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真叫十足的還向荒唐演大荒哩!原來王國維大歌大頌的解脫之道,一再強調存於出世,而不存於自殺。現在又承認自殺亦未始非解脫之一者也。雖然他舉的例子是鴛鴦之死,但對人生作全麵的考查中,得出這樣的論斷,又強加到對《紅樓夢》讚語裏麵,問題就不那麼簡單了。
我們不禁要問,就算在曹雪芹原稿中真的寫寶玉出家了,寶玉果真會得到“解脫”嗎?誰都會作同樣的回答:“沒有。”連王國維自己也都不能自圓其說,何況連王國維覺得釋迦和耶穌也還未必求得“解脫”呢!
隨後他又提出生生主義來,但他馬上就又對它失去信心,簡單地認為“所謂最大多數之最大福祉者,亦僅歸於倫理學之夢想而已”。就在這句話中,把他在哲學領域中所產生的困惑,輕而易舉地就“解脫”掉了。一個踉蹌跌進叔本華的套褲裏去,從而發出感歎聲來。王國維感歎的聲音,又和“原罪”、“求罰”、“懺悔”、“解脫”這一串基督教義中的老腔舊調沒有什麼區別了。同時,他還把莊周鼓吹的“槁木死灰”複活起來,強加給曹雪芹,使它在曹雪芹身上得到續命的機會。王國維說:
嗚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過,即以生活之苦痛罰之,此即宇宙之永遠的正義也。自犯罪,自加罰,自懺悔,自解脫。美術之務,在描寫人生之苦痛與其解脫之道,而使吾儕馮生之徒,於此桎梏之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鬥,而得其暫時之平和,此一切美術之目的也。
若《紅樓夢》之寫寶玉,又豈有以異於彼乎?彼於纏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脫之種子,故聽《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讀《胠篋》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
從此,王國維就認定“焚花散麝”真正是寶玉的思想實質。寶玉在纏陷最深的遭遇時,尋找出路中取得的答案是:“焚花散麝”,從而伏下了後來“解脫”的種子。
王國維從《紅樓夢》二十二回這段寶玉續莊的筆墨裏,就把曹雪芹的思想和莊周的思想銜接起來了。而這穿針引線的人正是寶玉。因為寶玉在《胠篋篇》後,模仿莊周的風格,說了一些相類似的話語,也就是那段有名的文字:“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纏陷天下者也。”(庚辰本)
這段續寫莊子文字,除了詞藻稍嫌華麗外,遣字造句,思想感情,幾乎和莊子無一不合。把它和《紅樓夢》引子對看,更覺可以黏合起來。因此,把曹雪芹派在莊周門下求得解脫,自是順理成章的事,作為定案,也是再容易不過的了。
但是,天下事不能隻看表麵文章。
事實上:“曹雪芹筆下的寶玉,並沒有以續《胠篋》之篇,作焚花散麝之想……”
這裏並不是有意故弄玄虛,大作翻案文章。寶玉無焚花散麝之想的話是和曹雪芹同時代的人說的。他說這話,還在距我們二百年前哩。它就寫在脂庚本的二十二回的夾批中。
我們知道,“抄本”《紅樓夢》裏,常有“眉批”或“夾評”,有的署名,有的沒有署名。沒有署名的,人們大都籠統地把它算在脂硯齋的名下。但是,也有人認為,其中也有曹雪芹自批自評的部分。這一段,不知是什麼人批的。批注是這樣的:
……前文無心雲,看南華經,不過(與)襲人等(著)惱時,無聊之甚,偶以釋悶耳。殊不知用於今日大解悟大覺迷之功甚矣。市徒見此,必雲:前日看的是外篇《胠篋》,如何今日又知若許篇,然則彼隻曾看外篇數語乎?想其理,自然默默看過幾篇。適至外篇,故偶觸其機,方續之也。若雲隻看了那幾句便續,則寶玉彼時之心是有意續莊子,並非釋悶時偶續之也。且更有見前所續,則曰續的不通,更可笑矣。試思寶玉雖愚,豈有安心立意與莊叟爭衡哉?且寶玉有生以來,此身此心為諸女兒應酬不暇,眼前多少現有意之事,尚無暇去作,豈忽然要分心於腐言糟粕之中哉?可知除閨閣之外,並無一事是寶玉立意作出來的。大則天地陰陽,小則功名榮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隨分觸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當作有心,謬矣!隻看大觀園題詠之文,已算平生得意之句,得意之事矣,然亦總不見再吟一句,再題一事,據此可見矣。然後可知前夜是無心順手拈了一本莊子在手,且酒興醮醮,芳愁默默,順手不計工拙,草草一續也。若使順手拈一本近時鼓詞,或如《鍾無豔赴會》、《齊太子走國》等草野風邪之傳,必亦續之矣。觀者試看此批,然後謂餘不謬。所以可恨者,彼夜卻不曾拈了《山門》一出傳奇,若使《山門》在案,彼時撚著,又不知於《寄生草》後,續出何等超凡入聖大覺大悟諸語錄來。
這段批語,不能隻當作一般文字看。這位批注者是很了解曹雪芹的思想實質的。幫助我們可以從中看出曹雪芹真正的思想到底是些什麼樣兒。
批語有幾層意思:
第一,批注認為《莊子》是腐言糟粕之文。這不但是發前人之所未發,而且不僅是批注者的意思,也是代表曹雪芹的本意的。這樣一來,便使王國維的論點整個給掀翻了。
第二,批注認為,寶玉有生以來,此身此心,為諸女兒應接不暇。除閨閣之外,並無一事是寶玉立意想做的。大則天地陰陽,小則功名榮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隨分觸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當作有心,謬矣!毫無疑問,他替寶玉說出了心裏話。這和茗煙說寶玉願下世托生一個女兒一樣說到點子上了。
第三,大觀園題詠,總算得上是寶玉平生得意之事吧?但今後未聞再吟一句,再題一事,早已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後來從莊周到皇妃,全不在曹雪芹眼中心裏。
第四,續莊文是隨手拈來,如果恰巧看的是鼓詞,便會續幾句鼓詞兒的,並非立意一定要續什麼《南華經》。如果那天碰巧是在看《山門》一折,一定會有超凡入聖的語錄續了出來。
通過上麵幾點,使我們清楚地看到,批注者是對曹雪芹深深了解的!因為隻有他才能排除“市徒”的眼目,看到寶玉為女兒粉身碎骨,應酬不暇,才真正是寶玉平生的正經大事。除這個之外,大則天地陰陽,小則功名榮枯,全不在寶玉眼中意中。這“天地陰陽”四字,其實也包括皇帝老子在內,因為隻有皇帝這份“大”,才能襯出功名榮枯這份“小”呢!
從以上各條都可證明寶玉根本沒有“焚花散麝”之想。
那麼,現在讓我們也從“欲”來說起。我很同意王國維把“玉”解釋成為“生活之欲”的代表。但是,王國維所作的《紅樓夢》的“欲”的解釋,和曹雪芹所闡明的“欲”的原意,完全反了個個兒。在哲學上對“人欲”的看法,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一種是“欲”“理”合一論,這是唯物主義的實踐觀點。一種是“去欲存理”、“理在事上”,這是唯心主義先驗論的觀點。這裏是不容混淆的。
終曹雪芹一生,正是這兩種思潮展開決戰的階段。用文藝形式來體現這場思想鬥爭,是曹雪芹。也正是他貢獻給人類麵前的藝術作品《紅樓夢》,成為反映著這兩種思想鬥爭的最壯美的記錄。
在這個貫穿一個曆史時代的思想鬥爭中,曹雪芹是站在程朱對立麵的偉大的文學家。與此同時,戴震是站在程朱對立麵的偉大的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