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整個采訪過程都有錄音,但廖晨星還是飛快的在小本上寫著什麼。以廖晨星多年的經驗,他覺得何夕這個人是足以依賴的。在他看來,何夕也許應該算是一個憤世嫉俗者,不這卻是那種希望這個世界變好的憤世嫉俗者,這和那些站在世界的邊緣詛咒世界的人有著天壤之別。
八
這段時間,何夕感到藍一光對自己有點冷淡,幾乎到了他不主動開口就無話可說的地步。何夕深知自己的這個助手脾氣十分倔強,但他想也許過幾天就會沒事了。今天是休息日,馬琳說,她打算趁這個機會陪藍一光出去散心順便勸勸他。何夕立即毫不猶豫地表示同意,因為這也正是他的想法。
送走藍一光和馬琳之後,何夕突然感到有股想要立刻投入工作的衝動。實際上何夕很少在休息日會這樣,但今天他不想辜負這種熱情。
與一般的計算中心不同,“審判者”並沒有一個統一的主機係統,環繞在控製台四周的幾百台計算機共同構成了“審判者”係統的神經中樞。它們都是平權的,也就是說,它們之間是合作而非從屬的關係——這個特征完全類似於腦細胞之間的關係。“審判者”係統的全部信息資料以及用於分析破譯人類記憶行為的電腦軟件,就儲存在這個機群裏。平時,何夕很少過問程式細節,因為自己馬琳加入了“審判者”係統的開發並且表現出了極高的計算機水平後,何夕就很少有機會展現他在電腦方麵那略低於馬琳的都能了。
何夕隨意打開一段程式開始快速瀏覽,馬琳生動行雲流水般的編程風格令他讚賞不已。電腦屏幕上不斷滾過一行行的代碼,在何夕看來那簡直就像是一串串悅耳的音符。突然,何夕停了下來,他的目光盯在了屏幕上。有一個地方有被改動的痕跡,記憶非真實性的判斷闕值從九十四變成了八十九。應該說,這隻是一個極小的改變,其帶來的結果是將受試對象的記憶非真實性的判斷要求降低了五個百分點。當闕值為一百的時候,受試者全部的記憶都將受到最嚴格的檢驗,即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想象或是夢境的記憶都會被認為是有效的必須予以注意的記憶,也就是說,每個人的每一絲記憶都不會被放過。由於這個世界從本質上講是一種概率性的存在,所以引入闕值是絕對必要的措施。何夕主張盡可能高地設立闕值,他曾一度將判斷闕值設成了九十九,但他很快發現這樣做的結果是——“審判者”係統變得極端幼稚,在實驗中記錄下了無數莫名其妙的東西,毫無實用價值。比方說將何夕從小到大所做過的夢全部寫進了實驗報告——即使它荒誕離奇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在闕值這個問題上,何夕還與藍一光有過一次不大不小的爭論。藍一光認為應該設定較低的闕值,比如說九十一二或者八十幾就能夠達到審判的要求了,這樣可以剔掉受試者那些毫無意義的記憶內容。最後的結果是大家都作了讓步,何夕放棄了他曾經堅持的九十六,藍一光也同意采取一個相對較高的闕值,這就是後來采用九十四這個闕值的由來。
但現在這個闕值卻被更改了,進入計算中心大門的密碼每天都不一樣,它是由一個精心設計的密碼公式每天產生的。知道這個公式的人隻有三個,除了何夕,就是藍一光和馬琳。看來,更改者應該是他們中的一個。不過,何夕想不明白他們有何必要瞞著他作這樣的修改。何夕不自覺的搖搖頭,心想,也許因為崔文的事情使馬琳和藍一光變得有點害怕與自己商量了。想到這裏,何夕不禁感到微微有些汗顏,他想,自己也許應該找時間和藍一光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這時,突然傳來合金門開啟的聲音,何夕有些吃驚的回過頭去。走進門的那個人看到何夕時,臉上的驚訝程度絲毫也不亞於何夕。
來人是崔文。
“怎麼——你會在這裏?”崔文有點語無倫次,由於事變倉促他有些臉紅。
“你是說我不該在這裏?”何夕保持著平靜,他覺得今天崔文臉上的絡腮胡看上去沒有以前那樣順眼了,“你的確很善於觀察,知道我在休息日都是不工作的。”
“噢,我不是這個意思。”崔文撓撓頭皮,似乎也覺得此情此景不好解釋,不過,他很快就恢複了正常的口氣,“我是無意中知道計算中心的密碼公式的,當然,沒經過你的允許我不該使用這個密碼。可是,誰都會有點好奇心的。”
“無意中知道的……”何夕重複著崔文的話,意味深長地說:“如果無意地試探差不多七百萬億次的話,你的確可以找出這個密碼公式。”
崔文仍然是滿臉無辜的樣子。憑何夕的閱曆,他竟然無法看出崔文的這副表情是裝出來的,而他越是這樣,越是讓何夕感到他的可怕。
“好吧,”過了一會兒之後,崔文緩緩開口道,“現在我要走你總不會再攔著我了吧。”崔文頓了一下,語氣變得幽微,“不過說實話,你令我難忘。”
九
和心儀的戀人在海濱漫步總是令人感到愜意的,即便是你的身後不遠處牢牢跟著兩名體形剽悍荷槍實彈的保安人員。夕陽的餘暉把沙灘染成了金黃色,海浪一波波地湧上來,又一波波地退下去,在沙灘上留下道道魚尾樣的花紋。
何夕斟酌著如何開口,他的眼光掠過馬琳凝脂般的手臂,停在她嬌美的臉龐上,“以前為了工作,我曾經放棄了家這樣的東西,並且自以為這樣做非常正確,但是現在,我不這樣想了。”何夕輕輕執住馬琳的手說,“嫁給我吧。”
馬琳低下頭,過了許久才輕聲地說道:“就在前天,也是在這個地方,藍一光說了跟你幾乎完全一樣的話。”
何夕有些頹然的坐倒在沙灘上。藍一光?怎麼會是藍一光?盡管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但何夕還清楚記得自己最初見到藍一光時的情景。那時,何夕的實驗室還隻是一處租住的小公寓,剛從一所名牌院校畢業的藍一光從朋友那裏聽說了何夕的一些事情,這個本來不用為前程擔憂的年輕人便鬼使神差地找到何夕要求另入他的研究。用藍一光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這件充滿風險的工作聽起來讓人著迷”。當然,因為這句話,藍一光後來陪何夕吃了太多的苦頭,而他卻從沒有動搖過。在何夕看來,藍一光無疑是個好助手,他也知道,藍一光的智力水平雖然不算低,但對於從事“審判者”係統的研究來說卻是不夠的,比如說,馬琳或是崔文都在他之上。不過何夕在心裏是非常喜愛這個助手的,因為他雖然不夠聰明,但卻既專一又踏實。
“算了。”何夕灑脫地站起身,“這個問題太複雜了,超出了我的控製範圍,還是把它放在最後來解決吧。現在我想到一個問題,從你的角度看,‘審判者’係統對於記憶真偽判定的那個闕值應該定為多少?”何夕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的意思是,可能我這個人有時顯得太偏激了,那個九十四的值會不會高了點?”
“那個值的確太高了。其實根據我們的實驗,取值八十六或八十七是最恰當的。那些實驗都是你親自參與的。我承認,世上有你所說的那種極具心計的人,就像以前在測謊儀下也有少數逃脫者一樣。但是,‘審判者’係統遠非當年的測謊儀可比,如果有什麼人能夠憑藉心智的力量逃脫審判的話,”馬琳輕輕歎口氣,“那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
何夕望著天邊沉默了半晌之後,說:“也許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剛愎自用。好吧,等回去後,我們就把闕值定到八十六。”
這時,一個稍大的浪頭湧來,打濕了他們的鞋和褲腳。浪頭退去的時候,岸邊意外地留下了一條鑲著淡藍色花紋的小魚,在沙灘上痛苦地掙紮。何夕輕輕拈住它的尾巴提到眼前,注視著它半透明的身體,然後在第二個浪頭湧來的時候,把它放回了廣闊無垠的大海。
十
何夕特立獨行的思想與廖晨星犀利無比的文字結晶而成的報道獲得了極大的反響,在一片毀譽參半聲裏,“審判者”這個並不讓人愉快的字眼立即成為了這個世界最為流行的詞彙。人們已經開始猜度“審判”將會在什麼時候和什麼情況下來臨,某種既緊張又熱切的情緒漸漸漫延開來,像一場傳播速度很快的疾病。有個別政府官員甚至惶惶不安地遞交了辭呈。
是的,也許那個日子就要來臨了,那個審判日。
但無論是誰都沒有料到,第一個接受審判的竟會是總統。當馬維康議員向何夕轉達總統的這一意願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總統先生說,如果審判不可避免的話,不妨由他來帶這個頭。當然,我的建議也起了一些作用。”馬維康語氣平和地說著話。
何夕沒有掩飾自己的意外,“這樣是不是風險太大了。畢竟他的身份過於特殊,如果因此造成社會動蕩不安,豈不是得不償失。”
馬維康突然很少有的笑了,“我記得你是最熱衷於把政治家們都押上你的審判台的,怎麼現在機會來了反而又退縮了?是不是有什麼顧慮?或者是不忍心對總統先生第一個下手?
“我不想對你隱瞞什麼,新一屆總統大選就要開始了,現在的民意測驗對執政黨不大有利。總統先生自認為這輩子沒有做過什麼該下地獄的壞事,如果能通過‘審判者’係統讓人們知道總統先生是一個表裏如一的人的話,形勢將會向對我們有利的方向發展。”
何夕本能地大叫道:“我不會讓‘審判者’成為你們的工具!怪不得你們一直向我們提供經費,原來都是為了達到你們的目的!”
馬維康毫不見怪地等著何夕平靜下來,“你太激動了。總統先生所做的不正是你一向期望的事情嗎?這件事對‘審判者’來說正是一次難得的契機。總統這樣做其實是需要極大勇氣的,如果有人覺得不公平的話,他們也可以來試試審判的滋味。”
何夕回想著馬維康的話。然後他不得不承認馬維康說出了真理。他慢慢地點頭表示自己同意了。“‘審判者’係統已經具備了足夠的實用性,總統先生隻需要接受一次腦部手術以植入記憶采集芯片,然後……”
馬維康擺擺手說:“你不用對牛彈琴了,這些我都聽不懂。”
十一
威廉姆博士是何夕長期的合作夥伴,不過這並不意味著他了解“審判者”係統,實際上他隻是一位著名的顯微手術大夫,他在“審判者”裏充當著實踐者的角色。威廉姆其實並不清楚他的工作有什麼作用,他隻是嚴格按照何夕的要求將那種叫做“私語”的生物計算機芯片植入受試者的腦部。這種奇特的芯片看上去有些像蜘蛛,當然,自然界裏不會有任何一隻蜘蛛長有這麼多隻腳。對任何一位大夫來說,要將“私語”芯片的一百多條細絲一樣的引腳與人的神經係統天衣無縫地連接起來無疑是一件非常有挑戰性的工作,即使他有最為先進的儀器作為幫助。
如果這時一個不明就裏的人突然見到威廉姆博士的話,他一定會以為這位頭發花白、服飾整潔的大夫正在打太極拳,因為威廉姆博士麵前很開闊,也沒有病人,而且他一直就那麼站立著,兩隻手伸到麵前的虛空中,一動不動地就像是在理一團線。不過這些隻是表象,實際上威廉姆博士正在蠔最為複雜的虛擬現實腦部顯微手術。他正把從病人腦部拍攝的三維圖象送到數字眼罩裏,同時他手部的每一個動作都通過數字手套傳送到真正位於病人腦部的微型機械手。每次手術完畢後,威廉姆博士滿意地取下頭盔時,他總會從心中升起一股感念之情——他慶幸上帝讓他出生在這個偉大的時代,並讓他成為了醫生。
手術進入了關鍵的時候,威廉姆博士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讓人害怕,他一會兒齜牙咧嘴,一會兒又露出呆滯的笑容,汗水不斷從他的額頭沁出來,他身邊的助手不停地給他擦拭。看樣子,威廉姆博士已經完全沉浸在了那個由三維攝像機和計算機共同構築的奇幻世界之中。手術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當威廉姆博士終於成功縫合了最後一根引腳的圖像傳來時,藍一光興奮地打了一個響指。手術成功了。現在,“私語”芯片的每一根引腳都天衣無縫地同總統的神經係統連接到了一起。從這個時刻起,總統成為了世界上第二個與“審判者”係統相連的人。
總統從手術台上坐起,在最初的十幾秒裏,他的表情看上去顯得有些呆滯。何夕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說:“從今天起,我和你就是同類了。”
總統想了一下,說:“你知不知道,在手術進行的過程中,我時時感到眼前飛過一些很奇怪的亮點,耳邊也聽到了某種非常空靈而神秘的聲音。也許站在你們科學家的立場上,會認為這隻是由於神經係統受到刺激後的正常反應,但是從我的角度卻無法這樣理性地去看。作為普通人,我隻會相信自己的親身體驗。我覺得那些影像和聲音都仿佛有所暗示,它們在告訴我,從今往後我就不再是以前那個我了,現在我的全部內心都不再專屬於我一個人,而是——”總統停了一下,似乎想找到一個恰當的詞彙來形容他此時的感受,“怎麼說呢?中國古代的聖人曾經說過,當一人獨自或是處在一個誰也不認識自己的陌生環境的時候,尤其需要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的人很容易做出可怕的事情來。他們用了一個詞叫做‘慎獨’,並且說,如果能做到這一點的話,就離聖人的標準不遠了。現在的我再也不可能有所謂的人前人後的區別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的第一感覺是害怕,但同時我又覺得,這種‘舉頭三尺有神明’的真實感受正是讓我遠離一切邪惡的力量。”
十二
“你如果後悔現在還來得及。”何夕向總統提醒道,與此同時他瞟了眼正在進場的人們。
“我早上起床的時候,的確感到有些後悔,”總統笑了笑,臉上現出刀削樣的皺紋,“不過有一點你肯定弄錯了,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如果我此時拒絕審判的話,各大媒體馬上就會用最大篇幅發布這一新聞,同時還不知道會披露多少有關我的軼事——肯定會比‘審判者’以及我自己知道的都要多得多。”
何夕伸手同總統握別,然後他立刻趕往實驗室。藍一光和馬琳已經就位,過一會兒一個三維的頭像將代表總統回答人們的提問。由於總統身份特殊,其記憶中有大量的政府機密,因此,所有獲準前來旁聽的人都被禁止提出涉及類似方麵的問題。
大廳裏的燈光暗了下來,虛空浮現出一張臉孔。
馬維康拿過麥克風,“請允許我成為第一個提問的人。”他說,“你是誰?”
頭像甕聲甕氣地說:“我是總統。”
……
很久之後,何夕都難以忘卻發生在議會大廳裏的那一幕。那天開始的時候一切正常,頭像坦然地回答了人們的各種問題。包括他的生活,童年,學生時代,還有工作。其中有些事情聽起來溫馨可人,讓人覺得總統也是一個普通的人,而有些事情聽起來則令人不快,比如少年的任性,以及成人之間的激烈競爭與勾心鬥角。不過在何夕看來,這些都是人們可以理解的,算不得什麼惡行,因為更多的時候,人們通過頭像的回答看到的是一個心中充滿理想的有責任感的人。但是後來出了點問題,有一位記者問以了總統的私人生活。有兩個女人,是的,兩個。似乎在總統的生活中曾經有過對婚姻不忠的行為,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當時他還很年輕,也不是總統。提出此問題的記者簡直興奮到了極點,以至於聲音都有些變調。快點講,他急促地說,都在什麼地方,有多少次。
何夕後來已經記不起那天的審判是什麼時候結束的,他隻記得記者們狂熱而興奮的歡呼,以及當頭像回答了某次幽會的過程後全場充滿淫邪意味的哄笑,隨即,有些人跳上了椅子,有些人則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當然,還有一些人感到了失意,政府官員們有的黯然退場,有的則對總統怒目相向。他們並不是介意總統的那些風流韻事,而是認為總統不該接受這次莫名其妙的實驗。不知不覺之中,人潮漸漸地分開,一個孤獨的身影凸現出來。那是總統,他一直站在原地。從他的表情誰也看不到他在想些什麼,這是多年政治生涯鍛煉的結果。但是現在,這種目我表情的臉龐再也無法給他以保護了,因為“審判者”正在踏實地向所有人講述他的內心世界。
但是那些人並不打算放過他,有一名記者帶著捉弄的口氣向頭像問道:“現在你在想些什麼?是的,就是珔。是不是故作鎮靜啊?你臉上那種清高的神情是不是故意裝出來給大家看的呀?啊哈哈哈。”
何夕在監視器裏看到這一幕,他立刻非常清醒地伸出手去關掉了開頭。頭像消失了。“係統出現故障,預計短時間無法修複。”他大聲對著話筒說。
十三
大廳裏已是人去樓空。沒有了輝煌明亮的燈光,這間巨大的廳堂顯得空曠而荒涼。
而那個人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何夕清楚地從那個人略顯佝僂的身影裏讀出了他此時的心境。這個身影顯得蒼老百無奈,就像是突然之間——垮掉了。
何夕走近了些,輕輕地咳了一下。那個人仿佛吃了一驚,第一瞬間的反應是挺直了自己的身軀,如同他平時的樣子。不知為何,他的這個舉動竟然差點讓何夕落下眼淚。
“今天的事我感到抱歉。”何夕緩緩開口,“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總統回過頭來,“你不用抱歉,你沒有什麼過錯。”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在衣兜裏摸索,何夕理解地遞過去一枝香煙。時,他們立刻聽到不遠處的一名保安高喊道:“總統先生,這枝煙沒有經過安全檢查。”總統苦笑著點燃香煙說:“就讓我相信一次自己的判斷吧。”
“他們仍然忠於自己的職守,仍然把我管得死死的。”總統接著說道,“隻是我不知道他們還能管我多久。”
可飽和的出了總統話裏的意思,他擺擺手說:“今天的事情未必就無可挽回,如果人們是理智的,他們就就當多看你的政績,而不是那些與他們無關的事情。”
總統歎口氣,“你不用安慰我。有些事情一旦發生就是不可更改的,今天‘審判得’挖出了我內心深藏的秘密,我反而有種解脫感。我早已從那些事情裏掙脫出來,就連我自己都差不多忘這些事了。”總統停了一下,語氣變得低沉而虛弱,“現在我覺得最對不起的人是我的妻子,我現在感到後悔不是為別的,就是因為她。”說到這裏,這個到目前為止仍是這個國家裏最有權力的人突然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這是城馬維康議員走了過來,他看上去也顯得疲憊而蒼老。他低聲對總統說:“我們該回去了。按照今天的日程安排,你和企業界人士還有個會晤。”
總統挺了下身板,他握了握何夕的手,說:“不管怎麼說你都令我敬佩。我真想知道你們是怎樣做到的,這一切太神奇了。”
第二天,幾乎所有的報紙都用極大篇幅報道了一則新聞:“總統宣布退出下屆競選”。何夕看到報紙之後,第一個反應便是接通了馬維康議員的電話,他說:“我想見總統。”
…………
從總統官邸出來之後,何夕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因為他沒能勸說總統回心轉意。總統回絕了何夕的建議,他的神情就如同一個看破了紅塵的人。
“就讓這一切成為我的結局吧。”總統說同,“你可以認為我懦弱,但我覺得這是我正確的選擇。”
何夕感到自己無力說服眼前的這個人了,“但是你有沒有為你的政府想過?”
總統慢吞吞地說:“我退出競選之後,將會有新的人選代表執政黨參選。你的老朋友,馬維康議員。”
總統不再說話,他踱到窗前,默默注視室外的草坪。何夕還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開口,他悄悄地朝門外走去。
“有件事我想提前告訴你,馬維康議員提出他準備接受審判。”就在何夕快要走出刻意的時候,總統突然開口道。
“不——”令何夕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驚呼起來,“這不行。”
十四
後來的事情證明,何夕錯了。在同樣的地方,麵對幾乎同樣的觀眾,結果卻完全不同。個中原因相當簡單——馬維康是一個品行高尚的人。
就是這個原因。“審判者”係統踏實地表明了這一點。從馬維康出生至今的記憶也都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馬維康走上審判台之前對何夕說了一句話,他說自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他轉頭對表情焦灼的馬琳笑了笑說:“別擔心,我除了你媽媽之外沒喜歡過別人。”
其實這正是何夕心裏的看法。與馬維康長久以來的交往,使他有理由這樣想。繼總統之後,馬維康還有勇氣走上審判台,單憑這一點他就已經通過了一半的審判。除了內心無所畏懼的人,還有誰敢這樣做?他沒有讓人不能接受的惡行,除了年輕時的青春幻想之外也沒有什麼緋聞。有的是對民生的關注,對清明政治的向往,當然,還有對世界沒能變得更好的遺憾。那些花盡心思提問刁鑽的記者到最後都是自取其辱,除了暴露自己的小人之心外,他們一無所獲。
現場安靜得能聽到人們的呼吸,所有人在這一刻都沉浸到了另一個人的心靈當中,感受他的溫和、正義,以及麵對不公不義時的憤懣。馬維康麵色如常地坐在頭像的旁邊,同所有人一道聆聽自己的內心世界。他看上去是平靜而自信的,就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甚至不時露出著迷的神色。
最後一個被允許提問的人站起來,因為激動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他仰視的神色就像是麵對聖人。“請問,如果你成為總統的話,你最想說的一句話是什麼?”
“我將效忠於我的國家和人民。”頭像和馬維康同時說出了這句話。
掌聲的海洋淹沒了整個大廳。
……
“以審判的名義,”電視屏幕上馬維康一字一頓地說,“我宣誓永遠效忠於我的國家和人民。”
馬維康議員以從未有過的巨大優勢當選為下任總統,他最後的得票率史無前例地超過了百分之九十九。在大選結果公布後的第五天,總統遞交的辭呈獲得通過。而與此同時,為了保證政府的連貫性,馬維康宣誓就職。本屆總統的任期比以往提前了一些。
總統的離去多少有些影響何夕的心情,所以他隻是委托藍一光和馬琳前去觀禮。電視裏閃過不少熟悉的麵孔,包括藍一光、馬琳、廖晨星,還有威廉姆博士。馬維康的“私語”芯片植入手術也是由威廉姆博士做的,他的技術的確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這時,鏡頭又對準了馬維康,他開始宣誓。
突然,何夕有種奇異的感覺,他覺得馬維康的樣子和威廉姆博士看上去有幾分相象,但他又說不出具體是在什麼地方。響徹大廳的掌聲經久不息,記者們手裏的閃光燈幾乎亮成了連續的一片。馬維康容光煥發地走下台來,接受著人們的祝賀。他所過之處,們都以麵對聖人般的崇敬目光注視著他,有些人甚至流下了熱淚。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何夕拿起聽筒,立刻聽出了是崔文的聲音。
“很早就想同你聯係。”崔文說,語氣竟然有些害羞,“但每一次都覺得下不了決心。通過這兩次事件我想了很多,也許你是對的。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訴你,”崔文猶疑了一下,“那天在海濱公路上發生的事情是我安排的。”
何夕愣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自己邀請崔文時他的遲疑,以及一路上他坐立不安的情形。
何夕突然大笑起來,是那種非常徹底的足以舒筋活血的笑。
崔文大惑不解地問道:“你笑什麼?這有什麼好笑的?”
過了好一會兒,何夕才平靜下來說:“這麼說來,那一次你本來打算陪我一起死?”
“當時情況緊急,我怕如果不陪你去會讓你懷疑。當時你在我心中是——”崔文斟酌著說,“一個於世界有害的狂人。”
何夕沉默了半晌之後,歎口氣說:“這個世上像你這樣的人已經很少見了。一個隻要能忠於自己的原則就是可敬的,相比之下他的原則是否正確我看倒在其次。我佩服這樣的人。現在我倒是有一個請求,我想請你加入‘審判者’係統的研究。”
崔文在電話那頭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說:“我明天就來報道。”
何夕稍稍感慨了一務,然後他出門朝計算中心走去。他準備在計算機裏給崔文建一個用戶。
十五
“口令錯。”“口令錯。”
何夕有點不相信地看著屏幕上的幾排字。他沒想到,自己作為“審判者”係統的諦造者居然會被拒絕訪問。何夕覺得腦子有點亂,他怔怔地坐了一會兒,想要理清楚什麼問題。末了他抬起頭來俯身到鍵盤前,堅定地敲出了一串字符。
大約四十分鍾之後,何夕取得了突破,他破解了係統的根用戶口令,這幾乎令他耗盡腦汁。然後,他立即迫不及待地朝係統隱藏最深的地方尋找。
“審判者”係統核心程式代碼,闕值維護,“私語”生物芯片構造,神經元細胞突觸結構圖譜……一個個重要的模塊資料自何夕眼前掠過,他全神貫注地搜尋著一切可疑的地方。現在到了受試者記憶存儲區,一號受試者的資料何夕一晃而過,因為這就是他自己。然後是二號受試者也就是總統的資料,何夕沒有發現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接下來便是馬維康,何夕放慢了瀏覽的速度。資料按照闕值分為兩大部分。一部分是按闕值被判斷為有效記憶的部分,大約占了十分之九。何夕看了一下,斟酌上是在上次審判中都看到過的東西。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剩餘的十分之一,這些都是按照闕值被判定為無效記憶的部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何夕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和又回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他擦了擦滿頭的汗水,心裏在是虛脫了一般的感覺。是的,就是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人剛剛從一場可怕的夢魘裏拚命掙脫出來的感覺。我的上帝,何夕幾乎聽得到自己內心裏發出的驚悚的叫聲,那都是一些什麼樣的記憶啊。
死屍遍布的荒園,腐爛的麵孔露出森森白骨,血絲密布的眼球。黑漆漆的樹林,灰塵滿布的老宅。麵色蒼白的少年,灰色的天空,黑色的大鳥怪叫著飛遠。鏡子裏古怪而扭曲的笑容,殺手冷酷的臉,政敵在刀光裏身首異處。巨大的蘑菇雲,異教徒橫陳的屍身。惡毒的詛咒,對世界極度的絕望與仇恨……
……百分之八十九的可能性為夢境等非真實記憶。
……百分之八十七的可能性為夢境等非真實記憶。
……百分之九十一的可能性為夢境等非真實記憶。
……百分之八十七的可能性為夢境等非真實記憶。
……
在每一個單元的後麵,都跟著這麼一段說明文字。按照現在的八十六這個闕值取值來講,這些記憶都是無效的。但是何夕感到了極度的恐懼,盡管他知道這個闕值是足夠高的,但他的身體卻仍然一陣陣的發抖。那上結地獄般的場麵就像是無數隻鬼爪般攫住了何夕的心髒,令他感到喘不過氣來。太可怕了,他知道那些情形可能隻是夢境是想像中的場景,可是什麼樣的人才會做這樣的夢和想像出這樣的場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