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救我,你們看到了,我是另一戰壕的人。”天石笑嘻嘻地止住我:“我隻看見你開槍救了我兒子。再說我們太了解你了,你不可能害人的,你缺乏某些必要的狠勁。”我看著他和楚琴:“可我不能原諒自己。同時……我沒有勇氣離開那個世界。也許,我們又該分別了,像十年前一樣。”

我直接找到聯盟主席哈默教授,雖然我不能成為天石和楚琴的合作者,但我希望能盡量幫助他們。哈默聽完我的陳詞後很是震驚,然後他宣布要召開一次會議。

我在會場外等待兩個小時後聽到了哈默的一句話,他說:“請轉告他們,所有的委員都認為這僅是假說,並且如果實施他們的方案還會對現在的人們帶來危險。此外最重要的是,即使假說成立受威脅的隻是一百八十億年後的生命體,很難說包括人類。我們隻對人類的生命負責。”我心中一陣難過,話語也變得失去控製,我大吼道:“可你知道佛陀嗎,你知道佛陀說眾生之苦皆我之苦嗎?”哈默厭惡地看了我一眼匆匆離去。

我腳步踉蹌地在空無人跡的城市裏晃蕩,引力失常使得我感覺像在飄。我知道有很多座城市已經在劫難中消失了,死神的靈車正一路狂嘯著飛馳。路旁的揚聲器傳來新聞:“著名物理學家歐縱極宣布,目前的宇宙失常狀態將於今日結束,這是值得慶賀的日子。”我開始哀嚎,直到發不出聲。今天正是宇宙平衡點到來的日子,宇宙嬗變導致的異常的確要結束了,可誰會去關心另一場不會結束的劫難將降臨一百八十億年之後?那是真正的毀滅。而且這樣的毀滅將每隔三百六十億年發生一次,億萬年的時間即是億萬次夢魘般的輪回。

現在我已無處可去,跟隨哈默的背影離去的是整個世界。鹹澀的淚水浸進嘴裏令我開始嘔吐,我一邊吐一邊漫無目的地走,末了我發現自己歪斜的腳印竟然踩出了一個清楚的方向。

天石和楚琴在地麵上迎接我,這是第二次了。“逃兵回來了。”天石過來握我的手。我低低地問:“為什麼上地麵來。”“盤古在思考問題,我們不想打攪他。也許你還不知道,昨天盤古已經學會了我們的全部知識,而現在我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了。”我抬頭:“他會不會死?”天石大笑:“他是神怎會死?”我對他的俏皮一點都笑不出來,幽默隻是一張紙,可以糊住窗戶擋風,卻堵不住漏水的船。“宇宙半徑一百八十億光年,質量無法估計。盤古要改變它的運行規律必定受到不可估計的反抗力量,他會不會死?”天石的笑聲像被斬斷般地停止,他望楚琴一眼後說:“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死,也不知道他能否成功。以前我們對很多事都有信心的,但這次沒有。以至高無上的宇宙為對手,‘信心’二字近於奢談。”他停下來望著我身後,“有人來了。”

十架直升飛機降落在沙漠上,看到歐縱極我便知道上次我犯的錯誤有多嚴重。當時的幾名助手一定向他密報了基地的位置,否則任何人也無法識破天石與楚琴設下的重重偽裝。歐縱極摘下護目鏡:“久違了我的好學生。現在想來你們在我所有學生中都算是最傑出的。怎麼我兒子還和你們在一起?”天石和楚琴回頭望著我,我鎮靜地說:“你還記得這一點嗎?從你想成為宇宙支點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有父親了。如果我告訴你天石和楚琴早就發現了宇宙天平,你一定不會相信的。你永遠不懂為什麼有人甘於受難而不去當上帝,這已經不是科學了,而是一個人的心靈。”歐縱極啞然失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天石環顧四麵荷槍實彈的士兵:“也許你可以憑借宇宙的運轉成為支點,你可以成為永恒,時間空間對你失去意義。你還會看著你的兒子以及所有人的生命漸次老去,看到三百六十億年一次的大埋葬,但這些都與你無關,絲毫對你沒有影響,因為你已是上帝。也許你有素質來做上帝可我沒有,最起碼,我無力麵對楚琴在我的永恒生涯中死去。”

天石不再有話,黑發張揚於風中,楚琴輕輕挽住他的手臂,極盡溫柔。我注視著他們,想象不出世上還有誰能在這樣的時刻顯露溫柔,同時我也不知道溫柔至此的人還會懼怕什麼。歐縱極突然用力鼓掌,竟然充滿欣賞:“我一直資助你們的研究,也許有借助的念頭,但我知道這裏麵也有惺惺相惜,隻可惜我們的路太不同了。如果你有一個保留了十年的心願再過一小時就要實現的話,你會不會改變主意?”

我立刻意識到有什麼事情將會發生了,但我還來不及喊出一聲,士兵們已經開火了,激光柱揭開了地表,一個大坑顯露出來,已經可以看見基地的金屬外殼。天石和楚琴開始奔跑,他們臉上的神色告訴我他們並非想挽救基地而是想保護他們的孩子。他們跑到坑邊便被激光炮擊起的爆炸拋向空中,聽到他們落地的響聲我便知道故事已接近尾聲。天石已不能說話,我照他的眼神把他抱到楚琴身邊。歐縱極微微搖頭:“為何如此?我知道你們認為正義在你們那邊,其實這是一個悲劇。你們是少有的天才,但卻事事不順,我來告訴你們原因,你們馬上就會知道。”他說完話便傳來了漸近的喧囂,片刻之後我們已被望不見邊的人群包圍。無數的垃圾連同咒罵向我們鋪天蓋地飛過來,我拚盡全力護住天石和楚琴,但我的肩膀太窄了。“你幹了些什麼?”我憤怒地問歐縱極。“別瞪我,我沒叫他們來,我隻是告訴他們有人為了一百八十億年後與他們毫不相幹的一些玩意拿現在冒險。”“可你知道,假使我們失敗,損失也很有限,相比於宇宙末日的毀滅而言根本不算什麼。”“你又錯怪我了,我闡明過這一點。可人之十傷怎比我之一傷。”

我懂他的意思了,刹那間我有頓悟的感覺。天石和楚琴實在大錯特錯了,他們的悲劇從一開始便已注定。神話已經不再而他們依然徒勞地堅守,欲望編織的世界是拒絕神話的。

歐縱極又搖搖頭:“離開他們吧,我約束不了人群。”我聽出了他的意思,然後我忍不住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之後有無數的重物擊中了我,但我依然大笑。

一切突然靜止下來,震耳欲聾的聲音從地底傳來。不遠處的地表開始翻騰又急速滑落,片刻之間球形基地已聳入雲霄,矗立在天地之間,如一枚巨卵。

卵破裂開,一個孤獨的巨人顯露出來,眼中竟有悲傷顯現。如果說一天前他還是胎兒,那麼現在他已經站在了任何人都無法企及的高度上了。天才的靈魂連同一百二十億年的造化,這就是盤古。

他不動,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壯麗的將成為傳奇的時刻。

“盤古……”是楚琴的聲音。我墊高她的頭讓她看清楚。一朵微笑在她蒼白如紙的臉上綻開,竟然美得刺目:“我見到神話了,對吧。”我用力點頭:“是的,見到了。”楚琴的眼光變得飄忽:“我在想……也許我們應該完成這個神話。”我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盤古,這個千萬年來的傳說也許是真的。不,它應該是真的,因為它帶著天才的淚水和憧憬,帶著佛陀的仁慈和苦難。“帶我回去……”楚琴的話沒能講完,她美麗的睫毛已緩緩墜下,我伸出手去阻擋這個令我心碎的結局,但她漸冷的額頭證明一切均已屬徒勞。我掉頭去看天石,他正盯著楚琴,但眼中那顆已無力淌出的淚珠,也證明一切都結束了。我費力地站起,心中一片麻木,我這個庸人的生命竟然長過天石和楚琴,僅此一點便令我知曉這世界並無公道可言。

我朝著應該走的方向走去,天地間的巨人在等我。我仰頭望著盤古,他的眉宇讓我想起兩位故人。身後傳來激光發射的聲音,但盤古的力場保護了我。時間不多了,但我忽然間發覺不知該如何下達命令。我知道在開天的一刹那盤古將化為塵埃,和傳說裏一樣。我的兩位故人為了讓他在開天的時刻死去而讓他誕生,這正是巨人的宿命。

“一號特權者楚琴已刪除,二號特權者陳天石已刪除。”我說到這裏的時候看到兩顆大得驚人的淚珠自巨人臉上蜿蜒而下,滴落在地發出清亮的聲音。一個臨世一天的嬰兒在曠野中無聲哽咽,這樣的場景令我幾乎不能成言。“三號特權者歐洪,發布特權命令……”

天空已變得鮮紅,像在出血。一種不明來由的空靈之聲遙遙傳至,震蕩著大地蒼穹,如同宇宙心有不甘的掙紮聲。最後的時刻正在走來……

而那天地間的巨人依然沉靜,他不動,他在等待。

“盤——古——”他突然仰首向天大聲喊出自己的名字,似乎想為這個星球留下點關於巨人的證明。與此同時他的身軀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不可思議的方式飛升,苦難與智慧、淚水與癡心,連同一百二十億年造化共同凝鑄的巨人——在飛升。

顫栗中我跪倒在地,我知道盤古會做什麼,我也知道他不再回來。片刻之後我和天石、楚琴將從這個現實的年代消失,憑借盤古的力量回到一萬年前產生神話的年代裏去。我知道這是楚琴和天石的心願,因為那裏有斷頭而戰的刑天,有矢誌不渝的精衛,有在烈火中永生的鳳凰。現實不能容留的也許神話會容留,現實裏隻能死去的將在神話裏永生。

可怕的閃光在宇宙的某一處耀起,天空大地在刹那間變得雪白。我意識到那件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的人力勝過了天道。又一道白光劃過,我墜入迷霧。

我在湘江中遊尋找了個風景絕佳的地方埋葬了天石和楚琴,也許瀟湘二妃的歌聲會陪伴他們,也許有一天他們會見到治水的大禹路過這裏。

現在我隻剩下一件事可做了。我用樹枝和馬尾做了一把琴,然後我開始唱歌。

從黃河到渭河,從山林到平原,我一路唱下去,踏過田疇走過先民的篝火我一刻不停。我的歌流向四方,先民們同聲歌唱。

那個神奇的時刻啊那時有個巨人,那時天地將傾啊那時巨人開天,巨人名叫盤古啊盤古再不回來,天地從此分明啊盤古如今何在?……

後來我死了,再後來我的歌成了傳說。?

“盤古執斧鑿以分天地,輕者升而為天,濁者降而為地,自是混沌開矣。”

——古書《開辟演繹》

注:

①熵:單位時間內高溫物體向低溫物體的熱交換量。

②奇點:是運用於天體物理的數學概念,代表一個不可解的值。

編後小記:按照當代著名科學家霍金的猜想,宇宙若無限擴張就會“冷死”,若靜止下來就會“熱死”。宇宙應周期性地擴張或收縮,收縮到一點再擴張到極限,擴張到了極限再收縮。何宏偉將霍金的猜想融於中國神話,設想宇宙在開始收縮或擴張的瞬間,產生了開天辟地的“盤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