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何夕才突然注意到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出現在了麵前的地上,看起來這個影子已經在那裏站立了很長的時間,過度的投入使他沒有聽到這個人進門的聲音。從眼睛的餘光裏,何夕看出那是一個身著白衣的人。

何夕緩緩抬起頭來,然後他便看到了掩藏在頭發城的一張蒼白的臉,和一雙失神的雙眼。

那是馬琳。

十六

億萬年過去了,地球停止了轉動,世界化為了烏有,靜謐的荒園成為萬物的歸宿。讚美詩高揚的旋律充斥何夕的耳孔,燈光在他眼前旋轉,幻化成無數閃爍的亮點。天堂的輕風與地獄的烈焰同時向他襲來,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就像是在夢裏。

不,隻是一瞬間。何夕定了定神,前因後果開始在他的腦海裏急速地翻轉。

“那個值的確太高了。”馬琳的聲音在回響,“……如果有什麼人能夠憑藉心智的力量逃避審判的話,那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是的,馬琳是這麼說的。“取值為八十六或是八十七是最為恰當的。”回憶中馬琳的聲音如此銀鈴般悅耳。

何夕痛苦地搖搖頭,他的心正在往無盡的深淵沉落。是的,他竟然忘記除了神之外,還有這樣的也是可以做到這一點的。他遇見的是魔鬼,那個人竟然騙過了“審判者”。老天,何夕在內心裏哀歎一聲,我竟然親手給魔鬼裝上了天使的翅膀,並且將他送上了億萬人頂禮膜拜的神壇。

“這是為什麼?”何夕喃喃地說,他的眼睛直視著馬琳,仿佛要用眼光從她的臉上剜下肉來。現在一切都可以解釋了,包括闕值,包括她在何夕與藍一光之間製造的芥蒂。現在想來,從一開始她就是抱著不可告人的目的進入到“審判者”係統中來的。白嫩的肌膚。豔麗的紅唇,霧蒙蒙的你是會說話的眼睛,飄飛的長發,讓人熱血沸騰的嬌媚體態,她依然是那樣美麗動人,但此刻馬琳看上去越是美麗,就越讓何夕感到害怕。他的心髒一陣陣地痙攣著,像是要收縮成一個點。

“你不要再難為馬琳了,她隻是在按我的安排行事。”馬維康突然從門口走了進來,他的手裏拿著一枝烏黑的手槍。同時,他反手關上了密碼門。

“馬維康議員……”何夕微微一驚。

“怎麼不稱我為總統先生?”馬維康有幾分揶揄地開口道,他的臉上寫滿得意,“我能有今天,可以說有大半功勞都是你的。”

“這是為什麼?”何夕滿眼疑惑地直視著馬維康,“怎麼會這樣?你到底是個什麼人?你內心的那些東西……”

馬維康大笑道:“我當然就是我自己。是的,我的內心色不是上回審判表現出來的那樣。可我要說,這世上真有什麼聖人嗎?我隻知道這個世界已經無可救藥了,你選擇的道路是當醫生,而我隻想順時勢而動。”

何夕平靜了下來,他覺得自己又能思考問題了,“有一點我能確定,你不可能憑意誌來騙過‘審判者’——即便你真的具有神或者魔鬼的意誌力。這倒不是在為我自己的成果辯護,我隻是從理智出發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告訴我吧,你們是怎麼做到的。反正,”何夕望了一眼馬維康手裏的槍,“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是讓我死得瞑目。”

十七

馬維康露出得意的神色,“其實答案很簡單。你隻要回憶一下你的老朋友威廉姆博士做的那些手術,就應該知道真相了。”

“手術。”何夕喃喃地重複道。他的眼前浮現出威廉姆博士奇異的表情和古怪的動作,他的手伸在虛空裏,一動一動地就像在理一團看不見的線,臉上是呆滯的笑容。刹那間,一道亮光有如電光火石般自何夕的腦海裏掠過。“虛擬現實。”他脫口而出。難怪他會覺得馬維康和威廉姆博士有幾分相像,其實相像的不是他們的相貌,而是他們不經意間流露的那種神情。

“不錯。”馬維康撫弄著手槍的槍把,“差不多有四個月的時候,我每天都要花將近七個小時在一套精心設計的虛擬現實環境裏生活。那真是一套了不起的係統,它將‘審判者’和虛擬現實技術結合在了一起。我讓女兒加入你的研究的目的之一也在於此。”馬維康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之色,“我就早就由另外的醫生植入了一套‘私語’芯片,我腦子裏的神經與係統溝通後,那個世界和真正的現實沒有任何區別,我以前經曆過的所有事情都在這套係統裏得以重現而我就如同一個可以反複出場的賞般生活在其中。在那個世界裏暢遊真是一種妙不可言的體驗。”

“同時,你還扮演編劇的角色,可以按照意願改變事情的本來麵目,”何夕倒吸一口涼氣,他全身都在不可抑製地發抖,“重新設計人生的劇情,可以讓自己的全部惡行都得到糾正,還可以虛構本來並不存在的善舉。你就是憑這些來欺騙了全世界。原來,這一切都早在你的安排之中,甚至連總統也被你算計了——你居然有臉說你是他的朋友!你真是一個偉大的天才,相比之下我們簡直就是一群白癡。”

馬維康並未因何夕的諷刺而臉紅,“老實說我自己也是這樣認為,不知道我這種坦率算不算是你所說的善舉。不過假的總是假的,用虛擬現實技術造就的記憶不管怎麼說總是有漏洞的,所以後來才會有那個闕值之爭。比方說,‘製造記憶’本身這件事情也是我的記憶之一,但是不可以讓人知道,為了掩蓋這一事實,我們便在接下來的實驗裏設計了一些場麵來消解它,比如將其設計為一場夢境等等。多做幾次之後,這件事情就成了一析半真半假的事情,然後我們便可以通過設定闕值來控製它了。惟一麻煩的地方是我總共做了三次手術,一次植入一次取出,再加上後來的這一次植入。”

何夕現在才知道當初自己的確是冤枉崔文了,當然,他也知道自己永遠無法當麵向崔文道歉了,除非能出現奇跡——何夕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密碼門。

何夕的這個小動作沒能逃過馬維康的眼睛,他舉起了槍,“不要枉費心機了。現在藍一光身邊至少有十個保安正一眼不眨地盯著他。告訴你,我會讓所有人一個個地走上審判台,他們其實是接受我的審判——感謝你給予了我這個權力。所有人都不可能對我的權力提出異議,因為我是聖人。到那時候,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主宰這個世界。”馬維康說到這裏忍不住大笑起來,他的手指用上了力氣,“好了,說再見吧,以你的品行一定可以上天堂的,我的上帝先生。”

何夕聽出了馬維康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他歎口氣閉上了眼睛。其實真正讓何夕感到如墜深淵的並不是馬維康手裏的槍,而是他描述的未來世界的可怕情形。但願這隻是一場噩夢,但願我此時不在此地,何夕這樣想著,眼中不覺淌出了絕望的淚水。萬劫不複,這個詞是何夕聽到槍響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的,這是他自己親手釀下的苦果。何夕自己知道馬維康說的並不對,他根本上不了天堂,因為他是魔鬼的幫凶,等待他的人能是永無超脫的地獄。

十八

荒園,陵墓,晦暗的樹影,天空中飄蕩的生者與死者。

芙蓉白麵之下隱隱顯露的骷髏,溫柔鄉裏閃動的嗜血嘴臉。

陰森可怖的笑聲,青紫色的臉,沾著腐肉的利齒,腥臭的氣味。

綠色的火焰環繞四周,發出炙人的熱度。滾燙的紅色岩漿遍地橫流,吞噬著經行的一切。

還有似乎永不停止的顛簸,顛簸。

……

何夕大叫一聲從夢魘裏醒來,一時間竟不知身之所在他慌忙打量四周,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輛熄火的汽車的後排座位上,右肩散亂地纏著從衣服上撕下的布條,一些滑膩的液體正慢慢地從麵條裏滲出來。何夕撐起身體,他看見前排方向盤上趴著一個人,那是崔文。

崔文的下腹有一個很大的傷口,直貫後背,沒有經過包紮。何夕想起了發生的事情,槍響的時候正是崔文衝進來救了自己。

“崔文,是你嗎?”說話間,何夕從衣服上撕下布條給崔文包紮,右肩的疼痛使得他的動作很不協調,“啊,你先不要講話。”

崔文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他用力地擺頭,臉色白得嚇人,“我本打算明天才到基地去的,但我放下電話又想早點去看看你,沒想到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崔文艱難地露出了一絲笑容,“我更沒想到那個密碼公式居然還能用,你真是太信任我了。否則我也救不了你。這真是天意。”

何夕難過地埋下頭,他知道眼前這個昔日的“持不同政見者”的傷勢已經無可救治。當初那個神采飛揚的崔文又浮現在何夕麵前,一切就仿佛發生在昨天。

“你是對的。”何夕說,“我不應該研製‘審判者’,事情到了現在的地步,我真的很難過。”

“這不是你的錯。”崔文吃力地喘了口氣,“馬維康不會得逞的。”

“可是他已經得逞了。”何夕悲傷地說,“現在還有誰能阻止他?我恨我自己,是我一手把世界推向了深淵。”

“你能阻止他。”崔文一字一頓地說,“你必須阻止他。我們不能讓披著天使外衣的魔鬼主宰這個世界,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會死不瞑目!”

何夕還沒有想清楚該怎樣回答這個請求,崔文的身體已經軟了下去,他的眼睛直視著虛空,從他口腔裏和著血水吐出了最後兩個字:“審……判……”

何夕給廖晨星,他幾乎是本能地認為廖晨星可以依賴,而實際上他們不過僅僅見過一次麵而已。這也是何夕決定和他聯係的原因之一,因為他知道,自己平日裏的社會關係已經無一不在政府監控之中。在電話裏,廖晨星一個勁兒地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何夕隻約好見麵的時間地點便放下了電話,他知道時間稍長就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蹤,甚至還會禍及朋友。

這是家名叫“雨欄”的小酒吧,生意很冷清。何夕進門後稍稍閉了會兒眼,才適應了光線的變化。廖晨星坐在深處角落裏的一個小間裏等他。何夕下意識地摸了摸唇上的假胡須,才走到廖晨星身邊落座。

“……原來是這樣。”廖晨星聽完何夕的講述後,倒吸了一口涼氣,“想不到馬維康會這樣可怕。這不是幫不幫你的問題,這是我的天職。”廖晨星低頭從隨身帶來的提包裏找出采訪錄音設備和紙筆。他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一切,當他鄭重其事地將紙筆鋪開的時候,一絲近乎虔誠的光澤在他瘦削的臉膛上浮動著。正是這種光澤將他與那些平庸的同行們區別開來。何夕完全相信對廖晨星來說新聞就是他生存的意義所在,就如同“審判者”在何夕心中的位置一樣。但不同之處在於,廖晨星的新聞此時仍然是他手裏的長劍,可以擲向敵人,而“審判者”此刻卻已成為了魔鬼手裏的刀叉。

出於安全考慮,何夕讓廖晨星比自己晚五分鍾離去。出門之前,何夕習慣性地摸了摸唇上的假胡須,同時回頭與坐在原位上的廖晨星相視一笑。天已經黑了,路燈正將金黃色的光線灑在熱鬧的街道上,讓整個世界顯出了某種溫情。何夕看了下表,再過十個小時早報就會上市了。邪惡終究壓不過正義的,廖晨星是這樣說的。何夕感到自己的心情已經同幾個小時之前判若兩樣。

何夕走到街道拐角處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他幾乎是本能地匍匐倒地。幾秒鍾後何夕慢慢地掙紮著起身,隨即下意識地朝自己的來處看去。

“雨欄”酒吧已是一片火海。

何夕的嘴裏滿是苦澀的鹹味,巨大的悲傷衝擊之下,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有幾個黑色的身影正從不同方向朝他逼近,他們手裏的殺人武器在火焰的映照下閃著森冷的光芒。

……

十九

小車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飆,夜色籠罩下的景物飛一般地向後逝去。

何夕坐在車子的後排,自責與內疚如同一條毒蛇纏住了他的心,使得他完全沒有去想此時自己何以會身自這樣的一輛汽車上。

車子突然停在了路邊。速度的變化讓何夕從沉思裏驚醒過來,他有些發怔地看著藍一光的背影——爆炸,火光,嗆人的煙霧,殺手冷酷的臉,然後藍一光趕到拖他上車。

“你隻能在這裏下車。”藍一光沒有回頭,車內沒有開燈,雖然有月光從車窗外投射進來,但是仍然看不清他的臉,“警察在公路的出口處設了卡,你隻能翻過公路護欄後步行到下一個小鎮。”藍一光遞過來一張卡片,“這是信用卡,你可以任意提取現金。”

何夕沒有伸手去接,“你是叫我逃亡?”

藍一光點點頭,“隻能如此。這是為你好。也許你還應該考慮整容世界這麼大,馬維康想找到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何夕冷笑了一聲,“那你呢?現在想來你應該早就知道其中的秘密了,卻一直瞞著我。”他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們合作了這麼多年。”

藍一光的肩頭輕微地抖動了一下,他的頭埋了下去。“對不起。我並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如果知道的話,我早就對你講了。馬琳當初隻是對我說那個闕值太高了,而你又不可理喻,所以讓我私下裏和她一起做些改動……她還說,你隻信任崔文,眼睛裏根本沒有我和她,我們跟著你是沒有前途的。”

“馬琳——”何夕輕輕歎口氣,“她還對你說過些什麼?”

藍一光猶豫了一下,說:“她還說,她喜歡我。”藍一光的神色漸漸有些癡了,“她的眼睛那麼美麗那麼深邃,她的頭發散發出陣陣幽香……”

何夕再次歎口氣,他感到自己已經原諒了藍一光。一個人在名利和情欲的雙重誘惑之下,要想超脫實在是難之又難,就連他自己也曾經陷入對馬琳的迷戀之中差點不能自拔。何夕直視著藍一光說:“你是不是打算永遠和馬維康待在一起,永遠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

藍一光全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我該怎麼做?現在還有誰能和馬維康對抗?馬維康已經控製了一切,他現在是總統,是所有人心中的聖人。憑借‘審判者’,他擁有了對任何人任何事的最終評判權,和他對抗的人隻能得到失敗的結局。”他神經質地大叫著,“想想廖晨星的下場吧當我看到廖晨星死去的時候簡直快瘋了,我當時覺得在火海裏哀嚎著死去的人仿佛就是我自己。太可能了!”

何夕好象沒有聽到藍一光在說些什麼,他把目光轉向車窗的外麵。那裏是黑漆漆的田野,樹木的影子在薄紗般的月色籠罩下仿佛是一張張剪紙。不知名的夜鳥啾啾地掠過天空,道路上不時有車輛疾馳而過。

“你是不是對‘審判者’係統很失望?”何夕突然開口道,他的目光仍然看著窗外,就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是否後悔和我一起締造了它?”

“審判。”藍一光下意識地念叨著這個他一度自以為相當熟悉但在經過許多事情之後卻變得有些陌生了的詞彙,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自他的胸臆間升起,但更多的卻隻是茫然。

二十

今天是政府組閣後的第一次新聞發布會。

馬維康站在前台,按照慣例向人們介紹他身旁的幾位高級官員,他的臉色略顯蒼白。在術手例行檢查中,威廉姆博士查出植入他腦中的“私語”芯片產生了輕微的免疫排斥反應,所以兩天前剛剛做完一次修補手術,現在還處在恢複期。當人們得知總統是抱病來到現場時,掌聲變得更加熱烈和真摯了。

記者招待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氣氛非常活躍。看得出馬維康及其下屬們得體的回答讓大多數人都感到滿意。

“總統先生,”這時,坐在後排的一名年輕記者站了起來,“你如何保證政府能夠秉公辦事?我是說,無論如何,是我們這些納稅人出錢養活了你們。”

“這點不成問題。”馬維康臉上帶著慈祥的微笑,“我和我的部屬都經曆過最嚴格的審判,一定能夠忠誠地履行職責——我尤其歡迎新聞界能夠對我們的工作實行全麵的監督。請相信,納稅人的每一分錢都會物超所值。”

台下響起愉快的輕笑,年輕記者坐下來開始往一子上記東西。

“你這個豬玀!沒見識的家夥!”擴音器裏突然傳出一個高亢的聲音,雖然有些變調,但仍然能聽出是馬維康,“政府是我的,連這個國家都是我的,用得著你來操心嗎?”

全場所有人立時驚呆了,誰也想不到這樣不可思議的話竟然會從總統口中說出。每個人的目光都朝台上看去,馬維康驚慌地捂住了嘴。

“有人搞破壞。這不是我說的!”馬維康緊張地辯解道。

馬維康的嘴剛剛閉上,那個聲音又來了:“他媽的,是誰在搞鬼?等我查清了,我要讓他全家死得和那個叫廖晨星的記者一樣慘!”

這回人們不僅聽得相當清楚,而且也看得非常清楚,這些話的的確確是從馬維康嘴裏說出來的。隻不過似乎不是他自己想說出來,而是好象有一種力量控製了他——一旦他停止說話,這個力量就會操縱他的嘴說話,而且專說內心裏的真話。這一回馬維康顯然驚呆了,他甚至忘了捂嘴。

“各位,這是有人惡意破壞。請相信我,這不是我在說話,一定有人控製了音響係統。”

馬維康麵色蒼白地解釋著。

高亢的聲音:“糟了,這件事情如果傳出去怎麼辦?幹脆讓衛兵把他們抓起來,一個都不放過。”

全場立時炸了營,所有人都蜂擁著朝外麵跑去。

“噢,這不是我的意思。我怎麼會這樣想?我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馬維康用力擺手,聲嘶力竭地大叫道。

高亢的聲音:“事到召集,隻有一不做二不休,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

“快叫珀,快把所有人都抓起來。一個都不能放走。”馬維康大汗淋漓地對著身旁的人嚷道。荷槍實彈的衛兵衝進屋來,他們驚恐地擠在一起麵麵相覷,不知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他們。

“全都在這裏了。”一名衛兵報告道,“沒有一個跑掉。”

馬維康如釋重負地擦了擦汗,“很好,這些人都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現在把他們都帶走,一路上不準他們講話。”

衛兵們押著人們朝室外走去,外麵已經清場。哭喪著臉的人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上車,有些人剛剛哭出聲便被衛兵們粗暴地嗬斥住了。馬維康籲出口氣,臉上露出了笑意。現在好了,他想,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了。那些人將終生保持沉默。是的,終生,直到他們死。當然,他們都會死得很快。這一刻,馬維康的麵目在燈光下竟顯得有幾分猙獰。

我控製住了形勢,我還是勝利者。馬維康這樣想著,他的笑意更深了。

二十一

人群還在慢慢移動著,朝著馬維康指示的方向。

高亢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對了,還有這些士兵怎麼辦?他們也都聽到了。等事情完結後另外得找人把他們也幹掉。這不算什麼,自古以來的政治家都是這麼做的。”

士兵們停下了腳步,一個個轉過身來,連同他們手裏烏黑的槍口,就像是突然被一陣風吹過來的一樣。馬維康這次是真的感到了驚恐,他麵色慘白地捂住嘴,但是已經遲了。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悄無聲息地盯著馬維康慘白的臉,一時間,空氣緊張沉悶得令人感到窒息。

“我是總統……”馬維康語無倫次地說,看得出他的雙腿在不住地發拌,“我是你們的總統……”

這時,不知是誰先發出了一聲呐喊,然後憤怒的士兵連同人群就開始向前衝去。馬維康驚慌得還沒來得及躲藏,便被人潮淹沒了。

“揍他。”

“打死這個魔鬼。”

“別打了,饒命啊……他媽的,我不會放過你們的……不,這不是我在說……饒命啊!”

“天哪,你聽聽,他一邊求饒一邊還在心裏詛咒我們。”

“撕爛他的嘴。”

“把他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有多黑。”

“……我不敢了……我不會放過你們的……哎喲……”

“打死魔鬼!”

……

有一個人沒動,他遠遠地站在大門邊上,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就像是一具石像。

過了一會兒,他伸手撕去了唇上的假胡須。他是何夕。

是的,現在這一切都是何夕的安排。他在那次故意安排的修補手術中,藍一光和威廉姆博士幫助他對馬維康腦子裏的“私語”芯片作了改動。公道自在人心,一個人的內心世界便是他自己的終極審判台。何夕所做的隻是在十分鍾前啟動了一個新增的功能,在馬維康的腦海深處發起了一場戰爭,從某種意義上講,馬維康是敗給了自己的心魔。當然,這個功能隻會用來對付這個世上那些特殊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終於慢慢散去了,他們一邊離去,一邊回過頭來吐著唾沫發泄心頭的餘恨。在何夕的腳邊,蜷縮著一個黑色的身軀,那是馬維康。馬維康雙手抱頭蜷曲在地上,血汙和著灰塵胡滿了他的臉。看上去他的傷勢並不會致命。“救命,饒了我吧。”他有氣無力地喊叫著,就像是一隻喪家犬。何夕皺了下眉,然後拿出電話撥通了急救中心的號碼。

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何夕心裏滾過一句感歎。他搖搖頭,最後看了一眼腳下癱軟如泥的馬維康,然後便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走出幾步遠之後,何夕隱約聽見馬維康在身後念叨著什麼,仔細聽去卻是一些非常古怪的句子。

“……今天天氣好……晴天……我吃過了吃過了……殺死他殺死他……不,這不是我在說……天氣好……吃過了……我叫馬維康……男……六十二歲……我要你們都不得好死……噢不敢不敢……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吃過了吃過了……啊鬼,你們不要找我,別過來……救救我……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天氣好天氣好……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講故事老和尚說從前有座山……”

何夕有些納悶兒地放慢了腳步,但他立刻又大步朝前走去。何夕想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了:隻要馬維康的嘴稍有空閑,他內心裏的那些令所有人——或許連他自己也包括在內——都會感到作嘔和恐懼的髒東西就會不可遏止地通過他的嘴冒出來,於是,馬維康想到的惟一辦法便是強迫自己不斷地說話。看來,馬維康這輩子都將在這種令人發瘋的無休止的嘮叨中生活下去了,一直到他死。何夕深歎口氣。

何夕沒有看到後來發生的事情。他離開之後不久,有一個身影緩緩走進了大廳。馬維康害怕地捂住頭低聲地哀求道:“饒了我吧……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來人的身形顫抖了一下,然後便有幾滴水珠樣的東西落在了馬維康麵前的地上。馬維康若有所悟地想要抬頭看清來人的麵孔,但等他抬起頭來時,大廳裏已經是空無一人。隻有地上的幾點水漬表明剛才那一幕並不是他的幻覺。

“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大廳外隱隱約約地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已經心灰意冷。”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這是我咎由自取,世界之大不知何處可以容下我這有罪之身。”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會一直陪著你。”

“你不該這麼做,你還年輕,前程不可限量。何必為我做出這樣大的犧牲?何況,我算不上一個好女人。”

“我知道你心裏也是充滿無奈。老實說,就算你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我也會陪著你。這對我而言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因為這就是我的命運。”

“你將來會後悔的。”

“也許吧。但我知道如果不陪你走的話,我現在就會後悔。”

聲音漸漸遠去,大廳裏隻剩下馬維康在喋喋不休念叨:

“……今天天氣好……晴天……我吃過了吃過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天氣好天氣好……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講故事老和尚說從前有座山……”

尾聲

這是一座位於城市近郊的小公墓,冷清而幽寂。一道石柱上釘著一塊小小的塑料牌,上麵寫著:“南山公墓”。一圈不大整齊的石頭牆把公墓圍繞起來,地上打掃得還算幹淨。一些墓前放置的鮮花已經凋謝,瑟瑟地在風裏顫抖著。下一場雨水到來的時候,這一切都會不知所終。這時,從城裏的方向馳來一輛白色的汽車停在了道路旁。隨後,有一個人從車上下來,手裏拿著一束很樸素的花。

何夕慢慢走著,風吹亂了他已經很久沒有理過的頭發,有幾次還遮住了視線。在公墓的一角,何夕找到了他的目標。這是兩塊並列著的新墓碑,上麵刻著兩個名字:崔文,廖晨星。這時,故人的麵龐浮現在何夕的眼前,帶著他曾經熟悉的笑容。何夕環視四周,到處充滿著寧靜,隻有樹葉在微風裏沙沙作響。

“你們好嗎?我的朋友。”他低聲對著墓碑說道,“你們知道嗎?經過這麼多事情之後,人們終於認識到審判的重要意義了。新一屆政府剛剛通過一項提案,從明天起,就將開始實施我和你們都盼望已久的審判——不是對某一個人或某些人,是對所有的人。理想社會的光芒終於要照亮這個世界了。明天,明天就是審判日。”何夕的目光變得悠遠起來,“想起來真是可怕,當初我們差一點就把自己出賣給了魔鬼。好在這一切都成為了過去,你們終於能夠含笑九泉了。”說完,他把手中的花兒輕輕放在墓碑前,對著兩位昔日的戰友深深一鞠躬,然後慢慢站起身,戀戀不舍地朝車子的方向走去,“還有我。”他繼續低聲說道,“我的靈魂終於可以安寧了。”

何夕啟運了汽車,朝來時的方向駛去。這時,他眼睛的餘光看到有兩個人在後視鏡裏一臉祥和地向他緩緩揮手,一如他們生前,何夕的眼淚立時就流了下來。他們靜默無言地站在那裏,好象很柔弱的樣子,但何夕知道,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強大的力量,而這種力量也正是這個世界得以存續至今的惟一原因。

為欣賞一路的風景,何夕故意把車開得很慢。今天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高大的行道樹自由自在地舒展著繁茂的枝葉,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裏投射下圓圓的斑塊,平坦的草地綠得發亮,空氣裏散發著清閑的味道。快樂的人們與何夕擦身而過,他們臉上的笑容感染著何夕的心情。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健康而富有活力,老人充滿愛憐地牽著孩子們的手,他們的眼裏充滿對生命與生活的無限信賴。一切都會變得更加美好,誰也不能肆意破壞它。何夕想。

這時,有一個兩三歲模樣的小女孩蹣跚著走過,吸引了何夕的目光。小女孩伸出粉嘟嘟的手一晃一晃地指點著明媚動人的天空,錯落有致的山巒,鱗次櫛比的樓宇,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稚嫩的語氣裏充滿驕傲:看,丫丫的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