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新娘的婚禮(1 / 3)

沒有新娘的婚禮

【十五】

靜琬本來重傷初愈,路上勞頓極是辛苦,她怕父親擔心,強撐著並不表現出來,隻是咬牙忍著。等終於回到乾平,下車之時,已經隻餘了一種疲倦,仿佛倦怠到了極處,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尹楚樊一路上都擔著心,等到從火車上下來,才長長舒了口氣,說:“終於到家了。”

站台上熙攘的人聲,她此去承州不過數月,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好像這世界皆是隔了一層,頭昏沉沉的,強打精神下車,腳踏到實地上,心裏卻還是一種虛妄的飄浮,沒有根底。他們早拍了電報,家裏的司機一直接到他們,也才鬆了口氣似的,眉開眼笑說:“老爺、大小姐,你們可算回來了,太太早上就催促我出門呢。”

靜琬隻覺得軟弱到了極處,也累到了極處,坐在汽車上,隻想著快快回家,等到了家裏,從車上一下來,忽然就像有了力氣,疾步往客廳裏一路奔去:“媽!媽!”尹太太已經迎出來,她撲到母親的懷裏,像個小孩子,哇的一聲就哭出聲來。尹太太摟著她,她隻是號啕大哭,似乎要將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傷心一股腦都哭出來。尹太太也忍不住掉眼淚,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她抱著母親的胳膊,就像抱著最後一根浮木,除了哭隻是哭。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也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尹太太拍著她的背,像哄著小孩子一樣,她精疲力竭地抽泣著說:“媽,我錯了。”尹太太含淚道:“孩子,下次可不要這樣嚇唬媽媽,媽媽可隻有你。”她的眼淚不可抑止地流出來,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媽,我也隻有你。”

她這一晚睡得極踏實,人是累到了,心裏也隻是倦意,總歸是回到家中,沉沉地睡了一晚,竟然連夢都沒有做一個。睡到中午才起來吃了午飯,尹楚樊離開乾平已久,一回來就去忙著生意了。尹太太陪著女兒,怎麼也瞧不夠似的,不外乎問她在承州的種種情形。她怕母親擔心,隻揀些不相幹的話說,母女二人正絮絮地說著話,忽然吳媽進來說:“太太、小姐,許少爺來了。”

靜琬隻覺得心裏一跳,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滋味,尹太太已經說:“快,快叫他進來。”靜琬坐在那裏沒有動彈,許建彰今日穿著長衫,人倒似瘦下去許多,神色也很憔悴,遠遠就對尹太太行了個禮:“伯母。”尹太太說:“快坐,我去給你們裝點心碟子。”她起身便走,靜琬嘴角微微一動,想叫母親留下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許建彰遠遠望著她,他們之間不過隔著半間屋子,可是一下子突然遙遠起來,仿佛相隔著千山萬水一樣。他微低著頭,靜琬側著臉,窗上是墨綠金絲絨的窗簾,簾楣上垂著華麗的金色流蘇,風吹過來,一點耀眼的金光,仿佛太陽照在河流上,水波粼粼,他的眼裏卻隻有黯然。

她心裏隻是錯綜複雜的感覺,像是憐憫,又像是怨艾,更像是一種不能去深想的被動,迫得她透不過氣來。他終於開了口,聲音是沙啞的:“靜琬,對不起。”她沒有做聲,一種奇異的力量支持著她,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刮著沙發上的絨麵,細而軟的絨毛,微癢溫熱。隔了很久,他又說:“我今天來,隻是向你賠罪,我對不起你,可是那樣的情形下,我也沒有旁的辦法。我不指望你原諒我,也知道你並不想瞧見我,可是假若我今天不來,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風很大,吹得窗簾飄飄拂拂,靜琬想到慕容灃的臥室裏,也是大幅的西式窗簾,窗簾下麵墜著絨絨的小球,她無事時立在窗前,總愛去揪那些小球,絨絨地刷著掌心,一點微癢。她悚然一驚,仿佛驚詫自己怎麼會突然回想起這個。她以為承州是自己的噩夢,一輩子也不願去想起了。她有點迷亂地抬起眼睛,建彰正望著她,眼裏隻有悔恨與痛楚。她神色有點恍惚,可是她定了定神,說:“我並不怪你。”

他站在那裏不動彈,聲音依舊輕微:“可是我怪我自己……”她有些自欺欺人地扭過頭去:“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他又叫了一聲:“靜琬。”她說:“是我自己不好,怎麼能夠怪你。”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雖然她離他這樣近,可是又如此的遙不可及。她說了這樣一句話,自己立刻又後悔了,靜靜站在那裏,隻是有幾分悲哀地望著他。他想起她小時候闖了禍,或是受了什麼委屈,都是這個樣子,心下一軟,仿佛有溫軟的淚要湧上來,隻是勉力忍住。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手來,她什麼都不願去想了,她也不要想了,再想下去,她真的會發了狂。她是回來了,她是要過回自己的生活了。她撲入他的懷抱裏去,就像是害怕某樣未知的東西。她要他的安穩,要他給她一貫的熟悉,他身上有最熟悉的煙草香氣,可是沒有那種夾雜其間極淡的硝味。她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她會害怕,她仰起臉來,眼中閃爍著淚光。他也含著眼淚,她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她再也回不去與他的過往,可是隻是絕望地固執,她一定要和原來一樣,她一定要繼續著自己的生活。

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摟著失而複得的珍寶,他沒有想到可以輕易獲得她的原諒,她這樣驕傲的一個人,現在卻軟弱得像是沒有了任何氣力。他心裏隱約有絲害怕,這一切來得太容易,竟不像是真的一樣。他以為她是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了,可是她現在就在他懷裏。他緊緊摟著她,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證明她的存在,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僵,或者因為仍舊在生他的氣,他歎息著吻在她的發上:“靜琬……對不起……”

她神色恍惚,心底撕裂的那個地方又在隱隱作痛,她逼著自己不要再去想,她要的,隻是自己應該有的安逸人生。他必會盡其所能地對她好,她也會,對他好,然後忘了一切芥蒂,忘了承州,忘了曾經硬生生攪亂她生命的一切。

乾平七八月間,暑熱甚酷,靜琬雖然貪睡,但夏日晝長,十點多鍾的樣子,已經是豔陽高照,滿院的花木扶疏,鬱鬱蔥蔥,她起得既遲,就沒有吃早飯,拿了塊蛋糕,一邊吃,一邊看今天的西文報紙。報紙上還在分析承穎在鄭家屯的衝突,說道兩軍的布防與實力,外國政府從中斡旋……她看到“承軍”二字,就不覺生了一種煩躁,將報紙扔開到一旁,尹太太見她看報紙,於是問:“報上說什麼,是要打仗了嗎?”

她說:“還不是那幾句話,那個外國的軍事分析家說,雖然局勢十分緊張,但估計近期不會打起來。”尹太太說:“那就好,一打仗總是兵荒馬亂,叫人心裏不安。”又說,“你不是和建彰要去逛公園,怎麼到現在還不出門?”

靜琬看了看鍾,說:“是去明明軒吃大菜,反正公園隔幾天就在逛,和自家花園一樣了,還有什麼意思。”明明軒是乾山公園內的一間西餐館子,十分的有名,靜琬一直喜歡那裏的桃子凍,所以建彰與她久不久就要約在明明軒。

她十一點才出門去,到了公園裏,已經是快十二點鍾了。這天是禮拜天,明明軒裏差不多是滿座。因為是熟客,西崽滿麵笑容地迎上來,說:“尹小姐來啦,許少爺早就在那邊等著呢。”

因為來吃西餐,所以許建彰也換了西服,正中午的陽光猛烈,彩色拚花玻璃的長窗漏進一扇扇五顏六色的光斑,有一塊淡黃色的光斑正照在他的臉上,他不覺微微眯起眼睛,他額上烏黑的發線筆直,那笑容溫和,叫她心中不由自主覺得溫軟安逸,含笑問:“等了許久了嗎?”他說:“也才剛到一會兒。”

剛上了菜不大一會兒,忽然外麵一大陣喧嘩聲嚷進來,餐廳裏本來有俄國樂隊在那裏演奏,那喧嘩聲連音樂聲都打亂了,有人在大聲地說著什麼,還有人在連聲發問,許多客人都情不自禁地張望,西崽匆匆地走過,靜琬叫住他問:“出什麼事了?”

那西崽說:“報館剛剛傳來消息,承軍宣戰了。”

她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不知道為什麼,整個人就像是呆了一樣。過了好一陣子,才轉過臉去看許建彰,他的眼中掠過一縷悲戚,可是極快就被一種從容給掩蓋了過去。他的聲音也像是很平靜:“看來要亂上一陣了。”靜琬也漸漸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說:“承穎總有四五年沒打過仗了吧。”他們兩個人,盡管說著話,可是靜琬手裏拿著的叉子,已將麵前剛上的一份薄餅一點點叉得零零碎碎。

旁邊一桌的人大聲在議論局勢,斷斷續續的聲音飄過來。一個說:“慕容灃此舉不智,承軍本就勢劣,絕占不了便宜去。”另一個說:“穎軍剛勝了安國軍,士氣正高,若不是外國政府居中調停,早就在月前對承軍的挑釁宣戰了。”還有一人卻持著異議:“依我看倒不一定,慕容灃與俄國人剛簽了合約,回頭就對穎軍宣戰,這中間定然還有蹊蹺。”他們七嘴八舌,講個不休,靜琬本來不想聽,可是一句一句,便如冰冷的小蛇一樣,嗖嗖地往耳裏鑽。她心情煩亂,不知不覺就歎了口氣。

許建彰忽然叫了她一聲:“靜琬。”她抬起眼來看他,他的臉色還是那種從容的安詳,彩色玻璃的光斑映在雪白的餐台布上,流光飛舞,迷離如綺,微微搖曳的陰影,是窗前的樹被風吹過。餐廳裏本來裝有許多的吊扇,此時緩緩轉著,巨大的扇片如同船槳,慢慢攪動著凝固的空氣。她有一種預知的戰栗,挺括的餐巾讓手心裏的汗濡濕,綿軟而柔韌,她緊緊地攥著餐巾。他的神色還是那樣子,仿佛小時候要替她去折一枝花,他說:“我們結婚吧。”

頭頂的吊扇有低而微的嗡嗡聲,四麵都是輕輕的笑語聲,遠處有蟬鳴,聲嘶力竭。她並不覺得熱,可是汗浸透了衣裳,貼在身上。心裏隻有一種慌,像是小時候醒過來,屋子裏靜悄悄的,媽媽不在跟前,奶娘也不在跟前,四壁靜悄悄的,牆上掛鍾滴答滴答地走著,隻餘了她一個人在屋子裏,心慌得厲害。

耳中嘈雜的人聲,隱約聽到有人在說俄語,這種生硬帶彈舌的語調,陌生又熟悉,她定了定神才發現是那個俄國樂隊的指揮。樂隊重新奏起曲子來,《Souvenirs D'enfance》,很清晰的鋼琴聲,每一個音符都像敲在她心上,一下一下在那裏敲著。她聽到自己很清楚緩慢的聲音:“好吧。”

訂婚禮的一切都是預備好了的,上次因為建彰出了事而耽擱,此時重新布置起來,也不算費事。雖然現在是新式的社會,對婚姻大事,不免還是依著舊俗,兩家都置辦聘禮與嫁妝。

靜琬從來不知道結婚有這麼多的事,父母雖然替她操持著,但許多東西還得她自己去挑驗。這天一早建彰就親自開了車,兩個人去大安洋行看鑽戒。

本來洋行裏顧客就很少,尤其是這樣的早上,他們兩個一路走進去,店堂裏隻有幾個印度夥計在那裏,所以招呼得十分殷勤。將各色的鑽石拿出來給他們看,又說:“如果看不上,我們這裏還有裸鑽,可以訂做戒托。”因為是結婚所用的東西,所以靜琬格外鄭重,放出眼光來挑選,那些戒指都是些尋常的樣子,選了半晌,並沒有特別合意的。夥計們就又拿了裸鑽出來給他們看,那些鑽石都托在黑絲絨底子上,閃閃爍爍如同夜幕上的星光璀璨。夥計見是大主顧,所以特別巴結,說:“我們這裏有一顆極好的金絲燕,黃鑽本來就罕見,這一顆三克拉的黃鑽,更是罕見。”一麵說,一麵就將一隻小小的桃形盒子取出來,打開來給他們看。

靜琬看到那顆金絲燕的鑽石,不由自主想到慕容灃曾經送她的那隻手鐲,密密匝匝地鑲了金剛鑽,那樣流光溢彩的光芒,幾乎連人的眼睛都要灼痛。臉上的神色不由呆了一呆,就這麼一刹那的工夫,建彰已經看到了她的神情。他也瞬間就記起,她受傷之後,自己初去見她。她手上籠著一隻鐲子,鑲著金絲燕的鑽石,燈光下如星輝閃爍,耀眼極了。自己當時隻顧著擔心她的傷勢,並沒有多想,可是現在一回憶起來,那隻鐲子的光芒似乎猶在眉宇間閃爍。

他想起去年剛回國時,她從英文雜誌上看到外國的一位王妃戴著那種鑽石鐲子,很是讚歎。但這種價值連城的稀世珠寶,富商巨賈亦等閑不能,他望著那金絲燕流轉的鑽石光芒,心直直地往下墜去,心底深處漫卷起寒意來,雖然時值酷暑,但是手卻突然一下子冷下去。

靜琬微笑對他說:“我倒不喜歡這種黃鑽,看著暗暗的,沒有尋常鑽石出色。”他也就對著她笑了一笑,靜琬眼尖,突然發現那夥計手裏還有一隻盒子,於是問,“這個也是黃鑽嗎?”那夥計道:“這個是粉紅鑽,前幾天有一位主顧看上,因為嫌鑲得不好,改了樣子重鑲,已經付了定金。”靜琬“哦”了一聲,夥計已經打開來給他們看,也是三克拉左右一隻鑽石,鑲嵌得十分精致,靜琬一見就覺得十分喜歡。

建彰見她喜歡,於是叫夥計取過來,她戴在指上一試,不大不小,夥計笑道:“小姐的手指纖長,所以戴這種樣式最好看了。”靜琬越看也越是喜歡,建彰說:“既然是人家訂了的,那麼我們照這個樣子再訂一枚吧。”

那夥計賠笑道:“您也知道,這粉紅鑽如今是有價無市。如今的火油鑽、粉紅鑽都是稀罕極了,據我們所知,國內粉紅鑽的貨緊俏得很,您若是想要,我們拍電報給總行,從國外發貨過來,就是麻煩您要付些定金。”

建彰說:“定金不成問題,隻是時間要多久呢?”那夥計答:“原本可以從鐵路進來,現在承穎開戰了,得從海上隨郵輪過來,快的話,三個月鑽石就到了。”

靜琬一聽,不由大失所望,他們的婚期定在一個月之後,建彰忙問:“不能再快了嗎?”那夥計將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靜琬說:“那就算了吧,我再選一個現成的就是了。”取下戒指放回盒中去,那粉紅鑽一點淡淡的紅色,便如玫瑰凝露一樣,剔透光亮,叫人總移不開目光去。建彰見她戀戀不舍,忍不住問那夥計:“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那夥計一抬頭,說:“真巧,訂這個戒指的人來了,要不二位跟他商量商量?”

許建彰抬頭一看,見是位穿西服的年輕人,氣度不凡,雖然相貌並不特別俊秀,可是那種從容的風采,教人一見就覺得格外出眾。靜琬也看出此人不同尋常,隻聽那夥計招呼說:“程先生。”建彰見是這麼一位人物,很願意與他商量,於是將事情原原本本講了。那位程先生是極爽快的人,當下就答應了,說:“既然兩位急著要用,我當然可以成人之美。”建彰喜出望外,連聲道謝,靜琬也覺得有幾分柳暗花明之喜,所以很是高興。

那位程先生極是有風度,為人又謙遜。建彰存了感激之意,他走後便對靜琬說:“聽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靜琬亦覺此人如此出色,非同等閑。那夥計在一旁插話說:“他就是前任財務程總長的胞弟啊。”

壅南程氏乃有名的巨族,不止在壅南,在江南二十一省,亦是赫赫有名,有道是壅南握江南錢糧,程氏握壅南錢糧,江南的二十一省,雖然薑雙喜的安國軍與李重年的護國軍各據一方,但對壅南程氏,都是頗為忌憚的。程氏為江南望族,族中除了遍布江南數省的士紳名流,程家的長公子程允之更做過兩任財務總長,雖然隻是總長,但因為把持內閣,是極顯赫的家聲。建彰聽說是程家的人,“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連聲道:“怪不得,怪不得。”

【十六】

他們連日置辦東西,結婚之前忙的都是瑣事,這瑣事忙起來,一天天過得最快。隻是時局動蕩,承穎這一仗打得極是激烈,每日報紙上的頭條就是前線戰況。因為戰事酷烈,承軍在餘家口至老明山一帶與穎軍鏖戰多日,雙方死傷枕藉,隻是相持不下。

靜琬雖然不關心時局,可是尹楚樊偶然看報,咬著煙鬥說:“瞧這樣子,這仗還得打,再這麼下去,隻怕米又要漲價了。”尹太太說:“隨便他們怎麼打,難道還能打到乾平城下來不成?”尹楚樊噴出一口煙,說:“太太,你就不懂得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屯點糧食,總比沒有預備的好。”尹太太聽他這麼一說,倒真的著了急:“如果真打到乾平來了,可怎麼辦?要不我們先去南邊避一避。”

尹楚樊哈哈一笑,說道:“慕容灃想打到乾平城下來,隻怕還沒那麼容易。”靜琬本來坐在沙發的扶手上,拿著一柄小刀在削蘋果,就這麼一出神的功夫,差點削到自己手指頭。尹楚樊將報紙翻了過來,說道:“你瞧,承軍失了綿安,又沒能攻下吉軫,依我看,承軍能否守住餘家口,還是個未知呢。”她本來停了刀,見父親似是無意望向自己,忙又繼續削起蘋果來,果皮淺而薄,一圈圈慢慢地從指下漏出來,冰冷的果汁沾在手上,粘粘的發了膩,而她不敢想,隻是全神貫注地削著蘋果,仿佛那是世上最要緊的事情。

到了八月裏,婚期漸漸近了,這天本是過大禮的日子,所以尹家一大早就忙開了,靜琬也很早就起床了,家裏的人都忙忙碌碌,獨她一個人反倒像是沒有事情做了。吃過了早餐,隻好坐在那裏看母親清點請客的名冊。家中裏裏外外,已經裝飾得一新,仆人們正將彩帶小旗一一掛起來,所以看上去喜氣洋洋的。院子裏花木極是繁盛,日光灑在其間,枝葉都似瑩瑩發亮。

靜琬沒有事情做,走到院子裏去,一株茉莉開得正好,暗香盈盈,那小小的白色花朵,像一枚枚銀紐扣,精致小巧,點綴在枝葉間。她隨手折了一枝,要簪到鬢邊去,吳媽在旁邊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小姐要戴朵旁的花才喜氣啊。”靜琬一怔,隨手將花又摘了下來。

這天雖然沒有大請客,可是尹家乃乾平郡望,世家大族,所以家裏還是極其熱鬧。而且雖然他們是新式的家庭,可是這樣的日子,女孩子總不好輕易拋頭露麵,所以靜琬獨自在樓上。

她聽著樓下隱約的喧嘩笑語聲,心中說不出地煩躁,抱膝坐在床上,隻是出神,連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在想什麼。窗外樹上牽滿了彩色的小旗,在風中飄飄蕩蕩,她想到在俄國時,過聖誕節,聖誕樹上綴著各式各樣的小玩意,琳琅滿目的,五彩繽紛的,滿滿地擠在視野裏,那熱鬧卻是叫人透不過氣來。

她跳下床拉開抽屜,將一隻紫絨盒子打開,那隻懷表靜靜地躺在盒子裏。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取出來打開表蓋,下意識地用指尖拂過那個名字——“沛林”,這兩個字竟然在唇畔呼之欲出。表嘀嗒嘀嗒走著,就如同她的心跳一樣,清晰得竟然令她害怕。她慢慢地攥緊表蓋,她記起初次相逢後的離別,他在黑暗裏回過頭來,而她睡眼惺忪,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車窗外那樣燈火通明的站台,有雜遝的腳步聲。他為什麼留了表給她,那樣驚懼的相遇,他留了這個給她——是上天的意思麼?可是她與他,明明是不相幹的,是不會有未來的。

門外是吳媽的聲音:“小姐,小姐……”她無端端吃了一驚,隨手將懷表往枕下一塞,這才問:“什麼事?”吳媽進來說:“有封信是給小姐你的呢。”她見是一個西洋信封,上麵隻寫了尹靜琬小姐親啟,封緘甚固,她一時也沒有留神,因為她的同學之間,經常這樣派人送信來。

吳媽也以為是封很尋常的信,誰知靜琬打開了信一看,臉色刷地變得煞白,伸手抓住吳媽的手腕:“送信的人呢?”吳媽隻覺得她的手冰冷,嚇了一跳,說:“就在樓底下呢。”靜琬一顆心隻差要從胸腔裏跳出來,強自鎮定,“嗯”了一聲,說:“我還有幾句話要托他捎給王小姐,我下去見見他。”她對著鏡子理一理頭發,隻覺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發抖,幸好吳媽以為真是王小姐的信差,於是道:“那我去替您拿兩塊錢來。”靜琬問:“拿兩塊錢做什麼?”吳媽笑道:“好小姐,你今天定然是歡喜糊塗了,王小姐差人送信來,應該賞那信差兩塊錢力錢啊。”

靜琬這才回過神來,也就笑了一笑,說:“不用了,我這裏還有幾塊錢零錢。前頭客人多,你叫他到後麵花廳裏等著我。”吳媽答應著去了,靜琬理了理衣服,竭力地鎮定,這才下樓去。客人都在前頭,花廳裏靜悄悄的,隻有一個陌生的男子獨自佇立,那人見了她,遠遠就恭敬行禮。

靜琬說:“不必客氣。”那人道:“鄙姓嚴,尹小姐,有樣東西,想請你過目。”說完就雙手奉上一隻錦匣。靜琬心中亂成一團,微一猶豫,那人已經揭開盒蓋,原來裏麵竟然是一株天麗。她嘴角微動,那人已經道:“尹小姐想必認識這株蘭花,北地十六省,這是獨一無二的一株天麗。”那人雖隻是布衣,可是神色警醒,顯是十分機智敏睿的人物。她喉中發澀:“你有什麼事?”那人口氣仍舊極為恭敬:“請求尹小姐,看在這株蘭花的麵子上,能否移步一談?”

她想了一想,終於下了決心:“好吧。”那人恭恭敬敬地說:“我們的車就在外頭,小姐若覺得不便,也可以坐小姐自己的車子。”靜琬說:“不用。”她並不說旁的話,隻走到樓上告訴吳媽說自己要出去一趟,吳媽說:“哎呀,小姐,今天是過禮的大日子啊。”靜琬說:“王小姐病得厲害,無論如何我得去見她一麵。”吳媽知道她的性子,隻好取了她的鬥篷和手袋來,打發她出門。

她悄悄從家裏出來,因為客人多,所以門外停了許多汽車。她由那位嚴先生引著,上了一部汽車就走了,倒也無人留意。那汽車卻一路開出城去,她心中猶若揣著一麵小鼓,隻是怦怦亂跳。窗外的景致一晃而過,車是開得極快,她問:“這是去哪裏?”那位嚴先生道:“是去乾山。”她“哦”了一聲,便不再問。乾山位於乾平東郊,乾平城裏的富貴人家一般都在乾山置有別墅,學著西洋的做法,逢到禮拜天,舉家出城到山間來度假。這天正好是禮拜,所以出城往乾山的一條路上,來來往往有許多的汽車。

汽車一直開到山上,這一片全是別墅,零零落落座落在半山間,相距極遠,陽光下隻看見白色的屋宇、西洋式的紅屋頂從車窗外一閃而過。山路蜿蜒,路雖平坦,靜琬心裏隻是靜不下來,像是預知到什麼一樣。隻盼著這條路快點走完,可是又隱隱約約盼著這條路最好永遠也不要走完。

最終還是到了,院落很深,汽車一直開進去,路旁都是參天的樹木,順著山勢上去,轉過好幾個彎,才看見綠樹掩映的西式洋樓。靜琬雖然明知這裏和乾山其他別墅大同小異,可是心中隻是七上八下,一直到下了車,那種揮之不去的不安與猶豫,仍舊如影隨形。

聽差上來替她開了車門,那位嚴先生在前麵引路,洋樓裏布置得很舒適,她也沒有心思細看,隻見客廳裏一個人迎出來,那身影頗有幾分眼熟,她心中一沉,也不知道是喜是憂,輕輕叫了聲:“何先生。”頓了頓又說:“原來是你。”

何敘安揮了揮手,那姓嚴的侍衛也退了出去。何敘安很客氣地行了禮,說:“尹小姐,因為我們不便露麵,所以不得不用這種法子請您過來,失禮之處,還請您原諒。”靜琬微微一笑,說道:“承穎如今戰事正酣,你甘冒危險潛入乾平,必然是有要事吧,但不知靜琬可以幫上什麼忙?”何敘安苦笑一聲,接著又長長歎了口氣。靜琬知道他是慕容灃跟前第一得意之人,見他憂心忡忡,愁眉不展,不覺脫口問:“六少怎麼了?”

何敘安並不回答,隻伸手向走廊那頭一間房一指。靜琬一顆心狂跳起來,她竟然不敢去想,她慢慢走過去,終於還是推開了房門,隻覺得呼吸似乎猛然一窒,整個人就像是傻了一樣。

她恍惚間隻疑自己看錯了,可是明明那樣清楚。雖然房間裏光線晦暗,他不過穿了一件長衫,那樣子像是尋常的富家子弟,但再熟悉不過的身形,目光一如往昔,那眼中閃爍著熠熠的光輝,竟似有幽藍的星芒正在濺出。

排山倒海一樣,她的手按在胸口上,因為那裏的一顆心跳得那樣急,那樣快,就像是什麼東西要迸發出來,窗外的樹葉在山風裏搖曳,而她是狂風中的一尾輕羽,那樣身不由己,那樣被席卷入呼嘯的旋渦。她明明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四下裏安靜下來,樹的影子印在地板上,疏影橫斜,仿佛電影裏默無聲息的長鏡頭,而他隻是靜靜地佇立在那裏,目光中有不可抑製的灼熱與執狂。她癡了一樣站在那裏。

她的聲音遠得不像自己:“你真是瘋了。”

他微笑起來,他的笑容在斑駁的樹影裏,如同一抹恍惚的日光:“我可不是瘋了?才會這樣發狂喜歡著你。”

這句話他在承州時曾經說過,她的唇上依稀還留著那日他給的灼熱,煙草薄荷的香氣,淡淡的硝味,那是最熟悉的味道。他距她這樣近,這樣真,可是仿佛中間就隔著不可逾越的天涯一樣,她看著他,聲音竟似無力:“你不要命了?你是承軍主帥,承穎戰況如此激烈,你竟然敢到敵後來。如果叫人發現……”

他慢慢收斂了笑容:“靜琬,我要讓你知道,你不能嫁給旁人。我豁出命來見你,我隻要你跟我走。”她軟弱到了極點,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堅強,可是這一刻,竟然腳在發軟,竟似連立都立不穩了。她的聲音輕飄而微弱:“我不能。”

他攥住了她的手,那手勁大得令她疼痛,可是這疼痛裏夾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欣慰,就如同冰麵裂開一絲細紋,她不敢麵對轟然倒塌的分崩離析。她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從來沒有這樣茫亂過,隻是本能一樣:“你快走吧,我求你快走吧。我就要結婚了。”他直直地盯著她:“靜琬,這輩子你隻能嫁給我,我要你嫁給我。”他將她緊緊摟入了懷中。熟悉而真切的感覺包圍著她,她虛弱地抬起臉來,他的眼裏隻有她的倒影,惟有她。他的呼吸暖暖地拂在她臉上,他的聲音嗡嗡地響在她耳畔:“靜琬,跟我走。”她殘存的理智在苦苦掙紮:“你快走吧,如果叫人知道你的身份……”他的眼裏似乎有奇異的神采,如同日光一樣耀眼:“你擔心我?”她並沒有擔心他,她自欺欺人地搖著頭,他猛然狂亂地吻下來,他的吻急迫而迷戀,帶著不容置疑的掠奪,輾轉吸吮,吞噬著她微弱的呼吸。她呼吸紊亂,全世界惟有他的氣息充斥著一切,他的唇如同火苗,他在她心裏燃起一把火來。隔了這麼久……仿佛已經與他分別這麼久,他是如此思念她,渴望她。而她臉頰滾燙,全身都如同在燃燒,她本能地渴望著,這樣陌生但又熟悉的狂熱,這樣可以焚毀一切的狂熱。他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更熱烈更深入。他的手心滾燙,就如同烙鐵一樣,烙到哪裏,哪裏就有一種焦灼樣的疼痛,他汲取著她頸間的芬芳,她襟上一溜細圓扣子,他急切間解不開,索性用力一扯,扣子全落在了地上,嘣嘣咚咚幾聲響,她猛然回過神來,用力推開他。

他的呼吸仍舊是急促的,她揪著自己的衣領,仿佛揪著自己的心一樣,她隻有惶恐和害怕,她竟然害怕他,害怕他的任何碰觸。她縮在那裏,他伸出手來,她本能將頭一偏,她生出勇氣來,她並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他帶給她的狂熱。這狂熱無可理喻,又無可控製,她想到建彰。隻是絕望一樣,建彰不會給她這種狂熱,可是建彰可以給她幸福。她所想要的幸福,她一直知道自己要什麼,她從來都可以鎮定地把握自己。

她抬起頭來,他正望著她,眼中隻有激情未褪的迷亂與企盼,她的心裏麻木地泛上疼痛,可是她的聲音鎮靜下來了,就像是連她自己都要信了:“我不愛你,我更不能和你走。”

他不可置信一樣看著她,幾乎看得她都要心虛了,他的聲音發著澀:“你不愛我?”她的心上有縱橫的傷痕,幾乎在瞬間就迸發出令人窒息的疼痛。他的音調平平,可是蘊含著可怕的怒氣:“你仍舊隻對我說這麼一句?聽見說你要結婚,我就發瘋一樣地到這裏來。豁出這條命不管,豁出前線水深火熱的戰事不管,豁出這半壁江山不管,你就對我說這麼一句?”

她固執地別過臉去,靜靜的笑意淌了一臉:“是嗬,我不愛你。”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這樣說,我也沒有法子,可是我……可是我……”他說了兩遍,終究沒有將後頭的話說出來,隻是轉過臉去。

【十七】

外麵起了很大的風,山間的下午,樹木的蔭翳裏,玻璃上隻有樹木幢幢的影子,如同冬天裏冰裂的霜花烙在窗上。他的臉在晦暗的光線裏也是不分明的,可是她明明知道他正看著自己。他這樣不顧一切地來,她卻不能夠不顧一切地跟他走。前程是漫漫的未知,跨過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他的聲音低微得如同夢囈:“靜琬,天黑下來我就要走了,就這幾個鍾頭,你能不能陪著我?”

她應該搖頭,這件事情應該快刀斬亂麻,他應該盡快離開這裏,她應該回家去。可是不曉得為什麼,他那樣望著她,她就軟弱下來,終究還是點了頭。

她不知道他帶了多少人來,可是在乾平城裏,穎軍腹地,帶再多的人來也無異於以卵擊石。窗外林木間偶然閃過崗哨的身影,那日光映在窗欞上,已經是下午時分,她的扣子他已經替她一顆顆拾了起來,散放在茶幾上,像一把碎的星子。沒有針線,幸得她手袋裏有幾枚別針,但衣服雖然別上了,那一列銀色的別針,看著隻是滑稽可笑。她素來愛美,眉頭不由微微一皺,他已經瞧出她的不悅來,心念一動,便將茶幾上的茉莉折下來,將一朵茉莉花替她簪在別針上,這下子別針被擋住了,隻餘了潔白精致的花瓣盛開在衣襟上。她不由微笑,於是將茉莉一朵朵簪在別針上,他遠遠地在沙發那端坐下,隻是望著她。

茉莉在衣襟上漸次綻放著,仿佛是嬌柔的蕾絲,可是明明是真的,幽幽暗香襲人。他微笑說:“這樣真好看,反倒有了西式衣服的韻味。”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說:“我也覺得很好看。”他隨手拿了一枝茉莉,便要替她簪在鬢旁,那白色的小花在他指間,不由自主叫人想到很不吉利的事情。戰事那樣急迫,她明知他回去後,必然是要親自往槍林彈雨的前線去督師,她心中忽然微微一酸,說:“我不戴了,我不愛這花。”他含笑道:“我都不忌諱,你倒比我還封建。”到底將花輕輕地替她插入發間。

她慢慢用手指捋著自己的一條小手絹,茉莉的香氣氤氳在衣袖間,下午三四點鍾的光景,因為在山裏,日光淡白如銀,窗外隻有沉沉的風聲,滾過鬆林間如同悶雷。她微笑說:“我倒餓了。”慕容灃怔了一下,雙掌一擊,許家平便從外麵進來,慕容灃就問他:“有沒有什麼吃的?”

許家平臉上浮起難色來,他們雖然精心布置了才來,可是因為行動隱蔽,而且這裏隻是暫時歇腳之處,廚子之類的下人一早就遣走了。靜琬起身說:“我去瞧瞧有些什麼,若是有點心,吃一頓英式的下午茶也好啊。”慕容灃一刻也不願意她離開自己的視線,說:“我陪你一塊兒去。”

這裏本來是一位外國參讚的別墅,廚房裏樣樣很齊備。她雖然是一位千金小姐,可是因為曾經留過洋,倒頗有些親切之感。隨手取了碗碟之類的出來,又拿了魚子醬罐頭,對慕容灃說:“勞駕,將這個打開吧。”許家平就在門外踱著步子,慕容灃卻不想叫他進來,自己拿了小刀,在那裏慢慢地撬。他甚少做這樣的事情,可是現在做著,有一種極致的快樂,仿佛山外的事情都成了遙遠的隔世,惟一要緊的,是替她開這一個罐頭。

西式的廚房並不像中國廚房那樣到處是油煙的痕跡,地麵是很平整的青磚,牆上也和普通的屋子一樣,貼了西洋的漆皮紙,而且廚房正好向西,太陽的光照進來,窗明幾淨,並不讓人覺得特別熱。她低頭在那裏切蘿卜,因為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深一刀,淺一刀,隔好一會兒,刀在砧板落下“嗒”的一聲輕響。斜陽的光線映在她的發際,微微一圈淡金色的光環,有一縷碎發落在她臉側,外麵的風聲嗚咽,屋裏隻聽得到靜靜的刀聲,她手指纖長,按在那紅皮的蘿卜上,因為用力,指甲蓋上是一種淡淡的粉色,手背上有四個淺淺的小窩,因為膚色白皙,隱約的血脈都仿佛能看到。

他放下罐頭,從她身後伸出手去按在她手背上,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她的頸中有淩亂短小的細發沒有綰上去,發間有茉莉幽幽的香氣,他竟然不敢吻下去。她的身子有些僵硬,聲音倒像是很平靜:“我就弄好了,罐頭打開了嗎?”遠處有隱約的風聲,他恍惚是在夢境裏,這樣家常的瑣事,他從前沒有經曆,以後也不會有經曆,隻有這一刻,她仿佛是他的妻子,最尋常不過的一對夫妻,住在這樣靜謐的山間,不問紅塵事。

他沒有開過罐頭,弄了半晌才打開來,她煮了羅宋湯,用茄子燒了羊扒,都是俄國菜,她微笑說:“我原先看俄國同學做過,也不曉得對不對。”

自然是很難吃,他們沒有到餐廳裏去,就在廚房裏坐下來吃飯,他雖然並不餓,可是還是吃得香甜,她隻喝了一口湯,說:“太酸了,好像酸忌廉放太多了。”他微笑說:“不要緊,喝不完給我。”她將剩下的半碗湯倒給他,她身上有忌廉與茉莉的香氣,這樣近,又這樣遠。

太陽一分一分落下去,落到窗欞的最後一格。他轉過臉對她說:“我們去後山看日落吧。”

走出屋子,山中空氣涼爽,雖是八月間,已經略有秋意。四麵都是蒼茫的暮色,漸漸向大地彌漫開來,一條蜿蜒的小路直通往後山,他與她默默走著,不遠處許家平與幾個侍衛遙遙相隨。山路本來是青石鋪砌,因為不常有人走,石板間生了無數雜草,她一雙高跟的漆皮鞋,漸漸走得吃力起來。他回身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將手交到他手中。他的手粗糙有力,帶著一種不可置疑的力道,他雖然走得慢,她額上也漸漸地濡出汗來。

山路一轉,隻見刀劈斧削一般,麵前竟是萬丈懸崖,下臨著千仞絕壁。而西方無盡的虛空,浮著一輪落日,山下一切盡收眼底。山腳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極目遠處暮靄沉沉,依稀能看見大片城郭,萬戶人家,那便是乾平城。四麵都是呼呼的風聲,人仿佛一下子變得微茫如芥草,隻有那輪落日,熠熠地照耀著那山下遙遠的軟紅十丈。

他望著暮色迷離中的乾平城,說:“站得這樣高,什麼都能看見。”她卻隻是長長歎了口氣,他抽出手帕鋪在一塊大青石上,說:“你也累了,坐下休息一會兒吧。”

她順從地坐下來,她知道餘時無多,太陽一落山,他就該走了,從此後他與她真正就是路人。他曾經出人意料地闖入她的生命裏來,可是她並沒有偏離,她終究得繼續自己的生活。他就在她身邊坐下,太陽正緩慢地墜下去,像玻璃杯上掛著的一枚蛋黃,緩緩地滑落,雖然慢,可是一直往下墜,緩慢地、無可逆挽地沉淪下去。

他手中擎著隻小小金絲絨的盒子,對她說:“無論怎麼樣,靜琬,我希望你過得快樂。今後……今後咱們見麵的機會隻怕少了,這樣東西是我母親生前留下的,我一直想送給你。”她既不接過去,也不說話,他就慢慢地打開盒蓋來,瞬間盈盈的淡白寶光一直映到人的眉宇間去,這種光芒並不耀眼,相反十分柔和。她知道他既然相贈,必是價值連城之物,可是這樣一顆渾圓明珠,比鴿卵還要大,那一種奇異的珠輝流轉,直令人屏息靜氣。

半天的晚霞流光溢彩,天空像是打翻了顏料碟子,紫紅、明黃、蝦紅、嫣藍、翠粉……他身後都是綺豔不可方物的彩霞,最後一縷金色的霞光籠罩著他,他的臉在逆光裏看不清楚,但他手中的珠子在霞光下如同明月一樣皓潔,流轉反映著霞光灩灩:“這是乾隆年間合浦的貢物,因為世所罕見,所以叫‘玥’,以為是傳說中的神珠。”她說:“這樣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他臉上仿佛是笑,語氣卻隻有淡淡的悵然:“靜琬,這世上萬物於我來講,最貴重的無過於你,這顆珠子又能算什麼?”

她心下惻然,自欺欺人地轉過臉去,終究將盒子接了過去,他說:“我替你戴上。”那項鏈是西式的,他低著頭摸索著,總也扣不上去。她的發間有幽幽的茉莉花香,他的手指上出了汗,小小的暗扣,一下子就滑開了,她的氣息盈在他的懷抱裏,她突然向前一傾,臉就埋入他襟前,他緊緊摟著她,她的發輕輕擦著他的下巴,微癢酸澀,不可抑製的痛楚,他說:“跟我走。”

她隻是拚命搖頭,仿佛惟有如此才能保證自己不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她的家在這裏,她的根在這裏,她的父母家人都在這裏,她所熟知的一切都在這裏。她一直以為自己勇敢,如此才知道自己根本很怯懦,她不敢,她竟然不敢。如果她不惜一切跟他走了,如果他不再愛她了,她就會落入萬丈深淵,她就會永世不得翻身。因為她是這樣地愛著他,因為她已經這樣地愛他,如果他將來不愛她了,如果他要拋棄她,她就會一無所有。到了那時,她將情何以堪?

冰冷的眼淚漫出來,他的聲音很輕微:“太陽落了。”

迷離的淚光中,大地正吞噬最後一縷餘暉,天地間蒼茫的黑暗湧上來,時方盛夏,她的身上卻隻有冰冷的寒意。

因為要趕在關城門之前回乾平去,所以汽車開得極快。月亮正升起來,明亮的一輪,掛在山彎的樹梢上。仍舊是那位嚴先生送她回去,她一路上都是沉默的,車子行在山間的碎石路上,碾得石子刷刷地輕響。她一直出著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突然一顛,旋即司機將汽車停了下來,下車去看了,隻是氣急敗壞:“真要命,輪胎爆了。”

那位嚴先生也下車去查看,問那司機:“將備用輪胎換上得多久?”司機答:“起碼得一個鍾頭吧。”他心中焦急,向她說明了情況,她也著急起來,如果不能及時趕回去,城門一關,隻有待到明天早上才能進城,如果自己一夜不歸,家中還不翻天覆地?

正在著急的時候,隻見兩道光柱射過來,原來是另一部汽車從山上駛下來,山路崎嶇,那汽車本來就開得不快,經過他們汽車時,車速更加減慢下來。已經駛了過去,忽然又緩緩停下來,一個司機模樣的人下車來,似乎想要問問他們怎麼回事。那位嚴先生見著那司機,輕輕“咦”了一聲,那司機也像是認出他來,轉身就又回到汽車旁去,對車內的人說了幾句什麼。

靜琬隻見一個人下車來,瞧那樣子很年輕,明明是位翩翩公子,嚴先生搶上一步,行了個禮,含糊稱呼了一聲,卻並不對他介紹靜琬,隻說:“我們小姐趕著進城去,能不能麻煩載我們一程?”

那人道:“當然可以的,請兩位上車。”他的聲音極是醇厚悅耳,卻不是本地口音。靜琬並沒有在意,上車之後先道了謝,那人相當的客氣,說:“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車裏本來頂篷上有一盞小燈,清楚地照在那人臉上,她隻覺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來,原來竟是那日相讓戒指之人。那人看清她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旋即便又是那種很從容的神色。

雖然那位嚴先生似乎與這位程先生認識,可是他們在車內並不交談,靜琬本來就心事重重,隻是默不做聲,好在汽車開得極快,終究趕在關城門之前進了城。乾平市坊間已經是萬家燈火,那位嚴先生再三地向程先生道了謝,他們就在內東門下了車。那位嚴先生做事十分周到,替她雇了一部黃包車回家去,自己坐了另一部黃包車,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護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