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2月—5月
從鏡子的反麵刮去一塊,鏡子就不是鏡子了,而成了玻璃,鏡子隻能從這一麵觀看,玻璃卻
能望見另一邊。
鏡子可以劃破,
玻璃卻可以打碎,穿越到另一邊。
發自墨西哥東南山中
起義軍副司令馬科斯
又及:
..在眾多的鏡子之間,真實或虛幻的影像尋找著,尋找著一塊可以粉碎的玻璃。
杜裏托
黎明。墨西哥城。杜裏托披著一件長風衣,斜戴著帽子,扮作《卡薩布蘭卡》1裏的漢菲烈·鮑嘉,故作人不知鬼不覺的模樣,在市內中央廣場近旁的街道上遊蕩。由於他始終走在從明亮的櫥窗中逃逸而出的陰影中,他那副行頭和他緩慢的爬行完全沒有必要。如影子的影子那般,斜戴著帽子,拖著他的長風衣,杜裏托悄然地走過黎明時分的墨西哥城。沒有人注意他,沒有人看到他,這並非拜他那副50年代堂·吉訶德式的偵探行頭所賜,也並非由於他如此微小,在垃圾山之間幾乎無法分辨。杜裏托走過一堆廢報紙,墨西哥城不知來自何處的黎明的風翻動著紙頁。沒有人看到杜裏托,原因很簡單:在這座城市裏,誰也看不見誰。
“這座城市有病,”杜裏托給我寫道,“那是孤寂和恐懼所致的病。那是各類孤獨的集大成。它也是城市的集大成。每個居民住在一個自己的城之中。它並非焦灼的總和(你說有哪種孤寂不焦灼?),而幾乎是一種力,每一種孤寂,都會乘以環繞著它的人們的孤寂。就像你在鄉間集市上看到的,每個人的孤獨都好像進了一座鏡之屋。每種孤獨都像一麵鏡映射出另一種孤獨,也像一麵鏡,反彈回更多的孤獨。”
杜裏托開始意識到自己置身於異國他鄉,那城不是他的家園。在這個黎明,杜裏托開始在心中打點行裝。他走著,像是在清點造冊,又像是最後一次愛撫注定別離的愛人。在某些時刻,腳
1.一譯《北非諜影》。下文中的漢菲烈·鮑嘉為扮演主人公裏克的好萊塢著名影星。
步聲稀落,而那令異鄉人心驚的警笛聲越來越響亮。杜裏托是異鄉人中的一個,所以他每每在紅藍警燈閃爍著往返穿行的時候,駐步於街角。杜裏托利用門廊的掩護以遊擊隊員的風格點燃煙鬥:一叢細小的火光,一次深呼吸,煙霧便吞沒了他的凝視和麵龐。杜裏托停住了。他凝望著。在他麵前,一個櫥窗攫住了他的目光。杜裏托走上前去,望著那窗玻璃和其後的一切。櫥窗裏擺放著各種形狀和尺寸的鏡子,陶瓷的和玻璃的偶人,琢好的水晶,精巧的八音盒。“沒有會說話的盒子。”杜裏托自語道,同時他並未忘記自己已在墨西哥東南部的山中住的太久了。
杜裏托要對墨西哥城道別了,他決定送給這座城市一份禮物,這城市人人在抱怨,卻沒有人離去。一份禮物。這便是杜裏托,一個置身墨西哥城中心的拉坎頓叢林的小甲蟲。
杜裏托要送上一份道別的禮物。
他做了一個優雅的魔術師的手勢。一切戛然而止。光線消失了,如同風之唇吻過了燭光的麵頰將其熄滅。又一個手勢,一道射光照亮了櫥窗中的八音盒。一位身著淡紫色精美舞裝的小小的芭蕾舞者,在無盡的凝滯中雙手上揚,雙腿並攏佇立於足尖上。杜裏托想模仿這個姿態,他眾多的手腳很快便纏做一團。又一個魔術師的手勢,一架鋼琴,一架香煙盒大小的鋼琴出現了。杜裏托在鋼琴前坐下,將一紮啤酒放在琴上——誰知道他從哪裏搞到了啤酒,反正已經喝掉了一半。杜裏托活動著手指,如同電影裏的鋼琴大師那樣運指如飛。他朝那個小舞者一點頭,小舞者動了,鞠了一躬。杜裏托哼出一個無名的曲調,閉著眼睛,晃動著身體,用他的小腳打著節拍。
音調響起。杜裏托四手演奏著鋼琴。在櫥窗玻璃的另一麵,小舞者開始旋轉,並輕柔地抬起右腿。杜裏托俯身琴鍵上,激情地演奏著。小舞者在八音盒的牢籠中表演著她最優美的舞步。城市消失了,除了彈鋼琴的杜裏托和八音盒中的小舞者,一切不複存在。杜裏托彈著,小舞者跳著。城市驚呆了,它的麵頰泛出了紅暈,就像收到了一份未曾預期的禮物,一個愉快的驚喜,一則好消息。杜裏托送上了最好的禮物:一麵不碎的、永恒的鏡子,一份沒有傷痛的告別,可以療治,可以淨化。這景觀隻持續了一瞬。當這座城市裏的眾多城市再度顯影的時候,最後一聲音調消隱了。小舞者又回複到她不自然的凝滯之中。杜裏托豎起風衣的領子,朝著櫥窗欠身為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