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裝起義後不久,這場武裝與和平的抗爭,便開始顯現了其始料不及的又一個後現代麵向。隨著12日的停火,來自墨西哥全境及世界各地的新聞記者開始如雪崩般地湧入。盡管有著政府軍和薩帕塔運動民族解放軍的雙重哨卡和審查甄選,每天仍有3—5輛滿載著各國記者的旅遊車開進拉坎頓叢林深處、薩帕塔民族解放軍司令部所在地,焦慮而無奈地等待“朝覲”副司令馬科斯。
與此同時,更多的來自世界各地、主要是歐洲和北美的抵抗運動人士及形形色色的社會活動家,也開始紛紛結伴湧向恰帕斯。1994—1995年之間,所謂“薩帕塔之旅”特指這樣的政治遊客的恰帕斯之行。在社會的不同層麵,馬科斯開始成了一個為人們所崇拜的另類偶像。未及2月,從聖克利斯托瓦爾直至墨西哥城,薩帕塔運動、尤其是馬科斯以及女司令拉莫娜帶起了一輪流行旋風:各種印有馬科斯蒙麵肖像的T恤衫、海報、明信片、滑雪帽、以及一些以馬科斯和拉莫娜為原型的手工製成的持槍蒙麵的小偶人,成了年輕人和政治遊客們的最愛。最荒誕的是一種名曰馬科斯牌的安全套,其廣告詞寫道:“對恐怖主義說不,用馬科斯牌安全套對抗愛滋。”商品一經投放市場,即告售罄。1994—1995年在美洲各國的搖滾音樂會上,頭戴滑雪帽、扮做薩帕塔人的青年劇目比比皆是15。
而在這第一輪馬科斯旋風之中,馬科斯深藏不露的真實身份成了熱點中的熱點。他不僅成了美洲人人爭說、街談巷議的焦點,每隔幾周,墨西哥及北美的主要傳媒便會掀起一輪Who is Marcos?的熱浪。美國《紐約時報》在1994年初的數月間發表了四篇有關薩帕塔運動的長篇報道,其中之一,便名之為《馬科斯之謎》16。從起義的第一天,馬科斯便並未諱言,所謂“馬科斯”隻是一個從他犧牲的戰友那裏繼承來的化名。但在那麵具下麵,馬科斯究竟何人?種種有趣的版本在逐日翻新。
最先出現的是官方版本:馬科斯是一個“外國的職業遊擊隊員,一個不負責任的冒險家和危險的煽動者”。——不期然間,墨西哥政府采用了和當年古巴獨裁政權及此後玻利維亞軍方關於切·格瓦拉的描述。未幾,以其形象和語詞“攻占”了傳媒的馬科斯便以他清晰可辨的墨西哥城口音令這一版本不攻自破。
繼而出現的版本則是馬科斯是一位激進的耶穌會神父,其證據是馬科斯撰寫的公報與訪談中解放神學的清晰印痕。在此,我們姑且擱置解放神學作為拉丁美洲重要的批判和反抗資源的討論,擱置墨西哥和拉丁美洲曆史上不勝計數的直接從教堂的聖壇走上街頭、戰場的神父的長長的名單——盡管這與天主教會在拉丁美洲所扮演的、不無醜陋的角色形成有趣的落差;隻是想說明,類似推測並非天方夜譚。但立刻,墨西哥教會出麵否認了這一版本。
別一版本則是,馬科斯身為1968年震驚世界的墨西哥學運領袖。直至今日,我們仍不難在種種記述不一的1968年的著作中看到那次學潮中由高高舉起的切·格瓦拉的旗幟所彙成的人海,讀到發生在特拉特洛爾科廣場(三文化廣場)上的血腥屠殺。但即刻有人指出:今日的薩帕塔運動領袖馬科斯年齡不超過38歲,這意味著1968年他隻是個不足13歲的少年17。於是,便有人繼續猜測馬科斯是一個未能順利出版其作品的作家——因為他文字是如此的絕妙而精到;或者他是個雙性戀的嬉皮士——因為他在其公報的附言(馬科斯寫作的另一品牌標識:無窮盡的附言,
“又及”、“又又及”,“又又又及”,“又及致又及”18)中不斷以戲謔、調侃的方式書寫自己的性向,一如他在較“嚴肅”的場合中的表述:左翼運動傳統中重大誤區之一,便是其隱形或公開的父權與男權主義;是一場以多數人的名義對種種少數人群體的壓抑、乃至迫害19。同時,已有許多論者指出,在男性沙文主義至上的墨西哥,即使戲稱自己為同性戀,也需要絕大的勇氣,遑論在馬科斯被指認為瑪雅原住民運動領袖的位置上。
在數不勝數的、關於馬科斯“真實身份”的版本中,最可愛而無稽的版本是,馬科斯來自玻利維亞,他正是當年曾為切·格瓦拉遊擊隊帶路的農家少年。在德布雷的記述中,這少年曾要求留下來,但切給了他一些錢讓他離去:“你還小,該去讀書。”依照這一版本,那少年長大了,接受了充分的教育,從曆史的裂隙間躍出,成了Second Che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