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1 / 3)

第一章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四月末,暮春,人間芳菲盡。

是夜,夜空無月,烏雲蔽天,微風攜來陣陣涼意。我蟄伏在南山行宮的屋頂上,伺機而動。

我要去刺殺當朝六皇子,宋昭。

不對,確切地說,應當是討債。

我與宋昭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一切糾葛皆起源於幾個時辰前的“驚鴻一瞥”。

話說今日晌午,師父命我進城采購藥材,我懷揣一張百兩大票就上路了。途經南山山腳時,恰巧遇見宋昭打馬出遊。

彼時,春陽煦暖,晴空瀲灩,林間鳴聲上下。

他著一襲月色織錦長袍,乘一匹棗色高頭大馬。玉冠束發,眉眼溫澹。風度之翩然,如芝蘭玉樹,似皓月當空,美得不沾一絲人間煙火,隨便那麼一回眸就惹得路邊的少女們嗷嗷直叫。

出於從眾心理,我也象征性地跟著叫了兩聲。豈料身旁的少女越來越激動,爭前恐後地向宋昭身邊湧去。推搡間,我不知被誰踩了一腳,痛得“哎喲”一聲,手一抖,那張百兩大票隨風飄了出去,好死不死地掉在了宋昭的馬蹄之下……

“吧唧”一聲,四分五裂。

我有那麼一瞬間的窒息,然後撥開少女,衝上前去向他索賠。

他居高臨下地瞟我一眼,雲淡風輕地甩了我四個字。

不是“實在抱歉”,也不是“稍後來拿”,而是……“有病吧你”。

說完,在侍衛的保護下揚長而去了。

這四個字刷新了我對他的看法,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好人。

世人皆道宋昭文采風流,穎悟絕倫。五歲能賦詩,八歲能屬文,十歲時同文淵閣大學士辯論,辯得眾人啞口無言,羞愧辭官。剛滿十二歲,便被封為清河王。非但如此,聽說他還勤勉朝政,仁義愛民,且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深得皇上的器重與百官的尊敬。

不過,這些並不是他人氣爆棚的真正原因。畢竟這是個看臉的時代,更重要的是他長得帥,還有病。

貌美、位高、多金、禁欲、病弱。

嘖嘖,這種設定聽起來就讓人狼血沸騰。

此次,他奉皇命編纂書籍,不好好蹲在皇宮用功,卻說什麼“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大意就是在京城缺乏靈感,想尋一處山明水秀的世外桃源,放鬆放鬆。

於是乎他選定了京口城外的南山行宮,一待便是三個月。

我覺得這未免有點兒附庸風雅。編纂書籍,與環境何幹。他若真心能編成,在哪裏編並不重要,若是編不成,莫說是世外桃源,就算是上了瑤池仙境照樣沒用。

但偏偏還有一群人附和。

“哎呀呀,六皇子殿下不愛絲竹愛山水,真是謝安重生,陶潛在世!”

“就是!帥的人都在讀書,隻有醜的人還在睡覺!”

……

早在今年年初,京口城內便掀起了一陣搶購熱潮。胭脂水粉、絲巾衣裙、珠釵首飾等女性用品變得十分緊俏。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日日在街上遊蕩,期盼有朝一日能與宋昭不期而遇,由此開啟一段曠絕古今的奇戀。

洶湧澎湃的少女心就像吹綠了江南岸的春風一樣,一發不可收拾。

少女們頭也不回地追著宋昭走了。

我蹲在路邊,捧著支離破碎的銀票,內心浮起一陣悲憤。

現在看來,宋昭這人的人品實在不咋地,吝嗇,明明那麼有錢,卻連一百兩都不給我。

師父這幾天好像心情不太好,若是知道我弄沒了銀票,我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我五歲那年,爹爹身患重疾,卻因家境貧寒而沒錢治病。多虧師父好心收留我們父女,為爹爹贈醫施藥。爹爹辭世後,師父便收我為徒,非但將我養育成人,還教我醫術,讓我懸壺濟世,治病救人。在我心裏,他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我自認天不怕地不怕,卻獨獨害怕惹師父不高興。

即便師父不生氣,那群為長不尊的師兄也一定會將我羞辱至死的!

考慮再三,我決定破釜沉舟,直接殺進南山行宮向宋昭要個說法。

要麼賠我錢,要麼賠我命!

其實刺殺這事兒挺玄的。

我的武功有一大半是跟隔壁老王學的,剩下一小半靠自己參悟。老王自己也是個半吊子,平日裏靠著街邊賣藝為生,舞刀弄槍還可以,真本事恐怕並沒有多少。而南山行宮守衛森嚴,侍衛皆是人高馬大,武藝高強,稍微動動手指就能把我碾死。

不過,機智如我還留了另一手——毒藥。

討債不成我就刺殺,刺殺不成我就下毒,再不濟,我跟他同歸於盡……好吧,其實我隻是想嚇唬嚇唬他,沒想真的去死。

一列侍衛列隊走過。

趁此機會,我以最快的速度跳下屋簷。

不料,一枚碎瓦片從屋頂滾落,滴溜溜地落在地上,細碎的聲響在寧謐的夜色中顯得格外紮耳。

“誰!”侍衛大喝一聲,劍拔弩張地折了回來。

我登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忙屏息凝神,閃身避到假山後。

侍衛四處搜查一番,未果,嘀咕了幾句,便悻悻離去了。

好險,差點兒出師未捷身先死。我捏了把冷汗,靠在假山上平複心緒。

夜風微涼,吹落枝頭花瓣,若蝴蝶般翩躚而落。有一枚落到臉頰上,微微有些癢,我皺了皺眉,伸手拂去。

恰在衣袖起落時,我對上了一雙男人的眼睛。

深邃,仿若寂寂無月的午夜,攝人心魄;靈氣,似有萬千星輝溶於其中,教人沉醉。

四目交彙的刹那,那雙眼中忽然情緒湧動,仿若帶了幾分不敢置信。

我的心忽然怦怦直跳起來,腦海中鬼使神差地浮現出一個念頭:他認識我?

我握緊袖中匕首,壓低聲問道:“你是誰?”

此人身著夜行衣,腰纏軟劍,一張精致的銀麵具將他的大半張臉遮住,隻露出線條優美的薄唇和宛若玉雕的下巴。

看他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潛伏於此,多半也沒安什麼好心。想來宋昭仇家不少。思及此,我的心裏不禁一陣痛快。

那人愣了一下,重複:“你是誰。”

“……我問你是誰!”

“你是誰。”他又重複。

我怒了:“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是誰。”

什麼,難道是個傻的?我狐疑地盯他一眼,堅持道:“快告訴我你是誰。”

“我告訴你我是你是誰。”

我:“……”

他無視我的困惑,好看的眼眸彎了彎,裏麵浮起一抹笑意:“我是你是誰。姑娘,後會有期。”說罷,轉身躍入花叢,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輕功,簡直如乘虛禦風,看來是個高手!

我站在原地,感覺自己似乎有那麼點兒淩亂。

話又說回來,我分明是一身男裝打扮,他怎麼就看出我是姑娘了呢?

行宮依傍南山而建,宋昭的寢殿水玉殿位於東南製高點,與山頂讀書台相鄰。

離水玉殿不遠的半山腰上,有一間兩層高的小閣樓。閣內燈火輝煌,外有重兵守衛,應該是個極其重要的所在。

夜風轉急,山間鬆濤陣陣。樹影婆娑,草木沙沙作響。

侍衛拔刀四顧,行宮內忽地多了幾分劍拔弩張的意味,氣氛緊繃而詭異。

看樣子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我跳上不遠處的樹梢,打算圍觀一下,半晌沒看見任何動靜,心下有些失望。轉念一想,還是我的百兩大票要緊,遂繼續向水玉殿潛行而去。

出人意料,水玉殿外冷冷清清,僅有兩人把守,與方才那座守衛森嚴的閣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殿內燭火暖黃,茜紗窗上映著一抹清晰的剪影。

睫毛秀長,鼻峰俊挺,薄唇微抿,說不出的勾人心魂。

挑燈,鋪宣,研墨,落筆。

一係列動作若行雲流水,姿態嫻雅,美不勝收。

乖乖,連身影都這麼風騷,怪不得能騙走那麼多少女心。我搖頭歎息,對這個看臉的世界深感失望。

沒過多久,殿內燭火熄滅,大約是宋昭準備上床就寢了。

見時機已到,我左手握緊匕首,右手捏緊毒藥,輕巧地避開侍衛的耳目,從側麵的軒窗跳入水玉殿。

殿內伸手不見五指,我睜大眼睛,在黑暗中艱難地摸索著,光是避開桌椅擺設就費了全部力氣,更別提分清東南西北。

這樣不行,摸到天亮都摸不到宋昭的所在,必須另想辦法。我蹲在地上焦躁地想。

周圍一片死寂,宋昭的呼吸聲幾乎微不可聞。

一般人當然不可聞,但我自小受到師父的魔鬼式訓練,聽覺較一般人敏銳百倍,聽聲辨位簡直小菜一碟。

我調整心緒,屏息凝神,循著呼吸聲順利地來到宋昭的床邊,而他似已睡熟。

一陣風吹過,撥雲開月,微弱的月光透入殿內。我緩緩拔出匕首,鋒芒閃動,話本中的相關橋段在腦海中浮現。

“要錢還是要命,你自己選!”

沒錯,就是這句!

說時遲那時快,我正要將匕首架到宋昭的脖子上,威武地說出話本台詞,卻在此時,一股淩厲的劍風堪堪擦過我的臉頰,殺機立現!

我迅速側身閃躲,不慎碰落一枚杯盞,隻聽啪啦一聲,登時摔得碎裂一地。

須臾間,幾道黑影自梁上躍下,揮劍向我刺來。

劍招錚鳴,隱有雷霆萬鈞之勢。

在來之前,我想過許多種可能,包括刺殺不成與宋昭同歸於盡,卻獨獨沒料到竟然一出手就被這麼多人圍攻。

我忙舉起匕首抵抗,大呼道:“等下!你們這麼多長劍欺負我一把小匕首,會不會太不講道義!”

黑影們不予理睬,繼續對我進行慘無人道的圍攻。黑暗中,不知什麼東西彈了下我的手腕,我吃痛地大叫,匕首倏然滑落。

慌亂中,我被自己的裙裾絆了一下,腳下猛一趔趄,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後仰去。

我開始對自己愚蠢的討債行為感到後悔。

然而,這個念頭剛在我心裏冒了個泡,腦袋就好死不死地磕在了桌角上。隻聽咚的一聲悶響,我眼冒金星地跌坐在地,再也無力抵抗。

眼前鋒芒閃過,驚覺頸間一片冰涼。低頭一看,數柄長劍已然齊刷刷地架在我的脖子上,隻要稍一動彈,便會立時刎頸而死。

周圍驀地火光大亮,又有十餘名凶神惡煞的侍衛從四麵八方蜂擁而出,將我圍了個水泄不通!

刀光劍影,寒光獵獵,晃得我睜不開眼。

以上所有動作的發生都隻在眨眼之間,快到我根本來不及反應。

下一刻,殿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抹月白色身影不緊不慢地走進來,唇畔噙著冷淡的笑意,那鄙夷的目光好像在看一隻甕中之鱉。

“你是誰,你可叫我好等。”他是這麼說的。

啊,他是宋昭?那那那……床上這個是誰!

我驚得回頭,但見床上那人與宋昭年紀相仿,生得眉清目秀,頗有幾分貴氣。

那人站起身,負手踱了幾步,順帶將我從上到下好一番打量,訝然道:“你是誰……怎麼是個女的?”

這話幾個意思,難道現在當刺客也有性別歧視?

我看了眼自己的胸部,雖然並沒有很大但好歹也算顯眼:“我不是女的,難道還是男的嗎?”

他也看了眼我的胸部,麵上浮起一絲困惑,對宋昭道:“不對啊,你是誰不應該是個男的嗎?”

“我明明是個女的!”我捂著撞疼的腦袋,爭辯道。

“莫非是易容術?”宋昭盯我一瞬,眸中鋒芒乍起,冷道,“你是誰,既然你有膽來,為何不以真麵目示人?還玩這些花樣做什麼?”

“什麼易容術!本姑娘行不改頭、坐不換麵,這張臉就是真麵目!我是誰?哼,看來王爺真是貴人多忘事,這麼快就不認得我了。”我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衣服,義正詞嚴道,“你今天下午踩爛了我的銀票,我是來向你索賠的!快把銀票賠給我!”

周圍人都在憋笑。

宋昭嘴角微抽,神色變得有些複雜,想了良久,才說:“是你?”

其實本來說句“是啊就是我”,然後索賠成功走人也就完事了。結果我為了耍威風說了一番讓我後悔終生的話。

因為這番話,我的人生就此改寫——

我揚揚得意地說:“哼,我乃江南神醫嶽振先的關門弟子,此生製毒無數,可下毒於無形。方才我已在這水玉殿中布下奇毒,你賠我銀票,我給你解藥。否則,在場所有人不出七日便會七竅流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