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要陪襯,陪襯如同唱戲搭班子一樣,班子硬,才有台風,台風好,角色才能走紅。
黛玉身旁有紫娟,寶玉身旁有襲人,鳳姐身旁有平兒,賈母身旁有鴛鴦,都像天造地設,缺一不可。而這些角色,彼此又都互為生色,至於瀟湘館的竹子,藥香,簾子,燕子,尤其那鸚鵡……又都是用來陪襯黛玉的,沒有這些,黛玉還能成為黛玉嗎?
《紅樓夢》著力寫寶釵、黛玉,也著力寫襲人、晴雯。好像吹排簫一般,能起到和聲的作用。
黛玉要強,心直口快,真情任性,樸素坦白,從不兜圈子、使手腕,完全站在市儈主義的相反那一麵。晴雯也是要強,心直口快,真情任性,樸素坦白,從不兜圈子使手腕,從來不巴結寶玉,從來不向寶玉作政治進攻。
晴雯和黛玉在本質上是一個。這一個要強、真情、任性、直率、樸素、傾心的性格,套上了丫頭的身份,便是晴雯;套上了小姐的身份,便是黛玉。寫一個共同的本質,在不同的階級地位和不同的性格特征中呈現出多種姿態,也用多種寫法,這才是寫人物最好的方法。
曹雪芹知道“氣質”在不同階層的教養之下,會呈現出什麼樣的姿態。他說賈寶玉、林黛玉這類人,“上則不能為仁人君子,下則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盡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製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娼)。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遊,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他寫的黛玉、晴雯,便是不同身份下的同一性格,倘若剝下了這份兒“身份”顯示出她們原來那份兒“氣質”來,“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這是曹雪芹寫人物技巧高明的一著。這個著數,可以說是“多態”的寫法。
描寫寶釵用圈套,使手腕,講道理,作文章,打通上下,收買人心,做麵子,落落大方,假道學,占上風,打點手眼,攻擊弱點,偷梁換柱,借刀殺人……寫襲人也能用圈套,使手腕,擺道理,做麵子,偷梁換柱,借刀殺人……本質上都是一樣的,不過一個生在貧薄之家,一個生在富貴之家。
她們的差異是:一個處處覺得富貴繾綣,一個則是令人覺得溫順可心。
(原載桂林《文學報》,1942年6月20日)寶玉新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