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你知道嗎?雖然我已經轉陰了,可是我總擔心別人會躲著我。謝謝你和芳芳,在知道我的事以後,還願意跟我做朋友。”——認識半年後,她給我寫了一封信。我們的友誼,如此隆重地確定了。
到了大二,所有人的穿衣打扮都脫離了高中味道,氣質上也趨近成人。土豆巋然不動地甩著馬尾辮,身材跟衣服一樣寬鬆,看著矮墩墩、傻憨憨的,有濃厚的鄉土氣息。我嘲笑她像隻土豆,這個綽號便一直延續下來。
我時常提醒她:“班裏的女孩兒們都戀愛了,你再這樣下去就沒人要啦!”
她不屑地說:“有‘哥哥’在呢。”
我好奇地問是誰,她攤開筆記本。裏麵是她以“哥哥”的口吻,給自己寫的一封封信。她說,自打她生病以後,“哥哥”就出現了。“他”一直如影隨形地安慰她,陪她聊天,勸她不哭。
“土豆,總會有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來治愈你的精神分裂的。”我戲謔地說。
土豆的單純,遠低於全人類的平均底線。有一次她告訴我,在去天津玩兒的路上,有個陌生男人追著跟她聊天,還拉著她回自己家,說是幫她省住店的錢。我先是驚呼哪個男人這麼沒眼光,接著又問她怎麼想的。
“我覺得他特善良,像天使一樣。但我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所以還是自己住店去了。”
“天使?土豆,你是個笨蛋。他隻是想睡你!”
“別這樣講,難聽死了。”她很不服氣,辯駁道,“我看他也不像壞人呀。”
那一瞬間,我氣得抓狂,覺得她簡直是誤闖大學校園的小學生。
土豆堅持生活在她的美好世界裏,生怕被任何人破壞,但她更知道我是出於好心。為了避免上當受騙,但凡感情上有眉目,她都會跟我分享。
桃花運接二連三。很快,有個文學社的學長給她寫了封情書。土豆幾乎是抱著那封情書睡著的,第二天醒來發現紙張皺了,趕緊鋪在桌上壓平。
“當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跟其他女孩兒不一樣。你的安靜自若,你的恬淡無爭,就像一縷清風,溫柔拂麵。”我抑揚頓挫地讀著,忽然感覺一陣反胃,粗魯地把情書塞回土豆手裏。她心疼地把紙張折好,緊張地盯著我。
“你可以嚐試一下。我不發表任何意見。”
土豆儼然沒聽出我話語間的嫌棄,歡呼雀躍地說:“你也覺得他懂我對不對!”
三個月不到,土豆就回歸單身了。
據說那個學長每天都給她寫信。放寒假坐火車回家,每經過一站,都要寫一封千字文給她,等到開學時已經能湊成一本書了。他把一摞厚厚的手稿搬到土豆宿舍樓下,要她耐心讀完每一篇,然後寫讀後感給他。土豆覺得壓力太大,主動提出分手,沒想到換來一句“分手可以,把我的文字還給我,那是我生命裏散落的水晶”。
我已經想好了千言萬語來勸導她,沒料到她竟哈哈大笑起來:“關關,我覺得這樣挺好的。所謂愛情,寧缺毋濫嘛!”
她的確在成長,即便會永遠比一般人“笨”。
她也很坦然地麵對自己的“笨”,甚至還振振有詞地說,之所以智商不高,是因為七歲時掉進了糞坑裏。媽媽當時正叼著煙吆五喝六地打牌,聽說閨女遭殃了,氣急敗壞地衝出來,抄起澆田的膠皮水管,不顧女兒的哭叫聲,隔著八百丈遠對著她狂噴,直到把她衝刷幹淨。“我應該是腦袋摔開了縫,然後又進了水。”土豆認真地追溯著。
麵對突如其來的災難和傷害,土豆是沒有一丁點兒招架能力的。評選獎學金那會兒,土豆被導員推薦,拿到了候選資格。班級裏最強勢的女孩兒不甘落選,不但對她發動惡毒的言語攻擊,還無所不用其極地拉票。
土豆哭了整整一夜,她問我:“為什麼沒做錯事也要被責難?”
我說:“笨蛋,這樣的事,以後不會少,你問心無愧就得了。”
在參加完上一屆的散夥飯後,她又哭著來問我:“我們畢業以後就天各一方了,怎麼辦?”
我說:“笨蛋,這樣的事,以後不會少,我們還會再見的。”
到了分別的那天,我沒有傷感,有的,是滿滿的擔心。
她還是紮著馬尾辮,一身寬鬆的衣服,鼓鼓囊囊的大背包把她壓得更加矮小。在昏暗的候車室裏,旅人們烏泱泱地向前湧動,她那矮墩墩的小個子,被擋得嚴嚴實實。我和芳芳抻著脖子張望,直到看見她的背影出現在檢票口。她笨拙地回身,跟我們急匆匆對視了一眼,還來不及揮手,就被推搡進人潮中,徹底地看不見了。
千萬別受欺負啊。
我心裏默默念叨著,耳邊是嘈雜的車站廣播,眼前是一片模糊的風景。
3
芳芳能跟土豆成為朋友,可以說是天作之合。芳芳的牙齒有一條縫,笑的時候十分奪目。他們後來結伴去補了牙。
之所以起了個女孩兒的名,是因為芳芳媽媽更偏愛女孩兒。發現是個男娃以後,他媽媽就索性把草字頭去掉,改名為“方”。誰料上了大學後,又被我們這幫損友給加上了——芳芳,多親切,多貼合他搖曳生姿的外表。
“大家好,我叫莫旭方,莫旭方的莫,莫旭方的旭,莫旭方的方。”他一邊說著,一邊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寫著,蘭花指高高蹺起,粉筆劃出銳利的噪音。台下的學生會麵試官紛紛扣住耳朵。
“我特別喜歡今年夏天大紅大紫的張靚穎,我希望有一天,也能成為像她一樣閃耀的明星。”芳芳雙手合十,兩眼泛光,一條漆黑的牙縫很是突兀。沒想到在宿舍裏少言寡語的他,居然能表現得這般春心蕩漾。
當晚,我發現他倚在宿舍門口的小亭子那兒,哼唱著《想唱就唱》,自我陶醉地扭動著腰。
“你想做明星哦?”我走過去,本想找個話題拉攏關係。沒想到他眼睛一瞪,字字鏗鏘地說:“永遠不要嘲笑別人的夢想。”
我一個冷戰——至於這麼玻璃心嗎?
我倆同住上鋪。八人宿舍裏,兩個天天逃課的體育生,白天睡大覺,晚上打牌、聊天、啃熟食、喝啤酒,讓我和芳芳這種作息規律的好孩子苦不堪言。芳芳更慘,他的床鋪靠近電燈開關,經常被指使。
“芳芳,開燈!”一個體育生說罷,芳芳拽了下燈繩。
“芳芳,關燈!”另一個體育生喝道,芳芳又拽了下燈繩。
接著便是大家的嘲笑聲。
弱小的芳芳終於成了全宿舍欺負的對象。到後來,隻要芳芳出去上廁所,他們都會滿懷惡意地反鎖上門,享受他在門外的哭叫聲。
我和芳芳很快達成共識:要退宿,遠離這地獄般髒亂差的鬼地方。
於是,我們搬到了學校旁邊的“賓館一條街”。那裏是學生情侶的天堂,一百多家店常年“客滿”。我和芳芳找到了一家月租一百二的房間,上廁所都要去院子裏的公用洗手間。這家賓館一共有十間客房,其他九間都是流水客,一夜二十五元到四十元不等。
也許覺得自己吃了虧,包租婆想方設法漲租,每月還加收十元的衛生費。芳芳是典型的南方孩子,一分一毛都要盤算,不允許我少掏半個鋼鏰兒。盤算了兩個月,他終於被我大氣的東北作風所熏陶,不再那麼錙銖必較,還給小屋添置了一台十二寸的彩電。我們統一了戰線,共同的敵人,是包租婆。
“注意影響,流氓!”包租婆在院裏大吼。
正在赤膊洗頭的芳芳,端著盆灰溜溜地鑽進屋子。
“注意影響,流氓!”包租婆在窗外大吼。
正在看電影的芳芳跟土豆趕緊捂上嘴巴,不敢縱聲歡笑。
我們仨,慢慢成為了家人。同學們都在揣測:土豆的男朋友,究竟是我還是芳芳呢?
異性間有純粹的友誼嗎?——有。當彼此在某方麵過於相似、過於默契,那就隻有做朋友的緣分了。我們都是來自小村莊,有著天然的自卑跟孤獨。我和芳芳一樣倔強,有時候,又跟土豆一樣頭腦簡單。我們都不願意麵對性格裏的軟弱。
閑暇的周末,“熱得快”發出尖銳的噪音,一壺滾燙的開水倒進水盆和水杯。芳芳燙腳,我喝茶。窗外的楊絮變成飛雪,一年又一年。
到了大三,芳芳變帥了。他刻意減掉十五斤的肉,又把瓶底眼鏡換成了黑色美瞳。但他已經不想做明星了,他踏踏實實地準備考研。
我們的夢想變得越來越縹緲。
那段時間,我的實習經曆充滿挫敗。“屋漏偏逢連夜雨”,失戀之痛,令我喝得不省人事。同學的電話打到芳芳那裏,他又聯係了土豆,把我從酒館生生扛回了小屋。那晚,他破例沒有做模擬習題,一直照顧我到深夜。
“喝得跟泥一樣,注意影響!”包租婆複讀機一樣地不停吼著。
大四那年,我們的月租從一百二漲到了一百八。我掏一百,他掏八十。然後,他答應每天騎自行車帶我去學校。
真是一對絕世好基友。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考上了武漢大學的研究生,而我,隻身去了北京。
我們分離得很平和。我隻是送他上了去火車站的大巴,看著他隔著車窗對我揮手。燥熱的七月,不容許有沉澱的思考。我揩掉脖子上的汗,心想著,還會再見的。
隻是那個冬天,我格外想念芳芳。想念他灌好兩個熱水袋,耐心地塞到被子下的樣子。
4
每次搬家整理東西的時候,都會從箱底翻出一堆大頭貼。大部分是我們仨的,我永遠站在中間;按下拍照鍵時,也從來不在乎他們倆的表情。
“哎呀!我眯眼了!”土豆驚叫。我一個壞笑,按下了確定鍵。
現在,回憶就在我手中,無處粘貼。
我們留下那麼多的紀念,卻隻屬於過去,在如今的生活裏,無處安放。
土豆安守鄉村,成了全職媽媽;芳芳在格子間裏,過著朝九晚五的白領生活。他們跟我一樣,應付著一件件措手不及的生活瑣事,慌促地走在命運的路軌上,偶爾後悔,偶爾期待。
回憶,其實好近。一件件事,猶在眼前,可以輕而易舉地回憶起來。而你們,卻是這樣遠,遠得沒有合適的時間跟心情來重逢。
一次別離,真正的青春戛然而止。
好在盛夏總會如期而至,又有一波波孩子相擁分別。單純的感傷,伴隨著蟬鳴鳥語,顯得那樣清新動人。既然是注定的懷念,那就無須用力銘記,因為你總會不經意地拾起。會心一笑,再感歎咫尺天涯。
沒了父親的第一年
1
我跟姐拿著一紙單子,跑遍了小城的藥店,終於問到個倉儲最齊全的中醫先生。那老頭兒啃著饅頭,瞥了眼藥方,眼睛從老花鏡邊兒上看著我:“不是治病用的吧?”
按陰陽先生的指示,開來的藥磨成了粉,灑在家裏的一處一隅。我們姐弟倆扶著老媽到樓下涼亭那兒坐著,冬末春初,風硬得很。舅舅在陽台衝我們遙遙地揮手,回頭引燃了客廳的鞭炮,劈裏啪啦。老媽的拐拄得穩當,麵不改色。
喪事的規矩比想象的麻煩,沒個喘氣的時間。直到陰陽先生拎著放了血的公雞離開,才算告一段落。家人們在客廳休息,我抄起笤帚,掃鞭炮渣子跟藥粉。掃到爸的床腳,忽然覺得不對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