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寶玉新釋(1 / 3)

過去,評《紅樓夢》的人,常常因為書中寫有寶玉“參禪”和“續莊”(續《南華經》文字)的章節,便想從這些地方尋繹出曹雪芹的思想繼承的關係來。從而得出結論,認為曹雪芹解決人生問題的答案,不外求得解脫。而且這種解脫的途徑,也是沿著釋迦或者莊周的道路來走的。

我們現在就曹雪芹的思想和莊周思想的關係,試作初步探索,看是否真的如此?

主張曹雪芹經曆了種種繁華,重重苦痛,而想求得解脫,最有代表性的,應屬王國維。

我們都知道,老子說過:“人之大患,在我有身。”莊子曾說過:“大塊載我以行,勞我以生。”王國維便照這些詞句的字麵作了解釋,說出自己的看法道:“憂患與勞苦之與生相對待也久矣。夫生者,人人之所欲;憂患與勞苦者,人人之所惡也。”(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第一章:人生及美術之概論)從這兒王國維把生和憂患勞苦相對立起來。人欲生,而不欲苦,但是憂患和勞苦是無法擺脫的。人所欲者達不到,人所不欲的苦痛,卻不能擺脫掉。王國維以此作自己的出發點。

王國維把“欲”作為生活的本質,再闡述欲是永遠得不到滿足的。欲是由於不足而生的,不足就是苦痛本身。即使一欲得以滿足,但是另外的欲又要求滿足,還是得不到最後滿足。因之,所謂的“究竟慰藉”是永遠得不到的。即使真的所有的欲都得到滿足了,再沒有可欲的對象了,這時厭倦之情便會乘機而來。人活在世上,就像背負著重擔的人一樣,總是開脫不掉苦痛和煩惱。這樣,人生就和鍾擺一樣,擺動在苦痛和倦厭之間。

照他的說法,人世生活的性質,可以用下列公式表出:

欲(生活本質)——多而無厭

償(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

苦痛(究竟之慰藉終不可得)

人生不過是在“欲”和“償”之間奔波角逐,無法求得“究竟慰藉”,安頓快樂,得到的永遠是苦痛。

王國維也曾看到政治和科學是人欲的積極的成果。他說:“故科學上之成功,雖若層樓傑觀,高嚴钜麗,然其基址則築乎生活之欲之上,與政治上之係統立於生活之欲之上無所異,然則吾人理論與實際之二方麵,皆生活之欲之結果也。”

這是他的觀點裏的一線火花,是值得稱讚的。但這個火花很快就熄滅了,他把臉偏了過去。他並不認為政治與科學,或是理論與實際,可以解決人生的苦痛,他認為解決人類生活苦痛的,應該別有良藥,就是要用美術來作升華劑。

“使吾人超然於利害之外,而忘物與我之關係,此時也,吾人之心無希望,無恐怖,非複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從而去“欲”存“知”,因而得到解脫。他沒有說明這種解決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隻是說他認為美術才能稱得起“其物非實物”。正因為它是物又非實物,才能擔負起使“因其物之與己無關係,而超然於利害之外”。

隨即他又認為“美術之為物,欲者不觀,觀者不欲,而藝術之美所以優於自然之美者,全存於使人易忘物我之關係也”。

因此,他的意思就是:人在美術中既可得到對物的享受,因為它畢竟不是實物,因而不造成負擔,使人不為物所累,遂使人忘掉物與我的利害關係了。

王國維這裏說的美術,是廣義的,是泛指藝術之美來說的。在抒發他個人對於美學的看法之後,王國維便宣稱:美術中以詩歌、戲曲、小說為其頂點,因為它們的目的是在寫人生。從這些作品裏,王國維發現一絕大著作,這就是《紅樓夢》。

原來被王國維拍案叫絕的《紅樓夢》,是因為它的作者,在解決“欲”和“苦痛”的問題上,頗合我心。在王國維心目中,曹雪芹是做得最為透徹的,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地步。由於這個原故,接著,他便引用了《紅樓夢》開卷第一回大荒山下寶玉的來曆一段文字,並由此發出議論說:

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過此欲之發現也。此可知吾人之墮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誌自由之罪惡也。夫頑鈍者既不幸而為此石矣,又幸而不見用,則何不遊於廣莫之野,無何有之鄉,以自適其適,而必欲入此憂患勞苦之世界,不可謂非此石之大誤也。由此一念之誤,而遂造出十九年之曆史與百二十回之事實,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何與?

接著,王國維又引用百十七回寶玉和和尚問答的一段談話加以分析。他認為所謂“自己的底裏未知”,是未知他的生活乃是自己的一念之誤所致,這是由於自己的一念之誤而造成的。待到聽了和尚的話,才知這不幸的生活根源是自己的欲,要做到拒絕這欲和由欲而產生的苦痛,也由不得自己,因此便有“還玉”的話頭來。所謂玉者,不過是生活之欲的代表而已。它被攜入紅塵,並非是一僧一道所為,其實還是頑石本身自造的。後來引登彼岸,也絕不是一僧一道的力量所做的,也是頑石自己決心去欲的結果。難道唯獨寶玉一人是這樣嗎?不是的,人類之墮落與解脫,亦視其有此意誌與否而已。

姑不論這段八十回以後的文字,是否可以代表曹雪芹的思想。我們隻想從這兒能看出來王國維是怎樣借以表述自己的思想的。接著他又告訴我們說,男女之欲更強於飲食之欲。為什麼呢?因為前者是無盡的,後者是有限的,前者是形而上的,後者是形而下的。又比如所說生活之於苦痛,二者是一而非二,而苦痛的程度與主張生活之欲的程度為正比。所以前者的痛苦尤倍蓰於後者的苦痛。而《紅樓夢》一書,實在是揭示了這種生活、這種苦痛,乃是由於人的自造,又揭示給我們解脫的途徑,不可不求諸自己。

基於上述的論點,王國維進一步認為生和苦痛是對立的,同時又是不可分割的,因為苦是和生俱來的。而苦又永遠得不到“究竟慰藉”。因為人生下來就有欲,欲又是無窮無盡的,因此欲是一切罪惡之源。而人們的墮落,正是由於人有所欲,人的意誌自由所造成的罪惡啊!他便把曹雪芹引為同調,用他這一套見解去套《紅樓夢》。

王國維解釋“玉”是“欲”的代表,是很有見地的。但他對《紅樓夢》的論斷卻是毫無是處。他的這種論斷正好落入主張“原罪”的宗教教義的泥坑裏去。而這種先天的原罪,又隨著意誌自由不斷擴大,因之,要想解決人類之墮落與解脫,也非得由意誌來決定不可。剛好和主張意誌自由的寶玉正唱反調,和清朝末葉的一批理學家所宣揚的:滄海泛濫,人欲橫流,洪水滔滔,末日來臨,得要歸心向善,去欲存真等等說教,倒唱了一個調子。現在僅就王國維提出的對“欲”和“苦痛”這對矛盾的解決方法來考察一下,就不難看出王國維的觀點和曹雪芹的思想距離該有多麼遠,橫在他們之間的鴻溝又有多麼深。

王國維提出解決“欲”和“苦痛”的辦法,和曹雪芹貌既不合,神亦乖離。他對於人類解脫苦痛的途徑是:

解脫之道,存於出世,而不存於自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欲也。彼知生活之無所逃於苦痛,而求入於無生之域,當其終也,恒幹雖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滿於現在之生活,而求主張之於異日,則死於此者固不得不複生於彼,而苦海之流又將與生活之欲而無窮。

試看王國維竟而導致出這樣的結論來:

求入於無生之域,當其終也,恒幹雖存,固已形如槁木,心同死灰矣。

故苟有生活之欲存乎,則雖出世而無與於解脫,苟無此欲,則自殺亦未始非解脫之一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