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就“真假”、“有無”問題如以《老子》觀點來看,也很容易能明白了解。老子論到“上下”時,他說:“譬道之在天下,猶川穀之於江海。”“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也,故能為百穀王。”禍、福、美、惡、強、弱、動、靜都是以這同一的模式去理解,這就是老子對待對立物的看法。雍正皇帝喜歡“三教混元”的想法,他也喜歡那幅畫得像恐龍蛋似的《三教環流圖》,所以在清代就流行一種打著佛教幌子的“混元門”的教派。當然,這和《紅樓夢》無關,隻是作為時代背景的一種反映,所以才提到它。但它曾體現在當年曹寅寫過的《遊仙詞》中。曹雪芹不曾說到《老子》,隻提《莊子》,但他讀過《老子》是可以肯定的。再看《老子》原文:“竅兮冥兮,其中有精(情),其精(情)甚真,其中有信。”就很容易明白了。高亨認為古“精”與“情”通,並引古書作為論證:《莊子?大宗師篇》“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也。”莊子“有信”即此章之有信,則莊子之“有情”即此章之“有精”矣。精、情古通用。《荀子?修身篇》“術順墨而精雜汙”,楊注“精當為情”。這幾條論證可謂確鑿無疑。
情是人這種動物所擁有的最強烈的感應本能。情是發自人的本能,這種本能,它按照自身的法則發展。所以老子又說:“其精甚真,其真有信。”真正的情,就以信守作為判斷。我國最早傳下來的愛情故事,就是尾生和一女孩子在橋梁上約會,大水突至,而女孩還沒有來,尾生就抱著橋柱不肯離去,直到大水將他淹沒。所以古詩有“常存抱柱信”,作為歌頌信守不渝的真摯的愛情,稍後便有“青陵台”化蝶的故事。國外“勿忘儂”的故事,都是以“信”來表達真“情”的。可以說,有“信”才有“真”,有“真”才有“情”。
再看看《老子》對“有”與“無”的認識。《老子》說:“三十輻同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也;埏填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也;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馮友蘭解釋這段話是這樣說的:這一段很巧妙地說明“有”和“無”的辯證關係,一個碗或茶杯中間是空的。可正是那個空的部分起了碗和茶杯的作用,房子裏麵是空的,所以才起了房子的作用,如果是實的,人怎麼住進去呢?……三十輻,輻與輻間的空當,什麼也沒有,而這個空當就是“有”,並且是車輪必具的一個組成部分,它不複是個空當,而是個實體,它不複是個概念,而是一個“有用”的實體。這應該是“無為有處有還無”最切當的出處和最形象的解釋。
我所以談論這些,隻是企圖證明一點,就是《紅樓夢》經常表現出一些“空”、“無”的話題,使人很容易把它發落到虛無主義那邊去排隊。那樣做,很簡單,但不能解決問題。我們沒有理由使曹雪芹無所不知,淵博無邊,精深無底,但他確實與“儒”、“釋”、“道”,甚至《聖經》都沾邊角,大有瓜葛,這是無可置疑的。
希臘女詩人莎孚留下很少很少的詩句,到今天我們讀了不是還在感動嗎?不是也還沒有人超過她嗎?在多少代人以後,曹雪芹必定要成為一個箭垛似的人物。好多真的,假的,有的,無的,都會集中到他身上來,但是曹雪芹還是曹雪芹。我相信經過時間推移,他的麵目隻會更單純、更清楚,絕不會因而成為一箭靶子式的稻草人,這也是大可放心的。
(原載承德《民族師專學報》,1998年4期)“大觀園”的藝術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