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年華短暫,相擁取暖
誰的青春不瘋癲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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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我們的108宿舍嗎?我昨天又回去了,幾個剛入學的孩子正鋪床呢,看我那眼神就跟看瘋子一樣。我啥都沒管,就站門口瞅著,把他們都瞅毛了。關,我真覺得,物是人非是件特殘忍的事。我想你,想林浩,想我們三個的高中時光。
這封信是張曉楠寫的,我保存了好幾年,折痕已經裂開了口子,字跡也因為潮濕洇開成一團團墨跡。它舊一點兒,我就老一點兒,仿佛信紙也是有生命的,陪我一起感歎歲月蹉跎。
許多人對大學記憶猶新,提到高中,多是寥寥幾句。而在我看來,大學畢業是成人禮,高中畢業,則是青春真正的結束。
那時候啊,因為涉世未深,連雞毛蒜皮都顯得轟轟烈烈,不經意就烙在心頭。想起來不值一提,盡是些細碎的瑣事,可卻偏偏畢生難忘。
2
因為一次倒黴的考試,我被分到文科班中的劣等班。那是整個年級的“垃圾堆”,充斥著不學無術的美女,和追隨美女而來的小夥子們。詭異的課堂氣氛嚇跑了一個個任課老師。最過分的一件事,是在政治老師過生日那天,大家給她送去一盒蛋糕,老師拆開後發現是坨狗屎。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們班學生已經膽大到無法無天的地步,甚至在學校展板貼了張大字報,上麵寫著:我是彭校長,近日丟失一草莓斑點兒胸罩,拾到者請送到我辦公室。
這麼一個集體,其實也不乏才子。我勉強算是一個——高一的時候錄了一盤鬼故事磁帶,效仿張震的。這盤磁帶很快被批量翻錄,在校園裏廣為流傳。記得當時,我舉著錄放機躲在午夜的洗手間,憑著空曠的回音一驚一乍地講述,卻不知隔間裏蹲著個哥們兒,被我嚇得便秘一星期。
能跟我的才氣匹敵的,是個叫林浩的家夥。他胡子的麵積占了半張臉,粗黑的眉毛直接連到鬢角。林浩總是駝著背走路,眼睛眯成兩道縫兒,裏麵都是眼白,黑眼球時不時地墜下來,又滾珠似的翻了上去。哦,他的眼睛有問題,是出生時落下的病,視力極弱。父母用了保守的激素療法治療他的眼病,結果視力沒起色,毛發卻出奇旺盛地生長起來。
有同學跟林浩洗過一次澡,說他的恥毛可以拖地了。我們腦補著那畫麵,笑個不停。
“那他還敢穿短褲?是束起來當腰帶了嗎?”
也許是因為傳聞入耳,林浩幾乎再沒出現在公共浴室裏,帶著一身酸菜味兒橫行校園。同學們躲著他走,不隻是躲那味道,也是提防林浩忽然停步緊急刹車,仰望藍天吟詩作賦。
當我搬進108宿舍,看著坐在對鋪的林浩,心裏五味雜陳。
“我昨晚做了個夢。”他說。
我盯著他的眼白,又環視下四周,尷尬地問:“你在跟我說話?”
他笑著點點頭,繼續講:“我夢見我是一隻鹿,在原野上跑啊跑啊,我聽見獵人的槍響,無比地恐慌,讓我現在都害怕。”
我想跟他說:你這麼跟我說話,我也挺害怕的。
正聊著,張曉楠拎著包裹進來了。他高高瘦瘦的,一身髒兮兮的牛仔套裝。這就是傳說中的班草,長劉海兒遮住一隻眼睛,嘴巴叼著半支煙。我們對視微笑了一下,林浩在旁邊使勁兒地瞧著。
六人間,隻住了我們三個人。剩下的三張床鋪仿佛自帶魔咒,所有搬進來的新人,都會遭到被學校開除的處分。兩個是聚眾鬥毆被開的,一個是偷錢被開的,我記得一清二楚。
於是,我們的108宿舍,成了文科班的傳說。全校都知道,裏麵住著半盲的瘋子,落魄的班草,還有一枚講鬼故事的神棍。許多荒誕逸事也源源不絕地傳出,比如宿管老師在林浩床底下發現數十隻挺立的襪子,比如張曉楠在夢遊時滿走廊喊某女生的名字。
3
沾了張曉楠的光,我們宿舍的女生緣極好。
四樓408是女生宿舍,姑娘們經常用長繩吊個籃子下來,裏麵裝滿零食,偶爾還有報紙包著的烤雞柳。有次被窗外的宿管老師抓到,結果你懂的,報紙還在,雞柳沒了。
張曉楠會彈吉他,那時最流行的是阿杜的歌,還有《當我在愛你的時候》《丁香花》等等網絡歌曲。他就跟今天青春電影裏的男主一樣,坐在操場上,一邊撥弦一邊甩頭發。如果天公作美微風徐來,那畫麵能讓一眾女孩兒就地暈厥。
真正入得了他眼的,是個叫陳楓的女孩兒,離子燙短發跟瀑布一樣齊整,小圓臉精致嬌俏。誰都沒料到,她差點兒引發我們108宿舍的地震。
陳楓跟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這緣分是比不來的。因為這,她總是喜歡跟我打趣,我卻顧及張曉楠的感受,敷衍著回應幾句就閃邊兒去了。其實,幾步以外的林浩早已翻起了白眼,雖然他平時也是那副形態。
學校組織舞台劇比賽,林浩改編《孔雀東南飛》,寫了個感天動地的劇本,指定要陳楓飾演女一號“劉蘭芝”。男一號“焦仲卿”經過選拔投票,我以微弱的優勢戰勝了張曉楠,一是因為我普通話更好些,二是女生們不想成全他倆。
這樣一來,我在108的地位徹底尷尬了。
“曉楠,吃白菜飯包嗎?我去買。”我問。
“不吃。”他答。
過不一會兒,林浩拿著倆白菜飯包進宿舍,跟張曉楠大快朵頤。
“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似顧千年香依舊,塚上黃菊映日開。”這是林浩改編的詞,在悠悠的旁白中,我跟陳楓從舞台兩端飛奔到燈光下,緊緊相擁。謝幕之後的當晚,張曉楠跟陳楓表白,陳楓同意了。我順水推舟,把第二次演出的機會讓給了張曉楠。
林浩變得不愛講話,他很快學會了吸煙。
“我恨你們。可誰讓我是這副模樣呢?”他吞雲吐霧地說。
4
不出一個月的時間,曉楠的戀愛宣布終結。具體原因撲朔迷離,反正是二人各自劈腿,無非是誰先誰後的問題。他的新戀人,是在話劇裏扮演算命大仙的女孩兒。
早早唱衰的人,終於看到了心滿意足的結局。他們渲染著曉楠和陳楓的不忠,搖頭嗟歎。
隻有我和林浩知道,曉楠的情緒並不算好,即使他在分手那夜請我們倆吃了飯,挽回了失去的團結。
“關,處對象特別累,但我真想奮不顧身地愛一次。”曉楠四仰八叉地躺著,手指給香煙熏得黃燦燦的。
“我昨晚又做了個夢,”林浩接過話茬,“我愛上了一株小草。醒來後我發現,愛情是虛幻的,它隻是一廂情願的想象,可以托付在任何人、事、物上。”
我跟曉楠都撲哧地笑了。那個夜晚,窗外的天光特別亮。大雪片子整整飄了一天了,這是東北典型的隆冬。
“我們包夜去吧!”曉楠說。
單子擰成繩兒,從二樓盥洗室的窗子扔出。林浩第一次體嚐到高空墜落的滋味,他重重地摔了個跟頭,捂著後腰在網吧裏看了一夜的電視劇,眉毛在電腦屏幕上蹭來蹭去。對了,我們在天亮時還一起洗了個澡,林浩羞答答地露出身上濃密的黑毛。
時間過去那麼久,我依然能回憶起學校門口的長街,沒過腳踝的雪,還有我們踩出的第一排足印。
後來呢?後來,林浩走了。
他的父母帶他去治病,據說手術成功的概率很小,林浩卻堅持要試試。他說到了新地方會聯係我們,可我們一直沒有他的消息。
回想分離的那一幕,真是幹幹脆脆。他上了車,跟我們揮揮手,眼睛快速地眨了眨,又迅速眯起來,轉過了頭。我猜他應該是哭了。
曉楠可是真的哭了,碰巧在前一天,他跟女友分手了。他說他身邊不缺女孩兒,而108真的是二缺一了。
5
我跟曉楠說過,我眼前總浮現一個畫麵——在一片空曠的草地上,林浩雙眼炯炯有神地望著遠方。
曉楠樂了,他說:“望著就望著,還‘炯炯’。”然後,他就不說話了。
我們高三了,都該散了。
在高考前一周,曉楠跟他高中時代最後一個女朋友分手了。畢業聚會上,他唱了水木年華的《一生有你》,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帥樣。
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可知誰願承受歲月無情的變遷,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來了又還,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邊……
我們在考場上接受洗禮,各自回鄉等著成績,背上行囊步入大學。在那個同學錄上都是座機號碼的時代,一旦分開,各自殊途。
他給我的那封信,最後一句是:我們都會各自長大,慶幸有你們為伴,我無悔,誰的青春不瘋癲。
有時我會想,自己已年近三十,為什麼還能把這些事記得這般清楚。
少年是不知思念的。因為閱曆淺淡、未經風雨,所有的分別,都是小題大做的感傷。可是,正因為未染指滄桑,才顯得難能可貴。
我知道,我思念的不是他們,而是那段一起為伴的青春歲月。
回憶好近,你們好遠
1
——你還記得那年嗎?
——那年,是哪年來著?
想起具體的事、具體的時間,大多是需要有所憑借的。
老人說:“周總理沒的那年啊,我跟你爸剛結婚。”
同事說:“‘非典’那年,我終於遇見了我的初戀。”
同學說:“奧運會那年,我一直糾結要不要考研。”
前言不搭後語啊。所有往事,都這麼任性粗暴地給梳理出來。
有一件確鑿的事,獨立成章,永遠不會忘記。
2009年,我離開了你們,時至今日,都沒有重逢。
那年夏天,我們大學畢業。那年,還沒有微博、朋友圈。我們在校內網抒發青春的感慨,在相冊裏上傳沒有磨皮美膚的素顏。
有一張,是在學校角落的磚牆前,我們三個,臉上都是斑駁的樹影。芳芳笑得很燦爛,哦,他是個男孩兒,胡茬兒包裹著兩排整齊的牙齒。另一個叫“土豆”,馬尾辮和大眼睛是她全身上下最有女人味的部分。
當時的歡笑聲猶在耳旁。我們以可憐的陣容,擺出了千手觀音、衝鋒戰士,以及雜誌封麵上的各種造型。土豆樂在其中,笑得五官都變了形。她比我大一歲,個子矮我兩頭。每次低頭看她的臉,我總覺得,她應該是全世界唯一不會長大的人。
而今,手機屏幕裏,她抱著自己四歲大的孩子,眼角微微下垂,眉目間有了身為人母的平和。我在照片下點了個讚,卻一時不知該評論些什麼。
芳芳呢?你現在過得怎樣?已經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了。
回憶好近,你們好遠。
2
土豆應該是全校唯一一個參加了兩次散夥飯的女孩兒。她本是上一屆的學姐,因為疾病休學一年。
她得的是傳染性肝炎。體檢結果不脛而走,全宿舍的姐妹陷入糾結的情緒中。她們在土豆休學回鄉的當天哭著送別,轉身立馬給宿舍消毒。
等再回來的時候,土豆成了我的同學。一開始,她總是縮在角落裏不愛說話,滿眼戒備,像隻受了驚嚇的貓。以我當時淺薄的閱曆,覺得那種喜歡低頭抬眼看人的女孩兒,肯定滿腹心機。直到有一次,她在放學回宿舍時摔掉了門牙;第二天看到她,我不禮貌地笑出了聲。她也跟著哈哈大笑,短粗的手指捂都捂不住那個大縫。我這才覺得她可愛得很,蠢萌蠢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