日作了開脫……

曹雪芹凡是寫王熙鳳以及襲人等人,在表達自己的願望的時候,都很得體,說到真個的。

在寫寶玉和黛玉兩人表達自己心意時,兩人都做得既不得體,又不能說明真意。寶玉在這方麵隻能取得一個“呆”字的評語,而心比比幹多一竅的黛玉,在這方麵也沒有做出成績來,直使紫鵑都為她著急,甚至要出頭替她吐露心曲呢!

因為,寶玉和黛玉在內心深處,有著唯獨兩人共同,和旁人不同的一股真情。這股真情,既有相互引力,又有排他力。這種幽微靈秀的情感,處在無可奈何的境遇中,才更會發出感人肺腑的力量來。

另外,寶玉和黛玉平時的對話,都是十分簡練的,都是短的,出口就說,真心真話。而王熙鳳對賈璉說的一片話,說得淋漓盡致,滴水不漏,句句在理,雖不是假的,但,不真!……

夜深了,思潮越發上漲起來。思潮和水潮一樣,人的思潮也會隨著夜潮高漲起來。但是,有誰能把海水喝幹呢?那麼,又有誰能把自己的思潮都記錄下來呢?

先寫到這兒吧,明天還要起早呢……

1980年8月18日夜

(原載《端木蕻良近作》,花城出版社,1983年1月)紅泥煮雪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