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中文版序言(1 / 3)

收入本書的論文是我在1989年前後的時代背景下寫作的。那個時期,蘇聯東歐陣營瓦解;在日本,昭和天皇所象征的時代行將結束。正是那時,我意識到日本“昭和”時代的事件與“明治”時代的事件可以進行比較,這就是這些論文的緣起。在那之前,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我就擔心20世紀90年代會不會重蹈20世紀30年代曆史的覆轍。抱著這個想法,我對日本的近代史進行了種種思考,在此基礎上,又想到近代的世界史是不是按60年一個周期反複的,近代日本以60年為一個周期置身於類似的世界狀況。昭和時代看起來重複了明治時代,這是因為,碰巧明治45年加上大正14年大致為60年。而令人吃驚的是連細小的事件都可以看出其類似之處。

從此以後,我開始認真思考曆史的反複這個問題。曆史學家經常這樣說:如果對曆史無知就會重蹈曆史覆轍。那麼,如果了解曆史的話,我們就會避免曆史的反複嗎?或者,曆史的反複真正存在嗎?這樣的問題沒有人認真思考過,因為,雖然直觀上承認曆史的反複性,但貌似科學的學者並不曾對反複問題進行論述。我認為曆史的反複是存在的,而且可以進行“科學的”把握。當然,反複的不是事件而是結構,應該稱為反複的結構。令人吃驚的是,結構上反複的時候,有很多情況連事件都變得類似。盡管如此,我們依然不應該為事件的類似性所束縛,反複的隻是其結構而已。

作為反複的結構可以確切看到的是資本主義經濟的危機、蕭條、繁榮這一周期循環。這一周期循環並非經濟政策的失敗,而是必然的過程,最早對此做出論述的是《資本論》的作者馬克思,但馬克思采用的是被稱為朱拉爾學派的十年一個周期的“短期波動”。後來受到斯大林肅清的前蘇聯經濟學家尼古拉·康德拉季耶夫提倡的“長期波動”以約60年為一個周期,我思考60年周期性的問題依據的就是這個觀點。

但是,反複性結構不僅存在於經濟層麵,也存在於國家即政治的層麵上。最初指出這個問題的也是馬克思。一般看來,馬克思的曆史觀是基於曆史發展階段的,所以,與反複沒有關係。但是,他認真思考過反複的問題,這體現在他初期的著作《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開頭那段名言就是有關“曆史反複”的論述:“黑格爾在某個地方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曆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過兩次。他忘記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喜劇出現。”講這段話的時候,馬克思強調從1848年革命到路易·波拿巴(拿破侖三世)就任皇帝的過程,重複了60年前拿破侖通過第一次法國革命(1789年)當上皇帝的過程。但是,反複並非僅僅如此。原本第一次法國革命的過程也是在當事者意識到羅馬史而展開的行動中發生的,那是城邦國家羅馬向帝國轉化過程中發生的事件。

馬克思所言及的問題,黑格爾好像在《曆史哲學》中寫過。黑格爾在書中指出:“起初看來隻是一種偶然的事情,就變為真實和正當的事情了。”這段話指的是:愷撒正要做皇帝的時候卻遭到了暗殺。後來,他的養子渥大維做了第一代羅馬皇帝。愷撒在城邦國家羅馬進行擴張、靠共和製已經難以維持這個階段遭到了希望維持共和製的布魯圖斯一派的暗殺。然而,愷撒被暗殺後,人們把帝國(皇帝)看作不爭的事實接受下來。愷撒自己沒做成皇帝,但是,他的名字卻成了指代皇帝的普通名稱。

寫到“黑格爾在某處……”時,馬克思也許忘記了以上所涉及的背景。但是,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他從法國革命實現共和國到拿破侖皇帝出現的過程中,看到了這樣的反複。進而,60年後,這個過程又通過拿破侖三世的登基這個過程再次得到了反複。這與經濟層麵上的反複性質不同,是國家固有的反複,其過程如下:最初,多數城邦國家或者部族國家處於一種割據的混亂狀態。但是,當一個國家統攝了多數城邦國家和部族國家的時候,那就成了“帝國”。所謂“帝國”就是複數的國家整合在一起的形態。所以,它需要超越一個國家或部族的普遍性原理。可是,帝國不會長久,它會分解成為多個國家分立的狀態。但在這種狀態中,帝國會再次得到重建。

我具體解釋一下這種情況。我們現在習慣於多個民族國家存在的狀態。但是,這些國家是通過舊“世界=帝國”被分割後於各地出現的。歐洲的民族國家在19世紀才開始存在。而且,那不單單是受法國革命的影響,而是因為拿破侖企圖統一歐洲,為了與其對抗,民族國家在各地紛紛成立。不過,這並沒有就此結束。英國、法國、德國均為了重建“帝國”而爭奪霸權,這被稱為“帝國主義戰爭”。而帝國主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其建立“帝國”的動向依然沒有終結。事實上,這種動向正作為歐盟而不斷地被實現。

另一方麵,在近代歐洲以外,世界各地還有清朝、莫臥兒、奧斯曼等帝國存在。這些帝國各自具有其普遍性原理。但是,進入19世紀,這些帝國受到歐洲帝國主義的侵略,遭到了分割。俄國和中國那樣的國家發生了馬克思主義者領導的革命,這些地域另當別論。一般來說,受帝國主義列強統治的地域在獨立的時候,沒有尋求“帝國”的再現,而是分成多個民族國家。實際上,各地域一直保存著“帝國”以後的文化和宗教的共同性,所以,依然有重新建立帝國的潛在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