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公元960年北宋立國時,趙匡胤接手的是一個破敗、毫無帝都氣象的開封。
對於開封在地緣政治上的局限性,趙匡胤是有足夠認識的。但他即位於倉促之間,一開始決不可能打算重新建都,而在此後十七年的當政時期,他卻不止一次地產生過遷都的構想。但是,統一國家的戰爭終究是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對於遷都這種傷筋動骨的事,條件不具備時,誰也不敢草率從事。當統一戰爭基本結束以後,趙匡胤便啟動了西巡洛陽的壯舉。他之所以一定要去洛陽,除了重返故地去追尋兒時的舊夢,主要目的就是實地考察洛陽,為遷都的決策做準備。他在自己的出生地夾馬營,麵對毀於戰火的舊日兵營(趙匡胤的父親是禁軍軍官,後唐時全家隨軍住在營內),發出感歎說:這地方還是要修複供禁軍駐屯。大臣們聽出他話裏打算遷都的意思,內心反對但不敢表示。鐵騎左右廂都指揮使李懷忠追隨趙匡胤二十餘年,作戰勇敢,很受信任,他認為開封有汴水的漕運之便,“八十萬禁軍”的給養不成問題,委婉地反對遷都,但趙匡胤聽不進去。群臣便通過晉王趙光義來做說服工作,道理還是遷都如何不便之類。兄弟倆感情雖好,此刻卻話不投機。趙匡胤說:“遷河南未已,久當遷長安。”趙光義聽到他說以後還要遷往長安的話,更不理解——關中自唐末戰亂以來,殘破荒涼,較河南更甚,如何去得?也許哥哥在和大臣們賭氣?於是跪倒在地,進行更懇切的勸諫。趙匡胤隻好進一步解釋:“吾將西遷者,非它,欲據山河之險而去冗兵,循周、漢故事以安天下也。”這是他的真實想法,但趙光義並不認同,反駁說:“安天下在德而不在險,秦據關中,苛政虐民,不二世而亡。”這句話當場令趙匡胤為之語塞,事後他對左右說:“晉王之言固善,然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他雖然是武夫出身,卻很有政治頭腦,深知政事與兵事兩者的關係不容易處理好:窮兵黷武一定帶來民生疾苦,而武備不修最終會陷於內患蜂起、外釁叢生的危險局麵。麵對著趙光義這個“在德而不在險”的命題,他並不以為然,但卻很難反駁。於是,遷都之議被擱置下來。
從洛陽回到開封不過半年,趙匡胤就病死了。趙光義繼位,國都西遷的問題自然再不會有人提起。雖然以開封為永久性的首都有違趙匡胤的初衷,但北宋一朝的帝王們(從趙光義到欽宗趙桓,包括長期垂簾聽政的仁宗養母章獻皇太後)卻大體上都遵循著趙匡胤倡導的政治路線。150年間(從趙匡胤死後算起),北宋在封建社會史上,以最開明的政治、文化形態和最軟弱的軍事、外交格局,寫下了獨特的篇章。其時,開封在發展中走向繁榮的頂峰,成為遠勝於君士坦丁堡和巴格達的全世界最大的政治、文化和經濟中心(這是趙匡胤政治理念帶來的成果),最後在異族的入侵中以罕見的悲慘方式被毀滅,這也是趙匡胤政治理念所造成並基本被他預見的結局。
開封的城市建設也反映著上述的曆史邏輯。由於趙匡胤並不屬意定都開封,而且他又是個一貫強調節用惜物的開國之君,所以,開封始終沒有像隋、唐經營長安那樣追求氣魄宏大,它也不是按照一個完整的規劃所修建,而是在汴州舊城的基礎上,經多次改造擴展而成。開封城內外共有三重,最中心的叫“大內”,也就是皇城,原來是唐代節度使的衙署,自後梁開始被改修成宮殿。皇城外麵是內城,也就是汴州舊有的州城。內城以外的是五代時修建的外城,北宋各朝曾多次重修或擴建,但周長不過20千米,麵積約30平方千米,較唐時的長安(麵積84平方千米)小了一半有餘。由於經濟的發展,更由於大國首都龐大的寄生群體居住和消費的需要,開封的商業區向城外大大拓展。這當然給防務造成了很大的被動,以致後來京師保衛戰的前線必須設在數千米外的黃河以北,因為隻要敵軍過了黃河,開封就完全暴露於敵前,它的城牆基本失去了守險的意義。
趙匡胤深知開封在防務方麵的缺陷,他更懂得京師安全對帝國的重要,在不具備遷都條件的情況下,他不得不著力建設一支具有強大戰鬥力的“禁軍”,集中駐屯在京畿及要衝之地,拱衛首都。為了保證禁軍的質量,他一方麵多次有計劃地從饑民、流民和地方保安部隊(廂軍、鄉軍)中選拔孔武有力、弓馬嫻熟的壯丁入伍,一方麵積極推行士兵職業化,終身不退役。這樣做的結果必然使禁軍的數量不斷擴大,他本人通過政變上台時,禁軍不足20萬,一百年後翻了三番有餘。《水滸傳》裏稱“80萬禁軍”,其實早在仁宗慶曆年間, 就已經達到125萬。正如趙匡胤所預料的,龐大的軍費開支最終給北宋百姓帶來不堪承受的負擔,成為導致社會動亂直接和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