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鈾的臨界質量改變也是這個原因?”

“當宇宙回縮,一切定律均會改寫,常溫宇宙複為高溫高能的宇宙奇點②。這本身就是一個顛倒的熱力學第二定律。”

我已說不出話。我想象一個秋千在寂寥的虛無中晃蕩,它在最高點的突然俯衝帶給我的驚駭無法言表。原子在顛倒的秩序裏崩塌,而曾經包羅萬象的宇宙正向奇點奔去。我想象有著無數生靈連同它們的愛與夢想的世界會如同一筆錯畫的風景般消逝無痕,但我其實找不出這風景究竟錯在了哪裏。

也許他們說出了真理。如果時空無限現在即是永遠,可誰能活在一個永遠的年代裏呢?隱隱地我似乎聽見了一個聲音,像夢一樣縹緲:天塌了。

“零並不是虛無,它等於所有的負數加所有的正數,這實際上就是包羅萬象。當你掌握了它,你就會麵對一個兩方等重的天平,這時哪怕你隻吹一口氣也足以隨心所欲地操縱一切。物質與能量、時間與空間都存在於你的轉念之間,多麼壯觀多麼美妙……”

我大汗淋漓地驚起,心中怦怦亂跳。四周是濃稠的黑暗,但我卻感到有什麼人在角落裏窺視著我,這種感覺是那樣強烈,我猛地摁亮照明燈。沒有人,的確沒有,我暗暗吐出口氣。我不想再回到剛才的夢境中去,也許可以出去走走。

在這座建築的東部一塊麵板擋住了我。我試著摁下綠色開啟按鈕,一個顯示器開始顯出幾行字:一號特權者楚琴,二號特權者陳天石,三號特權者歐洪。我盯著屏幕,想不到自己已被吸納。這時顯示器又打出一行字:確認為特權者。隨著一陣輕微的聲音麵板移開了,然後我便看見了——巨人。我下意識想逃,在巨大的陰影壓迫下我已難於呼吸,我甚至調動不了自己身上的肌肉。背後又傳來響動,我悚然回頭,是天石和楚琴。

楚琴從舷梯登上四十米的高度,在那兒正可摸到巨人的光頭:“他站起來能有七十米高,不過他的確隻算個嬰兒。是我和天石的孩子,我們叫他醜醜。”醜醜似乎很愜意被人撫摸,竟然無聲地咧嘴一笑,臉上漾出酒窩。我怔怔地望著這個巨大的小男孩嘴邊掛著的口水,喃喃道:“怎麼做到的,是基因突變技術?”天石含有深意地搖頭:“人類目前還不能純熟運用那種技術,而且即便用此技術造就巨人也無意義,身軀龐大不過表明氣力大點。”“那醜醜……”“你知道,恐龍的祖先隻有壁虎那麼大,但千萬年後它們中產生了四十噸重的龐然大物。我們不可能有這麼長的時間,是楚琴那奇異思想造就了奇跡,一個長達一百二十億年的時間奇跡。那些讓楚琴醉心的神秘哲學其實是一道藥引,用它釀出的美酒芳香迷人。記得那句話嗎:長著羽毛翅膀的人在神話裏飛翔。中國神話裏的哪吒是其母懷胎三年所生,稟天地異賦超凡入聖。這似乎真是神話,但它何嚐不蘊藏著一個偉大的科學理論。人在十月懷胎中由細胞變成魚,又經過兩棲爬行等幾個階段最終成為萬物之靈,而這在自然界裏便意味著長達三十億年的時間。醜醜被我們留在胚胎階段已經快四年了,他一刻不停地朝著造物主給人類指引的方向進化。我們並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比我們先進了一百二十億年的醜醜,漫長時間的造化之後他也許已不該稱作人。”

很長時間都沒有聲音,我覺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正可解釋“驚呆”這個詞。但是我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我一字一頓地說:“有件事你們沒有說實話,醜醜這個名字是編造的,他應該叫——盤古。”

天石和楚琴對望一眼,然後楚琴說:“是的,他就叫盤古,和遠古神話裏的那個盤古同名。”

我回到家裏,父親歐縱極正坐在沙發上。當年他和我母親的戀情遭到了上一輩的反對,在結出了我這個無名份的果實後,母親便不知所終。

我向他陳述這段時間的經曆後表示不想幹下去了:“我不想再欺騙他們了,而且這也沒有必要。”歐縱極搖頭:“我作這番安排也迫不得已,難道要放棄對‘零狀態’的研究。”我想起一個問題:“當年你為何開除他們?”他不置可否地一笑:“當時全體教授都反對他們,我作為校長不開除學生難道開除教授?”“這不是真話,我想清楚了,你說的‘零’其實就是宇宙因臌脹轉為收縮的那一瞬間的狀態。你當時就知道天石和楚琴是對的。”歐縱極歎了口氣:“這個秘密已經埋藏了十年。老實說我也是見到楚琴的論文後才陡然意識到了這是個多麼重大的發現,直到今天也沒有幾個人能相信這套理論,因為它是超越了時代的。我開除他們在那個時候是必須的,實際上他們後來的研究經費也是我通過中間人暗中資助的,你可以去查,那個人叫歐文。不過我很遺憾他們並沒有想到這其中暗示的另一種結論,即零狀態,那是個美妙的天平。”“可如果宇宙回縮到奇點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的兒子,零點並非一個,宇宙由脹而縮由縮而脹,這有中生無,無中生有的兩極就是零。記住一句話,生命不挑剔物質,掌握了零狀態的生命體可以存在於宇宙的任何狀態中。想想看,當人類以有知有覺的生命去把握零狀態的宇宙後該是一種何等美好的感受,你可以縱極八荒吞吐天地,那是偉大的飛躍,人的終極。”

臨走時父親送我一句話:“我們利用但不改變宇宙周而複始生生不息的演化,這是順天而動;如果天之將傾而欲阻之,這是逆天而行。天石和楚琴都是絕世奇才,有一天他們會明白的。”

“你說歐文?”天石看著我,“對啊,是他在資助我們的研究。”我眼前閃過父親慈祥的笑容,差點脫口說出真正的資助者是他,但我終於忍住,父親告誡過我不要這樣做。我別轉頭去看盤古,兩米粗的臍帶正源源不斷地為他輸送養份。還有十五天他就該降生了,這是現有技術條件下能維係他的胚胎狀態的最後時限,同時電腦測算出的宇宙平衡時刻就在二十天以後。有時想起來都覺得可怕,二十天後的某一微秒將裁定耗盡天才心血的十年時光,我甚至不敢去猜度天石和楚琴心中對於這一點的感受。

天石曾說他們的工作是一場造神運動,當時我並沒有把這句話認識得很清楚,但當我有一次試圖想象一百二十億年這個時間概念時卻感到了深深的茫然,並第一次真切地認識到僅僅是這個時間便已構成了神話。一切造化均源於時間,高山大洋的距離就在千萬年之間。我無法知道盤古的大腦比我們複雜了多少倍,也無法知道他的眼中是否已經看見了向我們緊閉著的另一層世界。

我想起楚琴的那句話了:“長著金屬翅膀的人在現實中飛翔,長著羽毛翅膀的人在神話裏飛翔。”

“很好,你帶回的資料很有用,可以豐富我們對宇宙天平的認識。”歐縱極滿意地笑了,“等時機成熟我會向科學界公布天石和楚琴的成果,十年來他們失去的太多了。”“可是,如果他們阻止宇宙回縮,宇宙天平就不存在了。”“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些事情很難說誰對誰錯。不過我的確希望把握這次促使人類飛躍的機會,一百八十億年一次的機遇,居然我們有幸遇到。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注視著他充滿憂慮的眼睛,記憶中我們已很久未作這樣的深談了,一時間有種溫柔的東西從胸中泛起,但我卻說不出話,隻用力地點頭。歐縱極拍拍我的肩:“所以我想要你完成一件事,我派幾個助手協助你。等辦完這件事之後你把他們倆帶來,我要收回十年前的驅逐令。”

宇宙天平的美妙姿態在我腦中浮現,一想到我已經置身於人類最偉大的一項事業中我就興奮得顫抖。但當我使得某些事情不可逆轉地發生之後,我才發現我竟然一直都忘記了天平最基本的特征是什麼。

出發之前我發了個假通知支開了天石和楚琴,我不想作無謂的衝突,以後我會向他們坦白事實真相的,現在就算是最後騙他們一次吧。基地靜悄悄的,我打開麵板開始指揮助手們在盤古的臍帶上安裝支管,等一下我們會把大量神經破壞劑注射進去,盤古出生後將會是一個平凡的巨人。趁安裝支管的時候,我和電腦專家開始入侵計算機係統,十分鍾後我們找到了突破口。這時我支走旁人獨自搜尋有用的資料,遇到重要的東西就把它們發送回聯盟總部。後來我發現一些文本,那是天石的日記。“我告訴楚琴,歐洪其實很笨,試卷全是我代做的。但楚琴似乎仍然不討厭他。”“我現在還不理解楚琴的觀點,但學校開除她,我也不想念下去了。”“楚琴是對的!”“今天是我們流浪一周年紀念日,楚琴親吻了我。”“也許她還沒忘記歐洪,我也不介意了,老夫老妻難道還興吃醋,我兒子都十米高了。”看著這段文字我如坐針氈,心中亂了好一陣,讓我稍微好過一點的是我至今沒有愛過別的人。我不知道楚琴為何有這樣的選擇,天石不知強我多少倍。我開始閱讀最後一篇日記時支管已經裝好,我下命令說開始吧。天石的這篇日記很難得地寫了點兒女情長之外的事。“如果宇宙回縮至極點,似乎會毀滅萬物,但把握了零狀態宇宙的生命體仍舊可以生存,並跨越宇宙的爆發期以至於永恒。我就此和楚琴討論,她說如果這種生命體個數不受限製倒是最好的方法,但可惜天平的基本特征是隻有一個支點。我無法忘掉楚琴當時的目光,她說如果她成為支點而坐視我和億萬生靈的死則她生又何歡。我立時就掉淚了,我覺得這是佛陀的語言。”我開始止不住地冒汗,前塵後事關聯起來……父親慈祥的笑臉變得扭曲……吞吐天地縱極八荒……突然間我幾乎站立不穩。這時我才想起一件事——我下的命令。

我驚呼著奔向盤古的所在,一股墨綠色的液體正從支管灌進他的臍帶,我來不及思索便抽出激光槍打斷臍帶,空氣立刻充滿腥臭的味道。但我忘了一件事,盤古是個嬰兒,臍帶斷離在生理學上便意味著誕生。這是個多麼可怕的結果,天石曾告訴我他們準備在盤古降生前的一天進行胎教,以使他明曉善惡。否則讓一個具備巨大能力,但卻無知的嬰兒出世這實際上是放出魔鬼。

雖然沒有鏡子但我知道此時我的臉色一定蒼白如紙,在本能的驅使下我開始奔逃,雖然這也許已沒有意義。身後傳來了洪鍾般的啼哭聲,我感覺到了巨人揮舞手掌帶起的大風,幾聲細弱的喊叫告訴我那些助手已經消亡。我開始慘叫,不是為自己就要死去,而是為自己犯下的錯誤。盤古,擁有神的力量但卻是白癡的盤古,會怎樣對待這個他也許用一個手指就能摧毀的世界?這是個何等可怕的問題啊,我竟然對答案一無所知。這時一股力量擊中了我的後腦,眼前一片暈眩。

……

誰在唱歌,這麼好聽。很熟的調子,沒有歌詞。簡單到極點也美到極點。

我醒了。楚琴正溫柔地撫摸盤古的臉蛋,一種動人至深的光澤在她的眉宇間浮現。她的口唇微張,優美的旋律回蕩四周。刹那間我有種想流淚的感覺,我明白正是楚琴非凡的智慧救了我以及無數的人。除了母親的搖籃曲之外,恐怕沒有任何事情能使盤古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