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夢》裏的“空”和“無”(1 / 2)

《紅樓夢》裏有兩句盡人皆知的名句:“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兩句話很容易懂,又很不易懂。要用地道的北京話來形容它:“真夠繞脖子的!”它既像順口溜,又像繞口令,又四不像。

《紅樓夢》是由茫茫大士、空空道人一僧一道識辨出來的,所以談論《紅樓夢》就不能把二位大師棄置不顧,因為自從他倆識得這本巨著,才得傳布於世的。人們說到“僧”就會聯想到“空”,一談到“道”,就會聯想到“無”。“僧”、“道”兩種概念由來已久,深入人心,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裏麵,所以很多人一談論到《紅樓夢》,就不入於“空”,便入於“無”,或者兼而有之。不管是原稿,或者是續筆,對於茫茫大士,因為有“懸崖撒手”的一筆,所以都以為有著落了。這就和“禪”結下了不解之緣。寶玉自稱“天下無能第一,世間不肖無雙”。我一向認為“不肖”的解釋,應以《老子》這方麵著眼才是。老子說過:“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這話可以和老子所說的“聖人被褐而懷玉”互為表裏。脂硯早具慧眼,曾說寶玉之所以成為“今古未有之一人”,“恰恰隻有一顰兒可對”。從這也可見脂評確有他獨到的領會。寶玉這位今古一人的“大”人物,隻能被一位‘心較比幹多一竅”的林妹妹看中,絕非偶然的。《紅樓夢》脂評又說:“……寶玉心中確實之念,非前勉強之詞,……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癡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見之人……”這不就很明白地指出“不肖”兩個字的內涵了嗎?所以運用儒家的思想概念,絕對解釋不過去。而那位“玉在匣中求善價,釵於奩中待時飛”的薛寶釵,在閨門“內則”中塑造成的人物,就在這種對比之下,黯然失色了。

寶玉這個人稱得起是閨中良友,獨為閨閣爭光,於古道未免迂闊怪說,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當然不能見容於世人。寶玉之“不肖”乃是老子所說的那樣“大得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比得上它”(“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打個比方,就像我們今天所發現的空間大黑洞一樣,大到人世間找不出第二份兒來,沒有什麼可以和它打比,給它以直截了當的解釋更不容易。更有意思的是,《紅樓夢》中有些譬喻、文法、結構,也和《老子》所運用的句法有相近之處。如《老子》說:“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夫惟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之不病也,以其病病也,是以不病。”這和“情榜”中的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又有了關聯。高亨解釋說:“孔子之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持義與《老子》不同,他已看到這一點:“夫維以病為病,是以不病也。”我認為這話可與“吾之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來參看,就可以明白。不知“知”為何物,就是病。聖人不知“知”,並以此為最高境界,所以不病。

我們再看“情榜”上所說“情不情”、“情情”就很容易明白了。寶玉以情為情,是以任情性自然流露。不自以為情,當然更談不上故作多情。而在別人眼中,反而認為不近人情,乖情離譜,不可理喻。在這兒,從主觀上解釋是一種意思,從客觀上解釋又是一種意思,有雙重意思。黛玉真正了解“情”的真諦,情到骨手裏麵。她知道情所以為情,裏麵不許摻任何雜質。要用數學的法則來描述,就是情乘以情(情×情),真情不但有增無減,而且是按幾何級數增長的。也許有人說《老子》五千言都是談道的,《紅樓夢》全部都是談情的,兩者大異其趣。其實,始作俑者則是人們常以老莊合稱的莊周先生。《莊子》中《大宗師篇》說:“夫道,有情有信。”過去,人們就用這句話來證明《老子》所說“其精甚真,其真有信”中的“精”字剛好是“情”字。應該說《老子》中的道中有情,是由莊子來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