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孔雖然暫時妥協,但他專鄭國之政的野心未死,並未完全聽得進子產的勸告。鄭簡公十二年(前554),國人終於不堪忍受子孔的獨斷專行,起而攻殺了他。鄭人使子展繼位當國,子西聽政,立子產為卿。從此子產開始正式步入政壇。這時,晉楚爭霸正處於膠著狀態,而鄭國處在晉楚爭霸的戰略要地,誰製服鄭國,誰就能占得爭霸先機,因此兩國對鄭國展開了激烈的爭奪。夾在兩個大國之間的鄭國左右為難,誰也得罪不起,與晉則楚攻,與楚則晉伐,隻好搖擺在楚晉之間。晉楚兩國一有摩擦,鄭國往往首先受難,他們幾乎都把攻鄭當做挑釁對方的手段。如何在晉楚交鋒之中展開外交手段維護鄭國的利益,成了鄭國統治集團首先要考慮的問題。作為當時統治集團中的佼佼者,子產責無旁貸地肩負起了外交的重任。此後,鄭國的外交事務多由子產來辦理,他非凡的政治智慧、高超的外交技巧、得體的外交言辭、大無畏的鬥爭精神屢屢成為鄭國在外交上克敵製勝、折衝樽俎的法寶。
鄭簡公十五年(前551),晉國以盟主的身份命鄭來晉朝聘,並責問鄭國從屬於楚國之事。子產應命前往,麵對晉國的責難,毫不畏懼,據理力爭。對於晉國責備鄭國從屬於楚國的問題,子產並沒有回避,他首先回顧了自悼公以來鄭國與晉國之間的友好關係,委婉地指出鄭晉和好是主流,鄭國所做的一切對得起晉國。雖然有時不得不“有貳於楚”,追究原因,責任也不在鄭國,乃是晉國不尊重鄭國,多次侵略鄭國,尤其是作為盟主的晉國沒有盡到保護小國的責任的必然結果。然後話鋒一轉,嚴厲地表示,你們大國如果能夠安定小國,肩負起保護小國的義務,那麼小國自然會朝夕去朝見。如果絲毫不考慮對方的利益和實際困難,不憐恤小國的禍患,不願意承擔保護的責任,隻是對別國頤指氣使,貪求貨賄,已經達到了令小國無法繼續忍受的地步,那麼鄭國擔心不僅不能保持友好關係,恐怕就要變成仇讎了,希望晉國改弦易轍。一番話有理有據,不卑不亢,說得晉國君臣無言以對,隻好不再怪罪。這是子產第一次擔任外交重任,但是他完成得非常出色,為自己贏得了“國際”威望。
其實此時晉國統治集團內部的鬥爭也日趨激烈,公室權力基本上被架空。執政的大夫範宣子貪財好貨,對從屬國的壓榨十分厲害,加重了幣禮的分量。每次小國去朝聘,都要被晉國勒索一大筆財富,這成了小國十分沉重的負擔,大家怨聲載道。子產對於晉國這種沒出息的做法非常看不上眼,鄭簡公十七年(前549),他乘鄭伯朝見晉侯之機,托同去的子西給範宣子捎了封信,勸他減輕盟國對盟主納幣的負擔:“子為晉國,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也惑之!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患,而無令名之難。夫諸侯之賄聚於公室,則諸侯貳。若吾子賴之,則晉國貳。諸侯貳,則晉國壞。晉國貳,則子之家壞,何沒沒也!將焉用賄?夫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有基無壞,無亦是務乎?有德則樂,樂則能久。《詩》雲:‘樂隻君子,邦家之基。’有令德也夫!‘上帝臨汝,無貳爾心。’有令德也夫!”信的大意為:自從先生您執政晉國,周邊的諸侯國從未聽說過您有什麼好德行,卻隻聽說您喜好重禮,我感到非常地不理解。如果您再這麼搞下去的話,隻怕周邊諸侯對晉國會離心離德,如此一來,晉國隻怕會沒落,那麼您那份領地也不能獨善。如果因為這點聘禮而導致這樣的結果,也太糊塗了吧?執政者美好的德行是國家安穩的根基,您似乎該改弦易轍了吧?子產這封信寫得義正詞嚴,宣子看後,深覺有理,於是不得不減輕諸侯貢物的負擔。這是子產在外交上的又一大勝利。
此時,“國際”格局發生了變化。原本落後的“夷蠻”地區的吳國逐漸崛起,在晉國的慫恿下不斷進攻楚國,楚國一敗再敗,疲於奔命,終於無力經營北方,與晉國抗衡了。相應地,這一時期鄭國在外交上傾向於晉國。鄭簡公十八年(前548),乘楚國無力北顧之際,子展、子產率軍隊進攻從屬於楚國的陳國。打敗陳軍,攻下了陳國的都城。“陳侯免,擁社。使其眾,男女別而累,以待於朝。”(《左傳·襄公二十五年》)陳侯這個大舜的後代失去了往日的威風,隻好穿著喪服,懷抱社主,男男女女分成兩隊係著繩子,作為俘虜,去迎接鄭國的軍隊。取得勝利之後,子產便身著戎裝,高高興興地去向晉“獻捷”——這是向晉國表示忠心之舉。鄭國滿以為會得到晉國的支持,卻不料晉國對鄭國入陳之舉非常不滿,唯恐鄭國乘機壯大實力,擺脫晉國的控製。所以甫一見麵,就責問子產陳國到底有何罪過。子產巧妙地抓住鄭、晉都是姬姓諸侯,乃周王室之後,而陳為大舜之後,乃周室所立這一點,大做文章,曆數陳國忘恩負義,投靠楚國,為虎作倀。子產指出,周室立陳,以備三恪(“三恪”見宋襄公篇),武王還把大女兒嫁給了陳國初祖,按說陳和姬姓諸侯都是親戚。每逢陳國出了亂子,鄭國總是出手為援,陳國的厲公、莊公、宣公等國君都是在鄭國幫助下即位的,陳成公也是靠鄭國幫助複國的。陳國不僅不感恩,還認賊作父,幫助楚國攻打鄭國,陳軍經行之處,還大肆破壞,填埋了沿途所有的水井,伐光了所有的樹木,這就是陳國的大罪!一番話有理有據,為侵略陳國找了個漂亮的理由。最後,子產進一步說:“陳知其罪,授手於我。用敢獻功!”陳國都已經服罪了,你晉國還打抱什麼不平?但晉君再次找碴,責備鄭國不該侵占陳國的土地。子產毫不示弱地反問:你們晉國的領土多次擴張,如果不侵略吞並小國,又是從哪裏來的?晉人還不甘心,又從他的著裝發難:你身著戎裝前來示威了是吧?麵對晉國的無理挑釁,子產先是援引當年晉文公在城濮之戰後,以霸主的身份發布命令,讓鄭文公“戎服輔王,以授楚捷”的故事,然後以“不敢廢王命故”為辭,表示戎裝獻捷,實際上是遵循晉文公當年代替周天子發布的命令而已。至此,晉人理屈詞窮,隻好打消借機整治鄭國的念頭。平心而論,子產在這次外交中的表現確實十分出色,成功地為鄭國侵略陳國做了辯護,使得晉國雖然心存不滿,卻找不到加罪於鄭國的借口。孔子對此極為讚賞,他說:“在晉國為霸主的情況下,鄭國入侵陳國,要不是子產巧妙的外交辭令,隻怕鄭國難有好的結局。在外交方麵,辭令一定要謹慎啊!”(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哉!)把鄭國繞過霸主晉國直接伐陳卻能讓晉國無法加罪的功勞全部算在了子產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