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讀《紅樓夢》,都感到《紅樓夢》有個“脾氣”:就是不管你什麼時候翻開它,就會讓你放不下,不管什麼時候看下去,都會有新鮮感。
我從八歲偷看父親書箱裏的《紅樓夢》,至今,不知讀了多少次了。但我每次重讀時,仍有一種初讀的感覺。從而,也有一些新的想法。我想,不拘形式,不分先後,把這些想法隨手記下來,以便再讀時,做些考校,也是好的。
或在靜夜,或在清晨,或在寫作的間歇中,翻閱《紅樓夢》,對我來說,已成為一種習慣。後來在病中,不能通讀長篇大作時,這種翻閱,就更需要了。它像窗外的綠葉那樣誘人。看到綠色,就會使我覺得增添氣力了。
但願我在閱讀《紅樓夢》時,能多做些手記,為寫作《曹雪芹》不斷打底子。
可卿之謎
《紅樓夢》中有幾樁有名的疑案。秦可卿的死,應居首位。
《紅樓夢》裏寫太虛幻境的可卿和賈蓉媳婦的可卿,一幻一實,假假真真,引起好多人的推測和疑猜。後來由於脂批的發現,更引起了人們的重視和談論。脂硯曾經鄭重其事地宣稱,是他命雪芹刪除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這段長文的,其中,包括“更衣”、“遺簪”等細節的描寫。為什麼要刪掉呢?從現行本中,亦可看出一些端倪來。不但秦可卿死得令人納悶,就是秦可卿和賈寶玉的關係,也耐人尋思。
對於秦可卿的下場,大概有兩種看法:一種是:秦可卿和賈珍有不正當關係,被丫頭撞見,秦可卿羞愧無地,懸梁自盡。一種是:秦可卿暴病身亡,就如現在流行本《紅樓夢》所敘述的那樣。
凡是看過脂批的人,每每都會得出一種印象,仿佛刪去“更衣”、“遺簪”等這段文字,不是曹雪芹的原意,而是曹雪芹秉承脂硯之命,不得不刪的。
事實果真如此嗎?
是的,“更衣”、“遺簪”等細節,現行本上仍然殘存著蛛絲馬跡。但從作品中所取得的藝術效果,和它所反映的作家思想境界吻合的強度來看,就會感到,曹雪芹刪去賈珍“扒灰”的細節,決不會僅僅由於脂硯的主張。脂硯認為秦可卿平日待人接物,大有可取,因此,不該把她的穢史,公之於世。這雖是脂硯的真實想法,但卻不能代表曹雪芹後來的思想。我們不妨進一步加以分析,向作者藝術構思的提高和藝術造型的逐步深入中,去尋找答案。
試想:
如果在《紅樓夢》裏,放進賈珍這個不堪的人物,來和秦可卿作出“更衣”、“遺簪”這樣惡劣的事來,請問:那樣一個“可卿”,如何可以和神仙姐姐的可卿複合在一起呢?
在《紅樓夢》第五回裏,描寫秦氏這個侄媳婦對年輕的寶叔叔的關係,由作者的筆下,是這樣展開的:
秦氏早已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秦氏隨即對賈母說:“老祖宗放心,隻管(把寶叔)交與我就是了。”因為“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得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平和,乃眾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賈母對此自然會十分放心,這樣,才能演出一幕詭譎多姿的太虛幻境來。
在曹雪芹筆底下,行文舒展曼衍,情節蝕骨銷魂;奇峰疊起,異遇層出,收到了極大的藝術效果……曹雪芹是何等作者?這種改寫,蓋有深意在焉者也:
秦氏特意給寶玉安排的“正房”雖好,但是寶玉看了牆上掛的“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便覺無法共處,扭身便走。因此,秦氏才隻得把寶玉讓到自己的房裏來。而這個寢室,是“神仙也可以住得的”。這裏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和秦太虛一副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這和前邊屋中的對聯,完全是相反的兩種格局,兩種情調。不難看出,兩副對聯,不僅是極明顯的對照,而且,二者中間有個不可逾越的鴻溝,成為兩個世界的分界線。而寶玉總是躲開前者,接近後者。因此,寶玉到了這神仙也可以住得的房裏,才得留住。而這邊的景象是怎樣的呢?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麵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聯珠帳。
“寶玉含笑連說:‘這裏好……’
“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洗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於是,眾奶母伏侍寶玉臥好,款款散了。隻留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鬟們好生在廊簷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進入了太虛幻境。”
太虛幻境就從這兒展開出去,這裏哪兒再容得有描寫賈珍這個不過是貓兒狗兒一類的人物的筆墨呢?
在太虛幻境中,警幻仙姑對寶玉說:
“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
夢境中,寶玉呼喚秦氏小名“可卿”,這個“可卿”,也就是“可人”的通稱。隻因警幻仙姑之妹,兼有眾美,才名為“可卿”。秦氏兼有眾美,也可名為“可卿”。而榮寧兩府上下人等,都隻知道秦氏或蓉大奶奶,並無大名,更無人得知她的小名,唯獨寶玉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呢?道理就是:隻有警幻仙姑的妹妹,當得起“可卿”命名,而眼前,也隻有秦氏,當得起這名兒。所以,寶玉失神叫出“可卿”這個名兒來,是極其自然的事了。
寫罷仙境,即來鋪敘人間。曹雪芹在夢境之後,安排了一個現實生活中的情節,在“脂京本”中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