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愛

【一】

兩年前 承穎鐵路

臨夜風涼,從開著的車窗裏吹進來,茜色長裙簇起精致的蕾絲,便如風中的花蕊般招搖不定,長發也吹得亂了,卻不舍得關上窗子。車窗外是黃昏時分晦暗的風景,一切都像是隔著毛玻璃,朦朧裏的原野、房舍、遠山一掠而過,隆隆的車輪聲因已經聽得習慣,反倒不覺得吵鬧了。

喧嘩聲漸起,尹靜琬不由回過頭去看包廂的門,跟著出門的長隨福叔說道:“大小姐,我出去看看。”福叔辦事最持重,這一去卻去了很久沒回來,給她做伴的明香急了,說:“這個福叔,做事總是拖拖拉拉的,這半晌都不回來。這是在火車上,他難道去看大戲了不成?”尹靜琬“哧”地一笑,說:“看大戲也不能撇下咱們啊。”過了一會兒,仍不見福叔回來,尹靜琬這才有些著急,她頭一次出遠門,明香又隻是個小女孩子,事事都是福叔在料理。又等了片刻仍不見福叔回來,尹靜琬心裏害怕出事,對明香道:“咱們去找找福叔吧。”

她們包著頭等車廂裏兩個包廂,掌車自是殷勤奉承,一見她們出來,馬上從過道那頭迎上來:“小姐,穎軍的人正在查車呢,您還是先回包廂裏去吧。”明香撅著嘴說:“自從火車出了暨原城,他們就查來查去,梳子一樣梳了七八遍,就算是隻虱子也早叫他們給捏出來了,還查什麼查啊?”尹靜琬怕生事端,說:“明香,少在這裏多嘴。”那掌車的笑道:“總不過是查什麼要犯吧,聽說三等車廂裏都查了十來遍了,一個一個拉出來看,也沒將人找出來。”明香“哎呀”了一聲,說:“趕情是找人啊,我還以為找什麼金子寶貝呢。”

那掌車的說漏了嘴,也就賠笑說下去:“也隻是猜他們在找人罷了——這樣的事誰知道呢。”尹靜琬對明香說:“那咱們還是回去吧。”又對掌車的說,“若見了我們那夥計福叔,叫他快回來。”一邊說,一邊使個眼色,明香便掏了一塊錢給那掌車的,掌車的接在手裏,自然喜不自勝,連聲答應:“小姐放心。”

她們回到包廂裏,又過了一會兒,福叔才回來,關上包廂的門,這才略顯出憂色,對尹靜琬壓低了聲音,說:“大小姐,瞧這情形不對。”尹靜琬向明香使個眼色,明香便去守在包廂門口,福叔道:“穎軍的人不知在找什麼要緊人物,一節一節車廂搜了這麼多遍,如今隻差這頭等車廂沒搜了。我看他們的樣子,不搜到絕不罷休似的,隻怕咱們遲早躲不過。”尹靜琬道:“現在還沒出穎軍的地界,我們有特別派司,應該不會有紕漏,隻願別節外生枝才好。”

她年紀雖不大,福叔見她冷靜自持,也不禁暗暗佩服,聽見掌車在過道間搖著銅鈴,正是用餐的訊號,便問:“大小姐是去餐車吃飯,還是叫人送進來吃?”尹靜琬道:“去餐車吃,在這包廂裏悶著,總歸要悶出毛病來。”到底年輕,還有點小孩子心性,隻坐了一天的火車就覺得悶乏,於是福叔留下看著行李,她和明香先去餐車。

餐車裏其實一樣的悶,所有的窗子都隻開了一線,因為火車走動,風勢甚急,吹得餐桌上的桌布微微揚起,像隻無形的手拍著,又重新落下。火車上的菜自然沒什麼吃頭,她從國外留學回來,吃膩了西菜,隻就著那甜菜湯,吃了兩片餅幹,等明香也吃過,另叫了一份去給福叔。明香性子活潑,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前頭去了,她一出餐車,忽然見著車廂那頭湧進幾個人來,當先二人先把住了車廂門,另一人將掌車的叫到一邊去說話,剩下的人便目光如箭,向著車廂裏四處打量。

這頭等車廂裏自然皆是非富即貴,那些人與掌車的還在交涉,尹靜琬事不關己,望了一眼便向自己包廂走去,明香去福叔的包廂裏送吃的了,她坐下來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正拿起書來,忽然聽見包廂門被人推開,抬頭一瞧,是極英挺的年輕男子,不過二十餘歲,見著她歉意地一笑,說:“對不起,我走錯包廂了。”

她見他眉宇明朗,明明是位翩然公子,一個念頭還未轉完,那人忽然回過頭來,問她:“你剛從俄國回來?”她悚然一驚,目光下垂,見那書的封麵上自己寫著一行俄文,這才微鬆了一口氣,說道:“先生,你搭訕的方法並不高明。”他並沒有絲毫窘態,反倒很從容地笑道:“小姐,我也才從俄國回來,所以才想跟你搭訕。”

她不覺微笑,正要說話,忽聽車廂那頭大聲喧嘩起來,她不由起身走至門畔,原來是穎軍的那些人與掌車的交涉不攏,兩個人將掌車的逼在一旁,其餘的人開始一間間搜查起包廂來。她瞧著那些人將些孤身的男客皆請出了包廂,一一搜身,不由心中暗暗吃驚,忽然聽到身畔人細微如耳語,卻是用俄文說:“Помогите мне(幫助我)。”

她愕然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在暈黃的車頂燈下,顯得深不可測,黑得如同車窗外的夜色,看不出任何端倪。電光石火的一刹那,她已經明白原來這一路的陣仗都是衝著他來的,他究竟是什麼人?她不應該招惹任何麻煩,可是他距她這樣近,身上有極淡極淡薄荷煙草的味道,就像是許建彰身上的那種味道,親切熟悉。查車的人已經近在約三公尺開外,與他們隻隔著一個包廂了,她稍一遲疑,他已經輕輕一推,將她攜入包廂內。她的心怦怦亂跳,壓低聲音問:“你是什麼人?”

他豎起了食指,做出噤聲的手勢,已經有人在大力拍著包廂的門了,他急中生智,往床上一躺,順勢拉她坐在床邊,並隨手拿起她那本書,她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包廂的門已經被打開了。她霍地站起來,他也像是被嚇了一跳,放下書喝問:“幹什麼的?”

那些人目不轉睛注視著他們二人,她心中便如揣了一麵急鼓,他卻是十分鎮定,任由那幫人打量。那些人凝望了片刻,為首那人道:“你出來。”他知道再也躲不過去,若是眼下一搜身,或是到了下一站被帶下車去,隻要自己身份暴露,都是在劫難逃,雖然憂心如焚,眼裏卻沒有露出半分來,不動聲色地望了尹靜琬一眼,緩緩站起來。

尹靜琬心念一轉,含笑道:“諸位長官且慢,我們是正經的商人,不知道外子犯了什麼事,幾位長官要帶他去哪裏?”一麵說,一麵將特別通行證取出來,為首那人聽說他們是夫妻,臉色稍霽,又將那派司接過去一看,不由露出一絲笑容:“誤會,誤會,打擾兩位了。”緩緩向外退去,目光卻依舊狐疑地注視著兩人,順手替他們關上包廂的門,門卻虛掩著,留了一線縫隙。

她背心裏早已經是一片冷汗,見勢不妙,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忽然走過來將她攬入懷中,不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猝然吻上來。她大驚失色,似乎所有的血轟然湧進腦中。這樣陌生而灼熱的接觸,全然未有過的感覺,唇上陌生的熱力與氣息,她本能地掙紮,卻叫他的力道箍得絲毫不能動彈。她從未與男子有著這樣親密的接觸,他的氣息充斥著一切,如同天羅地網般無可逃避。她覺得自己被卷入颶風中,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到,惟一的感覺隻是唇上的灼熱,與他近乎蠻橫的掠奪。他的手臂突然一鬆,她立刻不假思索一掌摑過去,他手一錯已經扣住她的手腕,輕聲道:“對不起。”

她回過頭去,見包廂門已經落鎖,這才明白過來,隻是氣憤不過,反手又是一掌,他卻毫不躲閃,隻聽清脆一聲,已經狠狠摑在他臉上。她見他初次出手,已經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打不著他,但沒想到他竟沒有攔阻自己這第二掌,微微錯愕,隻見他臉上緩緩浮起指痕,他卻隻是微笑,說:“謝謝你。”

她哼了一聲,說道:“算你運氣好,我正巧有門路,拿著派司在手,才可以打發走那幫人,不然還不被你連累死。”真是鬼迷心竅,才會鬼使神差地幫了他,見他臉上指痕宛然,稍覺過意不去,“喂”了一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想了一想,說:“我姓陸,陸子建。”她璨然一笑:“這麼巧,我姓伍,伍子胥。”

他知道她明知自己報的是假名,故而這樣調侃,當下隻是微微一笑,說:“能與小姐同車,也算是宿緣不淺。雖大恩不言謝,但是還請教小姐府上,改日再去登門拜謝。”她見他眉宇間隱有憂色,說:“算啦,你雖冒犯了我,也是不得已,我也狠狠打了你一掌,咱們也算扯平了。”她年紀雖小,心性倒是豁達爽朗,他微一遲疑,便不再追問。她看了看車窗外明滅的燈光,說:“挨過這半夜,等出了穎軍的地界,我猜你就沒事了。”他見她如此聰明靈透,嘴角微動,欲語又止,她卻又猜到他的心思:“我反正已經吃了天大的虧,不如吃虧到底,送佛送到西,好教你一輩子記著我這天大的人情。外麵那些人肯定還沒走,總得到餘家口才肯下車。”她一邊說話,一邊凝視他的臉色,提到餘家口,他的雙眉果然微微一蹙,那是承穎二軍的交界線,承穎二軍這些年來打打停停,這一年半載雖說是停戰,但雙方皆在餘家口駐有重兵,承軍的南大營便駐在離餘家口不遠的永新城內。

她叫明香進來陪著自己,明香年紀雖然比她小,卻出了好幾回遠門了,見有陌生人,機靈地並不探問。她們兩個擠在一張床上,他就斜倚在對麵那張床上閉目養神,車子半夜時分到了餘家口,他卻並沒有下車,她心裏暗暗奇怪。她本來大半夜沒睡,極是困倦,到了淩晨三四點鍾,再也熬不住沉沉睡意,方打了一個盹,恍惚間突然覺得有人走動,勉強睜開眼睛,火車已經停了,隻不知道是走到哪個站了,外麵卻是燈火通明,站台上全是崗哨。她驀然睜大了眼睛,他已經推開了包廂的門,在門口忽然又回過頭來,在黑暗裏靜靜地凝望了片刻。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一個念頭未轉完,他已經掉頭離去了。

整列火車的人都睡著了,仿佛隻有她獨自醒著,四下裏一片死寂,隻聽站台上隱隱約約的說話聲、雜遝的腳步聲、汽車的引擎聲……夾著一種單調的嘀嗒聲,過了許久,她才發覺那單調的聲音原來是從自己枕畔發出的,怪不得覺得這樣近。伸出手去,借著窗中透進站台上明滅的燈光一看,原來是一隻精巧的金懷表,細密的表鏈蜿蜒在枕畔,她握在手中,聽那表嘀嗒嘀嗒地走著,沉甸甸的像顆不安分的心,火車已經緩緩啟動了。

晌午時分火車到了季安站,停下加水後卻久久不啟動,福叔去打聽了回來,說:“車站的人說有專列過來,所以要先等著。”好在並沒有等多久,專列就過去了。下午終於到了承州,偏偏又不能進站,隻能在承州城外的渠江小站停車,尹靜琬隱約覺得情勢不對,但事已至此,隻得隨遇而安。乘客從渠江下了車,這裏並沒有汽車,好在離城不遠,有的步行,有的叫了三輪車進城去。

進了城更覺得事情有異,承州為承軍的根本之地,督軍行轅便設在此處,城中警備森嚴,所有的商肆正在上著鋪板,汽車來去,人馬調動,明明是出了大事了。福叔找了街邊商家一問,氣籲籲地跑回來告訴尹靜琬:“大小姐,出事了,慕容大帥病重,六少趕回來下的令,全城戒嚴,隻怕又要打仗了。”

尹靜琬心中一緊,說:“咱們先找地方住下來再說。”心中隱約覺得不好,承州督軍慕容宸的獨子慕容灃,承軍衛戍與嫡係的部將都稱他為“六少”,因他前頭有五個姐姐,慕容宸四十歲上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自然珍愛得跟眼珠子一樣,他既然趕了回來,又下令全城戒嚴,那麼慕容宸的病勢,定是十分危急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承軍就通電全國,公布了慕容宸的死訊。原來慕容宸因中風猝死已經四日,因慕容灃南下采辦軍需,慕容家幾位心腹部將憂於時局震動,力主秘不發喪,待慕容灃趕回承州,方才公開治喪。

尹靜琬叫福叔去買了報紙來看過,不由得微有憂色,福叔說:“瞧這樣子,還得亂上一陣子,隻怕走貨不方便。”尹靜琬沉吟片刻,說:“再住上兩天,既來之,則安之。或者時局能穩下來,也未為可知。”見福叔略有幾分不以為然的樣子,她便說:“我聽說這六少,自幼就在軍中長大。那年餘家口之變,他正在南大營練兵,竟然親臨險境,最後以少勝多,一個十七歲便做出此等大事來的人,如今必然能夠臨危不亂。”

【二】

承州全城戒嚴加上舉城治喪,倒真有幾分人心惶惶的樣子。他們住在旅館裏,除了吃飯,並不下樓,尹靜琬悶不過,便和明香在屋子裏玩牌。那慕容灃果然行事決斷毅然,數日內便調齊重兵壓境,逼得穎軍不敢輕舉妄動,雙方僵持數日,局勢倒真的慢慢平靜下來。

雖然如此,尹靜琬還是聽從福叔的意思,隻采辦一半的貨先行運走,他們便動身回乾平去。那乾平舊城,本是前朝舊都,眼下雖然不再為首善之區,但舊都物華天寶,市麵繁榮,自是與旁的地方不同。

尹家本是乾平郡望,世代簪纓的大族,後來漸漸頹敗。他們這一房自曾祖時便棄文從商,倒還繁盛起來,至尹靜琬的父親尹楚樊,生意已經做得極大,隻是人丁單薄,父母獨她一個掌上明珠,當作男孩子來養,這回她自己要去北地,父母拗不過她,隻得應承了。接到她的電報,早早就派了司機去火車站接站。

尹家是舊式的深宅大院,新澆了水門汀的路一直通到宅內去,傭人張媽在月洞門後收拾蘭花,一見著汽車進來,便一路嚷嚷:“大小姐回來啦。”上房裏的吳媽、李媽都迎出來,喜滋滋地替她拿行李,又擁了她進去。尹家本是老宅子,前麵上房卻是新翻修的,向南一色明透亮朗的大玻璃窗子,她一進去,見母親正從內間走出來,那太陽光正照著,映出母親那一身寶藍色的織錦閃銀小壽字旗袍,雖看不清臉上的神情,可是心裏無限歡喜,先叫了一聲:“媽。”尹太太說:“你可回來了。”愛憐地牽著她的手,細細地端詳了好一陣子,又說:“你爸爸一徑地埋怨,說寵你太過了,兵荒馬亂的,一個女孩子家,隻怕你出事。”尹靜琬瞧見父親也已經踱出來,笑逐顏開地說:“能出什麼事,我這不是好端端回來了嗎?”尹楚樊本來吸著煙鬥,此時方露出一絲笑意來,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這一回出門,倒是有驚無險,家裏人本來擔著老大的心,見著她安然無恙地回來,才鬆了一口氣,她本是留洋回來的,自己覺得天下無不可為,這點驚險,隻當是傳奇有趣,在父母麵前緘口不談,隻揀路上的趣聞來講,尹太太倒罷了,尹楚樊聽著,倒頗有幾分稱許的樣子。尹太太便嗔道:“瞧你將她慣的,昨天還在埋怨,今天又縱著她。”正說著話,旁邊吳媽上前來問,說:“大小姐帶回來的那些箱子,該怎麼收拾?”

尹靜琬這才想起來,說:“我帶了好些東西回來呢。北邊的皮貨真是便宜,媽,我替你買了張上好的水獺,夠做一件大衣的了。”叫人將最大的兩隻箱子搬進來,一一打開給父母看,尹楚樊因見裏頭一隻錦盒,隨手打開來,原是極好的一支老山參,不由道:“下回別帶這樣的東西了,落人口實。”尹靜琬笑盈盈地說:“我不過帶了一支參過來,難道能問我一個私運藥材不成?”又取出一隻壓花紙匣來,說,“我也替建彰帶了東西呢。”尹太太慈愛地嗔道,“真沒禮數,連聲大哥也不叫,建彰長建彰短,人家聽了像什麼話。”又說,“你許大哥聽說你今天回來,說下午就過來看你呢。”尹靜琬聽了,將身子一扭,說:“我好端端的,要他看什麼。”

尹太太含笑不語,尹靜琬叫她笑得轉過臉去,又輕嗔一聲:“媽。”尹太太說:“快去洗澡換衣裳,回頭過來吃飯。”

進去一重院落,方是尹靜琬的臥室,吳媽已經為她放好了洗澡水,明香替她在收拾帶回來的一些零碎行李。洗了澡出來,明香已經替她將一些首飾都放回梳妝台上去了,她坐下梳著頭,忽見那隻金懷表放在妝台上,表蓋上細碎的鑽石在燈下流光溢彩。她知道這隻Patek Philippe的懷表價值不菲,他或者是想以此為謝?火車上倉促間沒有細看便收起來了,此時方覺這隻表精巧至極,借著燈光,隻見裏蓋上有一行金色的銘文,就著燈一看,原來是“沛林”二字。這名字有幾分眼熟,倒像是在哪裏聽說過,忽聽明香道:“大小姐,許少爺來了。”她心中歡喜,匆忙將表往抽屜裏一擱,又對鏡子理了理頭發,方才出去。

許建彰正在花廳裏陪尹楚樊說話,天色已經晚下來,廳裏開著壁燈,靜琬看見熟悉的身影立在長窗之前,翩然如玉樹臨風,或者是出來走得急了,她心裏怦怦直跳。許建彰已經瞧見她,微微頷首一笑,說:“靜琬出了一趟門,倒像是大人了。”靜琬將臉一揚,說:“我本來就是大人了,難道我還是小孩子嗎?”她亦嗔亦怒,耳上兩隻翡翠秋葉的墜子沙沙地打著衣領,尹太太說:“這孩子就是這樣沒上沒下,幸好你許大哥不是旁人,哪裏有你這樣搶白人的?”又說,“好生陪你許大哥說話,我去瞧瞧晚飯預備得怎麼樣了。”

她起身去看傭人收拾餐廳,尹靜琬見尹楚樊也借故走開,於是含笑對許建彰說:“我替你帶了一盒雪茄。”許建彰見她換了西式的衣服,極淡的煙霞色,讓那燈光一映,嫋嫋婷婷如一枝杏花,不由低聲反問:“你不是叫我不要吸煙麼?”尹靜琬聽他這樣說,也禁不住嫣然一笑,停了一停,方才說道:“我在路上一直想著,其實煙草的氣味,也是極好聞的。”

他聽到她如此說,也禁不住一笑。

許尹兩家原是世交,尹太太留了許建彰在這裏吃過飯,一直談笑到很晚才回去。第二天一早,尹太太方起床,看見靜琬已經起來,說:“怎麼不多睡一會兒?”靜琬匆匆忙忙地答:“許大哥約我去看花市。”尹太太知這雙小兒女小別重逢,必有他們的去處,也隻是含笑不問。

許建彰自己開了汽車過來接她,一上車就問她:“你吃了早飯沒有?”靜琬說:“還沒有呢。”許建彰說:“我就知道沒有——你這樣愛睡,今天難得起了個大早,定然來不及吃早飯。”靜琬道:“不是問吃就是說我愛睡,你當我是什麼啊?”許建彰見她薄嗔淺怒,眸光流轉,自有一種動人,笑道:“我給你賠不是,成不成?今天我帶你去吃一樣東西,保管你沒有吃過。”

汽車順著長街往南,後來又折往西開了許久,從小街裏穿過去,最後在胡同口停下來,許建彰說:“這裏離花市也不遠了,咱們走過去吧,順路吃早飯。”靜琬跟他下了車,其實時候還是很早,胡同裏靜悄悄的,胡同口有兩株老槐樹,槐花落了一地,人踏上去細碎無聲。許建彰走在前頭,靜琬忽然叫了他一聲:“建彰。”他轉過臉來,那朝陽正照在他臉上,碎金子一樣的陽光,眉目磊落分明,她心中漾起微甜,便如晨風拂過,隻是清清軟軟,他已經伸出手來,她挽住他的手臂,早晨的風略有涼意,卻有著馥鬱的槐花香氣。

從胡同穿出去,是一條斜街,街上有家小館子,賣雲南過橋米線。她從來沒有到這樣的館子裏吃過東西,果然覺得新奇,見著米線上來,又有四碟切得極薄的肉片、魚片、豌豆尖、豆腐皮。她方用筷子挑起,忽聽建彰道:“小心燙。”幸得他這樣叫了一聲,不然她還真被燙到了,沒想到一絲熱氣也沒有的湯,會是那樣的燙,她將那小碟裏的肉片、魚片一一涮熟了來吃,不一會兒,臉上已經微有薄汗,取出手絹拭過,見建彰額頭上也是細密的汗珠,便伸手將手絹遞給他,他接過去隻是微笑。外頭太陽正好,極遠處清道夫拿著大竹掃帚,刷刷地掃著街,聲音斷續傳來,像是有人拿羽毛輕輕掃著耳下,癢癢的舒坦,看那太陽光,淡淡的金色,照在對麵人家的白牆上,隻覺四下裏皆是安靜,流光無聲一樣。

春天裏花市本是極熱鬧,到了這個季節,他們去得又早,倒覺得有點冷清。許多攤主都才搬了花盆子出來,他們順著街往前走,一路看過,下山蘭過了季節,沒有什麼品種了,滿花市都是應景的石榴花,有一種千葉重瓣石榴,翠綠的葉間簇著密密匝匝的花蕾,像大紅絨結子一樣鼓鼓囊囊,花開時想必如萬點紅焰燃起,還有賣西洋菊的,水晶樣的一枝枝白花,極是俏麗。

許建彰知道她愛熱鬧,與她看過芍藥,又買了一盆重瓣石榴,說:“這個雖小巧,擱在你那屋子裏正好,等花開了必定好看。”她自己也喜滋滋地挑了一盆茶花,許建彰不由好笑:“咱們兩個真有一點傻氣,放著家裏花匠種的那樣多的花,偏偏還要另買回去。”她也好笑,說:“跟你在一塊兒,就老是做這樣的傻事。”

他們從花市出來,又往崎玉齋看古玩字畫,許建彰本是常客,崎玉齋的夥計自然招呼得周到,一坐下來,先沏上上好的茶來,又裝上四碟點心,方才含笑道:“許少爺來得真巧,剛有一方極好的硯。”又說:“尹小姐可有日子沒來照應小號了。”又問了府上好,極是周到有禮。夥計先取了幾樣東西來給許建彰看著,靜琬喝了半碗茶,因見櫃上的夥計正檢點些古玉,其中有一串紅色的珠子,彤豔潤澤,隱隱若有光華流轉,不由十分注目。夥計見狀,忙拿過來給她細瞧。她拿在手裏才知道不是玉的,亦不是瑪瑙,原來是紅珊瑚珠子。夥計見她喜愛,在旁邊說道:“尹小姐好眼力,這樣東西原是從宮裏出來的,輾轉至今,價錢倒是其次,尹小姐若是瞧得上,也算是投緣。”

許建彰見她頗有幾分喜歡的樣子,便對夥計道:“你說個實價,回頭到賬上取錢吧。”夥計答應一聲,自去問櫃上了。靜琬是大小姐脾氣,聽說是宮裏出來的東西,知道必然不便宜,但實在是喜歡,倒也不問是多少錢,喜滋滋地先取來試。對著桌上那隻古意盎然的梨花木妝奩鏡台,先照了一照,今天她穿了一件櫻桃紅色的西式衣裳,小小的心形領子,那珠子一戴上去,襯得肌膚如雪,珠光晶瑩,對著鏡子看了,更是歡喜。忽聽許建彰在耳畔說:“像不像紅豆?”

她本來不覺得,聽了他的話翻心一想,隻如蜜甜,但見鏡中兩張笑盈盈的臉龐,其間似有春風流轉無限。

【三】

靜琬與許建彰一直玩到晚上,看過電影後才回去,靜琬到家差不多已經是十點多鍾。尹家因著與外國人做生意,多少學到些洋派的風氣,靜琬雖是位小姐,晚上十點鍾回來也屬平常。吳媽聽見汽車喇叭響,早早出來接過手袋。靜琬一路走進去,見上房裏還亮著電燈,問道:“媽還沒睡嗎?”

吳媽說:“趙太太和孫家二奶奶,還有秦太太來打牌呢。”靜琬聽說有客人,於是走到上房裏去,果然見西廳裏擺了一桌麻雀牌,秦太太麵南坐著,一抬頭瞧見她,說:“大小姐回來了。”她笑盈盈叫了聲:“秦伯母。”又跟趙太太、孫二奶奶打過招呼,方站到母親身後去看牌。尹太太問:“晚飯吃的什麼?

我叫廚房正預備點心呢。”靜琬說:“我晚上吃的西菜,現在倒不覺得餓。”尹太太說:“你爸爸在書房裏,說叫你回來了就去見他呢。”靜琬答應著就去了。

她一走到書房的門口,就聞到濃烈的煙味,說:“爸爸,你當心屋子燒起來了。”尹楚樊一直很嬌慣這個女兒,見著她回來,不由就笑了,說:“小東西,專會胡說八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臉突然一板,說,“我有話問你呢。”望住了女兒,說:“這回的貨下午已經到了,倒還順利,可是你怎麼夾在中間運了四箱西藥?萬一查出來,那還了得?”

靜琬聽他問這件事情,仍舊是不慌不忙,說:“我聽建彰說,他們櫃上西藥缺得厲害,反正是大老遠跑一趟,我就替他帶了一點回來。”尹楚樊不由道:“你說得倒輕巧,萬一查出來,那可是要坐牢的,你真是小孩子脾氣,不知道天高地厚,建彰看著老成,原來辦事也糊塗,怎麼能讓你做這種事。”

靜琬聽他這樣說,連忙分辯:“這事和許大哥一點關係也沒有,是我自作主張,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你要罵就罵我吧,跟旁人沒關係。”尹楚樊本來十分生氣,見她兩隻眼睛望著自己,倒像是急得快要哭了一樣,他隻有這麼一個女兒,難道舍得真的去打罵?心下不由就軟了,哼了一聲說:“你總要吃過苦頭,才曉得厲害。”又說,“建彰要是知道了,必然也要狠狠地教訓你,你就等著瞧吧。”

第二日許建彰聽說了此事,果然對她說:“你也太胡鬧了,這種事情萬一被查出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靜琬微笑說:“怎麼會被查出來,你每次去進貨,不都是很順利嗎?”許建彰說:“怎麼能這樣比,你是一個女孩子。”靜琬將嘴一撇,說:“你骨子裏還是瞧不起女子,虧你往日誇我不讓須眉,原來都是假的。”許建彰見她薄有怒意,知道她從來是吃軟不吃硬,倒隻能跟她講道理了,於是緩聲道:“你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意思,我平常去進貨,都是多年熟人的門路,拿到軍需的許可證,一路上都是有人照應著,自然沒有人查。你這樣貿貿然地行事,有多危險啊。”

靜琬聽他說得有理,又見他一臉的焦慮,總是為自己擔心罷了,於是說:“我怎麼知道這中間還有天地線呢,算是我錯了罷。”她素性要強,等閑不肯認錯的,這樣說幾乎算是賠不是了,許建彰也就含笑說:“你也是一片好心,原是為著我。”她也就笑起來,說:“你知道就好。”

他們兩個人在小花廳裏說著話,語聲漸低,尹太太本來親自端來一盤西洋的桃心酥,見著一雙小兒女你儂我儂,抿嘴一笑,悄悄又退了出去,隨腳走到後麵院子裏的書房去,尹楚樊本來戴著老花眼鏡在看賬簿,見著太太端著點心進來,拖著戲腔道:“勞煩夫人,下官這廂有禮了。”尹太太皺眉道:“瞧你這樣子,家裏還有客人在,若叫人瞧見像什麼話?”尹楚樊說:“不是說建彰來了嗎?我出去招呼一聲。”尹太太說:“孩子們正自己說話,你出去攪什麼局啊,再說他是常來常往的,又算是晚輩,你不出去,也不算失禮。”便喚了傭人斟了茶來,陪了丈夫在書房裏吃點心。尹楚樊吃了兩塊酥,又點上煙鬥來咬著,尹太太說:“靜琬脾氣不好,難為建彰肯擔待她,況且他又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兩家人知根知底。唉,隻可惜建彰的父親過去得太早,許家生意上頭的事,都是他在操心,這孩子,倒是難得的老成持重。許太太上回半含半露,跟我提了親事,我隻含糊過去了。”尹楚樊將煙鬥在那煙缸裏磕了一磕,說:“靜琬年紀太小,眼下兩個孩子雖然要好,總得到明年,等靜琬過了十八歲生日,才好訂婚。”

過了幾日,尹太太去許府跟許太太打牌,尋一個單獨談話的機會,將這個意思微微露了一下,許太太早就婉轉提過婚事,得到一個這樣確切的答複,自然喜不自勝。靜琬與許建彰也隱約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們兩家雖都是舊式人家,但如今頗有幾分西洋做派,既然父母肯這樣地支持,兩人自然也是歡喜。

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過去的。春去秋來,轉眼就是舊曆新年,出了正月,天氣漸暖,花紅柳綠,便又是春天了。許家與尹家早就商議過了,聽了兩個年輕人的意思,定在五月裏舉行西式的訂婚禮,但許尹兩家皆是大家族,親友眾多,要準備的事務自然也多,從四月間便開始采辦添置東西,擬宴客的名單,許家又重新粉刷了裏裏外外的屋子。

許家是做藥材生意的,四月底,正是時疫初起、藥材緊俏的時節。每年這個時候,許建彰會親自去北地進貨,今年因著家裏的私事,原本打算叫幾個老夥計去,但是承穎兩軍剛剛停戰,局勢稍定,許建彰怕路上出什麼差錯,最後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

靜琬聽說他這當口還要出遠門去,雖然不舍,但是也沒有法子,況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為,獨力撐起偌大的家業,所以雖依依不舍,終究是不曾攔阻。許建彰臨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裏設宴,替他餞行,靜琬本是很愛熱鬧的人,這日卻悶不做聲,隻是低頭吃飯。尹太太替許建彰挾著菜,口中說:“靜琬就是這樣子,老愛發小孩子脾氣,過會子就好了。”許建彰瞧著靜琬,見她一粒一粒地撥著米飯,倒像是很恍惚的樣子,心中老大不忍。飯後,傭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與尹楚樊走開了。

許建彰見靜琬端著那玻璃茶杯,隻是不喝,隻望著茶杯裏的茶葉,浮浮沉沉。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靜琬,你怪我嗎?”靜琬說道:“我怎麼會怪你,反正不過兩個禮拜,你就又回來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靜琬的手,說:“你不要擔心,雖然剛剛才打完仗,可是承穎兩軍打了這許多年的仗了,我們還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靜琬說:“我都知道。”客廳裏不過開著一盞壁燈,光線幽幽的,照著她一身朱砂色撒銀絲旗袍,她本來極亮的一雙眼睛,燈下那眼波如水,隻是盈盈欲流望著他,他覺得自己一顆心潑剌剌亂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氣,她穿著高跟鞋,微微有幾分站立不穩,身子向前一傾,已經讓他摟在懷中,灼人的吻印上來,她心裏隻是亂如葛麻。他們雖然相交已久,許建彰卻是舊式人家的禮節,除了牽手,不敢輕易冒犯她。今日這一吻,顯是出於情迷意亂,她身子一軟,隻覺得這感覺陌生到了極點,那種淡淡的薄荷煙草的芳香,卻又是無比的熟悉,隻覺得像是夢裏曾經經過這一場似的,仿佛天荒地老,也隻像是一個恍惚,他已經放開了手,像是有幾分歉意,又更像是歡喜,雙目中深情無限,隻是看著她。

她將頭貼在他胸口,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低聲說道:“我半個月後就回來啦,或者事情順利,十來天就能辦完也不一定。”

他第二天動身,一到了承州,就發了電報回來報平安,過了幾日,又發了一封電報回來,靜琬見那電報上寥寥數語,說的是:“諸事皆順,五月九日上午火車抵乾平,勿念。”她一顆心也就放了下來。

等到五月八日,她打算第二天一早去車站接許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了。偏偏春晚時節,天氣沉悶,花瓶裏插著大捧的晚香玉與玫瑰,香氣濃烈,倒叫人一時睡不著,她在床上輾轉了半晌,終於迷迷糊糊睡去了。

恍惚裏卻仿佛是站在一個極大的大廳裏,四麵一個人也沒有,四下裏隻是一片寂靜。她雖然素來膽大,但是看著那空闊闊的地方,心裏也有幾分害怕。忽然見有人在前頭走過,明明是建彰,心中一喜,忙叫著他的名字。他偏偏充耳不聞一樣,依舊往前走著,她趕上去扯住他的衣袖,問:“建彰,你為什麼不理我?”那人回過頭來,卻原來不是建彰,竟是極凶惡的一張陌生臉孔,獰笑道:“許建彰活不成了。”她回過頭去一看,果然見著門外兩個馬弁拖著許建彰,他身上淋淋漓漓全是鮮血,那兩名馬弁拖著他,便如拖著一袋東西一樣,地上全是血淌下來拖出的印子,青磚地上淌出一道重重的紫痕,她待要追上去,那兩個馬弁走得極快,一轉眼三人就不見了,她嚇得大哭起來,隻抓住了那人就大叫:“你還我建彰,你把建彰還給我。”

她這樣痛哭失聲,一下子醒過來,隻覺四下裏寂無人聲,屋子裏本開著一盞小燈,珍珠羅的帳子透進微光,明明是在自己的臥室裏,隻聽見床頭那盞小座鍾,嘀嗒嘀嗒地走著,才知道原來是夢魘。可是猶自抽噎,心裏怦怦亂跳著,早已是一身冷汗,薄綢的睡衣汗濕了貼在身上,也隻是冰涼。她想著夢裏的情形,真是可怖到了極點,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對自己說道:“是做夢,原來隻是做夢,幸好隻是做夢。”就這樣安慰著自己,方又迷糊睡去了。

她半夜沒有睡好,這一覺睡得極沉,正睡得香酣,忽聽母親喚自己的名字,忙答應著坐起來,披上衣服,尹太太已經推門進來,手裏捏著一份電報,一臉的焦灼,隻說:“靜琬,你可不要著急,建彰出事了。”她一件衣裳正穿了一半,剛剛籠進一隻袖子去,聽了母親這樣一句話,宛若晴天霹靂,整個人就呆在了那裏。

原來西藥曆來為承軍關禁最嚴的禁運物資,但許家常年做藥材生意,與承軍中的許多要害人物都有交情,這些年來一直順順利利,不料慕容灃剛剛領兵平定了北地九省,就回頭來整肅關禁,而首當其衝的就是這西藥。那慕容灃少年得誌,行事最是雷厲風行,對於關禁腐敗,痛心疾首。一著手此事,不動聲色,猝然就拿了承軍一個元老開刀,將那位元老革職查辦,然後從上至下,將涉嫌私運的相關人等全部抓了起來,許建彰被牽涉出來,人與貨物剛出承州就被抓回去扣押,眼下被下在監獄裏,生死不明。

尹太太原想靜琬會哭,不料她並沒哭泣,眼裏雖然有驚惶的神氣,過了一會兒,就慢慢鎮定下來,問:“許伯母知道了嗎?”尹太太說:“這電報就是她叫何媽送過來的,聽何媽說,許太太已經亂了方寸,隻知道哭了。”

許建彰雖有兩個弟弟,年紀都還小,家裏的大事,都是他這個長子做主,這一來,許家便沒了主心骨,自然亂作一團。靜琬輕輕地“噢”了一聲,問:“爸爸怎麼說?”尹太太道:“你爸爸剛才一聽說,就去見王總長了,但願能想點法子吧。”

尹楚樊去見的這位王總長,原是承軍的人,眼下在內閣做財務總長,聽了尹楚樊的來意,二話不說,連連搖頭,說:“若是旁的事都好說,可是眼下這件事,憑他是誰,隻怕在六少麵前也說不上話。您多少聽說過那一位的脾氣,從來是說一不二,當年大帥在的時候,也隻有大帥拿他有法子,如今他正在光火關禁的事,隻怕正等著殺一儆百,眼下斷不能去老虎嘴邊捋須,我勸你先回去,等過陣子事情平複,再想法子吧。”

尹楚樊見話已至此,確實沒有轉圜的餘地,隻得失望而歸。靜琬見父親一一分析了利害關係,隻是默不做聲。尹楚樊安慰她說:“雖然私運西藥是軍事重罪,可是許家與承軍裏許多人都有交情,建彰的性命應該無憂,到時再多花些錢打點一下,破財消災吧。”她仍舊默不做聲,心中焦慮,午飯也沒有吃,就回自己屋去了。

她知道父親是在安慰自己,坐在梳妝台前,隻是思潮起伏。恰好那梳妝台上放著一份數日前的舊報紙,上麵登著新聞,正是慕容灃平定北地九省之後,在北大營閱兵的相片,報紙上看去,隻是英姿颯爽的一騎,於萬軍拱衛中卓然不凡。這個人這樣年輕,已經手握半壁江山,竟是比他父親還要厲害的人物,他的行事,必然剛毅過人。慕容灃既然下了決心要整肅關禁,難保不殺一儆百,而建彰撞在這槍口上,隻怕是凶多吉少。

她怔怔瞧著那報紙,忽瞧見那報紙援引內閣耄老的話,說是“慕容沛林少年英雄”,心中一動,隻覺得“沛林”這兩個字再熟悉不過,自己倒像在哪裏見過,隻記不起來,坐在那裏苦苦尋思,突然間靈光一閃,拉開抽屜,四處翻檢,卻沒有找到。

她將所有的抽屜都一一拉開來,最後終於在衣櫃底下的抽屜裏找到了那隻金懷表,打開來看,裏蓋上清清楚楚兩個字:“沛林”。她本是一鼓作氣翻箱倒櫃,此時倒像是突然失了力氣,腿腳發軟,慢慢就靠著那衣櫃上,心裏已經有了計較,隻想,不管是與不是,不管成與不成,總得破釜沉舟試一試。

【四】

靜琬從頭又仔細想了一遍,換了件衣裳,去上房對母親說:“我去看望一下許伯母。”尹太太點頭道:“是該過去瞧瞧,也勸她不要太著急了。”就叫家裏的汽車送靜琬去許家。

許家也是舊式的大宅門,時候本來已經是黃昏,晚春的太陽斜斜照在影壁上,不由帶了幾分慘淡之色。許太太聽到傭人回話,早已經遠遠迎了出來,上房裏已經開了電燈,許太太本來穿著一件墨綠的湖縐旗袍,在黃色燈光的映襯下,臉上更顯焦黃的憔悴之色。靜琬看在眼裏,心裏更添了一種傷感,許太太幾步搶上來,牽了她的手,隻叫了一聲“靜琬”,那樣子倒像又要掉眼淚一樣。靜琬真怕她一哭,自己也會忍不住放聲大哭,勉強叫了聲:“伯母。”攙了她在沙發上坐下。

許太太取出手絹來拭了一回眼淚,隻說:“這可怎麼好?建彰一出事,就像塌了天一樣。”靜琬說:“伯母不要太著急,保重身體要緊,建彰的事總不過要多花幾個錢罷了,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如今建彰有哪些朋友還可以幫得上忙。”許太太說:“外麵的事我都不太過問,恐怕隻有廖先生知道。”靜琬便問:“能不能請廖先生過來談一談呢?”許太太早就失魂落魄,見她神色鎮定,心裏才稍稍安定些,聽她一說,於是馬上就差人去請。

那位廖先生是許家積年的老賬房,跟著許建彰辦過許多事,聽說許太太請他,馬上就趕來了。靜琬平日與他也熟識,稱呼他一聲“廖叔”,說:“廖叔,眼下要請您好好想一想,建彰還有哪些朋友在承軍裏頭,可以幫得上忙。”廖先生遲疑了一下,說:“這回的事情,牽涉極大,就我知道的好些人,都已經幫不上忙了。”靜琬問:“那麼旁的法子呢?假若不是直接找人去說情,隻是找門路見六少一麵,有沒有法子?”

廖先生聽見說,嚇了一跳,將頭上的帽子取下來,狐疑地說:“找門路見六少——這可是非同等閑的事,他是現任的承軍統帥、九省巡閱使,要見他一麵,談何容易。就算見著了,又能有什麼用?”

靜琬說:“家父有位朋友,跟六少略有交情,可能說得上話,隻是許多年不見,如今六少位高權重,起居八座,隻怕不容易見麵,若是能見著麵攀一攀舊情,或許能奏效也未為可知。”

廖先生聽她說得這樣篤定,沉吟道:“要見六少確實沒有法子,但有條門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靜琬忙說:“請先生明言。”原來許家與承軍一位餘師長頗有交情,而這位餘師長,正是慕容灃三姐夫陶端仁的表親,廖先生坦然道:“找這位餘師長幫忙,或許能見一見慕容三小姐。”靜琬默默點一點頭,廖先生又說:“聽說慕容家是舊式的家庭,小姐們都不許過問外麵的事,隻怕見著慕容小姐,也無濟於事。”靜琬想了一想,對廖先生說:“眼下也隻有這一步活棋了。能不能請您給餘師長寫封信,介紹一下家父的那位朋友,請餘師長從中幫忙,讓家父的朋友能見一見慕容小姐。”廖先生自然答應,當下許太太叫傭人取了筆硯來,廖先生寫了一封長信,說明了利害關係,方交給靜琬。

許太太淚眼汪汪地瞧著她,問:“令尊的那位朋友,真的能幫上忙嗎?”靜琬想了一想,說:“其實也沒有多少把握,但她必會竭盡全力。”

靜琬回到家去,天色已晚,尹太太見她神色匆忙,叫住了她問:“吃過飯沒有?”靜琬說:“在許家陪許伯母吃過了,老人家看著真可憐,真是食不知味。”尹太太輕輕歎了口氣,說:“你也別太著急了,你父親已經在想法子。”靜琬說:“我明天去找一找我的同學,他的父親曆來與承軍的人來往密切,或者能有門路。”尹太太點一點頭,說:“咱們可真是病急亂投醫。”靜琬不知為什麼,輕聲叫了聲:“媽。”尹太太無限憐愛地瞧著她,說:“你看看你,隻一天的工夫,就急得憔悴下去了。”靜琬不由自主摸了摸臉,勉強笑著說:“媽,我先去睡,明天一早起來,還要去見我那同學呢。”

第二天一大早,靜琬就坐了汽車出去,尹太太在家裏,不知為何有些心神不寧,隻說是為了建彰的事在擔心。等到了中午時分,司機開了汽車回來,卻不見靜琬。司機說:“大小姐叫我在路口等著她,一直等到現在,我以為大小姐自己雇車回來了。”尹太太聽了,又急又憂,忙打電話告訴了尹楚樊,又想或許是在同學那裏,一一打電話去問,都說沒有去過。到了天色已晚,靜琬仍沒有回來,尹家夫婦憂心如焚,去女兒房中一看,少了幾件貼身衣物,妝台上卻壓著一封書信。尹太太看完了信,幾乎要暈厥過去,尹楚樊稍稍鎮定,握著煙鬥的手亦在微微發抖,連忙打電話給銀行的熟人,果然靜琬這日一早就去提取了大筆的款子,尹家夫婦見事出突然,隻是痛悔不及。

這晚卻有極好的月亮,靜琬躺在火車的軟鋪上,窗簾並沒有完全拉上,一線窄窄的縫隙裏,正見著那一勾彎月,暗灰的天幕上月色有點發紅,像是誰用指甲掐出的印子,細細淺淺的一枚。火車走得極快,明暗間那一彎月總是在那個地方,她迷糊睡去,心裏忐忑,不一會兒又醒了,睜眼看月亮還在那個地方,就像追著火車在走一樣。她思潮起伏難安,索性又坐起來,從貼身的衣袋裏取出那隻懷表,細細地摸索著上麵的銘文。細膩的觸覺從指尖傳進心底,“沛林”——如果真的是他,那麼她應該有希望,畢竟他欠過她人情。

她心裏稍稍安靜了幾分,又重新睡下,那月光暗得幾近赤色,她在枕上望去,就像玻璃杯上的胭脂痕,洇然就要化開了一樣,她又重新睡著了。

一出承州站,方才覺得氣氛不對。她孤身一個女子,隻得先雇了黃包車去旅館,走在路上才問黃包車夫:“今天街上怎麼這麼多崗哨,是出什麼事了嗎?”黃包車夫答說:“通城的人都湧去看熱鬧——今天要處決人犯呢。”她不知為何,心中怦怦亂跳,問:“是什麼人犯?”那黃包車夫答:“說是走私禁運物資。”她呼吸幾乎都要停頓,失神了好幾秒鍾,方才重重搖一搖頭,問:“隻是走私禁運物資,怎麼會處置得這樣重?”那車夫答:“那可不曉得了。”

她到了旅館,來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汽車去餘師長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餘師長還沒有出門,門上將她讓在客廳裏,自有隨從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報進去,餘師長倒是極快就親自出來了。一見著靜琬,自然詫異無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問:“廖先生信裏提到的人,就是你?”

靜琬不知事態如何,強自鎮定,微微一笑,說:“鄙姓尹,實不相瞞,許建彰是我的未婚夫,我的來意,餘師長定然十分清楚。”那餘師長又將她打量了一番,忽然挑起拇指讚道:“小許好眼力,尹小姐好膽識。”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連連搖頭說:“隻是可惜了,可惜啊。”

他連道兩聲可惜,靜琬心裏一片冰涼,禁不住問:“難道今天處決的……”那餘師長說:“原來尹小姐已經聽說了?”靜琬一顆心隻欲要跳出來,不禁大聲問:“私運禁運物資雖是重罪,怎麼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那餘師長道:“這中間的事,真是一言難盡。今天處決的這個人,和建彰相比,說句不客氣的話,其實更有來曆。”靜琬聽了這句話,心裏頓時一鬆,人也虛弱得似站立不穩了,心裏隻在想,謝天謝地,原來並不是他,原來還不算遲。

隻聽那餘師長說:“尹小姐不是外人,我也就實話實說。今天下令處決的這個人,原是望州統製徐治平的嫡親侄子。徐統製為這事幾乎要跟六少翻臉,逼得六少當著九省十一位部將的麵下令,這次抓獲的人全部殺無赦。”

靜琬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餘師長說:“六少既然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定然是沒有半分轉圜的餘地了,我勸尹小姐還是回乾平去吧。”

靜琬聽說今天處決的竟是一省統製的侄子,已經知道希望渺茫。又聽說六少當著部將的麵下過這樣的命令,想哪怕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隻怕他也不能收回成命,不然,將置威信於何在?他本來就是年輕統帥,底下人雖然不少是慕容家的舊部,但難保有人心裏其實不服氣,他為著壓製部將,斷不得有半分差錯。此事他既然已經辦到這個分上,亦是騎虎難下,隻怕就算是六少他自己的親眷,亦會“揮淚斬馬謖”。

她思前想後,但事已至此,總得放手一搏。於是對餘師長道:“我還是想見一見慕容小姐,不知師長方不方便安排。”那餘師長數年來得了許家不少好處,此次事發,早就想搭救許建彰,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罷了。聽她說要見慕容小姐,這件事自己能幫上忙,當下就痛快地答應了。說:“機會倒是現成的,三小姐過三十歲,為了給她做生日,陶家一連幾日大宴賓客,來來往往的客人極多,就是我帶你進去,也不會有人留意到。”

靜琬道謝不迭,那餘師長說:“尹小姐一介女流,尚且能千裏相救,我是建彰的朋友,難道不該出綿薄之力嗎?”靜琬見他雖是個粗人,但心性耿直,又肯在危難中出力相救,心下暗暗感激。

那陶端仁本在承軍中擔當要職,家裏極大的花園與新建的品紅磚樓,樓修得極醒目,遠遠就可以瞧見。靜琬見陶府門外半條街上,皆停著車馬,那一種門庭若市,氣派非凡。餘師長叫了餘太太作陪,夫婦兩個引了靜琬進了陶府。男客都是在外麵招待,餘太太便陪了靜琬進了一重院落,原來後麵還有宏偉的花廳,廳前花團錦簇,擺著芍藥、牡丹等應時的花卉,都開了有銀盤大的花盞,綠油油的葉子襯著,姹紫嫣紅。

花廳裏全是女客,都是些非富即貴的少奶奶、小姐們,穿的各色衣裳比那廳前的花還要爭奇鬥妍,那花廳前本有一個小戲台,台上正咿咿呀呀唱著,台下那些太太小姐們看戲的看戲,說話的說話,談笑聲鶯鶯嚦嚦,夾在那戲台上的絲竹聲裏,嘈嘈切切。靜琬眼見繁華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雖是富貴場上經曆過來的,亦覺得奢華難言。餘太太見她看戲台上,便向她一笑,問:“尹小姐也愛聽戲嗎?今兒是名角紀玉眉的壓軸《春睡》與《幸恩》,紀老板的戲那可是天下一絕,等閑不出堂會。”靜琬胡亂應承了兩句,餘太太帶她穿過花廳,又進了一重院落,那院子裏種著細細的幾株梧桐,漫漫一條石子小徑從樹下穿過。她帶著靜琬順著那小路繞過假山石子,前麵的絲竹談笑聲都隱約淡下去,這才聽見後麵小樓裏嘩啦嘩啦的聲音。

餘太太未進屋子就笑著嚷:“壽星在哪裏?拜壽的人來了呢。”屋子裏打牌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她,原來下首坐的那人,一身的華麗錦衣,綰著如意髻,是位極美的舊式女子,正是慕容三小姐,她叫了餘太太一聲“表嫂”,笑著說:“表嫂帶來的這位妹妹是誰,真是俊俏的人。”靜琬這才落落大方地叫了聲:“三小姐。”自我介紹說:“我姓尹,三小姐叫我靜琬就是了。”又遞上一隻小匣,說:“三小姐生日,臨時預備的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那慕容三小姐見她態度謙和,說話又大方,不知為何就有三分喜歡,說:“尹小姐太客氣了。”叫傭人接了禮物去,又招呼餘太太與靜琬打牌。靜琬稍稍推辭就坐下陪著打八圈。她原本坐在慕容三小姐的上首,她是有備而來,又極力地察言觀色,拚著自己不和牌,慕容三小姐要什麼牌,她就打什麼牌,八圈下來又打了八圈,慕容三小姐已經贏了兩千多塊錢了。餘太太在旁邊替慕容三小姐看牌,笑逐顏開地說:“三小姐手氣正好,開席前贏個整數吧,隻怕這八圈打不完,就該開席了。”那慕容三小姐道:“今天是正日子,老六早說要來,等他來了才開席。”

靜琬聽見說,笑吟吟地問:“六少要來嗎?說起來我與六少曾有一麵之緣,不知道六少是否還記得。”似是無意,隨手就將那隻金懷表取出來,看了看時刻。慕容三小姐眼尖,已經認出那是慕容灃二十歲生日時,慕容宸替他訂製的那隻金表,隻不知道為何在這女子手裏。轉念一想,大約又被這位年少風流的六弟隨手送人當作留念了,這位尹小姐相貌如此出眾,怪不得他連這塊表都肯送她。心中尋思,這位尹小姐輸了這樣多的錢給自己,原來打的是這麼一個算盤。她是司空見慣這樣的事,心中雖然暗暗好笑,也不去點破,隻笑道:“我前兒還在跟大姐說呢,咱們家老六,都要趕上那些電影明星了。”靜琬聽她這樣不鹹不淡的一句,也不接口,隻是又璨然一笑。

那慕容三小姐贏了她不少錢,心裏想這本是順水推舟的事情,況且慕容灃一向又是這種壞毛病,自己替人牽線遮掩,倒也不是頭一回了。一麵心裏盤算,一麵打牌,等到外麵催請開席,方起身出去。

靜琬這一餐酒宴,吃得亦是忐忑不安,雖是鮑參魚翅,也味同嚼蠟。廳上本是流水席,用過飯後讓到後廳裏用茶,方停了戲,又有幾位大鼓娘上來說書,正熱鬧處,忽然一個模樣伶俐的丫頭走上前來,低聲對她說:“尹小姐,我們三小姐請尹小姐後麵用茶。”她心中一跳,起身就跟著那丫頭往後走,這次卻穿過了好幾重院落,進了一扇小紅門,裏麵是十分幽靜的一座船廳,廳前種著疏疏幾株梨花,此時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

那丫頭推開了門,低聲說:“小姐請在此稍等。”靜琬看那屋子,雖是舊式陳設,倒也十分雅致。一色的明式紫檀家具,並不蠢笨。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聽那丫頭去得遠了,四下裏寂靜無聲,從極遠處隱約傳來一點宴樂的喧嘩,越發顯得安靜。忽然聽到廳外由遠及近,傳來皮鞋走路的聲音,心怦怦直跳,人也不由自主站起來,她本來膽子極大,到了此時卻突然害怕起來,聽那腳步聲越走越近,將身子一閃,隱身藏在了那湖水色的帳幔之後。

那人一直走進屋子裏來,叫了兩聲“玉眉”,問:“玉眉,是不是你?別藏著啦。”她聽見是年輕男子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那慕容灃,一顆心幾欲要從口裏跳出來,在那裏一動不動。卻聽那人說:“好啦,別玩啦,快出來吧。我好容易脫身過來,回頭他們不見了我,又要來尋。”

靜琬心思雜亂,一瞬間轉了無數個念頭,隻聽他說:“你再不出來,我可要走了。”她遲疑著沒有動彈,隻聽他說:“玉眉,你真不出來,那我可真走了。”過了一會兒,就聽腳步聲漸去漸遠,四下裏重又安靜,那人真的走了。她不知為何籲了一口長氣,慢慢從那帳幔之後走出來,見廳中寂無一人,心下亂成一團,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怔忡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人從後頭將她攔腰抱起,她嚇得失聲驚呼,人已經天旋地轉,被人撲倒在那軟榻上,暖暖熱氣嗬在耳下,那一種又酥又癢,令她既驚且怕。卻聽著適才說話那人的聲音就近在咫尺,原來那人隻是故意裝作走開,此時出其不意將她按住,哈哈大笑,說:“你這促狹的東西,總是這樣調皮,我今天非得叫你知道不可。”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煙草的芳香,夾雜著陌生男子的氣息,還有一種淡淡的硝味嗆入鼻中,她拚命地掙紮,他一手壓製著她的反抗,一手撥開她的亂發,正欲向她唇上吻去,已經看清她的臉龐,不由怔住了。

【五】

他的臉龐本來極近,看得清那濃濃的眉頭,目光犀利地盯在她臉上,雖然有幾分詫異,可是因這情形著實尷尬,不由閃過一絲複雜難以言喻的窘態,不過一刹那,那窘態已經讓一種很從容的神色取代了,仍舊目光犀利打量著她,似乎要從她臉上看出什麼來一樣。她也極力地回憶往日看過的相片,可是報紙上登的相片,都並不十分清楚,她盯著他細看,也拿不準他是否就是慕容灃,他的呼吸熱熱地噴在她臉上,她這才發覺兩個人的姿勢曖昧到了極點,她到底是位小姐,不由麵紅耳赤,伸出手推他說:“哎,你快起來。”

他也回過神來,連忙放開手,剛剛起身,忽聽門外腳步聲雜遝,明明有人往這邊來了,緊接著有人“砰砰”敲著門,叫:“六少!六少!”門外的人都哈哈笑著,聽那聲音總有三四個人的樣子。隻聽一個破鑼似的嗓子高聲嚷道:“六少,這回可教咱們拿住了,才喝了一半就逃席,也太不給咱們幾個老兄弟麵子了。”靜琬嚇了一跳,身子微微一動,他怕她去開門,猝然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低聲說:“別做聲。”他是行伍出身,力氣極大,靜琬讓他箍得差點背過氣去,連忙點頭示意領會,他才鬆開了手。

忽聽外麵另一個聲音說道:“幾位統製不在前麵吃酒,跑到後麵來做什麼?”先前那個破鑼嗓子哈哈笑了一聲,說:“陶司令有所不知,酒才吃到一半,六少卻借故逃席,過了這半晌還沒回去,咱們尋到這裏來,總要將他請回去,好生罰上一壺酒。”

那陶司令正是慕容灃的三姐夫陶端仁,現任的承州駐防司令,他是何等的人物,當下已經將來龍去脈猜到三四分,笑吟吟地說:“這裏是一間閑置的房子,等閑沒有人來的,關統製叫了這半晌也沒有人答應,六少定然也不在這裏,各位不如去別處找找吧。”

那關統製雖然是個大老粗,但這些年來軍政兩界沉浮,為人其實粗中有細,見陶端仁發了話,不好掃主人麵子,打個哈哈說:“那咱們就別處找去。”往外走了兩步,忽然笑嘻嘻止了步子,回過頭來說,“不成,陶司令,今天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府上人多,咱們可不能讓人鑽了漏子去,萬一進來歹人,驚擾了貴客那如何了得?”便提高了聲音,叫:“來人啊!”

他隨侍的一名馬弁便上前答應了一聲,隻聽那關統製吩咐說:“取一把大鎖來,將這房門鎖好了,再將鑰匙交給陶司令好生保管。”話音未落,幾人都哄然大笑起來,個個拍手叫好。陶司令雖然微覺不妥,但這幾位統製都是慕容舊部,從小看著慕容灃長大,私底下從來是跟他胡鬧慣了,何況現在有了七八分酒意,更是無法無天的潑皮樣子,哪裏有半分像是開牙建府的封疆大吏?慕容灃尚且拿他們沒有法子,況且這明明是故意在開玩笑,隻好含笑看那馬弁取了一把大銅鎖來從外麵鎖上了房門。那關統製接過鑰匙,親手往陶司令上衣口袋裏放好了,輕輕在那口袋外拍了一拍,說:“陶司令,既然這裏是一間閑房,想來裏麵也沒擱什麼要緊的東西,自然一時半會兒也不急著用這把鑰匙,咱們先喝酒去吧。”和另幾位統製一道,連哄帶攘簇擁著那陶司令出去了。

靜琬在屋子裏聽他們去得遠了,走上前就去推門,那鎖從外頭鎖得牢牢的,哪裏推得動半分?回過頭來看著慕容灃,他倒還是很從容的樣子,對著她笑了一笑,說:“真對不住,剛才我是認錯人了,多有冒犯。”她隻說:“哪裏。”話一出口微覺不妥,但再解釋倒怕是越描越黑,屋子裏隻開了一盞小燈,她立在窗子之前,窗上本是金絲絨窗簾,因著光線晦暗,倒像是朦朧的綠,襯著她一身月白絳紗旗袍,衣褶痕裏瑩瑩折著光,仿佛是枝上一盞白玉蘭花,擎在雨意空濛裏一般。他忽然心裏一動,脫口道:“是你?”

她怔了一下:“是……是我。”

他仍舊是很從容的樣子,含笑說:“咱們這是什麼緣分,怎麼每次遇見你,都正是最狼狽的時候。”她心思紊亂,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走過去推了推門,哪裏推得動,口中不由道:“這幫人一喝了酒,就無法無天地胡鬧。”見她望著自己,又笑了一笑,安慰她說,“不要緊的,回頭自然有人來放咱們出去。”見她的樣子,像是有幾分躊躇不安,轉念一想,便去將屋子裏的幾盞燈都打開了,四下裏豁然明亮,卻見她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望著自己,眼波流轉,明淨照人。

卻說陶端仁回到前麵大宴廳裏,陪著那幾位統製喝了幾杯酒,乘人不備,招手叫過一名長隨來,正悄悄將鑰匙取來遞給那長隨,忽然斜地裏伸過一隻手來,按在那鑰匙上。陶端仁抬頭一看,正是那位關統製,咧著嘴嗬嗬一笑,對他說:“陶司令急什麼?”

陶端仁說:“也鬧得夠啦,可別再鬧了。”關統製哈哈一笑,壓低了聲音說:“反正六少眼下在那屋子裏,隻怕比坐在這裏被我們灌酒要快活許多。”陶端仁嘿地笑了一聲,說:“玩笑歸玩笑,老這麼關著可像什麼話?”另一位周統製拿過酒壺來,親自替陶端仁斟了一杯酒,說:“陶司令放心,時候還早呢,難得這兩日無事,讓六少舒舒坦坦躲個閑吧。”旁的人也七嘴八舌地來勸酒,陶端仁沒有法子,隻好和他們胡攪蠻纏下去。

慕容灃原估摸著不過一時半會兒就會有人來,誰知過了許久,漸漸的夜深了,四下裏仍是靜悄悄的一片,聽著前麵隱約的笑語聲,慕容灃在屋中來回踱了兩步,將窗簾拉起來瞧了瞧,又望了靜琬一眼。靜琬轉念一想,這樣被關在這裏總是尷尬,這種情形下,什麼話也不好開口講,說:“六少請自便。”

本來她是無心,可是話一說出來,自己先覺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說:“雖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過,可是總是當著小姐的麵失禮。”她說:“事從權宜,這有何失禮。”他聽她答得爽快,心裏想那幫統製都是些海量,若是喝得興起,人人爛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關在這裏一夜,成何體統?舉手將窗子推開,見四下無人,雙手在窗台上一按,便越過窗台輕巧無聲地落地。

他回頭對靜琬說:“你在這裏稍等,我去叫人來開門。”靜琬見他轉身欲走,心下大急。自己好容易見著他這一麵,他這一走,再見可就難了,脫口說:“不,我要跟你一起。”見窗下書案前一隻錦繡方凳,拿過來踏上去,隻是旗袍下擺緊小,如何能像他一樣越窗而出?她不假思索,將旗袍下襟一撕,隻聽“嚓”一聲,那旗袍的開岔處已被撕裂開來。他見她踏上窗台,心下大驚,本能伸出手想去攙扶,她卻並不理會,順著窗台往下一溜,利利落落便站穩了,回手拿手絹輕輕撣了撣後襟上的灰塵,神情便如適才隻是弓身折花一樣閑適,抬起頭來向他嫣然一笑。

他極力自持,不往那撕裂的口子處看去,隻是心中異樣,隻怕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隻得咳嗽了一聲,說:“小姐請這邊走。”靜琬此時才輕聲說:“我姓尹,尹靜琬。”他“哦”了一聲,伸出手去說:“尹小姐幸會。”她的手很涼,他想起小時候自己拿了母親念佛用的羊脂玉小槌,就是這樣冷冷地握在掌心裏,好像一個閃神就會滑在地上跌碎一樣,總是情不自禁地小心翼翼。他見她衣服已經撕壞了,這樣子總不能出去見人,心念一轉,就有了計較。

他在前頭走,靜琬落後他兩三步,不知道他帶著自己往哪裏去。從那院子裏出去,順著抄手遊廊轉了好幾個彎,又經過許多重院子,後麵卻是一座西式的小樓,那樓前有一盞雪亮的電燈,照著一株極大的垂楊樹,夜風吹過,柳葉千條拂在紅色的小欄杆上,如詩如畫。

靜琬卻沒心思看風景,慕容灃進了樓裏,叫了一聲:“三姐。”原來這裏是慕容三小姐的起居之處,他原以為這時三姐正在前頭招呼客人,誰知恰好慕容三小姐回屋子裏來換過衣裳,聽見他的聲音,連忙從樓上下來,見是他們兩個,未曾說話先抿嘴一笑。慕容灃倒不防她竟真的在這裏,原打算叫傭人取出套衣裳來,此時隻得向她說:“三姐先叫人拿件衣裳給她換上吧。”那樓下廳裏天花板上,懸著四盞極大的水晶吊燈,慕容三小姐聽了這話,不由往靜琬身上一瞧,頓時就望見那下襟撕的極長口子,再也忍不住那笑意,漫漫地從眼角溢出來,笑吟吟地說:“我有件新旗袍腰身做得小了,還沒拿去改,尹小姐比我瘦,定然能穿得。”叫傭人領了靜琬去換衣裳,靜琬本來走出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來,轉過頭來對慕容灃說:“麻煩你等我一等,我還有事情想和你談。”

慕容灃猶未答話,慕容三小姐已經“哧”地一笑,拍著靜琬的手臂說:“你放心去吧,我替你看著他,管叫他哪兒也不能去。”靜琬聽她這樣說,明知她是誤會深了,可是這誤會一時半會也不好分辯,隻得先笑了笑,徑去換衣裳。

等她換了衣裳出來,卻隻有慕容灃一個人坐在那裏吸煙,四下靜悄悄的,連傭人都不知往哪裏去了。他見著她出來,隨手將煙卷在煙缸裏掐掉了,他雖是舊式家庭出身,可也是交際場上的時髦人物,頗守西式的禮節,站起來替她拖開椅子,她道了謝坐下,正躊躇怎麼樣開口,他已經問:“尹小姐是乾平人吧?”

靜琬本來心中極亂,見慕容灃看著自己,雖然他是這樣一位大權在握的人物,因著年輕,並不給人咄咄逼人之感,相反她覺得他的眼神倒是十分溫和,於是從容道:“六少,實不相瞞,我是專程來有一事相求。”慕容灃“哦”了一聲,說:“我本來就欠著尹小姐救命之恩,有什麼話請但說無妨。”靜琬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講了,然後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他,他眉頭微微一蹙,旋即說:“尹小姐,你曾經助我於危難中,這樣的大恩沒齒難忘。可是這件事情,恕我實在不能答應你。”

她本來還抱著萬一的希望,聽他這樣回絕得一幹二淨,眼裏不由露出傷心欲絕的神色來。他深感歉意,說:“尹小姐,真是十分對不住,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她“嗯”了一聲,說:“既然連你也無能為力,那麼就真的是無力回天了。”

他雖與她隻是寥寥幾個照麵,但已經覺得麵前這女子靈動爽朗,非同等閑,竟是決斷間不讓須眉的人物。現在看著她絕望一般,才覺得有一種小女兒的柔弱之態,叫人情不自禁生了憐意,想了一想,說道:“這樣吧,你在這裏住兩天,我安排人陪你四處走動走動,若有旁的事情我能幫上忙的,請盡管開口。”她搖了搖頭,說:“除了這件事情,我沒有任何事情再想請你幫忙了。”

一時間屋子裏隻是靜默,過了許久,他才問:“這位許先生,定然是尹小姐的至親之人吧。”靜琬說:“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又重新沉默,過了片刻說:“我十分抱歉,希望尹小姐能夠體諒我的難處。”靜琬輕輕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你要節製九省十一師,實屬不易。況且兩派人裏,守舊的那一派謀定而動,你此時一步也錯不得。”他見她見事極其清楚,不由更是暗暗詫異,口中卻說:“尹小姐何出此言?”她微微一笑,眼中卻殊無笑意:“我隻是想當然,你才二十五歲,子襲父職,底下那些部將,必有功高蓋主的,窩了火不服氣的,挑唆了來看笑話的,若不是你剛剛打勝了那一仗,隻怕不服氣的人更多。古往今來,世上事大抵如此罷了。”

【六】

慕容灃聽了這樣一番話,心裏倒像是若有所動,過了片刻,忽然微笑:“尹小姐遠道而來,總要讓我略盡地主之誼,明天我想請尹小姐到舍下吃頓便飯,不知道尹小姐是否肯賞光?”

靜琬推辭了兩句,也就答應了下來。慕容灃又問:“不知道尹小姐下榻何處,明天我好派人去接。”靜琬就將旅館的名字告訴了他,他眉頭微微一蹙,旋即含笑說:“承州是偏僻的小地方,比不得故都乾平繁華,這間旅館隻怕委屈了小姐,三家姐與尹小姐頗為投緣,家姐也頗為好客。尹小姐若是不嫌棄,能否移趾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