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琬聽他說到要請自己住到陶府裏,心裏自然略覺得異樣,略一遲疑,見他目光炯炯,一雙眼睛瞧著自己,那眼裏仿佛無邊暗夜,深不可測。她頃刻間就有了決斷,說道:“隻怕打擾了三小姐,十分過意不去。”
他唇畔浮起笑意,說道:“家姐是十分好客的人,尹小姐放心。”他一麵說著,一麵就按鈴叫人。因知道是他在這裏,所以並不是陶府的聽差,而是他自己的侍從進來聽候差遣,他便將旅館地址告訴侍從,吩咐說:“去取尹小姐的行李來。”又說,“告訴三小姐一聲,說我有事請她過來。”
慕容家是舊式的家庭,慕容宸故世之後,慕容灃實際就是家長,三小姐雖較他年長,但聽得他派人找自己,不一會兒就來了。慕容灃便告訴她說:“三姐,我替你邀請了尹小姐住在這裏。”三小姐略覺意外,旋即馬上笑道:“我當然求之不得,尹小姐肯賞光,那真是太好了。”親熱地牽了靜琬的手,說,“我隻怕尹小姐會嫌我這裏悶呢。”又說:“尹小姐若是不嫌棄,就住在西麵的那幢樓好不好?地方雖小了一點,但是樓上樓下,四麵都是花園,很幽靜的,而且前麵就有一道門,若是有事出入,比方上街,也不必繞老遠的路從大門出去。”
陶家本是深宅大院,閑置的房子很多,三小姐親自陪了靜琬去看屋子,那一種殷勤,又與初見時不同。那幢樓雖是空著,但每日自有下人打掃,收拾得纖塵不染。樓下是客廳與兩間小廳,並一間小餐室,樓上是幾間睡房,當中一間極是寬敞,一式的西洋陳設。三小姐吩咐上房當差的一個丫頭蘭琴收拾了簇新的被褥,鋪在那西洋彈簧床上,說:“這都是極潔淨的,尹小姐盡管放心。”又指著蘭琴說,“這妮子還算聽話,尹小姐這次沒帶人來,就叫她先聽著尹小姐差使吧。”
靜琬自然連聲道謝,那睡房是西式的落地長窗,推開了出去,原來是露台。滿天的璀璨星鬥,照在那樹陰深處,疏疏的幾縷星輝。風吹過,枝葉搖曳,她瞧見不遠處牆外是一條街,對麵便又是水磨磚砌的高牆,一眼望去樹木森森,隱約可見連綿不斷的屋子,並有幾幢高高的樓頂,瞧那樣子,像是重重院落,一座極大的深宅。
因那街上有煤氣路燈,極是明亮,照著對麵院牆上牽著的電網,電網上縛了許多小鐵刺,牆上插著尖銳的玻璃片。街角拐彎處正有一盞路燈,底下是一個警察的崗哨,那牆下隔不遠就有衛兵,背著長槍來回走動,分明那院牆之內,是個極要緊的所在。她不由問:“那是什麼地方?”三小姐抿嘴一笑,說:“那是督軍行轅。”靜琬不由“噢”了一聲,才知道那就是人稱“大帥府”的九省巡閱使督軍行轅,原來這幢樓與帥府隻是一街之隔,怪不得這位三小姐如此安排。
第二日中午慕容灃就派人來接她。來人雖然是一身的戎裝,人卻是十分斯文和氣,見了靜琬彬彬有禮地自我介紹:“尹小姐好,我是六少的衛戍隊長沈家平,六少派我來接尹小姐。”
她雖然早有預備,可是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她自恃膽色過人,坐在汽車上,終於也鎮定下來。陶府與帥府本來就相距不遠,不過一會兒工夫就到了,汽車一直開進去,又走了老遠,才停了下來。早有聽差上前來替她開了車門,原來汽車停在一幢十分宏偉的青磚樓房前,樓前是西洋式的花圃,時值春末,花葉葳蕤繁盛,十分好看。聽差引著她進樓裏去,一路穿過殿堂一樣的大廳,從走廊過去,是一間花廳,陳設倒是西式的,鋪著整塊的地毯,踏上去綿軟無聲,地毯上兩朵極大芙蓉花,一圈兒沙發就如簇在那花蕊裏一般。她剛一坐定,就有人奉上茶來。
她吃著茶等了一會兒,忽聽隔扇外有人一麵說話一麵走進來:“真是抱歉,讓尹小姐久等了。”正是慕容灃,他在家中穿了長衫,英氣盡斂,倒平添了三分儒雅。她嫋嫋婷婷地站起來,他見她今日是西洋式的長裙,越發顯得身姿娉婷,見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來,忙與她握了手,說:“本該親自去接尹小姐,但上午臨時有一點急事,所以來遲,請尹小姐見諒。”
靜琬說:“六少身係九省軍政,日理萬機,倒是我一再打擾,十分冒昧。”慕容灃坐下來與她閑談些承州風物,過不了許久,就有聽差來說:“廚房請示六少,已經都預備好了。”慕容灃說:“那就先吃飯吧。”起身忽然一笑,說,“請尹小姐寬坐,我去去就來。”過不一會兒,慕容灃換了一身西裝來了,含笑說:“今天請尹小姐試一試家裏西餐廚子的手藝。”靜琬見他換了西裝,更是顯得倜儻風流,想著這個人雖然是九省巡閱使,但畢竟年輕,和尋常翩翩公子一樣愛慕時髦。又聽他說吃西菜,於是說:“六少太客氣了。”
慕容府上的廚子,自然是非同等閑,做出的菜式都十分地道。雖然隻有兩個人吃飯,但有一大幫聽差侍候著,招呼得十分殷勤。剛剛上了第二道主菜,一名聽差突然來稟告:“六少,常師長求見。”
慕容灃說:“請他進來吧。”
過了一會兒,聽差就引了那位常師長進來,靜琬見此人約有五十上下年紀,模樣極是威武,一開口聲若洪鍾,先叫了一聲:“六少。”那常師長見著靜琬,暗暗詫異,一雙眼睛隻管打量著。慕容灃因他是慕容宸的舊部,向來稱呼他為“常叔”,問:“常叔想必還未吃飯,坐下來隨意用些。”那常師長本來氣衝衝地前來,因有外人在場,一肚子的火氣忍住了不發作,悶聲道:“謝六少,我吃過了。六少能不能單獨聽我說兩句話?”
慕容灃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尹小姐不是外人。”他因為未曾結婚,所以向來不在家裏招待女客,常師長一想,覺得這位尹小姐定是特別之人,他是跟著慕容宸征戰多年的舊部,許多時候都是在慕容宸的煙榻前請示軍機,慕容宸晚年最偏寵的一位四姨太太總是在一側替慕容宸燒煙,他們向來隻當視而不見——現下便也視靜琬而不見,開口說道:“六少答應調撥的軍糧,到現在還沒有到尚河。”慕容灃說:“眼下軍糧短缺,你是知道的。”常師長問:“那為何六少卻撥給劉子山一千多袋白麵?”慕容灃說:“劉子山領兵駐守滄海,與穎軍隔山相峙,自然要先安穩前線的軍心。”
常師長大聲反問:“難道我常德貴就不是在領兵與穎軍對峙?六少為什麼調軍糧給滄海,卻不肯給我們尚河?”慕容灃也不生氣,微微一笑說:“常叔別急,等這一批軍糧運到,我馬上給常叔調撥過去。”常德貴哼了一聲,說:“六少這樣厚此薄彼,偏袒劉子山,真叫我們這些老兄弟們寒心。”慕容灃淡淡地說:“常叔多心了,都是一軍同袍,我怎麼會厚此薄彼?”常德貴又哼了一聲,說:“六少從外國回來,喜歡些洋玩意兒,劉子山會些洋框框,六少就對他另眼相看。洋人的東西,花裏胡哨,隻是花頭好看。打仗還是一槍一彈,真拚實幹才能贏。六少一味聽著他們胡亂教唆,遲早有一日後悔莫及!”
慕容灃說:“常叔何必動氣,你隻是要糧,等軍糧一到,我給你運過去就是了。”那常德貴哼了一聲,說:“那我可等著。”說了這句,就說:“六少慢用,我先告辭。”
他走了之後,靜琬聽著慕容灃那餐刀劃在銀盤之上,極清晰的一聲,他就將刀叉都放下了。他見她看著自己,笑了一笑說:“他們都是領兵打仗的粗人,平日說話就是這樣子,叫尹小姐見笑了。”靜琬輕聲道:“六少既然將我視做朋友,何必這樣見外?”慕容灃說:“總歸是十分失禮,原本是想替尹小姐洗塵,誰知道這樣掃興。”又說:“晚上國光大戲院有魏老板的《武家坡》,不知尹小姐肯不肯給個麵子,權當我借花獻佛,借魏老板的好戲,向小姐賠禮。”
他說得這樣客氣,靜琬不好拒絕,說:“隻是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六少成全——我想去看望一下許建彰。”慕容灃說:“這個是人之常情,怎麼說是不情之請呢,此事我可以安排。”馬上叫人取了筆墨來,就在餐桌上匆匆寫了一個手令,又叫人備車,吩咐說:“好生護送尹小姐去東城監獄。”
東城監獄就在城外,坐在汽車裏,兩側的樹木不斷後退,她仍是覺得這條路總也走不到頭似的。時候是春天,路兩旁平疇漠漠,綠意如織,她也沒心思看風景。好不容易看到監獄的高牆,心裏越發難過起來。
監獄長看到慕容灃的手令,自然十分恭敬,將她讓在自己辦公事的那間屋子裏,又親自沏上茶來,才吩咐人去傳喚許建彰出來。靜琬哪裏有心思喝茶,聽到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心裏早就亂了。隻聽門“咿呀”一聲,兩名獄卒帶著許建彰進來,身上的衣服還算整潔,隻是沒有刮胡子,那臉上憔悴得隻有焦黃之色,兩個顴骨都高高地露了出來。不想幾日沒見,翩翩的少年公子就成了階下囚,靜琬搶上一步握著他的手,想要說話,嘴角微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眼淚就簌簌落下來。
監獄長見到這情形,就和兩名獄卒都退出去了。靜琬隻覺得一腔委屈,難以言表,怎麼也止不住那眼淚,許建彰也極是難過,過了好一會子,勉強開口說:“你別哭啊。”靜琬這才慢慢收了眼淚,拿出手絹來拭著眼角,說:“你暫且再忍耐幾日,我正在極力地想法子。剛才我已經請監獄長替你換間好一點的屋子,多多照應你。”許建彰這才問:“你怎麼來了?”靜琬怕他擔心,說:“爸爸過來找門路,我非要同他一起來。”許建彰聽她有父親陪伴,方才稍稍放心。靜琬又將帶來的一些衣物交給他,另外有沉甸甸一包現錢,說:“你在這裏用錢的地方肯定多,若是不夠,就叫人帶信,我再給你送來。”
許建彰說:“難為你了。”又擔心她著急,強顏歡笑,說,“其實這裏的人還算關照,吃住都不算太差。你不要太擔心,看看你的樣子,都瘦了。”靜琬本來已經稍稍安定,聽他這樣一說,眼圈一紅,說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到法子救你出來。”他們兩個乍然重逢,都是滿腔的話不知從何講起,靜琬見門外送自己來的侍從與獄卒偶然向室中張望,很多話都不方便說,自己又怕許建彰無謂擔心,隻說已經找到得力的人,有開釋的希望,讓許建彰安心罷了。
她從監獄裏出來,回到帥府時,天色已經是黃昏時分,汽車照例一直開到裏麵才停下來。她下了汽車,本來四處都是鬱鬱蔥蔥的樹木,暮色漸起,朦朧一點晚霞餘暉照在那枝葉之上,叫人更生了一種惆悵。帥府的聽差知道她是慕容灃的貴客,哪個不巴結?殷勤賠笑說:“尹小姐先到花廳裏坐一坐好不好?六少在前麵開會,過一會兒必然就會過來。”
她在花廳裏喝了茶,方坐了一會兒,忽聽門外有女子嬌柔的聲音叫了聲:“哥哥。”她回頭一看,是位二十出頭的女子,樣貌雖然並不十分美麗,可是眉清目秀,一望就是位極聰慧的小姐。這女子見花廳裏有生人,不由止步不前,靜琬不知她的身份,也不便稱呼,隻好笑了笑,含糊打了個招呼。正在猶豫的時候,聽到走廊上皮鞋的聲音,正是慕容灃來了。
那女子一見了他,就叫了聲:“六哥。”靜琬心下詫異,竟沒聽說過他還有這樣一個妹妹。慕容灃已經給兩人做了介紹,原來那女子是慕容灃的表妹趙姝凝,慕容灃的舅舅故世極早,慕容夫人就將這個甥女撫養在慕容家,慕容夫人故去後,慕容灃感念母親,對這位表妹視若同胞,所以趙姝凝一直在慕容府長大。
當下慕容灃問:“姝凝,晚上我請尹小姐聽戲,你去不去?”姝凝笑道:“瞧這樣子,六哥是要大請客啦,晚上我約了朋友去看電影,不能去呢。”說話之際,眼睛就忍不住向靜琬打量,慕容灃問:“是什麼好電影,你連魏霜河的《武家坡》都不聽,要去看它?”姝凝答:“是部外國的愛情片,叫什麼《錯到底》,聽說拍得很好的。”慕容灃就忍不住笑:“這個名目倒古怪,總像是在哪裏聽說過。”
她既不去聽戲,飯後依舊是慕容灃與靜琬兩個人一路坐汽車去國光。那國光大戲院是北地最豪華的戲園子,比之乾平的乾中大戲院毫不遜色。因為今天是魏霜河在承州首次登台,那些戲迷、票友,並些愛聽戲的達官貴人,老早就候在園子裏了,隻見樓上樓下,座無虛席,黑壓壓的全是人頭。
慕容灃在國光大戲院自有包廂,衛戍近侍早就警戒好了,他攜靜琬一上樓,所有的衛戍近侍立正上槍行禮,那聲音整齊劃一,轟隆隆如同悶雷,連樓板都似震了三震,兩側包廂裏原本坐著不少承軍中的部將,見他進來,全都“呼”一聲起立,紛紛行禮。靜琬隻覺得樓上樓下,幾百雙眼睛全盯著自己,她雖然落落大方,也覺得別扭,心下微微懊悔,沒想到這戲院裏有如此多的承軍將領。
他們在包廂中坐定,承軍中幾位要人又特意過來與慕容灃見禮,雖然都是便衣,依舊行了軍禮,慕容灃笑道:“得啦,都回去聽戲吧,我難得來聽一回戲,你們就這樣鬧虛文,還讓不讓人家魏老板唱呢?”那戲台上的鑼鼓之聲,已經鏘鏘地響起來,靜琬雖然聽說魏霜河的《武家坡》名動天下,但她是有滿腹心事的人,哪裏聽得進去?眼睛瞧著戲台上,心早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正出神間,蘭琴早削好一隻蘋果,先奉與靜琬,靜琬便先讓慕容灃,慕容灃含笑道:“尹小姐不必客氣。”靜琬說:“倒不是客氣,這樣涼的東西,我晚上不敢吃的。”慕容灃聽了這句話,方才接了過去,順手交給身後侍立的沈家平。
戲台上魏霜河正唱到“手執金弓銀彈打,打下半幅血羅衫。打開羅衫從頭看,才知道三姐受熬煎。不分晝夜往回趕,為的是夫妻們兩團圓”。
慕容灃便說:“這薛平貴還有幾分良心,過了十八年還沒忘了王寶釧。”靜琬不由道:“這種良心,不要也罷。他在西涼另娶代戰公主,十八年來榮華富貴,將結發之妻置之腦後不聞不問。到現下想起來了,就覺得應該回去看看,他當世上女子是什麼?”慕容灃於是說:“舊式的女子,也有她的難得,十八年苦守寒窯,這份貞節令人欽佩,所以才有做皇後的圓滿。”靜琬笑了一聲,說:“薛平貴這樣寡恩薄情的男子,為了江山王位拋棄了她,最後還假惺惺封她做皇後,那才是真正的矯情。這也是舊式女子的可悲了,換作是如今新式的女子,保準會將霞帔鳳冠往他身上一摜,揚長而去。”
慕容灃正要說話,這一段西皮流水正好唱完,樓上樓下喝彩如雷。他們也跟著鼓起掌來,那魏霜河往包廂裏一望,自然格外賣力。他們於是接著聽戲,那包廂欄杆之上,原本放著滿滿的瓜子、花生、果脯、蜜餞、茶、點心……慕容灃特別客氣,親自移過茶碗來,說:“尹小姐,請吃茶。”靜琬連忙接過去,連聲道謝。正在這時候,忽聽背後有人“嗤”地一笑,說:“這兩個人,真是客氣得矯情。戲文裏說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想必就是這樣子罷。”
慕容灃回頭一望,笑著叫了聲“姨娘”,說:“四姨娘什麼時候來的?”靜琬早就站了起來,隻見那貴婦大約三十來歲,容貌極其豔麗,黛眉之下兩彎秀目,似能勾魂奪魄,未曾說話先笑吟吟。靜琬聽慕容灃的稱呼,料她必是慕容宸生前最寵愛的第四房姨太太韓氏,在慕容宸生前,慕容家裏就一直是她在主持家務,所以半是主母的身份,慕容灃待她也頗尊重。此時她先握了靜琬的手,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才答慕容灃的話:“我是什麼時候來的?就是你們舉案齊眉的那會子來的。”
慕容灃明知道她誤解,可是不知為何,心裏很願意她誤解下去,含糊笑了一笑,說:“姨娘請坐吧。”四太太說:“我正回家去,路過這裏,老遠就看見崗哨一直從戲園子大門站到街上去,就知道是你在這裏,所以進來看一看。”靜琬因她是長輩,所以特別客氣,親自將旁邊的椅子端過來,說:“姨娘請坐。”四太太“哎呀”了一聲,直笑得一雙明眸如皓月流光,連聲說道:“不敢當,可不敢當。”靜琬這才覺察自己一時順嘴說錯了話,隻窘得恨不得遁地。慕容灃見了這情形,就打岔說:“戲正好,姨娘聽完再和咱們一同回去吧。”那四太太本是個極俏皮的人,於是順口答:“是啊,戲正好,你們慢慢聽吧,我打了一天的麻將牌,要回去休息了,可不在這裏討人厭了。”靜琬聽她句句語帶雙關,自己又說錯了一句話,隻是默不做聲。慕容灃見她一臉暈紅,楚楚動人,心中不忍她難堪,於是笑道:“姨娘竟不肯饒了我們不成?現放著台上這樣的好戲,姨娘都不肯聽?偏要來打趣我。”
四太太抿嘴一笑,說:“我走,我這就走。”走到包廂門口,又回眸一笑,說:“你們慢慢聽戲吧。”
【七】
這一日聽完戲,靜琬回到陶府去,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鍾光景。她睡得晚,但是心裏有事,早早就醒了。她雖然醒了,可是知道陶府裏的規矩,除了陶司令要出去辦公事,其餘的人都是起碼睡到十點鍾才會起床的。所以她躺在那裏,隻將心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覺得一切都像過電影似的,在眼前從頭細放了一遍,思前想後,總是覺得難安,好容易挨到十點鍾,才起床梳洗。她寄居在陶府,自然對待上下都十分客氣,下人因為她出手闊綽,又知道她是三小姐與六少的貴客,所以十分巴結。蘭琴一見她起來了,忙笑著問:“尹小姐想吃點什麼呢?我們太太昨天打了通宵的牌,剛才才睡去了,所以廚房裏預備了牛乳和蛋糕。”靜琬說:“隨便吃一點吧,反正這樣早,我也沒胃口。”
蘭琴就去叫廚房送了牛乳與蛋糕進來,靜琬方將那熱牛乳喝了兩口,隻聽屋子裏電話響起來,她心裏正奇怪是誰打電話來,蘭琴已經去接了,回頭告訴她說:“尹小姐,是六少。”她去接了電話,慕容灃還是很客氣,說:“今天天氣很好,我想請尹小姐出城去打獵,不知道尹小姐肯不肯賞光?”
她倒不防他一大早打電話來是為這個,想了一想,還是答應了下來。慕容灃親自來接她,並沒有進來,就在外麵汽車裏等著。蘭琴送她直接從小門裏出來,他遠遠就見著她穿了一件窄小的鵝黃春縐衫子,底下竟是細灰格子褲,那樣嬌豔的顏色,也讓她穿得英氣爽朗,一種別樣的嫵媚風流,如一枝迎春花俏麗迎風。他雖是脂粉場中見慣姹紫嫣紅千嬌百媚,也不由覺得眼前一亮。她上了車子,見他目光下垂,望著自己一雙羊皮小靴,不由含笑解釋道:“我想回頭或許得走路,所以穿了皮鞋。”他這才回過神來,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尹小姐若是不介意,我們到城外再騎馬。”
節氣正是草長鶯飛、馬蹄輕疾的時候。慕容灃本來有幾分擔心,親自替靜琬拉住轡頭,伸出手來扶她,誰知她身輕如燕,轉眼便已翻身上馬,慕容灃自幼在軍中,長於馬背,見著也不禁覺得難得,見她姿勢端正,便將韁繩遞到她手中,道:“沒想到你會騎馬。”她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在聖彼得堡時有騎術課,我也隻是學了一點花架子。”本來替她挑選的坐騎很溫馴,那馬一身雪白的毛皮,上頭都是銅錢大的胭脂點子,十分的漂亮,她見那馬神駿,心裏歡喜,先遠遠兜了個圈子,慕容灃與近侍才紛紛上了馬。
她一口氣縱馬跑出三四裏地,覺得吃力才拉住了韁繩,那些侍從都遠遠跟著,隻有慕容灃追上來,見她放慢速度,便也勒住了馬,與她並駕齊驅,慢慢由著那馬緩步向前。她頸中本圍著一條鵝黃雪紡紗巾,係的結子鬆了,恰好風過,那紗巾最是輕軟薄綃,竟然被風吹得飛去了,她“哎呀”了一聲,慕容灃正縱馬走在她馬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紗巾,隻覺觸手溫軟,幽幽的香氣襲來,也不知是什麼香水,那風吹得紗巾飄飄拂拂揚到他臉上,那香氣更是透骨入髓一般。
靜琬見他的神色,不由心裏一驚,旋即笑吟吟伸手接過紗巾去,道:“六少,多謝啦。”她既然這樣大方,慕容灃連忙收斂了心神,說:“尹小姐客氣。”回頭向侍從們打個呼哨,那些近侍們都打馬追上前來,騰得煙塵滾滾,簇擁著兩人縱馬往前奔去。
他們出城,直到黃昏時分才返回承州城裏,靜琬騎了一天的馬,後來又學著開槍,那俄國製的毛瑟槍最是沉重,她偏逞強好勝,一直不肯落在人後,這一日下來,著實累著了。本來他們三四部汽車,護兵站在踏板上,前呼後擁,車子一直開到陶府那小門前的街上,才停了下來。沈家平本來坐在後麵一部汽車上,先下來替慕容灃開車門,剛剛一伸出手去,隔著車窗玻璃就見著慕容灃遞了一個眼色,沈家平眼尖,已經瞧見靜琬低著頭半倚在慕容灃肩上,他不敢多看,連忙後退了兩步,轉過身去就吩咐所有的近侍,四麵散開布出崗哨去。
暮色正漸漸如幕布低垂,四麵一片蒼茫。這條街上因為兩側都是深院高牆,所以並沒有多少人車走動,沈家平叫人將兩邊的街口都把住了,四下裏越發安靜下來,遠遠聽見大街上有黃包車跑過,叮當叮當的銅鈴響著,漸漸去得遠了。煤氣燈驟然亮了,暈黃的一點光透進車子裏來,慕容灃不敢動彈,似乎是屏息靜氣一樣地小心翼翼,隻覺得她發間香氣隱約,過了許久,才發現她鬢畔原來簪著一排茉莉花插,小小的白花,像是一朵朵銀的紐扣,在那烏黑如玉的發上綻出香氣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紋絲不動地坐著,右邊手臂漸漸泛起麻痹,本來應當是極難受的,可是卻像是幾隻螞蟻在那裏爬著,一種異樣的酥癢。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發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仿佛一直癢到人心裏去。她在夢裏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用了一點蜜絲陀佛,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裏,泛著蜜一樣的潤澤。他不敢再看,轉過臉去瞧著車窗外,陶府的牆上爬滿了青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淩霄花,有幾枝開得早的,豔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隻凍石杯,隱隱剔透。聽得到四下裏風吹過花枝搖曳和崗哨踮著足尖輕輕走動的聲音,春天的晚上,雖然沒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動彈,仿佛天長地久,都情願這樣坐下去一樣。
陶府裏還沒有開晚飯,三小姐和幾位太太下午開始打十六圈,到了晚上七八點鍾的光景,上房裏的李媽走過來問三小姐:“太太,廚房問什麼時候吃飯呢。”三小姐抬頭看牆上掛的那隻鍾,不由“哎呀”了一聲,說:“原來已經這樣晚了,打牌都不覺得餓。”另一位何太太就笑道:“陶太太贏了錢,當然不覺得餓。”大家都笑起來,三小姐就笑著回過頭去吩咐李媽:“去看看,若是尹小姐回來了,就請她過來吃飯。”
李媽答應著去了,上房裏依舊打著牌,三小姐下手坐著的是徐統製的夫人,徐太太就問:“這位尹小姐,是不是就是昨天和六少一塊兒聽戲的那位小姐?”三小姐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話。何太太就說:“聽說很美麗的。”另一位翟太太笑道:“六少的女朋友,哪一位不美麗了?”三小姐抿嘴笑道:“反正我們家老六還沒有少奶奶,所以他交什麼女朋友,也是很尋常的事。”正在說話間李媽已經回來了,三小姐隨口問:“尹小姐回來了嗎?”李媽答:“回來了。”又說:“我去時尹小姐上樓去換衣裳了,倒是六少在樓下,說叫太太不要等尹小姐吃飯了,他請尹小姐吃晚飯呢。”
三小姐聽見慕容灃來了,不由問:“六少還說什麼了?”李媽答:“六少並沒有說別的。”三小姐想了一想,覺得還是不要去打擾那兩個人,於是就叫廚房先開飯了。本來女人的心理,是最好奇不過的,在席間徐太太就忍不住問:“看來這位尹小姐,到底是不同尋常。”三小姐笑道:“尋常不尋常,哪裏說得清楚呢?”她越是這樣含糊其辭,幾位太太倒覺得越發肯定,在心裏揣測著。
這種事情本來傳聞得最快,而且慕容灃連日裏請靜琬看電影、跳舞、吃飯,兩個人形影不離老在一塊兒,他的行動本來就有很多人矚目,更是瞞不住人。靜琬因為有事相求,何況慕容灃一直待她極為客氣,所以並不敢十分推辭。她為著許建彰的事牽腸掛肚,憂心如焚,所以總是打不起精神來玩樂,慕容灃於是想著法子想博她一笑。為著她想學槍法,這日特意帶她去大校場上打靶。
徐治平本來因為駐防的事來見慕容灃,在督軍行轅等了許久,才知道慕容灃到校場上來了,隻得又坐了汽車到大校場來。那校場是慕容宸在世時所建,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平整白條石鋪地,原為檢閱時用,平常也用作衛戍的射擊練習場地。因著慕容灃在這裏,四麵都放出崗哨,隔不多遠,就有衛兵持槍佇立。
徐治平老遠看見城牆根下立了靶子。沈家平在一旁,替慕容灃裝好子彈,慕容灃接過槍,對靜琬說:“這種槍後坐力要小些,但是手也得穩。”他自幼在軍中,從小就把玩槍械,一揚起手來,隻聽“砰”一聲,那邊負責看靶的人已經歡呼了一聲,嚷:“紅心!紅心!”他將槍遞給靜琬:“你試試吧。”見她用一雙手握住了槍,低頭替她看著準星:“低一點,再低一點,好,開槍。”
靜琬雖然有預備,可是扳機扣動,後坐力極大,手裏的槍幾乎就要拿捏不住,慕容灃伸手替她拿住了槍,回頭來見著徐治平,方打了個招呼:“徐叔來了。”徐治平倒是規規矩矩行了禮:“六少。”慕容灃問:“徐叔是有事?”徐治平說:“從去年冬天起,俄國人派在鐵路沿線的駐軍越來越多,前天俄國人又說要增加駐防,依我看,這幫俄國佬沒安好心,咱們得有個防備。”慕容灃“嗯”了一聲,說:“那徐叔是什麼打算?”
徐治平道:“應該增兵望承鐵路沿線,防著俄國佬玩花樣。”慕容灃說:“承州的駐軍集結在餘家口至平陽,若是調兵北上,對穎軍的防守可就要減了。”徐治平道:“穎軍正跟薑雙喜的安國軍打得不可開交,南線一時無虞,眼下正好抽兵北上。”慕容灃想了一想,說:“不,還是從你的望州駐防抽調三個旅,布防到寧昌至桂安的鐵路沿線。”他們說著話,靜琬已經自己開了四五槍了,槍槍都是脫靶,最後一槍好容易打到了靶上,擦過靶邊又飛了出去。慕容灃瞧著,忍不住哈哈大笑,靜琬回過頭來,瞧了他一眼,他便說:“你瞪我做什麼,我可替你記著呢,這子彈要六毛錢一粒,你已經浪費了好幾塊錢了。”靜琬哼了一聲,說:“做九省巡閱使的人,原來也這樣小氣。”
他說:“對著你,就是要小氣一點,誰叫你對我小氣呢。”靜琬將腳一跺,斜睨了他一眼,似是要埋怨他卻又忍住的樣子。徐治平瞧著這情形,於是欠身告辭道:“六少,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先去調兵。”
慕容灃接過槍去,交給沈家平重新裝子彈,隨口隻答應了一聲。徐治平離了校場,並沒有直接回望州去,而是去到常德貴府裏。常德貴本來有大煙癮,下午無事,看幾位姨太太打麻將,他自己抽了兩個煙泡,方起身替七姨太太打牌,三姨太太就嚷:“這人可太偏心了,咱們姐妹幾個玩得好好的,偏他要來插上一手。”另幾位姨太太也不肯幹了,正是鶯聲笑語,吵嚷得熱鬧之極,隻聽門外有人笑道:“貴兄好福氣啊。”
常德貴見是徐治平進來,他們是通家之好,忙起身相迎,先讓至煙榻上敘了幾句閑話,幾位姨太太另去花廳裏打麻將,隻留下一個丫頭燒煙,常德貴方問:“你來見六少?”徐治平本來不抽煙,隻將那茶吃了半碗,慢吞吞地說:“還不是為駐防的事。”常德貴問:“那六少怎麼說?”徐治平撚了撚唇上的兩撇菱角胡子,微微一笑:“他叫我調三個旅,到寧昌至桂安之間。”常德貴又驚又喜,放下了煙槍,抱拳道:“老弟,還是你有法子。”
徐治平說:“自從打完了仗,我看他的心思就不在正道上。前幾個月為了個女人,竟然花了那麼多的錢去辦什麼學校,後來又捧女戲子,日日隻知聽戲,聽說這兩天又迷上一個,今天看他在校場裏教那女人打槍呢,我跟他說話,他也是心不在焉。大帥若是地下有靈……”他說到這裏,不禁歎了口氣。常德貴將大腿一拍,說:“反正這小子是個扶不起的劉阿鬥。”
徐治平說:“說他是劉阿鬥,那也還不至於。你瞧打仗的時候,他比起大帥用兵也毫不遜色。就是為著這幾分聰明勁,所以才驕橫,不把咱們這群老家夥放在眼裏。我瞧他就是走了歧路,遲早得出事。”常德貴拿起茶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將嘴一抹,說:“大帥臨死前雖沒有留下一句話,但咱們幾個老人是瞧著六少長大的,說句大話,他要是犯了錯,咱們就應該指出來。樹長彎了得扶正過來,那人走了歪路,就得將他拉回來。”
徐治平用碗蓋撇著那茶葉,說:“我倒聽見說——六少有意要跟穎軍議和。”常德貴一聽,砰的一掌就拍在那炕幾上,炕幾上的茶碗、點心碟子、煙燈、煙槍、煙釺……一應家什全都被他這一掌拍得跳了起來,他整個人也跳了起來,張口大罵:“小兔崽子!沒出息,老子跟著大帥流血流汗打下來的江山,他一句話就想拱手送人!他要議和,先來問問我這杆槍答應不答應!”說完抽出腰間的佩槍,“啪”一聲就拍在炕幾上。
徐治平忙拉住他,說:“老哥,小心,小心。”常德貴氣得七竅生煙:“該小心的是那小子,自打他掌事,什麼時候將咱們哥幾個放在眼裏?咱們明裏暗裏,吃過多少虧了?他聽著劉子山那幫不成器的東西挑唆,一味地偏袒他們,跟他一分辯,他就擺出巡閱使的架子來壓著老子,老子看在大帥的麵子上,不跟他計較,他倒還越發登鼻子上臉來了。咱們跟著大帥槍林彈雨的時候,他小六子還躲在他娘懷裏吃奶呢。如今大帥眼睛一閉,他就欺負到咱們頭上來,就算他是大帥的兒子,老子也跟他沒完。”
【八】
徐治平回望州之後,將三個旅布防到鐵路沿線,趁機將心腹的兩個團調防至昌永,布置妥當了,又與幾位相交極深的將領密談了數次。他安排有專人從承州發來密電,每日雖隻是寥寥數語,但是承州城裏的動態,仍舊是一清二楚。
本來依承軍向來的規矩,封疆大吏放外任,家眷全留在承州。自慕容灃任職以來,認為這是陋習,說:“我不信人,焉能使人信我?”從此允許攜眷赴任,但幾位統製為了避嫌,仍舊將妻兒留在承州城裏。幾位統製夫人與慕容府的女眷向來都走動得密切,這天徐治平的太太又和另幾位太太一塊兒在陶府裏打牌。
上房裏開了兩桌麻將牌,三小姐、靜琬、徐太太和劉太太是一桌,靜琬本來不太會打牌,這天手氣卻好,不過兩個鍾頭,已經贏了差不多三千塊。廚房來問什麼時候吃晚飯,三小姐怕她不高興,說:“等這八圈打完再說吧。”靜琬倒是滿不在乎的樣子,抬腕看了看手表,笑著說:“已經五點鍾啦,等這四圈打完吧。”徐太太隨口問:“尹小姐今天還跳舞去嗎?”靜琬說:“今天不去了,六少說他有事呢。”劉太太無意間一抬頭,哧地一笑:“說曹操,曹操就到。”靜琬轉過臉一看,原來慕容灃正走進來,見著她們正打牌,於是問:“是誰贏了?明天請客吃大菜吧。”徐太太含笑說:“尹小姐贏了呢,叫她請六少吃飯,咱們叨光做個陪客好了。”劉太太一向與徐太太有些心病,“哎喲”了一聲,說:“既然尹小姐請六少吃飯,咱們這些閑雜人等,難道不肯識趣一點?”靜琬說:“請客就請客,不就是一頓西菜嗎?我自然肯請你們去,幹嗎要請他?”三小姐接口道:“是啊,明天隻請我們好了,至於六少,尹小姐當然是今天晚上先單獨請他。”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靜琬將身子一扭,說:“不和你們說了,你們倒合起夥來欺負我。”三小姐忍俊不禁,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擰了一把,說:“這小東西就是這樣矯情,偏偏矯情得又叫人討厭不起來。”慕容灃看了一會兒她們打牌,就往後麵去了,這一圈牌打完,劉太太說:“不玩了吧。”她們兩個都去洗手,三小姐就對靜琬低低笑了一聲,說:“你還不快去。”靜琬說:“我不理你,如今連你也欺負我。”話雖然這樣說,過不一會兒,她隻說換衣服,也就往後麵去了。
慕容灃常常往她住的小樓來,她知道他喜歡坐在那小客廳裏吸煙,果然,走過去在門口就隱約聞見薄荷煙草的味道,那樣清涼的淡芭菰芳香,叫她想起最熟悉最親切的麵容來,腳下的步子不由就放慢了。沈家平本來侍立在沙發後麵,見著她進來,叫了聲“尹小姐”,就退出去了。
慕容灃見沈家平隨手關上門,才欠了欠身子,說:“尹小姐請坐。”靜琬嫣然一笑,說:“六少客氣了。”她坐到對麵沙發裏去,慕容灃見她隻穿了一件銀紅灑朱砂旗袍,那旗袍不是尋常樣子,領口挖成雞心,露出雪白的一段粉頸,頸中係著一串紅色珊瑚珠子。她見他打量,笑吟吟伸出手臂給他看,原來腕上是一隻西式的鐲子,那鐲子上鑲滿天星粉紅金剛鑽,直耀得人眼花,她說:“你送我的在這裏呢。”
他見她皓腕如凝雪,心念一動就想伸出手去握一握,終究強自忍住,微笑道:“她們怎麼說?”靜琬笑道:“還能怎麼說,一聽說是你送我的,嘖嘖豔羨。”她扮個鬼臉,說:“下次將你送我的那條項鏈再賣弄一下,包管她們又要讚歎上半晌。”
他於是問:“今天怎麼這樣高興?”靜琬忍俊不禁,低聲說:“徐太太故意輸我錢啊。我一張三餅,一張五餅,本來該我摸牌,我已經瞧見是四餅,偏偏三小姐碰了一張,徐太太多機靈的人啊,馬上打了張四餅出來給我吃。”她喜滋滋地講著,那神色像是小孩子一樣調皮,眉眼間卻是淺笑盈動,她的頭發極多,有一縷碎發從耳後掉下來,烏黑的幾根垂在臉畔,他隻想伸手替她掠上去,可是人隻能坐在那裏不動,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恍惚,聽她講著打牌這樣無關緊要的瑣事,總有些迷離的錯覺,希望這樣的日子再長久一些。茶幾上本來放著一瓶晚香玉,此時芳香正吐出來,隔著那花,她的臉龐像是隔窗的月色,叫人戀戀不舍。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說:“我打算這個月十六號替你做生日。”她聽了這一句,笑容頓斂,神色也凝重起來,慢慢地說:“那不就是下個禮拜?”他“嗯”了一聲,說:“事情有了變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好在我們計劃得很周密,預備得也很齊備。”他抬起眼來瞧著她,說,“可是這世上沒有萬無一失的事情,假若……假若……”他本來是很幹脆的人,說到這裏,卻說了兩個“假若”,最後隻輕輕歎了口氣,說:“尹小姐,我很抱歉,將你牽涉到這樣的事情中來。”
靜琬答:“這是我自願的,我們當時也是談過的。”他瞧了她一會兒,終究隻是說:“假若事情不順利,我想請你立刻動身回乾平去,一分鍾也不要延誤,他們不會立時注意到你,我希望你可以走脫。”
靜琬道:“六少到今天還不相信我嗎?”慕容灃說:“你要知道——如果事情不順利,你的人身安全都沒法子保證。”靜琬看著他,目光中卻有一種灼熱:“六少,我雖然是個女子,也知道患難與共,況且我們曾經有過長談,六少也以為我是可以合作的人。靜琬不會貪生怕死,也知道此事定然是有風險,雖然成事在天,謀事到底在人,靜琬信自己,也信六少。”
慕容灃聽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裏錯綜複雜,難以言喻,也說不出是歡喜,還是一種無法深想的失落。屋子裏安靜下來,她耳上本來是一對兩寸來長的粉紅鑽寶塔墜子,沙沙一點輕微的響聲,叫他想起極幼的時候,上房裏幾個丫頭領著他玩,夏日黃昏時分掐了夜來香的花,細心地抽出裏麵的蕊——不能抽斷,便成了長長的寶塔耳環墜子。丫頭們都隻十餘歲,正是愛玩的年紀,掛在耳上互相嬉笑,拍著手叫他看:“六少爺,六少爺……”那樣的花,淡薄的一點香氣,母親站在台階上,穿著家常佛青實地紗的寬袖大襟,底下係著玄色鐵絲紗裙,臉上帶著笑意看著他。天井裏的青石板地灑過水,騰騰的一點蒸汽,夾著花香往人身上撲上來。
靜琬見他久久不做聲,隨手拿起花瓶裏的一枝晚香玉,用指甲順著那青碧梗子,慢慢地往下捋,捋到了盡頭,又再從頭捋起。他忽然說:“靜琬……我遇上你,這樣遲。”她聽了這樣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害怕起來,可是她是從來無畏的,過不了片刻,就抬起眼來,柔聲說道:“靜琬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六少能不能答應我。”
他不假思索,就說:“但凡我能做到,我都可以答應你。”她說道:“我與六少,雖然相交不久,可是也算得上傾蓋如故,六少為人義薄雲天,靜琬欽佩已久,靜琬妄想高攀,與六少結拜為兄妹,不知道六少肯不肯答應。”
他坐在那裏,四麵的空氣都似井裏的水,冰冷而無絲毫波紋,細碎的浮萍浮在井口,割裂出暗影。他臉上慢慢浮起笑意來,說:“這有什麼高攀,我一直希望能有一個小妹妹。”靜琬聽他這樣說,也微笑起來,叫了一聲:“大哥。”他笑得歡暢,說:“總是倉促了一點,我都沒有預備見麵禮。”靜琬道:“大哥何必這樣見外,都是自己人了。”他“嗯”了一聲,說:“都是自己人,確實不要見外的好。”停了一停,又說,“這樣的喜事,無論按舊規矩,還是西洋的規矩,咱們都應該喝一點酒。”說完起身就去按電鈴,沈家平進來聽他吩咐:“去拿酒來——要伏特加。”
靜琬聽說喝酒,又有幾分不安,見他接過酒瓶,親自往那兩隻西洋水晶酒杯裏倒,一杯斟得極少,遞了給她,說:“這酒太烈,女孩子少喝一點。”她含笑接了過去,他卻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他說了一聲:“幹杯。”與她碰一碰杯,一口氣就喝下去,喝完了才向著她笑了一笑。沈家平見他眼裏殊無笑意,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但見靜琬神色如常,也捉摸不清他們兩個人之間出了什麼問題。
吃過了晚飯之後,慕容灃還有公事,就先回帥府去了。沈家平本來就有幾分擔心,偏偏晚上那個會議開得極長,好容易等到散會,已經是夜裏十一點鍾光景,他見慕容灃略有幾分倦意,於是問:“六少,要不要叫廚房預備一點宵夜?”慕容灃說:“我不餓。”沈家平看他的樣子像是在生氣,忍不住說:“尹小姐她……”話猶未完,慕容灃已經抽出佩槍,揚手就是兩槍,隻聽“砰砰”兩聲巨響,將一隻景泰藍花瓶擊得粉碎,花瓶後原本就是窗子,一大塊玻璃“嘩”地垮下來,濺了一地的玻璃碴子。樓下的衛戍近侍聽到槍聲,連忙衝上樓來,“咚”一聲大力撞開房門,端著槍一擁而入,慕容灃見一幫近侍都是十分緊張,笑道:“沒什麼事,都下去吧。”
那些衛戍近侍這才想起關上保險,將槍支都重新背好了,恭敬地魚貫退出。慕容灃對沈家平說:“我像是喝高了,還是睡覺吧。”沈家平便接過他手裏的那支特製勃朗寧手槍,替他放在枕下,又叫人替他去放洗澡水。這才說:“六少,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慕容灃道:“既然是不當講的話,就不要講了。”沈家平一大篇說辭一下子噎在了那裏,慕容灃看到他張口結舌的窘態,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說,“你講吧,講吧。”
沈家平說:“雖然現在是民主平等的時代了,可是凡事隻求結果,在這北地九省裏頭,哪樣東西不是攥在您手心裏?再說,大帥的例子在那裏呢。”原來慕容宸的五姨太太曾是嫁過人的,慕容宸的脾氣,看上後那是非要到手不可,所以威逼著那夫家寫了休書,硬是娶了過來。慕容灃聽他講起這件往事,不由搖了搖頭,說:“不成,強扭的瓜不甜,而且她的性子,寧死也不肯屈服的。”又說,“這樁事情不許你自作聰明,那姓許的若是在監獄裏少了一根頭發,我就惟你是問。”沈家平碰了一鼻灰,隻得應了一聲“是”。
慕容灃布置替靜琬做生日的事,雖非十分張揚,但是人人皆知尹小姐是六少麵前的紅人,那些承軍部屬,哪個人不巴結?靜琬本來膽子很大,但事到臨頭,心裏還是有幾分忐忑。這天一早,慕容灃就來見她,因這陣子他忙,他們難得私下裏見麵,她一見到他的神態十分鎮定,心裏不由也安靜下來。他向來不曾空著手來,今天身後的侍從捧著一隻花籃,裏麵全是她喜歡的玫瑰花。他倒是按西洋的說法說了聲:“生辰快樂。”又親手遞給她一隻錦盒,說,“這個回頭你自己打開來看。”
等侍從們全退出去,他才對她說:“待會兒我若是不回來……”靜琬搶著說:“不會的,我等你回來吃麵。”他眼中露出溫柔的神氣來,說:“今天又不是真的生日。”她隻覺得他眼底裏無限憐惜,夾著一縷複雜的依戀,不敢再看,說:“我就是今天生日,我等你回來吃麵。”又將他那隻金懷表取出來,說,“我在這裏等著你,你十二點鍾準會回來入席,對不對?”他見她手指瑩白如玉,拿捏著那金表,表上鑲著細密的鑽石,與她柔荑交相輝映。她的手指朦朧地透著一點紅光,仿佛籠著小小的一簇火苗。他點了一下頭,說:“我答應你,一定會回來的。”
他走了之後,靜琬心裏雖然極力鎮定,還是覺得兩頰滾燙,像是在發燒一樣。她去洗了一把臉,重新細細地補了妝,這才去打開他送她的錦盒。原來裏麵竟是一把西洋鑲寶石小手槍,雖然小巧得像是玩具,可是裏麵滿匣的子彈。槍下壓著一個信封,裏麵是在外國銀行以她的名字開戶存的十萬元現款的存單,另有一張午後十二點三十分承州至乾平的火車票。她心中怦怦亂跳,一時心緒繁雜,半倚在那長條沙發之上,隻理不出思緒來。
【九】
本來隻是早上九點鍾光景,因為要辦壽筵,陶府裏外已經熱鬧極了。大門外請了俄國樂隊奏迎賓曲,三小姐自然是總招待,外麵委托督軍府的一位管事總提調。到了十點鍾,陶府大門外一條街上,已經停了長長一溜汽車,那些賣燒餅水果的小販,夾在汽車陣裏,專做司機的生意,半條街上都隻聞喇叭聲、說笑聲、鞭炮聲,那一種熱鬧,令路人無不駐足圍觀。管事帶著陶府的警衛,安排停車、迎賓、招待……隻忙了個人仰馬翻,才將水泄不通的馬路維持出一個秩序來。
靜琬換了件衣裳,就出來招呼客人。那些承軍的女眷們都已經陸陸續續到了。常太太瞧見靜琬,誇道:“尹小姐今天真是春風滿麵,哎喲,這條項鏈……”隻是嘖嘖讚歎,那些太太少奶奶小姐們,最是愛這樣的珠寶,眾星拱月般將靜琬簇擁著,那串項鏈本來繞成三匝,每一匝上鑲了金絲燕的鑽石,配上繞鑲指甲蓋大小的寶石,雖然沒有燈,但映在頸間,燦然生輝。徐太太道:“尹小姐生得太美,也隻有這樣的項鏈,才是錦上添花。”靜琬笑吟吟地問:“怎麼沒見著徐統製?今天請了盧玉雙盧老板來唱堂會,徐統製這樣愛聽戲,可千萬別錯過了。”徐太太答:“說是今天六少叫他們去開會了呢。”靜琬這才想起來的樣子,說道:“正是,早上六少還對我說,怕是中午要遲一點過來。”徐太太聽她順嘴這麼一說,不由向慕容三小姐抿嘴一笑,意思是這兩個人感情這樣好,原來大清早就已經見過麵了。
十一點後,客人都已經到了十之八九,靜琬雖然在賓客間周旋,聽著那喧嘩的笑聲,一顆心就像是在熱水裏,撲通撲通地跳著。三小姐並不知情,走過來對她說:“還有二十分鍾開席了,若是六少趕不過來,就再等一等吧。”靜琬聽見說隻差二十分鍾就十二點了,而大廳裏人聲鼎沸,四麵都是嘈嘈切切的說笑聲,前廳裏樂隊的樂聲,又是那樣的吵鬧,饒她自恃鎮定,也禁不住說:“我去補一補粉,這裏太熱。”三小姐細細替她瞧了,說:“快去吧,胭脂也要再加一點才好,今天這樣的好日子。”
靜琬於是走回自己住的小樓裏去,那樓前也牽了無數的彩旗與飄帶,用萬年青搭出拱門,上麵簪滿了彩色的絹花,十分的豔麗好看,可是因為大部分的下人都到前麵去招待客人了,這裏反倒靜悄悄的。她走進來時也隻有蘭琴跟著,剛剛正預備上樓,忽聽人喚了聲:“尹小姐。”靜琬認得是慕容灃的心腹何敘安,忙問:“六少回來了?”
何敘安低聲道:“請尹小姐這邊談話。”靜琬就吩咐蘭琴:“你替我上樓去,將我的化妝箱子拿下來。”自己方跟著何敘安,穿過走廊,到後麵小小一間會客室裏去。那會客室裏窗簾全放下來了,屋子裏暗沉沉的,亦沒有開燈,有兩個人立在那裏,可是晦暗的光線裏,其中一人的身形再熟悉不過。她腦中嗡地一響,眼淚都要湧出來,隻是本能地撲上去,那人一把摟住她:“靜琬。”她含淚笑著仰起臉來:“建彰,我真是不敢相信是你。”許建彰緊緊地摟住她:“我也是做夢一樣……靜琬,真的是你。”
何敘安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尹小姐,六少吩咐過,如果十一點半鍾之前他沒有打電話,就將許先生釋放,送到尹小姐這裏來。”又遞上一張車票,正是與她那張車票同一列火車。靜琬心中一震,那車票雖隻是輕飄飄的一張紙片,可是接在手中,直如有千鈞重一般。想起早晨他就是在這間屋子裏,跟自己話別。他的眼底映著自己的倒影,情深如海,而那日結拜之時,他一仰麵喝下酒去,眼裏閃過稍縱即逝的痛楚,便如那酒是穿腸蝕骨的毒藥一般。可是他替自己樣樣都打算好了,連這最後一件事,都已經安排妥當。她心裏思潮起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許建彰見她心不在焉,自己的一腔疑惑不得不問:“靜琬,他們怎麼將我放出來了,你是走了誰的路子,這樣大的麵子?”又問,“這裏是哪裏?”他的提問,她一句也不能夠解釋,更是無從解釋,隻簡短地答:“等我們離開了這裏,我再告訴你詳情。”轉臉問何敘安,“六少人呢?還在帥府?”
何敘安搖了搖頭,說:“我隻負責這件事,旁的事我都不知道。”建彰不由插話問靜琬:“六少?慕容六少?你問六少做什麼?”靜琬說:“我欠六少一個人情。這中間的來龍去脈,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解釋清楚。”建彰“哦”了一聲,像是明白了一點,說:“原來是他。”他在獄中曾經聽獄卒說道:“你真是好福氣,上麵有人這樣照應你。”今日突然被釋,本是滿腹疑惑,見靜琬吞吞吐吐,更是疑雲四起。恰好在這時候,屋子裏那座一人來高的大鍾當當當地響起來。靜琬聽到那聲音,似乎被嚇了一大跳,轉過臉去,瞧著那鍾的時針分針都重到了一起,隻是怔怔地出神。
許建彰叫了一聲“靜琬”,她都像是沒有聽到一樣,過了一會兒,方才自言自語:“十二點了。”許建彰接過她手中的火車票,看了看方訝然:“這是半個鍾頭後的火車,咱們要走可得趕快了。”靜琬“嗯”了一聲,隻是聽著前麵隱約的樂聲人聲,不一會兒,聽到有腳步聲往這邊來了,越來越近,她隻覺得一顆心像是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一樣,可是那腳步聲輕快,而且不是皮鞋的聲音。那人一直走進會客室裏來,她認出是陶府上房裏的周媽,周媽道:“我們太太差我來告訴尹小姐,到了開席的鍾點了,可是六少還沒有過來,準是開會開遲了,所以想往後延一刻鍾再開席。”
靜琬心裏一陣發虛,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點了點頭。見周媽打量許建彰,忙道:“這是我的表兄,告訴太太,我馬上出去。”許建彰聽她將自己稱作表兄,更是疑惑,嘴角微動,終於強自忍住。等那周媽一走,又問:“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在這裏做什麼?”靜琬說道:“這裏是陶府,我為了你的事,暫時借住在這裏。”許建彰道:“既然我已經沒事了,那你去向主人家說一聲,我們就告辭吧,這樣打擾人家。”靜琬輕輕地咬一咬牙,說道:“你先走,我搭下一班火車。”
許建彰萬萬想不到她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問:“為什麼?”靜琬說:“現在我還不能說,明天你就明白了。六少放了你出來,我欠他一個人情,我得當麵謝謝他。”許建彰終於忍不住:“六少長,六少短,你是怎麼認識六少的,他又怎麼肯將我放出來?”靜琬聽他話語中大有疑己之意,心中激憤難言,反問:“你難道不相信我?”
許建彰道:“我當然是信你的,可是你總得跟我解釋清楚。”靜琬怒道:“現在你叫我怎麼解釋,他將你放了出來,你不但不承情,反倒這樣懷疑。”何敘安在一旁低聲勸道:“尹小姐,還是邊走邊說吧,六少專門叮囑過我,務必送尹小姐上車。”靜琬將臉一揚,說道:“六少既然如此待我,我安能揚長而去?請何先生送建彰去火車站,我搭下一班車走。”
許建彰雖然好脾氣,此時也顧不得了,冷冷地道:“你不走,我也不走。”靜琬將腳一跺,說:“你不信我就算了。”對何敘安道:“麻煩你帶我去見六少。”何敘安大驚,許建彰問:“你去見他做什麼?”靜琬淡淡地道:“人家救了你的命,我總得去謝謝人家。”許建彰再也忍耐不住:“人家為什麼肯救我,你為何不明白告訴我?”
靜琬目光直直地盯在他身上,過了半晌,方才嫣然一笑:“是啊,人家為什麼肯救你?你心裏已經有了猜疑,為什麼不明白說出來?”許建彰心中懊悔,可是瞧見何敘安去監獄提釋自己,監獄長對他那樣畢恭畢敬,明明他是個地位極高之人。可是這位何先生,在靜琬麵前,亦是恭敬異常。靜琬一介女流,叫承軍中這樣的人物都服服帖帖,自然令人詫異,而他們交談之中,總是提及慕容灃,可見她與慕容灃之間關係非同尋常。他腦中疑雲越來越大,洶湧澎湃,直如整個人都要炸開來一樣,心中難過到了極點。可是靜琬的神色間,沒有對自己的多少關切,反倒又對何敘安道:“我要見六少。”
何敘安遲疑道:“尹小姐,不成的。”靜琬心中亦是亂成一團,千頭萬緒,不知該從哪裏清理。隻是一徑地想,自己與他有結拜之義,相交以來,他一直以禮相待,此番情勢緊迫下,仍替自己籌劃這樣周到,他現在安全堪虞,自己絕不能一走了之。她須臾間便有了決斷,對何敘安道:“事已至此,靜琬決心已定,請何先生成全。”
何敘安平日見她嬌嬌怯怯,此時聽了她這樣一句話,心中暗暗叫好,覺得這女子重情重義,竟然將生死置之度外,道:“六少有過命令,我不能違背。可是尹小姐若不願去車站,我也自不能強迫。”靜琬微微一笑,對建彰道:“你就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回。”許建彰說:“我跟你一塊兒去。”靜琬明知局勢不明,前途未卜,瞧那時鍾,已經是十二點二十分,而三小姐仍未差人來請自己入席,那麼慕容灃定然還未回來。她一時間也向許建彰解釋不清,更不願再耽擱下去,隻說:“你不能去的,我馬上就回來。”許建彰還要說話,靜琬已經道:“何先生,麻煩你在這裏陪著許先生。”何敘安答應了一聲,許建彰激憤至極,抓住她的手臂:“靜琬,為什麼?”
靜琬道:“我沒有負你,若你信我,你就知道我不會負你。”她目光熱烈,注視著他,“建彰,我定不會負你的。”許建彰見她眼中隻是如兩簇小小的火苗,燃著那樣的執著,心裏知道她這個樣子,是絕不會改變主意的。而他心裏,也不願去想那樣不堪的事情,隻是說服自己:靜琬這樣,定然有她的道理。他終於慢慢放開手來,說:“好吧,我在這裏等你。”
靜琬走出去,三小姐正在著急,低聲對她說:“六少說是一定來的,怎麼這時候還沒過來?”靜琬道:“我想去帥府裏,親自請一請六少。”三小姐含笑道:“也好。”安排了汽車,送她去帥府。靜琬坐在汽車上,心裏便如有一百麵鼓狂敲亂擊著一樣。陶府與帥府之間,不過短短幾分鍾就到了。她遠遠看到帥府前警備如常,心中七上八下,強自鎮定。
她在前麵就下了車子,門上的人自然熟識她,笑道:“尹小姐來了?六少還在後麵開會呢。”她不知情勢如何,答應了一聲,順著走廊走到那座青磚樓裏去。正巧沈家平從樓中出來,一見著她,不由露出一絲喜悅,不動聲色地道:“尹小姐好。”靜琬答應了一聲,問:“六少呢?”沈家平道:“剛剛開完會,常師長正拉住六少在發牢騷,還有徐統製,三個人一直說到現在。”一麵說,一麵就向靜琬遞眼色,靜琬心中怦怦亂跳,穿過大廳,走到後麵的花廳去,近侍替她推開門,她一麵往裏走,一麵就笑著道:“六少,你答應人家的事,怎麼半分也不放在心上。”
慕容灃正被常德貴拉住了不放,若要借故走開,徐治平那個人是十分精細的,隻怕他會生疑。此時乍然聽到她的聲音,心中說不出是驚詫還是歡喜,更有一分憂心忡忡。見著她進來,板著麵孔道:“你來做什麼?我這裏有正經事。”
靜琬笑道:“菜都上了桌子了,戲也唱到正精彩,客人也都到齊了,六少答應給我做生日,這會子卻還在這裏。”又對常德貴笑道,“常師長,今天中午替我陪六少好好喝一杯,六少每次總是誇師長的酒量呢。”她薄嗔淺怒,眼波如水,瞟了慕容灃一眼:“走吧,再不走,我可真要惱了。”不由分說,拽住慕容灃的胳膊,就往外走。回頭又對徐治平嫣然一笑,說:“徐統製也快來啊,那邊等著開席呢。”
徐治平見慕容灃一臉的無奈,已經被她拉著走到門口,心念忽動,叫道:“六少,我還有話說!”靜琬心中著急,搶著道:“統製到酒席上,有多少話說不成?快去入席吧。”徐治平心中疑惑,但見她嬌怯怯的樣子,想著其中若是有詐,也不會由一個弱女子來發作,這一轉念間,隻見常德貴已經大步流星往外麵走去。徐治平猶豫了一刹那,也跟著往外走去。
慕容灃一走出花廳,就從懷中取出煙盒,啪一聲彈開,道:“來人,點煙。”兩邊走廊下埋伏著的人,聽到這句話,一擁而出,向著徐、常二人撲去,常德貴猶未回過神來,人已經被按在地上,徐治平見機不對,大叫一聲,從後腰抽出一把手槍,就向著慕容灃撲去。沈家平早就縱身一跳,將他死死抱住,兩個人滾在地上,眾衛戍近侍都慌忙衝上去。
向來的規矩,承軍的諸部將入帥府是不許佩槍的,徐、常二人也早在門外就解下了佩槍,不想徐治平竟還在身上暗藏了一把手槍。慕容灃見形勢混亂,倒還十分沉著,護著靜琬往後急退,隻見三四個人已經按住了徐治平,將他的槍奪了下來,正微鬆了一口氣,忽聽常德貴一聲暴喝,整個人將那些侍從甩開,他本是承軍中有名的猛將,這一躍之下,那些侍從哪裏按得住?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揚起手來,原來竟然也藏著槍,隻聽“砰砰砰”連著三響,一名侍從飛身撲過來擋住,慕容灃隻覺得身子劇烈一震,靜琬卻是失聲叫了一聲,滾燙的血已經滴在手上。那些侍從們已經將常德貴重新按住,用牛筋將他雙手雙腿都捆起來。常德貴猶在地上亂罵:“慕容灃,你這個王八蛋!老子辛辛苦苦替你老子打下這半壁江山來,你這個兔崽子竟算計老子,有種你跟老子單挑!老子今天沒打死你,老子死不瞑目……”忽然嘴裏被塞了兩個麻核桃,再也罵不出來了。
兩個人已經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樣,沈家平早嚇得魂飛魄散,隻搶過去看慕容灃手上的血:“六少,傷在了哪裏?”慕容灃卻抓住他衣襟:“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沈家平這才見到他懷裏的靜琬麵色如紙,衣襟上汩汩往外湧著血,竟然是受了重傷。早有侍從飛奔著去打電話了,慕容灃緊緊抱著靜琬,那樣子像是陷阱裏的困獸一般,眼中閃著駭人的光芒。他一把奪過沈家平手中的槍,沈家平隻來得及叫了聲:“六少!”槍口已經對著常德貴的頭,沈家平大驚,隻聽“砰砰”兩聲巨響,常德貴的腦袋已經開了花。慕容灃掉轉槍口,徐治平身子一扭,哪裏掙得動半分,慕容灃已經扣動了扳機,一槍接一槍,直將所有的子彈都打光,方才將槍往地上一摔,如夢初醒般將靜琬打橫抱起,見她奄奄一息,呼吸已經微弱不可聞,腳下踉蹌了一步,發狂般跌跌撞撞抱著她往後疾奔。
【十】
許建彰在那間會客室裏坐了片刻,心中思潮起伏,隻是不安,轉過無數個念頭,總是想,不要想了罷,可是偏偏腦中就如中了魔一樣,那些個疑惑,隻是盤旋不去。前頭的樂隊演奏聲、戲台上的鑼鼓聲、喧嘩笑聲,隱約傳來,更使心頭添了一種煩亂。他坐下來不過幾分鍾,又站起來走了幾步,自言自語道:“這府上是在辦喜事吧,可真熱鬧。”
何敘安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話。許建彰來回走了幾趟,又在沙發上坐下來,隻聽那座鍾滴答滴答地走著。其實何敘安心裏的焦急,更在許建彰之上,眼睜睜瞧著已經十二點半鍾了,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後而來,他立刻知道不是陶府的人,必是帥府來人從小門裏直接進來,因為不知事態已經如何,心裏不免忐忑難安。
許建彰聽到腳步聲,也站了起來,他在承州往來多次,一見服裝便知是慕容灃的衛戍近侍。他心中驚疑不定,隻見那人徑直向何敘安耳語數句。何敘安瞧了一眼許建彰,向他笑道:“許先生請寬坐,六少有點小事囑我去辦,我去去就回。”許建彰道:“何先生請自便。”何敘安似乎有些著急,也未與他客氣,隻吩咐一名侍衛留下來陪著他,自己帶了人就匆匆離去。
何敘安回到帥府,隻見一部汽車疾馳而入,一直到樓前才停了下來。何敘安認得下車的是米勒醫生,這位德國醫生本是外科的聖手,在承州的教會醫院裏最有名望。他一見到米勒大夫,不由心裏一驚,急忙快步跟上去,和那米勒大夫一起進了樓中。沈家平正在樓下大廳裏焦急地踱著步子,一見到米勒,如同見著救星一樣,說:“六少在樓上。”他親自在前麵引了路,領著米勒上樓去。樓上走廊裏,真正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滿了衛戍近侍。順著走廊向左一轉,便是極大的套間,他們穿過起居室一直走到裏麵。
屋子裏已經有一位英國的斯賓賽大夫在那裏,他本是慕容家的家庭醫生,醫術也是頗有名氣的,正與護士在低聲說什麼,見著米勒醫生進來,兩位大夫匆忙握了手,便開始用德文交談。何敘安見著慕容灃一動不動地坐在軟榻上,護士正替他清洗手上的血跡,連忙過去。他見那傷口其實隻是被子彈擦傷了一道,傷口雖長,但傷得極淺,並沒有傷到筋骨,這才鬆了口氣。他正欲說話,隻聽慕容灃十分簡單地說了兩個字:“讓開!”他忙側身一讓,回過頭去這才瞧見那大床之上,兩個護士正忙著替靜琬止血,那許多的藥棉紗布不停地換下來,她蓋著的那床呢子被上,斑斑點點全是血跡,她一張臉上並無半分血色。何敘安瞧見慕容灃直直地盯著靜琬蒼白的麵孔,心裏不知為何就擔心起來。
兩名醫生商量了幾句,一致同意病人不宜移動,馬上動手術。他們立刻準備起來,慕容灃這才出來到起居室,米勒醫生親自走出來向他解釋:“尹小姐的情況並不容樂觀,那顆子彈很深,隻怕已經傷到了肺部,不容易取出來。”沈家平見慕容灃久久不做聲,叫了聲:“六少。”慕容灃沉默良久,終於對醫生慢慢點了點頭。
何敘安出去辦妥相關事宜,回來時起居室裏卻沒有人,裏麵的手術仍舊在進行。他正要離開,忽然見著沈家平從露台上進來,於是問:“六少呢?”沈家平將嘴一努,何敘安這才瞧見慕容灃獨自在露台上吸煙。露台上本來放著一把藤椅,藤椅前已經扔了一地的煙蒂,慕容灃靜靜地坐在那裏,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那些青白淡嫋的輕煙四散開去,拂在人臉上,微微有一點嗆人。樓前的槐樹一樹淺嫩的綠蔭,陽光一縷縷從那枝葉間漏下來,慕容灃坐在那裏,望著那樹間斑駁的日光。他走過去叫了聲“六少”,慕容灃見是他,似是猛然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問:“都辦好了?”何敘安說:“通電的內容已經擬好了,六少要不要過目?”慕容灃說:“你念吧。”
何敘安於是將稿紙拿出來念給他聽:“灃受事以來,對於先人舊有僚佐,無不推心置腹,虛衷延納,其中尤以望州省統製徐治平、承穎鐵路駐防師長常德貴二人共事最久,倚畀尤殷。然徐、常朋比,操縱把持,致使一切政務受其牽製,各事無從進行。臚其罪狀,厥有數端。屢次戰禍均由彼二人慫恿撥弄而成。跡其陰謀私計,世或未知……”
電文本來由素以高才著稱的幕僚精心措辭,寫得是情文並茂,夾敘夾釋,無限痛心疾首地惋惜。何敘安見慕容灃心不在焉,於是匆匆念完,問:“六少,是否就按這個稿子通電全國?”慕容灃這才接過去看了一遍,又問:“北邊有沒有消息來?”何敘安答:“還沒有,但我們的兩個師已經布防在哲平至望城,鐵路沿線的俄國人雖虎視眈眈,倒成了牽製,諒徐、常二部不敢輕舉妄動。”慕容灃哼了一聲,說:“眼下留著他們四兩撥千金,等騰出功夫來,看我怎麼收拾那幫俄國人。”
何敘安乍聞他欲對俄用兵,並不立刻答話。慕容灃望著那樹蔭出了一會神,又說:“北邊一有消息,你就來告訴我。”
陶府裏正是熱鬧,三小姐陪了徐、常兩位太太聽戲,盧玉雙的鐵鏡公主,正唱《坐宮》這一折,徐太太本來是愛聽戲的人,如癡如醉,常太太卻像是忽然想起來:“怎麼沒見著尹小姐?”三小姐笑道:“說是換衣裳去了。”一轉臉見著女客紛紛起立,原來是四姨太韓氏來了。
四太太滿麵春風,未語先笑:“我可來遲了。”又對三小姐道:“原以為開席了呢。”常太太道:“四太太還沒來,怎麼能夠開席呢?”四太太便笑道:“既然我來了,那就開席吧。”徐太太笑道:“還有那位正經的壽星,這會子不知到哪裏去了,丟下咱們這些個人,她倒失了蹤。”四太太“哧”地一笑,說道:“我從家裏出來,倒瞧見壽星往咱們家裏去了。依我說,咱們邊吃邊等,也不算不恭。”
三小姐遲疑道:“還是等等他們兩個吧,靜琬說去催請六少。”四太太又是嫣然一笑,說:“難道說隻許他們撇下這滿屋子的客人,不許咱們也撇下他們?咱們今兒偏讓他們餓著。”三小姐本來不是什麼蠢笨的人,猛然就悟過來,笑道:“那咱們就先不等了。”徐、常二人也不覺意味深長地一笑,三小姐於是吩咐管事開席。
許建彰在那會客室裏,正是百般焦急的時候,卻見剛才來的那個下人周媽走進來,說:“我們太太聽說尹小姐的表少爺來了,很是歡迎,前麵已經預備開席了,請表少爺去入席。”許建彰望了眼陪護自己的侍衛,問:“府上這樣熱鬧,是在辦什麼喜事?”周媽不由笑了,說:“表少爺,今天是替尹小姐做生日呢。”許建彰不由一呆,重複了一遍:“替尹小姐做生日?”周媽笑道:“我們太太說,表少爺是尹小姐的親戚,那就和一家人一樣,請表少爺不要客氣。”許建彰心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脫口問:“這裏是陶府——難道是陶司令的府上?”周媽答:“是啊。”許建彰聽見她說什麼一家人,如鯁在喉,心中別提多憋悶了。想了想又問:“尹小姐回來了嗎?”周媽笑道:“尹小姐過會子自然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