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彰又問:“那尹老爺呢,是不是在前麵?”倒將周媽問得一怔,說:“尹小姐是獨個兒住在這裏的,表少爺是問哪個尹老爺?”許建彰心中亂成一團,過了好一陣子,才搖頭道:“替我謝謝你家太太,我不便前去,還請陶太太諒解。”

周媽答應著就去了,過了一會兒,卻帶著一個聽差提著提盒來了,話仍舊說得很客氣:“我們太太說,既然表少爺不願到前麵去,就叫廚房做了幾個小菜送過來,請表少爺將就著用些。”那聽差將食盒打開,裏麵是海米珍珠筍、清蒸鰣魚、炒豌豆尖,外有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櫻桃釀鴨湯。許建彰哪裏有心思吃飯,那聽差替他裝了一大碗米飯,他對陪著自己的侍衛說:“你先吃吧。”慕容灃的軍法十分嚴明,那侍衛答:“許先生請自便。”仍舊侍立一旁,許建彰勉強接過碗吃了兩口就擱下了。隻聽前麵笑語喧嘩,夾著十分熱鬧的絲竹之聲,那一種褥設芙蓉、筵開錦繡的繁華,隔著這無數重的院落,也可以遙遙想見。

過了許久,廚房才派了兩個聽差過來收拾了碗筷。許建彰本是有心事的人,無意間踱到窗下,卻聽見一個聽差在抱怨:“無事也尋點事給咱們做,今天忙成這樣,還單獨侍候這個,侍候那個。”另一個聽差就笑道:“趕明兒尹小姐真嫁了六少,那時候你就算想侍候表舅爺,還挨不上光呢。”兩個人一麵說,一麵去得遠了。許建彰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心中直想,連下人都這樣說,可見靜琬與慕容灃行為親密,不問而知。心中如沸油煎滾,手中本來拿著一支卷煙,不知不覺就被他擰得碎了,那些細碎的煙草絲,零零碎碎都落在地毯上。

何敘安寸步不離地守在電報房裏,一直到接到那封密電,這才覺得鬆了口氣。親自攥了電報,到後麵去向慕容灃報告。慕容灃仍舊坐在露台上抽著香煙,身邊一張小藤幾上放著幾樣飯菜,何敘安瞧那樣子,像是一筷子也沒動過。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六少,張其雲的電報到了。”

慕容灃輕輕彈落煙灰,問:“怎麼說?”

何敘安道:“已經順利接掌徐部的兵權,第四師營團以上軍官也已經全部交接完畢。”慕容灃這才說:“那麼再過幾個鍾頭就通電全國吧,另外替我擬一份給大總統的親筆信,用密電馬上發出去,對此事件詳加說明。徐、常二人意圖謀逆,事跡敗露後又陰謀行刺,此事雖然是家醜,可是越是遮著掩著,人家的閑話就越多。”何敘安答應了一聲,慕容灃又問,“陶府裏情形怎麼樣?”何敘安答:“眼下還好。”慕容灃道:“再過一會消息公布,絕不能出亂子。”何敘安道:“六少放心,外麵有陶軍長親自布置,裏麵有四太太。”忽聽屋內“哢嚓”一聲,像是臥室的門打開了。慕容灃騰地站起來,轉身就往屋裏走,果然米勒大夫已經走了出來,身後跟著的護士端著小小一隻搪瓷盤子,慕容灃見著盤子裏鮮血裹著的一顆彈頭,才覺得鬆了口氣。米勒大夫說:“這一個禮拜是危險期,因為子彈創口太深,可能容易感染。希望主能保佑這位姑娘。”

慕容灃一直走進去,看見護士已經替靜琬將血跡清洗幹淨了,她依舊昏睡在那裏。他本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去辦,可是總不忍就這樣走開,直到沈家平過來,輕聲道:“六少,他們都已經來了。”才下樓去開會。

他這個會議一直開到深夜,各處的密電都陸續地傳來,那些承軍的將領經過了這樣驚心動魄的事件,神色語氣之間,與往日自又是一番不同。等接到南方最後一封回電,差不多已經是淩晨兩三點鍾光景,夜闌人靜,慕容灃才真正覺得局勢控製下來,這才打了個哈欠,說:“天就要亮了,都回去睡覺吧。”

那些將領皆“啪”一聲起立行禮,其中一位老將特別的恭敬,說:“六少要保重,此後任重道遠。”慕容灃點了點頭,說:“今後還得仰仗諸位。”欲起身相送,那些部屬都連聲道:“不敢。”魚貫退出。

沈家平這才上前一步,低聲問:“六少午飯晚飯都沒有吃,叫廚房預備一點宵夜吧。”慕容灃這才覺得胃裏有一種微微的灼痛,可是一點胃口也沒有,隻是搖一搖頭,說:“我去睡一覺,九點鍾叫我起來。”

他嘴裏雖然這樣說,腳下卻不知不覺往後走去,沈家平才知道是去看靜琬,他連忙跟上去:“尹小姐現在還不能移動,叫他們另外收拾一間屋子給六少休息吧。”慕容灃說:“我去書房裏睡,叫他們取鋪蓋過去就是了。”沈家平答應著去了,慕容灃順著長廊走到後麵樓中,樓上卻是靜悄悄的,米勒醫生和兩個護士都守在那裏,見著他進去,都站了起來。

他放輕了腳步走過去看靜琬,她仍舊昏睡不醒,烏黑的長發鋪瀉在枕畔,襯得一張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米勒醫生輕聲道:“要等麻醉藥的效力過去,她才能夠蘇醒。”她蓋著一床西洋的羽絨被,因為被子很輕,越發顯得她身形很嬌小,睡在那麼大的一張床中央,小小的如同嬰兒一樣柔弱。床對麵的窗下放著一張軟榻,他在榻上一坐下來,隨手就摸出煙盒來。米勒醫生連忙製止他:“對不起,六少,病人的肺部受過傷害,絕對不能刺激她咳嗽。”他“哦”了一聲,將煙盒放下。他坐在那裏隻說休息一下,可是這一整天辛苦勞累,身心俱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他是軍旅出身,隻不過打了個盹,睡了一個鍾頭的樣子就醒了。身上十分暖和,蓋著一床絨毯,他看窗欞裏透出一線青白灰色的光線,瞧那樣子天已經快亮了。忽聽床上的靜琬呻吟了一聲,護士連忙趨前去看,他也掀開毯子下了軟榻。靜琬並沒有真正蘇醒,護士拿棉簽沾了些水在她唇上,又給她量著體溫,慕容灃見她臉上略微有了些血色,伸手在她額頭上按了按,看她的體溫如何,她十分含糊地叫了一聲:“媽媽……”他不由低聲道:“是我,疼得厲害嗎?”她昏昏沉沉的,護士悄聲說:“現在她還沒有清醒,讓她睡吧。”他將被角掖了一掖,忽聽她呢喃:“建彰……”他本來彎腰弓著身子在那裏,清清楚楚地聽見這兩個字,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過了半晌,才慢慢地直起腰來,去到外麵起居室裏。

沈家平本來在起居室裏,見他出來馬上站起來,他吩咐沈家平:“去找許建彰來。”沈家平遲疑了一下,說:“這個時候不太方便吧,要不要等到天亮再派人去?”慕容灃怒道:“有什麼不方便的,馬上叫他來。”

【十一】

陶府裏安置的客房自然十分舒適,可是許建彰一點睡意也沒有。下午時陶府裏驟然安靜下來,賓客頃刻間盡散,他雖然隱約猜到是出事了,一直到黃昏時分,才聽說慕容灃遇刺。這是何等轟動的事件,雖然通電中再三聲明慕容灃並沒有受傷。所有的高級將領全部趕赴帥府開會,陶府裏的女眷慌亂了一陣子,也漸漸散去了。至入夜時分,整座陶府靜悄悄的,和白天那種熱鬧的樣子一比,就像兩個世界似的。

許建彰聽說出了這樣的大事,靜琬又正是去了帥府,不知她安危如何,那一種憂心如焚,直急得沒有法子。他由侍衛陪伴,不便四處打聽消息,陶府裏的下人也是一問三不知。他這一夜如何睡得著?躺下起來,隻盼著天亮,正是焦急到了極點的時候,外麵的侍衛拍門叫道:“許先生,許先生。”

他以為是靜琬回來了,心中一喜,連忙去開門。那名侍衛說:“六少派人來請許先生去一趟。”他吃了一驚:“六少?”心中十分詫異,這種非常之時,慕容灃為什麼要見自己這個閑人?但那名侍衛連聲催促,隻得隨著他上車去帥府。

天已經快亮了,趕早市的人已經喧嘩起來,賣豆腐花的挑子一路吆喝著從小巷裏穿出來,顫巍巍的擔子,和著悠長的叫賣聲:“甜豆花哎耶……”那個“哎”字拖得極長,許建彰老遠隻聽一聲聲地唱“哎”,到“耶”字欲吐未吐時,音調陡然往上一提,叫人的心也陡然往上一提,心中越發忐忑。

他們乘坐的車子在街上呼嘯而過,那車子走得極快,一會兒就駛入了崗禁森嚴的督軍行轅。侍衛引著他下了車,徑直往一幢青磚樓中去,樓中大廳裏燈火通明,侍立著十餘名全副武裝的近侍,腰中佩著最新式的短槍,釘子樣佇立得筆直,四下裏鴉雀無聲,靜得讓他覺得甚至能聽清自己的心跳聲。

侍衛引著他向樓上去,走完樓梯後向左一轉,便是一間十分豪華的屋子,許建彰也無心看四處的陳設,隻聽那侍衛道:“請許先生在這裏稍等。”便退了出去。

許建彰心裏七上八下,隻覺得這一等,等了足足有大半個鍾頭的樣子,外麵的天已經大亮了,聽得見鳥兒在樹枝間啾啾鳴著,他心裏有無數個疑惑,無數個念頭,一會兒想著靜琬,一會兒又想慕容灃為何要見自己,思緒淩亂,隻沒個頭緒。過了好久,終於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去一看,當先的一人年紀約在三十上下,他心裏還在琢磨,對方已經問:“許先生是嗎?”他點了點頭,那人道:“我是六少的侍衛隊長沈家平,昨天的事件想必許先生也略有耳聞,所以請許先生不要見怪。”說完將臉一揚,身後兩名侍衛就上前來細細地將他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武器,這才向沈家平點頭示意。

沈家平道:“請許先生跟我來。”轉身就往外走,許建彰跟隨他之後,終於忍不住問:“我的朋友尹小姐是否還在府上?”沈家平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轉過臉來,隻說:“許先生,尹小姐要見你,她受了很嚴重的槍傷。”許建彰聽了這句話,如同五雷轟頂一般,不由自主地呆在那裏,定了定神才發覺落下了好幾步,連忙大步跟上沈家平。

這次沈家平帶著他走進一間西式的套間,許建彰但覺金碧輝煌,陳設十分的富麗,外麵起居室裏有幾名下人垂手立著,四處也是靜悄悄的,連牆上掛鍾嘀嗒嘀嗒的聲音都能聽見。沈家平親自推開裏間的門,裏間本來隻開了一盞小小的睡燈,光線十分的朦朧柔和,許建彰此時突然隻覺得害怕,心裏那片陰影卻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擴散開來。腳下的地毯足足有三四寸深,一步下去沒自腳踝,他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樣,軟綿綿的使不上半分力氣,隻覺得舉步維艱,心也像是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眼睛已經看見一張華麗的西式大床,床頭鏤花鍍金,垂著西式的懸帳,那帳子雪白透明,如同柔雲輕瀉,垂下無數金色的流蘇,迤邐圍繞著床間。床上一床羽絨被,卻勾勒出嬌小的一個身軀。他一顆心就要跳出胸腔來一樣,失聲叫:“靜琬。”

她的臉色蒼白沒有半分血色,他傻子一般望著她微弱地呼吸。旁邊的護士急得直向他打手勢,他心如刀割,失魂落魄,有人給他端了張椅子,他也不曉得要坐下去。那目光如膠,隻是凝在她的臉上。他問護士:“她傷勢怎麼樣?”護士隻答:“很嚴重。”他問:“是怎麼受的傷?”護士支吾不答,沈家平笑了一聲,說:“許先生,有些事情你不要過問才好。”他悚然一驚,心中惶然,滿腹的疑問隻好硬按下去。

他也不曉得是過了多久,窗上本來有絲絨的窗簾,此時都用金鉤束了起來,抽紗沉沉地垂著,外麵的太陽薄薄的一點透進來,混沌如同黃昏。而靜琬躺在那裏,隻如無知覺沉睡著的嬰兒一般。許建彰坐在那裏,身體漸漸發僵,可是腦子裏仿佛什麼都不能想。這間臥室極為寬敞,東麵的紫檀架上掛著一把極長的彎刀,那刀的皮鞘上鑲了寶石,底下綴著杏色流蘇,極是華麗,顯然是把名刀。架上另擱著幾柄寶劍,長短不一。另一側的低櫃上,散放著一些雪茄、香煙盒子之類。他呆滯的目光落在床前的掛衣架上,那上頭搭著一件男子的戎裝,一條皮質的腰帶隨便搭在衣架底下,腰帶上還套著空的皮質槍盒。許建彰看到這件衣服雖隻是軍便服,但肩上墜著金色的流蘇,穿這樣戎裝的人,除了慕容灃不作他想。

下人來請他去吃飯,他胃裏像塞了滿袋的石頭,沉甸甸的哪裏有胃口,隻是搖頭。屋子裏安靜極了,隻有靜琬偶爾呻吟一聲,護士走來走去,給她量體溫、量血壓、打針、拭汗。他坐在那裏,隻盼著靜琬快醒來,可是似乎心底深處萌出一絲不安,仿佛在害怕什麼未知的東西一樣。下人又來請他吃晚飯,這一天竟然就這樣過去了,過得這樣快,卻又過得這樣慢。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隻聽見女子柔和的聲音:“尹小姐怎麼樣了?”外頭的一個老媽子答:“還沒有醒呢。”跟著門被推開,他回頭一望,隻見是一位衣著華麗的貴婦,不過三十餘歲年紀。蘭琴忙向那貴婦道:“這是許少爺,尹小姐的表哥。”又對他說:“這是我們四太太。”

他素聞這位四太太的大名,知道她是慕容宸生前最寵愛的一位姨太太,慕容灃未娶,聽說慕容府裏就是她在主事,於是連忙站起來,很客氣地叫了聲:“四夫人。”四太太原本跟慕容宸出席各種場合,所以雖是個舊式的女子,但落落大方,伸出手來與許建彰握手,說道:“許少爺幸會。”又說:“唉,靜琬出了這樣的事情,真是叫人心裏難過。”

許建彰心中正自擔憂,聽她這樣一說,越發心痛難當。四太太又說:“吉人自有天相,表少爺也不要太著急。”又問:“表少爺還沒吃飯吧?”說完叫過外麵的一位聽差就說:“你們如今是越發沒規矩了,客人在這裏,為什麼不請到後麵去用飯?”

許建彰忙道:“他們早請過幾遍,我沒有胃口,所以才沒有去,再說已經十分叨擾府上了。”四太太笑吟吟地道:“表少爺又不是外人,為什麼這樣客氣?我們六少這兩天太忙,所以抽不出工夫來,請表少爺不要見怪。表少爺將這裏當成家裏就是了,有什麼事隻管吩咐他們。”

她一口一個表少爺,許建彰滿腹的疑惑就像肥皂泡一樣膨脹到了頂點,輕輕一震就要迸裂開來。四太太又說:“飯總歸是要吃的,就是靜琬醒來,也一定不願意見著表少爺餓著肚子啊。”她再三地相邀,許建彰卻不過情麵,隻得起身去吃飯。

他自是食不知味,但慕容府裏的下人招呼得還是十分殷勤,餐後是西式的做派,又有甜食又有咖啡,他哪裏吃得下,草草呷了兩口咖啡就回去看靜琬。隻見四處的燈都已經開了,走回那樓裏去,走廊裏燈火通明,沈家平卻站在走廊上,見著他微微一怔,許建彰也沒往心裏去,沈家平搶先一步敲門說:“六少,許少爺回來了。”這才將房門推開。

慕容灃正在窗前與一位外國醫生說話,聽見了才回過頭來,許建彰雖然來往承州多次,但從未見過慕容灃。此時乍然相逢,心裏無端端一驚,隻見他比起報紙上的照片來,臉色微黑,眉目清峻,神色間有種從容不迫,倒是少年老成。

他隻得稱呼一聲:“六少。”慕容灃淡然地微一頷首,又轉過臉去用俄語與那外國醫生說話,那醫生亦用俄語作答,過不一會兒,那醫生又陪著慕容灃走到床前去,低聲與他討論著什麼,許建彰料想他們是在說靜琬的傷勢,隻是自己一句也聽不懂,仿佛多餘一樣。

第二日靜琬仍未蘇醒,總是沉沉睡著。四太太倒是每日過來兩趟,看看靜琬的傷勢,又安慰許建彰幾句。這天晚上過來後,卻隨手從丫頭手裏接過隻匣子,交給許建彰說:“這兩天有幾位太太小姐來探望,隻是醫生吩咐過尹小姐這裏要安靜,所以我一概替靜琬擋了駕,這些個東西,是人家送給尹小姐的,你先替她收起來吧。”

她走後許建彰打開來看,竟是厚厚一遝禮單,上麵所列,大都是些昂貴稀罕的藥材,什麼百年高麗參新鮮熊膽虎骨鹿茸,還有送鎮邪所用玉器的,有送古董玉飾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下頭的落款,盡皆是承軍中要人的女眷。他捏著這厚厚一遝禮單,就像捏著一塊燃著的熱炭一樣,從手上一直灼痛到心裏去。

待得靜琬漸漸蘇醒,已經是三日之後。她傷口疼痛,人卻是清醒起來,睜開眼來,蘭琴已經喜得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醫生護士都聚攏來,她目光隻在人叢中逡巡,卻沒有看到許建彰。早有人去報告了慕容灃,他本來開了通宵的會議,此時正在睡覺。一聽說,來不及換衣服,披了件外衣就過來了。見著她醒來,不禁露出笑容來,脫口道:“你總算醒了。”一旁蘭琴也笑道:“這下子可好了,小姐終於醒了。六少擔心得不得了,隔一會兒總要來看小姐。”靜琬見他神色憔悴,眼中滿是關愛,心下感激,問:“六少……”

慕容灃心中會意,說:“事情已經基本平靖下來了。”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說,“靜琬,好在你沒事,不然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活。”她勉強笑了一笑,問:“我這兩天人迷迷糊糊的,好像覺得建彰在這裏,怎麼沒有看到他?”

慕容灃道:“我派人請許少爺來陪著你,他也確實一直在這裏。不過正巧今天中午餘師長請他吃飯,所以他出去了。”靜琬聽了,隱隱隻覺得失望。

許建彰這數日來茶飯不思,今天也仍舊是食不知味。餘師長在自己家裏請客,自然是一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那餘師長與許建彰是通家之好,女眷也並不回避。餘太太素來愛說笑,一麵給許建彰布菜,一麵就笑道:“許少爺雖然受了幾天牢獄之災,但也算是有驚無險,今天家常便飯,算是替許少爺壓驚吧。”

許建彰哪裏吃得下去,餘師長問:“尹小姐的傷勢,不知道眼下要不要緊?”許建彰歎了口氣,說:“好幾個外國大夫每天輪流看著,就是沒有多大起色。”餘太太笑道:“尹小姐福慧雙全,必然能逢凶化吉,再說有六少的嚴令,說是醫不好尹小姐,要拿那些大夫是問呢,他們敢不盡心盡力?”餘師長聽她說得不倫不類,忙打斷道:“喝酒,喝酒。”親自持了壺,給許建彰斟上一杯。

許建彰慢慢將那火辣辣的洋酒吞下去,滿腔的話終於再忍不住,說:“餘師長,你我相交一場,你今天對我說句實話,六少對靜琬……對靜琬……”說了兩遍,後頭的話再問不出來。

餘師長對餘太太道:“你去將上回他們送的高粱酒叫人拿來。”餘太太答應著去了,許建彰見他支走餘太太,心裏越發不安,直愣愣地盯著他。餘師長卻又給他斟滿了杯子,接著就長長歎了口氣,說:“想必你也瞧出來了,六少對尹小姐頗為愛慕,我勸你一句,大丈夫何患無妻,識時務者為俊傑。”

許建彰數日來的擔心終於被證實,一顆心直直地墜下去,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像是無底無邊一樣,隻是生出徹骨的寒意來。餘師長又道:“本來這些話我不該說,說出來也該打嘴巴。可是你我相交多年,我不告訴你,良心上過不去。尹小姐確實是女中豪傑,難得一見的奇女子,就衝她孤身來承州救你這份膽識,我就要對她伸出大拇哥兒,讚上一聲‘好’。六少瞧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是外人,說了你也不要惱,我看啊,尹小姐對六少,也未必無意。”

許建彰脫口道:“靜琬不會的。”

餘師長又歎了口氣,說:“會不會我不知道,可是這承軍上下,人人皆知她是六少的女朋友,她也不避什麼嫌疑,一直與六少舉止親密。尹小姐在三小姐府上住著,那可和大帥府隻有一街之隔。”將聲音壓得一低,說:“有一次因緊急軍務,我連夜去見六少,沈家平支支吾吾說不清六少的去處,叫我在花廳裏等了足足大半個鍾頭,才見著六少從後麵回來。後來我在小陽春請客,借著酒勁逮著沈家平問這事兒,六少的秘書張義嘏也喝得差不多了,大著舌頭嬉皮笑臉跟我拽文,說什麼‘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我是粗人聽不懂,那幫秘書都哄笑起來,沈家平這才說,尹小姐不比別個,你們再在這裏胡說八道,瞧六少知道,不拿大耳摑子扇你們。”

許建彰心中亂成一團,想起日來種種蛛絲馬跡,心如刀絞,緊緊攥著拳頭,過了半晌,從齒縫裏擠出句話來:“靜琬不是這樣的人,我信她不是。”

餘師長“嘿”了一聲,說:“我瞧尹小姐也不是那種貪戀富貴的人,隻是六少少年英雄,拋開了身份地位不算,亦是一表人才,但凡女子,哪個不垂青於他?他們兩個人相處如此之久,總會生出情愫來。”

許建彰心亂如麻,慢慢呷著酒。餘師長又道:“老弟,我是將你當成自己的兄弟一樣,才多說這麼幾句酒話。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家裏人打算,假若惹毛了那一位,以後你這生意還怎麼做?他的脾氣你多少聽說過,真要翻了臉,別說日後的生意往來,就你在這北地九省,隻怕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你還有老母弱弟,你豁出去了,他們還可以指望誰?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吧。”

【十二】

靜琬畢竟傷後體弱,隻說了兩句話就生了倦意,重新沉沉睡去。醒來天已經要亮了,窗簾縫隙裏露出青灰的一線光,四下裏仍舊是靜悄悄的,慕容灃坐在床前一張椅子上,仰麵睡著,因為這樣不舒服的姿勢,雖然睡夢中,猶自皺著眉頭。他身上斜蓋著一床毛毯,可能也是睡著後侍衛替他搭上的,因為他還穿著昨晚的西服。

晨風吹動窗簾,他的碎發淩亂覆在額上,被風吹著微微拂動,倒減去好幾分眉峰間的淩人氣勢,這樣子看去,有著尋常年輕男子的平和俊朗,甚至透出一種寧靜的稚氣來,隻是他的唇極薄,睡夢中猶自緊緊抿著,顯出剛毅的曲線。

她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微一動彈,牽動傷口,不禁“哎喲”了一聲。聲音雖輕,慕容灃已然驚醒,掀開毯子就起來看她:“怎麼了?”她見他神色溫柔關切,眼底猶有血絲,明知他這幾日公事繁忙,可是昨天竟然在這裏熬了一夜,心中不免微微一動,輕聲說:“沒事。”他打了個哈欠,說:“天都要亮了,昨天晚上隻說在這裏坐一會兒,誰知竟然就睡著了。”

靜琬道:“六少先回去休息吧。”慕容灃說:“反正再過一會兒,就要辦事去了。”望著她,微笑道,“我再陪你坐一會兒吧。”靜琬心中微微一驚,下意識移開目光,微笑問:“大哥,建彰回來了嗎?”慕容灃於是叫了人進來問,那聽差答:“許少爺昨晚喝醉了,是餘師長派人將他送回來的。現在在客房裏休息呢。”

靜琬聽了,心中微惱。慕容灃道:“他必然是擔心你的傷勢,所以喝起悶酒來,難免容易喝醉。”靜琬“嗯”了一聲,慕容灃又說,“醫生說你可以吃東西了,不過要吃流質,想吃點什麼,我叫他們預備去。”靜琬雖然沒有什麼胃口,可是見他殷殷望著自己,心中不忍拂他的意,隨口道:“就是稀飯好了。”

廚房辦事自然是迅速,不一會兒就拿食盒送來熱騰騰的粳米細粥,配上小碟裝的六樣錦州醬菜,粥米清香,醬菜鹹鮮。慕容灃笑道:“我倒也餓了。”蘭琴本來正在為靜琬盛稀飯,聽見說,連忙又拿碗替他盛了一碗。上房裏的聽差就問:“六少是在這邊洗漱?”慕容灃答應了一聲,到盥洗室裏去洗臉刷牙,這裏本來就是他的臥室,盥洗室裏毛巾牙刷仍舊齊備。

靜琬傷後行動不便,蘭琴和另一名丫頭秀雲,一個捧了臉盆,一個拿了毛巾,正幫忙洗漱,隻聽外麵聽差說:“許少爺早。尹小姐剛醒了呢。”靜琬聽見建彰來了,正欲說話,慕容灃已經在盥洗室裏問:“靜琬,是誰來了?要是家平,叫他先在外麵等著。”

許建彰剛剛走進屋子,就聽見他的聲音,臉色不由微微一變。靜琬見情形尷尬,忙說:“大哥,是建彰來了。”

慕容灃走出來,一邊扣著外衣的扣子,一邊對許建彰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轉過臉去對靜琬說:“已經七點鍾了,瞧這樣子不能陪你吃早飯了。”靜琬道:“大哥請自便。”她覺得氣氛尷尬,不免特別留意許建彰的臉色,隻見他神色已經頗為勉強,似是很不自在的樣子。

慕容灃走後,靜琬吃過幾口稀飯,精神已經有些不濟,蘭琴收拾了家什出去,靜琬望著許建彰,見他也凝視自己,於是道:“你不要誤會,我和六少是結拜兄妹,大哥對我一直以禮相待。”許建彰“嗯”了一聲,卻重複了一遍:“你們是結拜兄妹。”靜琬見他語氣敷衍,又見他神色憔悴,心中也不知是氣惱還是愛憐,賭氣一樣道:“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反正我自問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許建彰嘴角微微發抖,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眼睛卻望向了別處,過了許久,方才說道:“靜琬,我要回乾平去了。”

靜琬隻覺心猛然一沉,她本來傷後失血,臉上就沒有多少血色,現在臉色更是慘白:“為什麼?”

許建彰淡然道:“我原來沒有走,是因為很不放心你,後來聽說你受了傷,更不能拋下你,現在看來,你在這裏沒有什麼不好的,所以我打算先回家去看看。”

靜琬又氣又急又怒,問:“你必是聽了什麼話,所以疑心我對不對?難道我是那樣的人嗎?”她便將自己到承州後種種情形都說了,將徐、常二人事件也稍作解釋,最後道,“我為了救你,才答應六少與他在人前做戲,我與他之間清清白白,信不信由你。”

許建彰聽她將來龍去脈都說清楚,聽到她為了救自己,不惜賠上她自己的名聲,嘴角微微一動,像是要說話,最後終於忍住。他經過千思萬想,翻來覆去,雖然早就將利害關係考慮明白,明知是不得不割舍,可是見她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地望著自己,幾乎就要動搖。他腦中就像放電影一樣,一會兒想到與她在乾平時的日子;一會兒想到家裏的老母弱弟,自己肩上無法推卸的重任;一會兒想到在牢中的日子,身陷囹圄,望天無路,那種恐懼令人不寒而栗。他想著餘師長的話,孰輕孰重……孰輕孰重……

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緊緊攥著他的手不放,奄奄一息地說不出話來,隻指了指站在床前的幾個弟妹。母親與弟妹們已經失去了父親,家裏不能再沒有了他——他若是不惜一切,日後哪有顏麵去見九泉之下的亡父?

他咬一咬牙,終於狠下心來:“靜琬,我們許家是舊式的家庭,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這北地九省,無人不知你與六少的關係,我們許家,實在丟不起這個人。靜琬,你雖未負我,我也隻好負了你了。”

靜琬聽了這一句,心裏便好似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一種氣憤急怒,無以言喻,隻是手足冰冷,胸中抽痛,連呼吸都似痛不可抑。也不知是傷口痛,還是心痛,一口氣緩不過來,連聲音都在發抖:“許建彰,你竟然這樣待我?”許建彰隻不做聲,她眼前一陣陣地發花,再也瞧不清楚他的模樣,她的聲音也不似自己的了:“你就為這個不要我了?”

他緊緊抿著嘴,似乎怕一開口說出什麼話來一樣。她臉色慘白,隻是盯著他:“你也是受新教育的人,這個時代,你還以這樣的理由來對待我?”建彰心中積鬱萬分,終於脫口道:“不錯,我確實忘恩負義,可是你有沒有替我想過?你不惜自己的名聲相救,可是我擔當不起你這樣的大恩。”他話一出口,似乎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隻見她絕望地看著自己,他麵如死灰,卻緊緊抿著嘴,一聲不吭。她的唇角哆嗦著,終於漸漸向上揚起,露出一個淒清的笑:“好,好,我竟然看錯了你。”她一吸氣就嗆到了自己,不禁咳嗽起來,立時牽到傷口一陣劇痛,透不過氣來。蘭琴已經進來,瞧著她冷汗涔涔,臉憋得通紅,連忙扶著她,她已經說不出話來,蘭琴急得大叫“來人”,護士們都急忙進來。亂哄哄的人圍上去,許建彰往後退了一步,心亂如麻,想要近前去,可是那一步比千斤還重,怎麼也邁不出去,最終還是留在原處。

醫生給她打了鎮靜劑,她迷迷糊糊地睡在那裏,隻是傷心欲絕,隱約聽見慕容灃的聲音,猶帶著怒氣:“姓許的人呢?他到底說了什麼?”然後像是蘭琴的聲音,低低地答了一句什麼,靜琬聽不清楚,隻是覺得心中難過到了極點,仿佛有東西堵在那裏一樣,透不出氣來。慕容灃已經發覺她醒了,俯身輕聲喚了她一聲:“靜琬。”

她心如刀絞,卻仰著臉不讓眼淚流下來。他說:“你不要哭,我馬上叫人去找許建彰來。”她本來已是強忍,聽得他這樣一句,眼淚直往上湧,隻是極力地忍住,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她不能去回想他的話,不能去回想他的模樣,他竟然這樣待她,他竟然就這樣拋開了她。

她那樣地為了他,為了他連性命都差點失掉,女孩子家最要緊的名聲她也置之度外,可是他不過為著人言可畏,就不要她了。那眼淚在眶中轉了又轉,終於潸然而下,慕容灃從未見過她流淚,不由連聲說:“你不要哭,你要怎麼樣,我立時叫人去辦。”

她哽咽著搖頭,她什麼都不要,她要的如今都沒了意義,都成了笑話。她舉手想去拭眼淚,她不要哭,不能哭。這些年來的執著,原來以為的無堅不摧,竟然輕輕一擊,整個世界就轟然倒塌。她這樣要強,到頭來卻落到這樣的境地。她本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到頭來竟由最親近的人給了她致命一擊。沈家平走進來,在慕容灃耳畔悄聲說了句話,慕容灃怒道:“上了火車也給我追回來。”

她心中大慟,本能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抓住惟一的浮木。他見她嘴角微瑟,那樣子茫然無助若嬰兒一般,他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心中憐惜,反手握住她的手:“靜琬……”她隻是不願再去回想,他說:“你若是想叫他回來,我怎麼樣也將他給你找來。”她心中劃過一陣劇痛,想起他說過的話來,字字句句都如利刃,深深地剜入五髒六腑。慕容灃緊緊握著她的手,他手上虎口處有握槍磨出的繭,粗糙地硌著她的手。許建彰的手從來溫軟平和,他的手卻帶著一種大力的勁道,她隻覺得渾身冰冷,惟獨從他的掌心傳來暖意,這暖意如同冬日微茫的火焰,令人不由自主地有一絲貪戀。她心裏難過到了極點,另有一種隱約的不安,她不知曉那不安是從何而來,隻是傷心地不願去想,她用力地吸著氣,忍著眼淚:“由他……由他去……”

承州地處北地,本就氣候幹燥,連著下了三天的雨,著實罕異。那雨隻是如細針,如牛毛,落地無聲,風吹起窗簾,也吹入清涼的水氣。窗前本來有幾株極高大的槐樹,開了滿樹的槐花,風雨狼藉裏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花,淡薄的一點香氣夾在雨氣裏透進來,清冽冷香。

趙姝凝過來看靜琬,因見蘭琴坐在小桌子前剝核桃,於是問:“怎麼不叫廚房弄這個?”蘭琴抿嘴笑道:“六少特意叫我剝了,做核桃蓮蓉粥的,六少怕廚房裏弄得不幹淨呢。”

趙姝凝陪靜琬說了兩句閑話,靜琬轉過臉去,看著外麵的雨:“還在下雨。”姝凝說:“是啊,下了這兩三日了,今年的年成一定好,去年旱成那個樣子,叫大帥著了急,還是六哥親自去南邊采辦的軍糧。”姝凝因見床前擱著一隻花籃,裏麵滿滿足有幾百枝石榴花,紅豔如簇簇火炬,開得幾乎要燃起來一樣,於是說,“這個編繡球最好看了。”蘭琴笑道:“表小姐手最巧了,編的花籃、繡球,人人都說好看。”姝凝道:“反正是沒有事,編一個給尹小姐玩吧。”蘭琴於是去取了細銅絲來,又將那火紅的石榴,掐了足有百餘朵來。

姝凝坐在床前編起繡球,靜琬見她手指靈活,不一會兒紅彤彤的花球就編成了,拿絲線串了穗子,說:“就掛在這床頭,好不好?”靜琬素來愛這樣熱鬧的顏色,不由微笑:“你這手可真巧。”

姝凝說:“我是跟姑姑學的,姑姑手可巧了,人也極好。”突然眼睛一黯,“就是去得太早,那時大帥在外頭打仗,六少還小,可是喪事都是他拿主意安排的。六哥小時候最調皮,最不懂事,可是姑姑一死,他陡然就長大了一樣。我們當時隻曉得哭,可是他叫了外麵的人進來,先叫給大帥發電報,然後一句句地問喪事的規矩,就和大人一樣。”靜琬隨口問:“那時候六少多大了?”姝凝說:“才十二歲,六哥小時候總不肯長個子,大帥老是說他,還沒有一槍杆子高。”蘭琴笑吟吟地說:“上房裏有好多六少小時候的相片,我拿來給小姐瞧瞧。”不等靜琬說什麼,就走出去了。

靜琬雖與姝凝不過幾日相處,但覺得她人斯文溫和,此時看她靜靜地坐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什麼,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垂著,手裏拿了一朵石榴花,卻將那火紅的花瓣,一瓣瓣揪下來,隻紛紛揚揚地落在地毯上。蘭琴已經回來了,拿著許多的相片,一張一張攤在床上給她瞧:“這個是原來還在望州的時候,這個是大帥和六少在一塊兒,這個是太太與六少……”

靜琬拿起那張相片,大約是慕容灃十來歲的時候拍的,正中坐著位麵目清秀的婦人,慕容灃侍立於椅側,一臉的稚氣未脫,明明還是個驕縱的孩子。正猶自出神,忽聽外麵腳步聲,跟著是侍衛行禮的聲音,那皮鞋走路的聲音她已經十分熟悉,果然是慕容灃回來了。

他是每日都要來看她幾趟的,此時像是剛從外麵回來,一身的戎裝都沒有換,走進來才摘下帽子,蘭琴忙接了過去,姝凝也站了起來。他先望了望靜琬的臉色,笑著說:“今天好像精神好些了,吃過飯了沒有?”

靜琬搖了搖頭,他說:“我派車去接一位貴客了,這位貴客,你一定很高興見著。”看床上攤著不少自己的相片,不覺笑逐顏開,“怎麼想起來看這個?”俯身揀了張自己幼時的相片端詳了一會兒,口中說:“前兒有家報社來訪問我,給我拍了兩張極好的半身照,回頭我拿來給你看看。”靜琬笑了一笑,問:“是什麼貴客要來?”

慕容灃心情甚好,說:“現在不告訴你,回頭你見了就知道了。”這才留意到趙姝凝也在這裏,於是問,“四太太那邊開飯了嗎?”姝凝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不知道呢。”頓了頓,說,“我也該回去吃飯了,尹小姐,明天我再過來看你。”靜琬知道他們家裏的規矩,連長輩的姨娘們都是很敬畏慕容灃的,所以並不挽留她。

慕容灃打了這麼一個啞謎,靜琬也並未放在心上,慕容灃與她說了幾句閑話,外麵的人就進來通報說:“六少,尹老先生已經到了。”

靜琬又驚又喜,恍如夢境一般,隻見聽差引著一個人進來,果然正是尹楚樊,靜琬叫了一聲:“爸爸。”那眼淚盈然欲落,尹楚樊搶上幾步來握著她的手,眼中淚光閃動:“靜琬,你怎麼樣,我和你媽媽急得都要瘋了。”她又是委屈,又是傷心,又是高興,又是歉疚,雖然滿眶熱淚,可是強自笑道:“爸爸……我……我還好。”

【十三】

他們父女相見,自然有許多話講。別來種種情形,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靜琬本來有一腔的委屈,可是怕父親擔心,隻略略一談就問:“爸爸,你怎麼來了?”

尹楚樊道:“我昨天就來了,你走後你媽就病了,我隻得在家裏耽擱了好幾天,路上又遇上承州戒嚴,昨天才進到城裏。”靜琬聽說母親病了,越發憂心內疚:“媽怎麼了?要不要緊?”尹楚樊板著臉說:“反正你要急死我們兩個,你還問什麼。我走時她的病已經好了,隻是記掛著你。我昨天在城裏問遍了大小旅館,都沒有找到你,你真是要嚇死我和你媽才甘心嗎?”靜琬心中難過,叫了聲:“爸爸……”尹楚樊本來甚為生氣,可是見著女兒之後,馬上就心軟下來,況且女兒愁病之態,更叫人心生憐愛。所以他雖然板起臉來,可是並不忍心大加斥責,隻說:“後來去拜會了餘師長,才知道你在這裏養病,你怎麼好這樣叨擾六少?”

他說到這裏,不由抬起頭來,望了慕容灃一眼,慕容灃倒是極為客氣,欠身道:“尹老先生不必見外,尹小姐於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鬥膽留了尹小姐在這裏養病。”尹楚樊本來滿腹疑惑,此時方覺稍解,“哦”了一聲。靜琬說了這許久的話,微覺疲倦,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攥著父親的手,隻是不願意放開。

靜琬見父親到來,自然覺得精神上好起來。她本來年輕,又有名醫良藥,複元起來十分順利。尹楚樊每日陪著女兒,見她傷勢大有起色,一顆心才算放下。尹楚樊本來亦是乾平頗有名望的巨賈,與承軍中不少人物都有往來。尹楚樊此番來承州,諸多舊相識自不免盛情相邀欲盡地主之誼,靜琬傷勢漸愈,他才抽出工夫來去應酬。

這天慕容灃公事稍少,中午就回來了,他每天一回家,總是先去看靜琬。靜琬本來有午睡的習慣,慕容灃剛走到房外,蘭琴正好走出來,悄悄笑道:“六少,尹小姐睡了。”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走進房裏去。四下裏窗簾都沉沉垂著,簾角墜著絨絨的小球,在風中微微漾起,屋子裏靜得連她輕淺的呼吸似乎都能聽見,她像是睡得正好,嘴角微微上揚,倒似含著一縷笑意。他怕驚醒了她,走到床前就屏息靜氣,見到如此甜謐的睡容,卻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去。靜琬傷後睡淺,他進來時,雖然是輕手輕腳,但是衣聲窸窣,她依稀就聽見了,隱約聞見清涼的薄荷煙草的氣息,便知道是誰,不知為何,一時並沒有睜開眼睛。

他俯下身子,她的呼吸暖暖拂在他臉上,她的唇上已經有了紅潤的顏色,不像前陣子那樣慘白,這紅潤如此誘人,仿佛是世間最大的誘惑。如此之近,觸手可及,他慢慢地更接近些,靜琬心中怦怦亂跳,本能般欲睜開眼來,就在此時他的氣息卻漸漸離遠,終於隻是伸出手來,替她掖了掖被角。她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百味陳雜。她甚少如此煩亂,可是總覺得心底深處隱隱不安,隻是不願去深想,隻裝作剛剛醒來,慢慢睜開眼來。

慕容灃見她醒了,不由微覺內疚:“吵醒你了?”屋子裏光線晦暗,他還沒有換衣服,一身的戎裝,腰帶與肩章都是一種冰冷的金屬色,可是他的目光溫和如斯。她搖了搖頭,他笑著說:“既然醒了,我帶你去瞧好東西。”

他總是千方百計博她一笑,她此時卻是懶怠動彈,說:“下午再瞧吧。”他本來是說一不二的脾氣,此時隻是耐著性子哄她:“就在這院子裏不遠,他們費了偌大的氣力才拾掇出來,下午我還有事要出去,就是現在我陪你去看一看吧。”

原來竟是一間西式的玻璃花房,四麵都是玻璃牆,天花板亦是大塊的玻璃,靜琬瞧著架上擱的一盆盆蘭花,不禁屏息靜氣,好半晌才指著麵前的花道:“這個竟然是天麗,如何得來的?據我所知,江北十六省,沒有一盆這種蘭花。”慕容灃但笑不語,靜琬環顧四周,那樣多琳琅滿目的珍稀名品,每一盆都是價值連城,她不由深深歎了口氣。慕容灃道:“你上次說過,花中蘭為君子,最令你所愛,所以我就派人去四處收集了一些。”

她知道花雖名貴,慕容灃權傾一方,花重金買了來也不算難事,難得的是自己隨口一句話,他就記在心裏,叫人費盡心機地布置出來。一直以來,他待自己都是一往情深,而自己傷後,更是溫存體貼。這樣出色的男子,這樣良苦的用心,她心中不覺微微一動,過了許久,悵然道:“這麼多名貴的品種,這個蘭花房自然是天下無雙,可是這每一株蘭花都十分嬌弱,北地氣候不宜,隻怕是養不活的。”

慕容灃道:“我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隻要花了心血,定然能夠養活這些蘭花。”他本來氣質英武,但此時目光溫柔如水,直如能將人溺斃一般,她轉開了臉去,怔怔望著那盆舉世無雙的天麗,便如同未曾聽到他所說的話一般。慕容灃見她望著花出神,亦不言語,兩個人立在蘭花叢中,隻是默然。

尹楚樊此來承州,本隻是想帶女兒回家,後來聽說靜琬與許建彰鬧翻,亦隻以為是小兒女口角,一時意氣。後來見著慕容灃的情形,才隱約猜到了兩分,他在承軍中的幾位舊相識此番又格外客氣,這才知道靜琬與慕容灃相交已久,關係親密,竟是盡人皆知。他心中氣惱,一早醒來,就又去看望女兒,那裏本是極大的套間,這樣的清晨,外間屋子裏就站著數名聽差,見了他都恭敬地問好,早有人替他推開房門,隱約隻聽見慕容灃的笑聲。

原來慕容灃這天一早就過來了,對靜琬說:“有樣東西送給你。”將嘴一努,沈家平笑嘻嘻地走上前來,手裏卻拎著一隻籠子。靜琬見那籠子裏睡著一隻大貓,正拿爪子扒著那鐵齒,嗚咽有聲,極是憨態可掬。她不由笑道:“好大一隻貓。”

慕容灃笑著接過籠子去,說:“就知道你會當成貓……”見她伸手,忙道,“小心,這可是老虎。”靜琬嚇了一跳,旋即笑道:“我還沒有見過這樣小的老虎。”那幼虎在籠子裏齜著牙,不住地嗚咽,過了一會兒,伸出舌頭來舔著籠子,直舔得那鐵齒格格作響。靜琬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它雪白柔軟的肚皮,方未觸到,慕容灃突然“嘿”的一聲,嚇得她將手又一縮,才知道他是在嚇唬自己,他已經忍不住哈哈大笑,靜琬將他肘彎一推:“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壞。”

慕容灃含笑正欲答話,一抬頭看到尹楚樊正走進來,於是很客氣地叫了聲:“尹老先生。”靜琬笑著叫了聲:“爸爸。”慕容灃就對靜琬說:“我還有公事,回頭再來看你吧。”又對尹楚樊道:“尹先生若是有什麼事情,不必見外,隻管吩咐下人。”

他走了之後,尹楚樊坐在那裏,就摸出煙鬥來,因為聽護士說過這裏不能吸煙,所以隻是習慣性地含在口中,並不點燃。靜琬瞧著那幼虎伸長了爪子,從籠隙間伸出撓那地毯上的花紋,撓得地毯嗤啦啦地作響。尹楚樊望著那幼虎出了一會兒神,將煙鬥在桌上磕了一磕,靜琬於是叫了聲:“爸爸……”尹楚樊歎了口氣,說:“孩子,齊大非偶。”

靜琬雖然很大方,可是聽到父親如此直白地說出來,到底臉上擱不住,微微一紅,勉強笑道:“爸爸你想到哪裏去了。”尹楚樊說道:“等你傷好些,我們還是早些回乾平去,我看你與建彰隻是有些誤會。你們是訂過婚的,我們與許家,也是多年相交,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好生談一談。”

靜琬也不知道為什麼,聽到父親這樣說,隻是覺得十分生氣,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堪,說道:“怎麼連您也不相信我?我跟六少之間,不過是共過患難,隻是他待我特別客氣,我也沒有法子。”尹楚樊咬著煙鬥,說:“你打小就聰明,我就不信你沒有法子推搪他的客氣,他待你特別客氣,我看你待他倒是特別不客氣。”靜琬本性十分好強,嘴角一沉,賭氣道:“爸爸,那你等著看吧,我反正並沒有那層意思,或者他誤解了,我想法子叫他打消這念頭就是了。”

她既然說得這樣決絕,尹楚樊便不再追問。靜琬果然一意地尋著機會,隻是並沒有恰當的時機。這天趙姝凝過來看她,兩個人說些家常話。趙姝凝因見床前小幾上擱著一把西洋鑲寶石小手槍,於是說:“聽六哥說,這種槍是國外特別訂做的,而且就訂了那麼一對,很貴重呢。”這槍本是事變之前,慕容灃與車票一起送給靜琬的,她本來是取出來打算還給慕容灃,此時聽趙姝凝說原來是一對中的一支,心下微覺尷尬,更夾著一絲微妙的異樣,隨口岔開話說:“六少的槍法很好。”

趙姝凝眼睛瞬間明亮,說道:“六哥的槍法,還是大帥親自教的。六哥從小就極為好強,我記得六七歲的時候,大帥問他長大後想不想當團長,誰知六哥說,他長大了才不幹團長呢,大帥問他那長大了幹什麼,六哥頭一揚就答:‘當治國平天下。’後來大帥一直得意非凡,連誇六哥有誌氣。”

靜琬見她言語之間,無限欽佩。趙姝凝見靜琬凝望自己,麵上一紅,垂下頭去,說:“我就是這樣囉嗦,一點小事也絮絮叨叨講上半晌,隻怕尹小姐聽了不耐煩。”靜琬道:“不,我很愛聽呢。”又問,“趙姐姐是哪一年的?我猜姐姐比我年長。”趙姝凝說:“我比六哥小一歲零四個月。”靜琬笑盈盈地說:“我與六少是結拜的兄妹,那麼我叫您一聲姐姐,姐姐不要嫌棄我。”趙姝凝“啊”了一聲:“原來你與六哥是結拜的兄妹,我還以為……”說到這裏,笑了一笑。靜琬哪裏不明白,隻是裝作糊塗:“我年輕糊塗膽大,反正高攀了六少這個大哥,姐姐與六少是中表至親,那麼姐姐就也是我的姐姐了。”

趙姝凝聽她一口一個姐姐地叫,嘴頭既甜,心思又靈巧,如何不喜歡。兩個人越見親密起來,此後趙姝凝就常常來陪她解悶。

這天餘師長請了尹楚樊去吃飯,慕容灃每天臨睡前卻總是要來看一看她的,隻是他晚上常常開會到很晚,回來時她總已經睡著了,今天因為散會得早一點,靜琬還沒有休息,他笑著說:“今天總算見著你了,前天昨天我來時你都睡著了。”

靜琬叫蘭琴:“去替六少拿宵夜來。”蘭琴果然拿小盤捧了一碗麵來,慕容灃見是雞絲細麵,寬湯清油,清香撲人,不由笑道:“勞駕,可真是多謝了。”蘭琴笑嘻嘻地道:“尹小姐老早叫廚房預備下了,又不敢下得太早,怕六少過來時麵又糊了。”慕容灃接過筷子,蘭琴悄無聲息就退出去了,慕容灃胃口甚好,慢慢吃著麵,笑著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靜琬含笑道:“我問了姝凝姐姐啊,姝凝姐姐真是細心,大哥你愛吃什麼,愛喝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姝凝姐姐都牢牢記著。”慕容灃神色微變,不由自主一筷子麵就停在了嘴邊,靜琬怕弄巧成拙,不敢再說,隻笑著問:“你怎麼不吃了?”

慕容灃笑了一聲:“你怎麼不說了?”靜琬見他雖是笑著,眼裏卻露出冷峻的神色,心中害怕,微笑著叫了聲:“大哥。”話音猶未落,慕容灃已經將筷子一摜,那雙筷子上端本有細細的銀鏈子相連,隻聽“啪”一聲銀鏈子斷了,一支筷子斜斜地飛出去,另一支落在地上,那碗中的湯水都震得濺了出來,他的眼睛如能噬人,隻是咄咄地逼視著她:“尹靜琬,你不要逼我太甚,今天我就將話說明白了,我不當你的勞什子大哥,我喜歡你,那一槍差點要了你的命,也差點要了我的命,我那時就下了決心,隻要你活過來,你就得是我的,哪怕你惱我恨我,我也在所不惜!”

靜琬不防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隻見他眼中一片灼熱,似是焚焚欲燃的火苗,她本來坐在床畔,他卻伸手就抓住她的肩頭,她大驚失色,霸道而溫熱的雙唇已經覆上她的嘴唇,她稍一掙紮,牽動胸前傷口一陣劇痛,情不自禁“啊”了一聲,他卻趁機攻城掠地,輾轉吸吮她唇齒間的甘芳。她怕到了極處,伸手去推他,卻被他箍得更緊,他的氣息霸道地奪去她的呼吸,她無力地攀附在他的臂彎裏,指尖劃過他的頸中,他吃痛之下終於鬆開手來。

他粗重而急促地呼吸著,她本來是膽子很大的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裏也慌亂到了極點,隻是輕輕喘著氣。他卻低低叫了一聲:“靜琬。”她微揚著臉,他的目光滾燙熱烈,聲音卻壓抑而喑啞,“靜琬,我希望你能夠留在我身邊。承穎隻怕就快要開戰了,我不能讓你走,更不能和你隔著烽火連天。”

靜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不安而惶恐,她是很少害怕的,所以這種感覺令她戰栗,唇上猶有他的氣息,這氣息如此霸道而熱烈,如同點燃她心底最深處的隱秘,她竟然不敢去想,隻是恍惚地找最不相幹的話來問:“為什麼要打仗?”

他的眼裏有幽然的火簇,透出明亮的光來:“這一仗在所難免,承穎對峙多年,絕非長久之策。我近年來早做打算,惟有平定這江北十六省,然後再與南方的薑雙喜、李重年一決勝負。這四分五裂的天下,總應該有個了局。”

靜琬駭然望著他:“北方有俄國人虎視眈眈,而穎軍這些年來與承軍旗鼓相當,你若是南北同時用兵,如何能有半分勝算?你真是瘋了。”

慕容灃凝視她半晌,忽然在她鬢旁輕輕一吻,靜琬一時怔忡,竟沒有閃避。他微笑望著她,說:“我可不是瘋了?才會這樣發狂一樣喜歡著你。戎馬倥傯是男人的事,本不該對你說,可是,我要叫天下人都看著,我要叫你知道,我有什麼樣的抱負。靜琬,我要給你世間女子都仰望的幸福,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麵前來。”

【十四】

外麵細微的一點聲響,靜琬有些恍惚地轉過臉去,是下雨了。雨很快地下大起來,打在樹木的枝葉間簌簌有聲。本來是初夏季節,可是因為這雨聲,總叫人想到深秋,一絲涼意沁人肺腑,她竟然像是害怕起來。

她想到小時候,不過七八歲,家裏還住著老宅子,夏天裏突然下起大雨,她和建彰在後院裏,她拿瓦片堵了下水溝,滿院子的水,她拖著他在院子裏淌水玩。渾身淋得濕透了,就像兩隻小水雞,可是那樣的快活,隻會格格地笑。最後奶娘尋來,又急又怒,方才將他們拎回上房,父親動了大氣,隨手拿了雞毛撣子就要揍她,建彰嚇得跪下去:“伯父,伯父,是我一時調皮,不關妹妹的事。”

小時候他總是叫她妹妹,回護她,偷偷地替她寫大字,因為她不愛寫毛筆,可是每日要臨帖交差,他在家裏替她寫了好些張,讓她每日去搪塞。到如今,他的一手簪花小楷與她的筆跡幾可亂真。

不知幾時,他不叫她妹妹了,是進了學校吧?她念女校,外國人辦的,學校裏的同學都是大家小姐,非富即貴。小小一點年紀,也知道攀比,比家世、比時髦、比新衣,她總是頂尖出色的一個,樣樣都要比旁人強。留洋之後一位頂要好的女同學給她寫信,那位女同學與內閣總理的公子訂婚,雖似是有意無意,字裏行間,總有炫耀。她隱約生過氣,可是一想,建彰溫和體貼,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待自己比他更好了。

慕容灃見她隻是出神,於是走過去關窗子,說:“夜裏風大,你傷才好些,別受了涼。”他回過頭來望住她,衝她微微一笑。

她心裏亂到了極點,想到那日在蘭花房裏,他所說的話。自己當時竟然微有所動,她馬上又想到建彰,一想到建彰,心中便是一陣牽痛。自從相識以來,慕容灃便如同一支響箭,打亂了她全部的節拍,她原以為人生順理成章,和建彰相愛,結婚,生子,安穩閑逸地度過後半生,一輩子就這樣了。

但他不同,他甫然為她打開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有凡人仰望的綺光流離,還有太多的變數與驚險。那樣咄咄逼人,熠熠生輝,又生氣勃勃,便如最大的誘惑刺激著她。他說:“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麵前來。”世上有幾個男子,可以對著心愛的女子如此表白?她並不貪戀榮華富貴,可是她貪戀這種新鮮的、刺激的、不可知的未來。隻是內心深處一點惶恐的念頭,總是抓不住,不敢去想。今天晚上他將話都說明白了,這恐懼卻像是更加深重而清晰,她在混亂的思緒裏清理著,漸漸理出頭緒,那種害怕變成一種冰冷,深入髒腑的冰冷,她知道無法再自欺下去,一直以來隱在心底裏的疑問,她不能再硬作忽視了。她突然打了個寒噤,抬起頭來。

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說:“六少,有件事情你要明白地告訴我,你曾經對建彰做過什麼?”

他的神色仿佛有些意外,又仿佛早已經預知,臉上是一種複雜難以言喻的表情,眼中目光一閃,他的嘴角往上一揚,說道:“我就知道你終有一天會問。”她的心裏冷到了極處。他的話語漠然:“我什麼也沒對他做過,我不過叫他明白利害關係,靜琬,他不夠愛你,起碼他不肯為了你,放棄在承州的生意,放棄金錢利益。”

靜琬隻覺得無與倫比的失落,也不知是失望建彰,還是失望他這樣坦白地說出來,眼裏隻是一種絕望的神氣:“果然,你這樣卑鄙。”他的心抽搐起來,他並不是怒,而是一種自己都難以清晰分辨的傷痛:“卑鄙?我也隻是叫他自己選,不能說是我卑鄙。靜琬,這個世上的所有事物,都是靠自己爭取的。他連爭都不會爭,如何能夠保護你?他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算什麼大丈夫?”

她的眼底有黯淡的火苗:“你以強權迫他,他還能怎麼樣選?”

他攥住她的手:“靜琬,我愛你,所以我要教他知道,我比他更愛你。這不是我用手段,我隻是將事實擺出來給他看著。”她淡然道:“你不能以愛我做借口,解釋你的巧取豪奪。”他的眼中掠過一絲怒火:“巧取豪奪?原來你是這樣想著的。尹靜琬,你未免也太小看了我慕容灃,我若是巧取豪奪,姓許的隻怕連性命都保不住;我若是巧取豪奪,就不會敬你愛你,到現在也不碰你一根小指頭。我自問二十餘年來,從未對人用過如此心思,你想要的,我恨不得都捧到你麵前來,我待你如何,原以為你是清楚的,為什麼?你為什麼這樣對我?”他一雙眼睛就如要噬人一樣。他如此的咄咄逼人,靜琬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將心一橫,臉一揚大聲說:“因為我不愛你。”

這句話清清楚楚,他渾身一震,她也像是受了一震。他望著她,就像是做夢一樣,他“嗯”了一聲,過了很久,才低聲說:“你不愛我?”她心裏像沸著一鍋水,無數的氣泡湧上來,不知為何就要迸裂開來一樣,她硬生生壓下去,像是對自己說一樣,一字一句咬得極重:“我不愛你。”他的手心冰冷,骨節僵硬地捏著,那手勁像是突然失了控製,她的手上受了劇痛,可是她心裏更亂,像是一鍋沸水全傾了出來,灼痛之後是一種麻木的痹意,明明知道麻痹過後,會有怎麼樣的入髓之痛,隻是想:我不能想了,也不要想了。

她慢慢地將手抽回來,一分一分地抽回來,她轉過臉去,說:“六少,請出去,我要休息了。”

慕容灃說:“我就知道你會怨我,可是我不過叫你看清楚了他的真麵目,他口口聲聲說愛你,可是一危及身家利益,馬上就棄你而去。靜琬,你還不懂得嗎?”

她心裏空空的,是一種比難過還要難受的滋味,仿佛誰將心掏去了一片,硬塞入一種生硬的東西來,她本能地抗拒這種生硬,她仰起臉來,臉上緩緩綻開笑顏:“六少,你說得對,你不過叫我看清了他的真麵目,可是人生在世,都是不得已,難道六少可以為了靜琬,放棄這身家性命,半壁江山?”

他一時怔忡,過了許久,才叫了一聲:“靜琬。”她繼續說下去:“六少,己所不能,勿責於人,難道六少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得嗎?”

他的心揪起來,她的神色冷淡而疏離,這疏離令他心底深處翻出痛來,他從來不曾覺得這樣無措,二十餘年的人生,沒有什麼事物是他得不到的,而且,他明明知道,還有更好的等待著他。他有雄心萬丈,他俯瞰著這世上一切,可是惟有這一刻,叫他清晰地感到正在失去,這失去令他無措,他想要說什麼,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外麵的雨越下越大,嘩嘩的雨聲,聽在人耳裏,隻是添了一種莫名的煩亂。她微垂著臉,耳下一對墜子,沙沙地打在她的衣領上,燈光下小小兩點黑影,搖曳地投在她薑汁黃色綺雲羅的旗袍上,綺雲羅這種衣料本來極是輕薄軟滑,燈下泛著冷冷的一種瑩白光,他想起適才將她摟在懷中時,緞子冰冷地貼在他的手臂上,惟有她是灼熱的,令人生了一種迷亂的狂喜,如同飛蛾撲向火。

可是現在隻有緞子的涼意留在他的臂膀上,這涼意慢慢就流到心裏去了,在那裏迸發出無可抑製的絞痛來。他是明明知道已經隻餘了失落,她的耳墜還在那裏搖著,仿佛一顆不安靜的心,搖得他也心神俱亂,無法去細想。

這一年承州水氣充沛,五月裏下了數場暴雨,到了舊曆六月,連承江都漲起水來,江水泛著豆綠色,渾濁而急促地卷著旋渦,起伏的浪頭仿佛無數匹不安分的野馬,嘶叫狂奔,似乎隨時都要溢過江堤,衝向堤後的承州城去。

早上又下起大雨來,何敘安打著傘,高一腳低一腳在堤上走著,泥濘混著濁水,一直濺到小腿上,白茫茫的雨中遠遠瞧見數十柄大傘,簇擁著的人正往堤坡下觀望指點,心中一喜,加快了步子氣喘籲籲地趕過去:“六少!”

雖然左右執著大傘,可是因為風勢太大,慕容灃的衣服還是被雨濡濕了大片,見著他來,臉上神色瞧不出什麼,隻問:“怎麼樣?”何敘安見他身邊皆是近侍,另有江堤水務處的幾名官員,他不便多說,含糊道:“對方已經答應了,但是條件……六少回去,我再詳細向六少報告。”

慕容灃眉頭微微一揚,轉過臉去望著濁浪滔滔的江水,這承江流出承州,經江州、銘州數省,就並入永江。永江以北就是俗稱的江北十六省,如今九省皆在他掌握中,餘下是穎軍控製的七省,而永江以南,則是魚米富庶天下的無盡湖山。雨下得極大,江麵上騰著白茫茫的水汽,連對麵江岸都看不到,他叫過水務處的人來:“如今汛情凶急,我隻有一句話,你在堤在,若是堤不在,你也不用在了。”

那人本是文職官員,直嚇得連聲應諾。慕容灃也並不理睬,隻說:“回去。”

慕容灃自大汛初起以來,每日總要親自往江堤上去察看水情。回到督軍府中,他先去換濕衣裳。何敘安便在花廳裏等著,看到沈家平在走廊裏,他與沈家平本來就是熟不拘禮玩鬧慣了的,他出差在外已有月餘,適才在外又沒有機會交談,此時便將他的肩一拍,說:“嘿,老沈,什麼事繃著臉,瞧你這愁眉苦臉的樣子。”沈家平將嘴一努,臉衝著樓上一揚,何敘安本來是個很機靈的人,心下立刻就明白了:“我說六少怎麼像是不痛快,在車上都沒跟我說過一句話。那一位怎麼了?”

沈家平“咳”了一聲,說:“你出差去了一個來月,當然不知道。說來也奇怪,起先還好好的,後來有一天就突然鬧了別扭,這些日子六少也不大去瞧她了,她也搬到客房裏去住了,兩個人見了麵,也客套得很,尹家老爺子又在中間打岔,眼瞧著尹小姐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尹老爺子前幾天就訂下了票,今天下午的火車和尹小姐回乾平去。”

何敘安想了想,問:“那六少的意思,是就這麼算了?”沈家平猶豫了一下,說:“既然讓她走,大約是打算就此罷了吧。”正在這個時候,隻見上房裏的一名聽差走出來叫人備車,說:“六少要送尹小姐去火車站。”

沈家平聽說慕容灃要親自去送,連忙去安排衛戍事宜。不一會兒,慕容灃果然下樓來,已經換了便衣,瞧見了他,便叫著他的字說:“敘安,等我回來再說。”何敘安答應了一聲,隻見上房裏聽差拎著些箱籠行李,先去放到車上去,而慕容灃負手站在大廳裏,卻望著門外的大雨出神。

靜琬雖然下了決心,可是要走的時候,心裏還是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觸來。她自從那日以後,總是回避與慕容灃單獨相處,而慕容灃也並不相逼,每次見著麵,他也隻是一種悵然的神色望著她,叫她不由自主覺得一種慌亂。她本來性格是很明快的,隻想著快刀斬亂麻,所以傷勢一好得差不多,便決定馬上與父親回乾平去。

外麵的雨還是下得如瓢潑一般,因為雨勢太大,汽車放慢了速度駛在街上,街上有著不少積水,汽車駛過去便如船樣劈出波浪,嘩嘩地濺開去。雨下得那樣大,街上連黃包車都看不到,行人更是寥寥。慕容灃尊敬尹楚樊,一定請他與靜琬坐了後座,自己坐了倒座,在這樣狹小的車廂裏,他又坐在靜琬的對麵,靜琬心中亂到了極點,隻好轉過臉去看街景。兩旁的街市一晃而過,就如同她到承州來後的日子,從眼前一掠而過,隻有雜遝混亂的灰影,迷離而不清。

等到了車站裏,沈家平的人早將站台戒備好了,慕容灃一直送他們上了包廂。他們訂了兩個特包,靜琬十分害怕他說出什麼話來,所以進了父親的包廂裏,就坐在那裏,並不回自己的包廂。沈家平送上些水果點心,說:“這是六少吩咐給尹先生和小姐路上預備的。”

尹楚樊連連道:“不敢當。”慕容灃說:“老先生何必如此見外,以後有機會,還請老先生往承州來,讓沛林略盡地主之誼。”他們兩個說著客氣話,靜琬坐在沙發上,隻是望著車窗外的站台,那站台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崗哨,雖是在傾盆大雨中,衣衫盡濕也如同釘子般一動不動,這樣整肅的軍容,令人不覺生了敬意。慕容宸素來治軍嚴謹,到慕容灃手中,依舊是軍紀嚴明,所以承軍向來頗具威名。她想著他的那句話:“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麵前來。”心中隻是劃過一縷異樣痛楚。他的雄心萬裏,她知道他定有一日能做到,那時自己再見了他,不知世事又是怎樣一種情形。

或者隔著十年二十年的煙塵,她亦隻能在一側仰望他的人生罷了。

終於到了快要開車的時刻,慕容灃望了她一望,那目光裏像是有千言萬語,可是最後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告辭下車去了。她從車窗裏看見他站在站台上,沈家平執傘替他擋著雨,他身後都是崗哨,大雨如注,嘩嘩地如同千萬條繩索抽打著地麵。火車微微一陣搖晃,開始緩緩地向前滑動。他立在那裏,一動不動,沈家平附耳對他說著什麼,他也隻是恍若未聞,隻是仰麵瞧著她。她本來想從車窗前退開,可是不知為何失了力氣,動彈不得,竟連移開目光都不能,隔著玻璃與雨幕,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色,她茫然地不知在想些什麼。溫暖的掌心按在她肩上,她回過頭去,尹楚樊愛憐地叫了聲:“孩子。”火車已經在加速,她轉回臉,他的身影已經在往後退去,越退越快,越來越遠。那些崗哨與他都模糊成一片暗影,再過了一會兒,火車轉過彎道,連站台也看不見了,天地間隻餘了蒼茫的一片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