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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日呼天喚地與你憑證,我將生死禍福陳明在你麵前。所以你要選擇生命啊,讓你和你的後裔得以留存——

《舊約全書·申命記》

“如果你上輩子是一個壞人,比如說總是忘記太太的生日或是愛占別人的小便宜,那麼公正而萬能的上帝就會在這輩子讓你事事不順處處吃虧忍讓,也就是說,你將是一個好人;而如果你的生活有幸在上輩子壞透了的話,那麼毫無疑問,這輩子閣下除了諸如解放全人類之類的苦差事之外,恐怕就無事可幹了。請歡迎我們前世的罪人何夕先生!”

何夕並不知道藍一光是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調動氣氛的,印象中他的這個助手並不能言善道。何夕緩緩走上前台,恍惚間他覺得這幾米的距離長得就像是人的一生。

“女士們先生們,今天我站在這裏首選想起了一個人,那就是我的母親。準確的講,我是不能忘記的是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甚至可以說我一直都在讚美那一刻。”何夕停頓一下,一陣意料中的嘈雜聲響了起來,“請原文我這麼說,但這是真話。那無疑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刻,其重要性越過了我的誕生。在那之前,我和無數生活在這個科技時代的人這著幾乎一樣的生活,我知道地球是圓的,宇宙裏有無數的鑒於;科學還告訴我,生命是由遺傳密碼控製的大分子序列,是由那些冰冷的元素在億萬看的億萬次碰撞中偶然聚合出來的。我也相信這一切,即使在今天誰都不能說這一切是錯的,但我覺得我可以說:這一切也許是不應該的。

“我絲毫沒有跟各位開文字玩笑的意思,我不妨問一個問題,從這些正確的科學理論出發我們應該怎樣生存呢?很顯然,我們得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生命的兩極是生與死,生前死後對生命而言沒有意義。這聽起來像是廢話,但我倒是覺得,這人人皆知的道理恰恰是這個世界多災多難的最大根源。當年法國國王路易十五曾說過:‘在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從這點上講,他是一位絕對正確的科學的無神論者。可我要說,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無神論者幹出來的。當一個國王像路易十五那樣思考的時候,他惟一的可能便成為暴君,曆史也正是如此。而如果一個普通人也這麼想的話,他就會心安理得地把甜水當作牛奶賣給那些貧窮的母親,然後看著一個個嬰兒死去。至於說到我的母親,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基督徒。我永遠記得母親去世時的每個細節,她從連續幾日的昏迷裏突然蘇醒後,立即吩咐我們去找牧師來。但牧師來了之後,她卻拒絕懺悔,她說她這一生沒有做過需要懺悔的事情,天堂裏早已為她安排了席位。直到今天,我仍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感受,隻覺得母親的臉龐四周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芒,也許是幻覺,我覺得她的臉龐已經變得透明,讓人感到必須要仰視。母親去世的那一幕是我所見過的死亡裏最寧靜祥和的,我很奇怪那一刻竟然沒有一絲麵對死亡的感覺,倒像是送母親前往一個美好的去處,也許就是她說的天堂。後來我常想,也許人的死亡本該就是這樣,也正是從這一天起,我不再是一個無神論者了。我開始相信,在我們的智慧以外的某個地主存在著我們永遠無法了解的力量,這種力量才是真正的智慧者和審判者——或者說應該存在這樣一種力量,因為喪失了最終審判的世界不是一個公正的世界。再次申明一點,我不是要請回基督,實際上這也不可能做到,但我們將請回基督的末日審判台,我們要讓好人享受福報讓壞人墮入地獄,讓死者開口讓沉冤昭雪。當審判日到來的時候,人們將親耳聽到傳自天國的聲音,所有過往的一切會如同重放的電影般呈現於眼前。而仁慈的主會用他公正的威權對人世間的一切做出宣判。”

何夕停頓下來,四下裏很安靜。他揮揮手示意藍一光協助,大廳正前方的半空中立刻出現了一個何夕的三維頭像。聽眾席上又出現了一些嘈雜的聲音。

“現在,我要在這裏淙一下我們多年來的工作成果。這是一套叫做‘審判者’的係統。它的原理非常簡明,誰都能聽懂。現在各位看到的這個人並不是通常我們所認為的虛象,嚴格地說,那就是我本人,因為在這個人象後麵起支撐作用的計算機裏儲存著我全部的記憶。”

何夕撩起額前的頭發,一根黑色的細管顯現出來,“這是一根天線。我想先闡明的一點是,

大約在二十世紀的時候人從北京已經知道,思維和記憶活動作為精神運動,其實總是伴隨著腦電波以及細胞間物質交換等物質運動的,換言之,通過分析可以定性定量的物質運動,我們能夠洞察精神活動的目的。當時的人們已經通過腦電波的形狀來分析人的精神狀態的好壞,比如認為阿爾法波形表示人的精神狀態最佳。簡單扼要地講,這實際上是個解碼的過程,過現在我找到了一些更完善的方法,可以精確解釋每一次物質運動後麵對應的精神運動。我的腦中植入了一塊叫做‘私語’的生物芯片截取我腦中每時每刻的記憶,並通過這根天線適時地發送到當代功能最為強大的電腦中儲存起來。”

聽眾席再度傳出低低的討論聲,何夕不得不停下來。這裏,一個記者突然站起來發問道:“你是說這個機器是一台讀心器?”

“大致是樣——如果你願意這麼說的話。”

記者快步走到台上,湊到何夕耳邊低聲說:“何夕是個騙子。”然後他走到頭像跟前問道,“剛才我說了句什麼?”

“何夕是個騙子。”頭像的聲音由電腦合成,顯得有些甕聲甕氣。

四周傳來一陣意料之中的訕笑,記者頓時有了十分的得意。

何夕平靜地問道:“你是說的這句話吧?”

記者胸有成竹地說:“這句話沒錯,不過這把戲幾十年前就有人玩過了。我打賭在你的身上藏有微型竊聽器,頭像的話隻不過是你的同夥作的配合罷了。”

人們的笑聲變得有些肆無忌憚了。

但是,頭像發出的聲音很快結束了這種混亂場麵:“你一定喜歡吃大蒜,剛才我聞到你嘴裏有高濃度的臭味。”

周圍立刻安靜下來了,記者不自覺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這次他的臉真的紅了。眾目睽睽之下,頭像的這種感受除了直接從何夕的大腦中取得外,別無他途。一絲淺淺的笑意自何夕的嘴角漾起,了在想,小記者口中的氣味的確難聞,頭像的抱怨一點也不過分。

於是,接下來的一切自然而然地變成了喜劇。觀眾沸騰了,他們對頭像提出一個稀奇古怪的問題,諸如“何夕有多少錢”、“何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何夕睡覺是否磨牙”之類,但他們得到的回答都是一句“無可奉告”。何夕對此的解釋是:“不要說是一個活著的人了,即便是一個死去的人,他的內心世界也應該得到保護。如果沒有得到法律的許可,我認為誰都沒無權公布他人的內心世界。今天為了這個發布會,我們特意開放了部分數據,但隻限於一些很平常的記憶,你們的問題都是些沒有開放的數據。不過,不管政府以後製定什麼樣的法律,等我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天,我倒是不反對解答各位的所有類似問題。”

發布會結束後,走道被擠得水泄不通,鬧哄哄的人群始終不肯散去。組織者不得不動用保安,才將何夕護送回六十公裏外的實驗室——那算是何夕多年來的家。何夕剛走進辦公室,政府方麵的代表馬維康參議員就走過來和他握手。馬維康大約六十出頭,頭發蒼白,精神矍鑠,眼睛看人的時候常眯成一條刀樣的縫。在政壇上的多年沉浮,使得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可供他人參考的東西。但何夕知道這都是表象。說起來,他們兩人稱得上是患難之交。馬維康是政府方麵少數幾位對“審判者”係統持支持態度的人,他一直在會同幾名議員遊說政府批給研究經費,並因此受到了不少非難。幾年前,在何夕處境最艱難的時候,他還讓女兒馬琳中斷了醫學博士的學業,將她推薦給何夕當了助手。

“歡迎我們的上帝先生。”馬維康半開玩笑地說,“在你麵前,我感到自己就像是真理——赤裸裸的。”

何夕撩起自己額前的頭發,指著那根黑管說:“那得等到你們批準給所有人都裝上這個東西才行,因為至少到目前為止,你還是穿著衣服的。”他頓了一下,“到時候給你選個花白顏色的天線,跟頭發匹配。”

馬維康想了一下,“但願人們能理解這一切。”

“沒有人會理解。”何夕接口說,“沒有幾個人會喜歡把自己腦子裏的東西翻出來曬太陽,即使裏麵早就長滿了黴菌。這也是我願意同政府合作的原因——如果政府不通過立法來推行,我是毫無辦法的。”

“你想把我們拉進來做你的擋箭牌?”

“我敢肯定,隻要實施這個計劃,我馬上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搞不好會被說成是法西斯和希魔第二。但我是不會後悔的。‘審判者’雖然防不了天災,但絕對可以避免給人類帶來巨大災難的人禍。實際上,人類到現在為止的曆史完全就是一本糊塗帳,我認為,僅僅依靠像中國古代的司馬遷樣的幾位敢於拚命的史家是無法還曆史以真麵目的。脆弱的真相常常無法得到保留。”

“我懂你的意思。不過,政府內部對於這套係統持反對意見的人一直占大多數。另外還有件事,”馬維康聳聳肩,“的確有人說你是希特勒第二。”

何夕冷笑出聲,情緒有些激動,“如果當年有‘審判者’係統的話,希特勒根本就上不了台,他腦子裏的那些東西如果預先讓德國人民見到的話,又哪來的第二次世界大戰?”

這時,馬琳從門外走了進來。她大約二十八九歲的樣子,明眸晧齒,長發飄飄,一身得體的衣服將嬌美的身材襯托得恰到好處。看到何夕正在她父親麵前發火,她一時有點不知所措,“怎麼吵上了?好象你們倆一見麵就沒有清靜的時候。”

當何夕情緒激動的時候,馬琳是寥寥可數的幾個能令他平靜下來的人之一。何夕一向認為,漂亮女人不少,但“美麗”的女人卻是罕見的。漂亮隻涉及外表,而美麗與否卻關乎整體。馬琳,則是何夕見過的女人中稱得上“美麗”的少數人之一。

“我已經說服政府給你追加了一些經費,不過我不能向你保證什麼。政府方麵由我去努力,你們專心搞好自己的研究就可以了。”馬維康說到“專心”兩個字的時候,頗有深意地加重了語氣,讓何夕不由得感到一陣心跳。

馬維康走後,屋子裏就隻剩下何夕和馬琳,馬琳看了他一眼,說:“如果沒有別的中,我先出去了。”

何夕按捺住心中的失望點點頭,然後便聽到了門鎖碰撞的聲音。他掏出香煙正準備點上,又忽然有些猶豫了,因為屋子裏還殘留著一股好聞的味道,何夕知道,那是馬琳最愛用的夏奈爾香水。十年前,他在事業上放逐自己的同時,也將自己放逐到了感情的荒漠地帶;但十年後的今天,在這個值得紀念的夜晚,某種沉睡的東西卻在他的心中不可抑止的蘇醒了,讓他深切體味到,自己三十六歲的身上其實還蘊藏著一種讓無法抵抗的激情。

門鈴響了。何夕滿懷期待地快步上前打開門,然後他看到了馬琳如花的笑靨。她手裏捧著一壺熱騰騰的咖啡。

上午八點十分,何夕走進位於基地主樓的一號實驗室。在過道裏,他聽到窗外傳來一陣喧嘩,中間夾雜著藍一光的聲音。何夕好奇地向窗外望去,隻見保安正在阻止一群人進入基地,他們手裏都舉著抗議條幅,上麵出現最多的幾個字是“神聖思權陣線”——看起來像是一個新近成立的組織,顯而易見,它的目標直指“審判者”。[

最後衝破封鎖來到何夕麵前的是那群人的頭兒——一個叫崔文的年輕人。何夕知道,以現在人類的心智水平而言,沒有誰會願意讓他人探知自己的內心世界。但常人隱私無非分兩種,一種是於人無害(但可能於己有羞)的,一種則是於有人害的。前一種隱私完全受社會進步程度的影響,而後一種隱私,無疑是正義社會應該千方百計調查清楚並提早預防的。何夕認為,當“審判者”係統獲得廣泛應用之後,人們的思想將隨之發生極大地改變,屆時,人們對他人的一些閃念之間的惡念將會寬容得多。

單從相貌上看,三十出頭、蓄著絡腮胡的崔文可以說是相當吸引人。“性感男人”,不在為什麼何夕心裏突然閃過這樣一個詞,一絲按捺不住的笑意從何夕的嘴角蕩漾開去。他告訴崔文:“我覺得你們並不清楚什麼是‘審判者’。”

崔文擺擺手,“請不要用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和我講話。在這個問題上,我並不認為你比我懂得多。我曾經在政府的一個實驗室工作過,和你的研究方向是一樣的。”

何夕一下來了興致,“我知道政府以前試驗過一個類似的係統,隻是後來因故。你為什麼要和自己曾經努力的目標過不去?”

“我隻認這一點,那就是,任何人都無權透視他人的內心。”

看著崔文,何夕心裏突然有種很奇怪的麵對老友的感覺。何夕知道個中緣由很簡單——崔文像極了十年前的自己:那種語氣,那種自以為隻要手中握有真理就敢向整個世界挑戰的、讓人想笑卻又有幾分感動的激情,還有那臉紅的樣子、飛揚的眼神。何夕目不轉睛地盯著崔文的臉看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喜歡上這個“持不同政見者”了。

崔文真的感到憤怒了,何夕莫名其妙的態度讓他無法平靜下來,他大聲說道:“盡管你現在是一個名人,可是在我看來,你表現得既狂妄又虛偽。我來這裏隻是想告訴你,也許你自以為自己正在扮演一個救世主的角色,但那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啟動你的係統隻會禁錮人類的思想,把所有人都變成頭腦空白的偽君子和衛道士,後果比中國古代的文字獄要嚴重百倍。你的失敗隻是遲早的事情。”說完他轉身離去,背景竟然瀟灑得令人過目難忘。

何夕呆立著,過了幾秒鍾,他突然大聲對那個瀟灑的背景喊道:“那你為什麼不留下來親眼看看狂人的覆滅?!”

實驗室牆上的大屏幕正在演示記憶的物質過程,實驗的樣本采自兩天以前,受試對象同以前一樣,是何夕自己。何夕願意看到自己內心的不可見的記憶被“審判者”係統通過可觀測的物質運動製取並歸納成條理清晰的內容。何夕曾經花時間專門考證過人類對自身思維的認識,結果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世界上許多民族最早都曾把心髒當成思維器官。比如,中國古代的大哲學家孟軻就說過:“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古希臘哲學家亞裏士多德也認為,心髒是思想和感覺的器官,而大腦的作用隻是讓來自心髒的血液冷卻而已。公元二世紀的時候,希臘一名叫蓋倫的著名醫生開始認識到大腦是思維的器官,但大腦究竟是如何產生思維記憶的,對他而言還是一個不解之謎。直到十九世紀之後,對大腦功能的研究才真正走上正軌,通過法國醫生布羅卡、俄國生理學家貝茲、謝切諾夫、巴甫洛夫等人的不懈研究,大腦的神秘麵紗被慢慢揭開了。何夕想到這些先行者的名字的時候,心裏很自然地升起一股仰慕之情,因為他現在就站在這些巨人的肩膀上。但他同時也不無自信的想到,自己很可能將成為這場曠日持久的思想爭戰的終結者,他毫不懷疑自己會成為揭開大腦思維記憶這千古之謎的第一人。

屏幕上是部分腦細胞的三維顯微圖象,可以作任意角度的旋轉和任意比例的放大,雙及任意比例的時延。如果何夕願意的話,他甚至可以把鏡頭推到其中的某個大分子內部去作一番遊曆。實際上,何夕之所以能取得目前的成果,與眼前這種分辨率達到氫核級別的計算機住址顯微技術是分不開的。經過幾代人的努力,人們已經知道人的思維和記憶都是由大腦的多個部位來共同負責的。就記憶而言,大腦皮層的顳葉和額葉以及海馬體都與記憶的產生有關,即當這些部位受損後,人將無法記住剛剛發生的任何事情,但不一定會遺忘以前記住的事。研究發現,長期的記憶對應著神經元細胞的結構性改變,正是這一點成為了“審判者”係統的理論基礎,“審判者”正是通過分析神經元細胞的這種結構性改變來製取人的記憶的。幾年來,何夕領導的這個實驗小組記錄並分析了幾十億個神經元細胞的結構圖譜,包括它們之間相互組合所形成的更為複雜的網絡,從中破譯出了各種不同結構所對應的記憶內容。任何人都不難想象出這是一項多麼浩大的工程。他們終於走上了正軌。正如演示的那樣,“審判者”已經是一個接近實用的係統了,現在剩下要做的隻是些完善工作。

在充滿了整個屏幕的細胞內,除了可以看到棒狀的線粒體正在劇烈地“燃燒”,由葡萄糖酵解而來的丙酮酸在三羧循環中釋放出大量的三磷酸腺苷——這是一切生理活動的能量來源;還可以看到長有幾千到上萬個突觸的神經元細胞相互紐結著。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任何兩個神經元細胞之間都沒有原生質聯係,也就是產,它們都隻是通過突觸“碰”在一起的。第一個神經元細胞內,都滿布著無數鉀離子和有機大分子及少量鈉離子與氯離子,而細胞外則布滿無數的鈉離子和氯離子,離子間保持著動態的電化學平穩。何夕知道,此時在細胞膜上的電壓是負七十毫伏,正是這個電壓維持著離子間的平穩。忽然,從某個樹突傳來刺激,導致神經元細胞膜上某個局部的電壓突然減小到了臨界值,細胞外的鈉離子開始向細胞膜內擴散,膜電位也由負變正。隨著膜電位的升高,細胞膜對鈉離子的通透性急速下降,對鉀離子的通透性卻在增加,最終又回複到了開初的平衡狀態,整個過程都在一毫秒內完成。雖然一切還原,但並不意味著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因為剛才的那個電位倒轉將造成毗臨的細胞膜發生相同的過程。從效果上看,就是刺激導致的電信號會沿著神經纖維以每秒九十米的速度不誤差地傳輸出去,直至下一個相臨的神經元細胞,並最終到達神經中樞。就在這個瞬間裏,最原始的記憶已經產生了,由於神經細胞的惰性作用,電信號實際上已經輕微地改變了神經元細胞突觸的結構。其原理非常類似於眼睛的視覺暫留現象。當然,如果事情到此就結束的話,這種結構變化會很快消失,如同一根被外力壓彎的樹枝會逐漸複原一樣,結果表現為記憶消失了,比如,人們並不會記得自己眼裏看到的每一幅圖象。但是,如果這種改變因為某種原因受到強化的話,就可能發展成長期的記憶。這時的神經元細胞的突觸將形成複雜網絡的活動,重現過去的經驗,這就是所謂的“想起”的機製。

大約又過了二十分鍾,那個片斷才演示完了,而這實際上隻是發生在神經元細胞裏的不足零點一秒的過程。同時,計算機的分析結果也出來了,電子合成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甕:“高溫,灼燒,肘部皮膚,攝氏一百三十二度,時間持續零點二秒。”何夕滿意地點點頭。實驗樣本正是采集了他被一個高溫物體短時灼燒的記憶。當然他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物體的準確溫度以及持續的準確時間的,但計算機可以根據刺激的強弱程度測出這個溫度和時間。何夕想,這也不能算是什麼缺陷,最多隻有說是“審判者”係統在對人的記憶描述上的擬真度還不夠高,看來馬琳還應該在模糊計算模塊上再作些改進。

這時,一名警衛走進來低聲對何夕說:“馬議員打電話說他馬上要來,另外,總統先生和他在一起。”

總統看上去比傳媒裏的形象要顯得疲憊,一絲憂慮的神色罩在他的眉宇間。這是何夕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看到這位擁有巨大權力的人。

“聽說你們搞出了一樣新奇的東西,可以讀出別人的思想。”總統溫和地微笑著,“我覺得這很有趣。”

何夕覺得總統的話裏有一個他很想提出異議的地方,他猶豫了一下,開口道:“請原諒,總統先生,我以為‘審判者’不應該隻用來讀‘別人’的思想,因為如果政府在最後的立法裏使任何一個人享有審判豁免權,那都是不公正的。否則,我寧願親手毀掉這個我為之努力了十年的係統。”

總統很明顯地感到了吃驚,眼前這個目光堅定的科學家讓他很有些意外。本來他是沒有打算到這個實驗室來的,但因為馬維康議員竭力鼓動並且又順路,他才出現在這裏了。不過他現在倒是來了興趣,而且是大大的有興趣。他直視著何夕說:“你真認為我們有必要去審判每個人的內心世界?以前我們沒有這樣做不也過來了嘛,讓每個人獨享自己的心靈不好嗎?”

“問題在地,這個世界上每一顆心靈並非都是無害的,其中隱藏的一些肮髒齷齪乃至劇毒的東西是需要用審判的形式來徹底蕩滌幹淨的。想想古往今來的那些欺世盜名、創立邪教危害世人、自詡人類救星背地裏卻是男盜女娼喪心病狂的獨裁者,他們醜惡的心靈難道不該受到審判嗎?”

總統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的笑容,“你說的這些我也有同感。問題在於,如果要嚴格地講,這個世上同有一個人能經得起審判。有誰一輩子都沒做過虧心事呢?”

何夕點點頭,“我同意你的說法。但如果一個人在記憶裏對某件不該做的事有虧心的感覺,那他起碼還是有良知的;而如果這件事並不是不可原諒的話,那麼我想,當‘審判者’係統把這件事從他的記憶裏發掘出來的時候,對他而言也並不是一件壞事。我不同意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經得起審判的說法。對於睚大宗教的虔誠信徒而言,審判本來就是他們久已盼望的事情。無神論者用各種手段——甚至包括動用國家機器的力量打碎了人們心中曾有的天堂與地獄,自以為這才是科學的態度,但無數事例已經證明,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那些心中沒有信仰、從不相信報應的人做出來的。有人認為,宗教裏的天堂或地獄之說是荒誕的,但是如果這樣的假說能夠讓人們的心靈得到寄托、行為受到向善的規範,那麼這樣的假說又有什麼不好?有人曾經順我,為什麼歐洲在宗教最盛行的中世紀恰恰最黑暗?我的回答是,正是由於那時缺少一個現實的終極審判,所以不排除宗教裏的某些掌權者根本就不是真正信徒的可能。其實,所有正大宗教最重要的意義就是終極審判和彼岸世界,而別的一些東西,比如唯心的認識論、自虐式的禁欲等等,基本上是無用而有害的,正是這些東西導致了中世紀的黑暗。”

總統很認真地聽著,沒有插一句話,這大概是很罕見的事情。許久之後,他才有些不舍的站起身,對馬維康說:“我看可以給這個係統追加一些經費,你叫人寫一份報告給我。”他轉頭看著何夕,“我必須說的是,你讓我想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一些東西,改變了我對某些事情的看法。”

何夕淡淡地笑了笑,握住總統伸過來的手,“你也改變了我一些看法,我現在才發現,原來世界上還是有可以理喻的政治家。”

總統用力握了握手,“如果這算是恭維的話,那我接受它。當然,如果那個叫做‘審判者’的係統能證明這番話是出自你的真心,我將更加高興。”

藍一光衝進辦公室,臉上的神色很焦急,“這段時間我詳查了一下崔文的背景,發現他很不簡單,他曾經是‘深思’係統的一名助理研究員。”

“深思。”何夕念叨著這個詞。他知道這是政府在幾年前資助過的一個項目,後來因故停止了,“崔文告訴我,他曾從事過與我們類似的工作,看來他很誠實,沒有撒謊。”

藍一光不想掩飾自己的不滿,他實在想不通何夕為什麼會信任崔文,那個崔文可是一個危險人物啊。

“問題在於,”藍一光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有報告稱崔文可能就是最終導致‘深思’係統失敗的人。”

“可是並了就是破壞者。有一點你想過湖,現在‘審判者’係統麵臨的最大難題已經不在技術上,而在人們接受與否。這個視‘審判者’係統如洪水猛獸的崔文正好可以作為一個代表。我正是因此才留下他的,我希望能說服他。”

這時,從門外突然傳來一怕異樣的響動,何夕警覺地走過去拉開房門。他看到崔文慌張的背影一閃而過。

今天是《世界新論壇報》預約采訪的日子,何夕簡單地準備了一下,便隨同兩名保安一道前往報社。剛走出門,何夕就看見了在不遠處逛蕩的崔文。他向崔文招招手說:“和我一起走一趟吧。”

崔文稍稍猶豫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何夕何以叫上自己,但他並沒有問什麼。

汽車在海濱公路上飛馳著,一句保安負責駕駛,另一名則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可疑的跡象。道路兩旁秀麗的景色不斷向後媛,濕潤的空氣中充滿了海邊特有的清新味道。何夕發現坐在身邊的崔文身板挺得筆直,與自己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不禁啞然失笑,覺得這個年輕人實在有趣得很。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偏執狂之類的角色?”何夕饒有興致地看著崔文。

崔文沒有回答,眼光仍然直視著前方,但這種態度等於默認了何夕的問題。

“我們有麻煩了。”這時,坐在前排右座的保安突然說道,他抽出了腰上的手槍,“後邊那輛白色轎車已經跟了我們足有十分鍾了。”

何夕回頭看去,的確有輛車跟在後麵。眼下正在一段荒僻的路上,保安的擔心不無道理。正當何夕還在猶疑的時候,就聽到耳邊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槍聲,他在本能的驅使下,立即伏下了身體人。

保安開啟了衛星定位緊急報警係統。槍戰仍在繼續,汽車在公路上劇烈地扭動著前進,有幾次何夕的頭都撞到了堅硬的物體上,差點令他暈倒。他聽到一個保安發出了中彈的慘叫,頓時鮮血濺濕了何夕的手,感覺滑膩膩的,空氣中彌漫著甜腥腥的味道。正當何夕以為自己在劫難逃的時候,他聽到了直升機的轟鳴聲。

一切都過去了。何夕站在道路旁,凝望著山崖下猶自冒著濃煙的白色轎車的殘骸。荷槍實彈的士兵還在作最後的檢查,那輛車裏共有四個人,但都死了。陪同何夕的兩名保安,一死一傷。崔文額上擦了一道口子,不太礙事,但顯然驚魂未定。

《世界新論壇報》的資深專欄記者廖晨星快人快語地說:“我主要想了解‘審判者’係統的實用性。我聽說你似乎很熱衷於‘審判’我們的政治家。恕我直言,我總覺得‘審判者’係統像是把雙刃劍,一方麵它可以像你說的那樣懲惡揚善,但另一方麵,如果它被人利用的話,又會帶來更大的惡行。不知道我是否準確表達出了我的意思?”

何夕一怔,但他馬上就明白了廖晨星的意思,同時他也意識到,廖晨星之所以能夠成為資深記者,的確有他的過人之處。“你是說,當有朝一日‘審判者’成為了我們這個世界上評判善惡的惟一標準之後……”

廖晨星的目光中含有某種深意,“你能保證‘審判者’係統毫無偏差地行使它至高無上的審判嗎?”

何夕神態自若的說:“至少從技術上來說,我認為‘審判者’係統是無懈可擊的;同時,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有朝一日‘審判者’係統有愧於它的名字,我將新手毀掉它。”

廖晨星有點意外地抬起頭來看著何夕,他聽出了何夕這句話裏的誠意。

何夕接著說:“我們最終的目的是讓每一個人都接受審判。在我們先民的時代,這並不是必須,那時人類的靈魂裏還沒有那麼多罪惡的需要用‘審判’這種最為極端的形式來蕩滌的東西。而到了今天,我覺得除了‘審判’之外,再沒有任何其他手段能讓這個世界有所改觀了。在大街上,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你能看到什麼呢?反正我總是看到無數末世浮華的東西。無神論者消滅了兩端的天堂和地獄,給人們剩下沒有過去的也沒有未來的俗世。我隻想大聲讚歎上帝的智慧,他竟然在人類誕生之初就看到了審判將是人類最終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