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眾人忙端上桂圓湯來,呷了兩口,遂起身正衣……”
這裏就透露了寶玉和秦可卿的特殊關係。而這種特殊關係,必然要排除掉“更衣”、“遺簪”等情節後,才符合曹雪芹的藝術構思,才符合塑造藝術形象的規律,也才符合曹雪芹對於“靈”與“肉”的哲學思想。如果這裏再容許“更衣”、“遺簪”的細節存在,那麼,寶玉也就側身於貓兒、狗兒打架之列,再不成其為寶玉了!
曹雪芹的《紅樓夢》,“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不是誇詞,而是實在情況。從這一段的增刪過程中,也可以得到印證。況且,這裏還殘留著許多改寫的痕跡,顯出舊稿新稿參差不齊的地方。
以上這些所以重要,是它明顯地表達了曹雪芹對於情欲的見解。從此開始,展開了百回大書。對於“情”“欲”的關係、生理的和社會的各個方麵的因素,都有不同凡響的見解和卓越的剖析……
正是因為曹雪芹對“情”有深刻過人的理解,因此,“意淫”就有其特殊意義了。而警幻仙姑一輩人,對寶玉的行為思想,用“意淫”二字來概括,完全可以說是名實相符的。
“微露”與“半含”
在所謂“脂京本”第八回中:“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這是描述黛玉和寶釵之間關係十分重要的文字。從回目中“微露意”、“半含酸”的字樣來說,也不難體會到,曹雪芹的慣用的筆法,常是“含而不露”的。
曹雪芹寫寶玉的性格,包含著兩個方麵,一方麵是外向的,這在種種頑劣淘氣的作風中,表現得十分充足。但在同時,他又有內向的一麵,而這多半都采取內含的方法,要讀者耐心地去發現……
曹雪芹的筆法,妙就妙在:他著重描寫的地方,固然有深意在焉,但在他輕描淡寫之處,也有深意寓焉!
比如,在這一回中,曹雪芹著力描寫寶釵的穿著:
寶玉一到寶釵門前,“隻見吊著半舊的紅軟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頭上挽著漆黑的油光髻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
在這裏,姑不作版本對校工作,單從這段描寫中,也可以看出色感異常分明,氣氛十分濃厚。雖然,從門簾起,就強調是半舊的,但看去仍然華麗照人。這就顯出寶釵的美和別人的美,大不相同來。在半新不舊的什物穿著中,寶釵不但未曾減色,反而像出水芙蓉,卓立於白紅蓼當中,更顯嬌豔。
寫到王熙鳳時,人未出堂,聲音先到,隻聽後院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說著,便臨風掃地般,由一群媳婦丫鬟擁進,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袖輝煌,恍若神妃……
單是這“彩袖輝煌”四個字,就活現出王熙鳳的體態形容了。接著便有一大串的衣飾描繪,刻畫得平實盡致,一絲不苟。
薛寶釵是在不驚不躁中透出明豔、守拙。
王熙鳳是在紫佩珠釵中顯出風騷、攬權。
可是,就在這火旺油燃的當兒,賈母向黛玉介紹道:“你不認得她,她是我們這裏有名的一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隻叫她鳳辣子就是了。”
這兒一逗一逼,王熙鳳登時便從衣著威勢中,躍然紙上。她的性格作風,不著筆墨,也都全盤托出。而曹雪芹在這煊赫的場麵裏,卻把鳳姐這個潑皮破落戶兒的身份,也隨之交待得十分清楚準確。
其實,薛寶釵也是個破落戶兒。隻因為她和王熙鳳不同,所以,人家更不易發現她的真正身份,而曹雪芹也絕不加以明說。
這種撲朔迷離的寫法,套用脂硯的語法說,不知瞞哄過多少讀者。
這種手法,也正如黛玉和晴雯都是孤女一樣,前者把身世交待得很清楚,而後者則一字不提,取得異曲同工之妙。
待到“比通靈”的時候:
寶玉看了寶釵解了排扣,從裏麵大紅襖上,把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出,寶玉念著金鎖上的八個字,笑問寶釵道:“這八個字倒真是與我的是一對?”
鶯兒笑道:“是個癡癲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
寶釵不待說完,便嗔她不去倒茶。
回目上是“金鶯微露意”,側重在個“微”字上麵。金鶯這話是有意露的。但她剛“微露”一個“金”字,寶釵便不要她說下去了。可見寶釵是有心的,所以,在她的話中,偏偏故意略去金字不用。
對寶釵心思,金鶯全都知情,而寶玉卻沒有這些想法。也正因為心中沒有,口中才不避諱“八字”、“一對”這等詞兒呢。也正由於寶玉心中沒有這些想法,此時才與寶釵就近。“隻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
這樣真實自然,才又點出這香氣與眾不同的一段故事來。一步緊似一步。
……
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地走了進來,一見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
曹雪芹對黛玉的穿著,不著一筆,隻用“搖搖地”三字,形容她走路的姿態。再從她的話風裏,使人看到一個秀削尖俐的美人兒來。
寶玉眼中,注意到黛玉穿的大紅羽緞對襟褂子,點出外邊落雪來。寶玉便問婆娘們取了自己的鬥篷來不曾?這一問,是寶玉的魂兒已隨著黛玉走了。
方才“比通靈”,是熱的場麵,使人忘記室外的風雪天,但黛玉剛一進門,寶玉便想跟著她出門了。屋裏的熱留不住他,外邊的冷擋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