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便道:“那煩大嫂跟大哥說聲,我想去瞧瞧親家太太,不知道成不成?”

大少奶奶笑道:“你去瞧親家太太,幹嗎還要跟他說啊?”

秦桑笑了笑,說道:“大哥居長,現下父親病著,他是一家之主,當然應該稟告他一聲。”

大少奶奶笑道:“就你最見外,你想要出去,直接告訴號房給準備車子就是了,還鬧這樣的虛文。”

秦桑道:“還是告訴大哥一聲的好。”

大少奶奶見她這般堅持,不由得十分意外,秦桑聽外麵風雨之聲不斷,慢慢歎了口氣,說道:“這雨隻怕是停不了了。”

大少奶奶見她的樣子,隻當她是牽掛易連愷,不由得抿嘴一笑,安慰她說:“放心吧,過陣子三弟就回來了。”

秦桑慢慢地笑了一笑,說道:“天都黑了,我得回去了。”

大少奶奶說:“天氣冷,又下雨,我就不留你坐了。”又說,“這件衣服你要是不嫌棄,先穿著就是,這麼冷,你倒連件皮毛衣裳都不穿,回頭看凍出毛病來。”你這陣子胃口也不好,我這裏吃齋,就不給你送菜過去,你若是要什麼吃的,盡管打發人去廚房。反正廚房裏是一整夜不熄火的,這是在自己家裏,還不得自己自在,那也太見外了。”

秦桑說道:“謝謝大嫂。”仍舊是老媽子撐了傘,送她回房去。她走出來站在廊下,等著老媽子撐傘,此時天早已經黑下來,風吹過樹葉之間,卻是一片沙沙的聲音,樹葉上本來積滿了雨水,紛紛揚揚地落地,倒好似一場驟雨。春寒料峭,到了晚間,風雨更似砭人刺骨,大少奶奶站在門口,看秦桑扶了老媽子跚跚而去,一直走出了院門,再看不見了,方才進來。

她吃過了素齋,重新洗淨了手,又做了一個時辰的功課,忽然聽到錢媽在外頭喚了聲:“大少奶奶。”她一本經正好念完,於是將佛珠擱在案頭供好,這才站起身來,問:“什麼事?”

錢媽說:“跟著三少奶奶的何媽來了,說三少奶奶身上有些不大好,大少奶奶是不是去看看?”

大少奶奶不由道:“剛才不是好好的,怎麼這會子就病了?我這就去看看。”

她是個小腳,行走不便,好在易家原是舊宅子翻新,一路的抄手遊廊,走到秦桑住的院子裏,隻見裏外靜悄悄的,青石板的院子裏積滿了水,這裏門廊下原本懸著一盞燈,因為燈泡不大,暈黃的光照著青石板上的積水,越發顯得安靜如潭。錢媽待要說話,大少奶奶已經自己掀起簾子,先叫了一聲:“三妹。”

秦桑本來睡在床上,恍惚聽見大少奶奶的聲音,於是掙紮著要起來,大少奶奶已經走進來了,看她正穿鞋,便攔著不讓她起來,說:“快躺著吧,我本來是來看你,若折騰得你回頭再受了涼,又是何苦。”

她們一邊說話,何媽就上前來,替秦桑將另一床被子卷了卷,擱在她身後,秦桑半倚半靠著,對幾個老媽子說道:“你們就是多事,一點小病偏又去告訴人,又煩大嫂來看我。”大少奶奶見她兩頰紅彤彤的,倒像搽了胭脂似的,於是摸了摸她的手,不由得:“哎喲”了一聲,說道,“怎麼燙成這樣,是在發熱吧?”

何媽就說:“準是剛才走回來的時候招了風,而且晚飯也沒吃什麼,吃的一點東西全吐了。”秦桑勉強笑了笑,說:“哪裏有那樣嬌貴,就是回來的時候吹了點風,所以胃裏不太舒服。”

大少奶奶聽她這樣說,看她的精神還算好,就叫人去請醫生來。按照秦桑的意思,連大夫也不必請,睡一覺就好了。大少奶奶卻擔心出事,特意請了西洋大夫來瞧過,果然說是感冒。問了問病人的情況,認為不宜打針,就開了點丸藥給秦桑吃。

大少奶奶看著秦桑吃完藥才回去,到了第二天一早,又派了人來問,結果秦桑發了一夜燒,到早上還昏睡未醒。大少奶奶心下著急,說:“這可怎麼辦才好?”錢媽說:“還是趕緊地送到醫院去吧,可別拖出大毛病來。”

大少奶奶深以為然,於是叫人去準備汽車,這時候聽差才進來說道:“大爺吩咐過,家裏的汽車一概不能派出去。”大少奶奶十分驚詫,問:“這是為什麼?”聽差說:“因為城裏麵不平靜,所以大爺不讓大家出門吧。”

大少奶奶聽了這句話,這才走到後麵去,穿過花廳,有一座屋子十分軒敞,易連怡常常在這裏讀書,因為他身體病弱,所以這時候廳裏還生著火,四麵窗子都關著,桌上一個宣德爐,焚著檀香,碧青的輕煙,一縷一縷地升起老高。大少奶奶是看慣了這樣的情形,走進來的時候便咳嗽了一聲,隻見易連怡坐在窗下,手裏拿著一卷書,似在吟哦,又似在聽窗外的風雨瀟瀟之聲。

大少奶奶跟他說了秦桑之病,又說到派車之事,易連愷道:“醫院裏也不太平,城裏城外都亂,老三又不在家,若她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怎麼向老三交代。”

大少奶奶說:“你們男人的事情我管不著,可是三妹病成這樣,不讓她去醫院,出了事情難道你心裏沒有愧疚嗎?”

易連怡這才放下書,抬頭看了大少奶奶一眼。大少奶奶說:“你作的孽也盡夠了,老二是對不住你,老三可不欠你什麼。何況三妹一個女人,又能礙到你什麼事情……”

易連怡說道:“好好地說話,怎麼夾槍帶棒的?”

大少奶奶不知為什麼,突然就掉下眼淚來:“一家子,走的走,散的散,老的還躺在那裏不能說話,二妹還屍骨未寒……這是造的什麼孽……”

易連怡淡淡地笑了一笑:“這個家從骨子裏早就爛透了,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從馬上摔下來的那時候,我就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

大少奶奶拭了拭眼淚,說道:“反正我要把三妹送到醫院裏去。”

易連怡將書往桌子上一扔,道:“送就送去,哭哭啼啼的做什麼。又沒誰攔著你。”

大少奶奶聽了他這句話,才拭幹了眼淚,出來讓人用車子將秦桑送到醫院去,又覺得不放心,所以自己親自陪著秦桑去醫院。醫院做完檢查之後,說是有轉成肺炎的可能,所以需要住院。大少奶奶就打發人回家去取衣服,而秦桑一直昏睡未醒,她便坐在病房裏陪她。

秦桑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正是下午,大少奶奶見她醒過來,方才鬆了口氣,說道:“可算是醒了,真真嚇了我一跳。”

秦桑因為見到是在醫院裏,而大少奶奶是向來不慣於出門的,所以很是歉疚地問:“大嫂怎麼也來了?”

一開口說話,卻將自己嚇了一跳,原來她發燒得厲害,把嗓子也燒啞了。錢媽端上一杯水,說道:“大少奶奶不放心,所以一直守在這裏呢。”秦桑道:“辛苦大嫂。”大少奶奶聽她嗓子還是啞的,說:“你少開口說話吧。”又照顧了秦桑半日,因為易府裏是她當家,還有無數瑣事,所以她說:“我得回家去瞧瞧,三妹你在這裏,若是要什麼東西,或者想吃什麼,盡管吩咐人回家去取。”她說完,秦桑便點點頭,大少奶奶將何媽留下來照應她,自己就回家去了。

秦桑睡了差不多一天,這時候雖然仍舊發燒,不過精神卻好多了,病房的門原是西洋式的,上頭裝了一方透明小玻璃,玻璃本來安著有簾子。因為方便醫生護士查房,所以這個簾子並沒有拉上,秦桑看外頭站著兩名衛兵,便問何媽:“外頭是咱們家的人嗎?”

何媽點點頭,說:“大爺說,現在不平靜,城裏也亂得很,所以特意派了兩個人來。”

秦桑明知道易連怡是派人來監視自己的,可是眼下的情形,也不能說破。她點了點頭,說:“倒是很想吃稀飯。”

何媽就叫了一個衛兵進來,讓他回家去取,秦桑說:“還是你回家一趟,順便把我那套睡衣拿來,剛才出了汗,現在身上膩膩的,換件衣裳才好。”何媽遲疑道:“那三少奶奶這裏……”秦桑說:“你叫看護進來陪我就是了。”

何媽便出去叫了看護進來,那看護雖然是中國人,但是都是通西文的。秦桑嗓子痛,卻也不願意多說話,隻靠在床上閉目養神。看護調一下管子裏的藥水,又替她量著體溫。何媽料這裏並沒有自己什麼事,所以就回家去取衣物。秦桑本來沒有帶多少衣服回易家,更兼從前都是朱媽照料她的起居,易家老宅這裏,難免諸物皆不齊備。所以她很費了一點工夫,又讓廚房準備了清粥小菜,用日式的飯盒裝了,預備帶到醫院去。誰知還沒有走出家門,忽然看到一個聽差氣喘籲籲地奔進來,對她說:“快,前頭大爺叫你問話呢。”

何媽心中納悶,說:“我要去醫院給三少奶奶送飯,大爺這會兒叫我做什麼?”

那聽差道:“你還不知道啊!三少奶奶不見啦!醫院裏沒人了!剛剛有人回來說的,大爺正在生氣,叫你去問話呢!”

何媽嚇了一跳,連忙走到前邊去,隻見易連怡睡在躺椅上,半仰半靠,而大少奶奶站在一邊,易連怡卻也並無怒容,隻問:“三少奶奶叫你回來做什麼?”

“三少奶奶說想吃稀飯,我就回來取了幾樣小菜,她還說帶幾件衣服去。”

易連怡沉吟不語,大少奶奶說道:“人是我送到醫院去的,你要埋怨就隻管埋怨我好了,不用拿下人置氣。”

易連怡笑了笑,說:“她病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要走,埋怨你有什麼用?咱們這位三妹,有勇有謀,我要硬攔下她來倒也不難,隻不過白留著她,沒多少用處。眼下她自己走了,說不定反是件好事。”

大少奶奶聽他這樣說,滿腹疑惑地看著他。易連怡說道:“我那位藏拙藏了十餘年的三弟,遇上什麼事都是一股不在乎的勁兒。可是他對這位三弟妹,倒是一片真心。不過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這麼待見三妹,三妹可不見得待見他。”

他慢慢地笑了一笑:“你且看著吧,她未見得是投奔了老三去。”

秦桑出了一身冷汗,出醫院的時候,又被冷風一吹,所以到了晚間,又徹底地發起燒來。她雖然病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心裏還算明白。這裏向南的窗子正對著一株很大的冬青樹,綠色的葉子,結出來的果子卻是紅色的,被風一吹,那些葉子就沙啦啦一片輕響,秦桑聽著那風聲,心裏想,難道又在下雨嗎?

卻是並沒有下雨,屋子裏十分安靜,沒一會兒便聽得高跟鞋的篤篤之聲,老遠就讓她知道是誰來了,果然不出所料,那高跟鞋的聲音一直走到門口,稍停了停,倒還是敲了敲門。

秦桑默不做聲,起身將門打開,閔紅玉笑吟吟地道:“我這裏地方狹小,屋子又不好,不知道三少奶奶還住得慣嗎?”

秦桑對她倒是很客氣,說道:“閔小姐過謙了,我無緣無故投奔了來,閔小姐肯收留,我已經十分感恩。”

閔紅玉笑著說:“什麼叫無緣無故,三少奶奶可是帶著地契房契來的,這裏的房契都在您手裏,倒是我反客為主,鳩占鵲巢,很是過意不去呢。”

秦桑看著她的臉,緩緩說道:“這裏的房契為什麼會在我二嫂那裏,說實話,我也好奇得很。”

閔紅玉笑道:“我要說這房子原是易家二爺買的,他買來金屋藏嬌,所以叫我在這裏住著。你也不會信對不對?”

秦桑歎了口氣,說道:“都到了這種時候,閔小姐何必還要瞞著我。”

閔紅玉“噗”地一笑,說:“三少奶奶是個聰明人,原知道這世上的事,是知道都越少,就活得越快樂。”

秦桑點了點頭,閔紅玉這才在沙發上坐下來,打開手袋,拿出一盒外國香煙,先讓秦桑,秦桑搖頭說不會,她便自顧自抽出一支,點著了先吸了一口,倒仿佛舒服似的歎了口氣。她將香煙夾在指間,然後告訴秦桑:“過幾日英國領事館有條船要走,我想這是個好機會,所以托人向領事館說了,請他們在船上留個位置,拜托將你隨船帶到昌鄴,我想隻要到了昌鄴,三少奶奶自己就有辦法了,對不對?”

秦桑心下淒涼,到此時方露出疲態:“我原是個同孤兒一樣的人,到哪裏不都一樣呢?此時想想,也真是沒有意思。”

閔紅玉笑了笑,說道:“三少奶奶出身富貴,素來金尊玉貴,我們連您腳底下的泥都比不上呢,何苦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說旁的,我們這樣的人,才叫真正沒意思。我還想著活一天多賺一天,三少奶奶怎麼倒多愁善感起來。”

秦桑笑了笑,說道:“閔小姐是風塵英雄,倒比我們這樣的人,活得自在許多。”

閔紅玉撣了撣煙灰,閑閑地道:“三少奶奶看皮影戲嗎?”

秦桑冷不防她突然這麼一問,怔了一下方才搖了搖頭。閔紅玉又吸了一口煙,噴出一片細白的煙霧,說道:“那皮影兒,也是描金畫鳳,栩栩如生。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唱念做打,倒也好一番熱鬧。可恨的是,每個皮影其實不過是傀儡,任由他人的五指撥弄,一舉一動,其實都是旁人操縱的。你別瞧我大屋子住著,呼奴喚婢使喚著人,天天打扮得花枝兒似的,其實我也就是那戲台上的皮影子,拎了線出來,便什麼也不是。”

秦桑倒不防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意外之餘,有心相勸,可是一時之間,倒又想不出旁的話來勸她。閔紅玉笑著搖了搖頭,耳朵上細金絲流蘇,寶塔似的軟軟拂在她頸中,倒襯得粉頸如玉,凝白如脂。她這一笑,媚態橫生,隻說道:“三少奶奶,我這個人愛胡說八道,你別往心裏去。”

秦桑卻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人生在世,誰不是命運的傀儡。”

閔紅玉靜默半晌,忽然又“撲哧”一笑,說道:“都怪我不會說話,又招起三少奶奶的感傷來。”她稍停了停,仿佛漫不經心一般,“其實我有一樁事情好生不解,三少奶奶為什麼不想往西北去,公子爺明明在西北,三少奶奶何不投奔了他去,夫妻團圓?”

秦桑笑了笑,說道:“他有他的大事要做,我何必去耽擱他。”

閔紅玉聽了這句話,卻也仿佛了解什麼似的,倒也不十分追問,隻說道:“公子爺雖然遠在千裏之外,不過還有一個人,我知道他原本是三少奶奶的故人,所以特意托人將他開解了出來,不知道三少奶奶,願不願意見他一見?”

秦桑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隱隱猜到幾分,不過仍舊笑了笑,問:“什麼故人,這城裏我好像並無故人。”

“就是公子爺的親信副官潘副官,他原本在醫院養傷,公子爺臨走之時,托我好生照顧他,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保了出來,眼下就住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不知道三少奶奶,是不是願意同他見一見麵。說不定他秉承公子爺的吩咐,還有什麼話要對三少奶奶講。”

秦桑聽她說話綿裏藏針,早知道厲害。不過自己如果堅持不見,她也未免起疑,便說道:“既然如此,那麼就請潘副官來見一見也好。”

閔紅玉笑道:“如此甚好。”她起身自去安排,沒一會兒功夫,便有汽車接了潘健遲來。

這還是秦桑第一次見到傷後的潘健遲,隻見他形容憔悴,顯然傷勢未愈。潘健遲見了她,卻還是十分恭敬,扶著沙發老遠就鞠了一躬:“夫人。”

秦桑隻覺得熱淚盈眶,劫後餘生,相見卻是這樣的境地,可是再不能多說一言。這時候千言萬語,又有何用處。何況身處險境,處處都是耳目,隻怕自己和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閔紅玉看在眼裏。她怕露出什麼破綻,靜默良久,方才問:“蘭坡可有什麼話帶給我?”

潘健遲望著她,嘴角微蘊笑意,過了片刻,才說道:“公子爺說,請夫人務必保重。”他停了好一會兒,又說道,“他還說——此生能夠與夫人相識相知,乃是最不悔之事,將來不論世事如何,卻也是值得了。”說到“不悔”二字,他眼中淚光粼粼,隻得一閃,便重新是笑意盈臉,望著秦桑。

秦桑心如刀割,過了良久,方才輕輕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閔紅玉忽然幽幽歎了口氣,說道:“三少奶奶一個人北行,原也是極有風險之事。依我看,不如潘副官陪同三少奶奶一起,這樣路上也有個照應。”

秦桑看了閔紅玉一眼,隻見她嫣然一笑,說道:“就這樣辦才好,我托人再向領事館說去,便多帶一個人,想必也沒什麼了不起。”

秦桑沉默片刻,方才說道:“閔小姐古道熱腸,卻是無微不至。”

閔紅玉笑道:“你可別把我想成好人,我可是有一把私心的如意算盤。眼下三少奶奶是落難,我幫幫你不算什麼吃力之事。可是我將來,還指望三少奶奶救命呢。”

秦桑此時方才茫然一笑:“我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救你的命。”

閔紅玉說道:“三少奶奶福慧過人,更兼是女中豪傑,知恩圖報。哪天我要真的有性命之憂,想必三少奶奶必然會勉力救我。所以現在三少奶奶倒也不必過意不去,我這是放高利貸,劃算都很呢。”

她說得俏皮,秦桑亦不過一笑了之。

秦桑在閔紅玉宅中住了兩天,到得第三天,突然聽到城外炮聲大作。她原本深居簡出,每天在自己屋子裏不出來,聽到炮火之聲,不由得十分驚疑。到了下午時分,閔紅玉也回來了,她神色凝重,告訴秦桑說道:“李重年派兵圍城了,隻怕有一場大仗要打。”

秦桑大吃一驚,說:“那麼……”

“李重年這次是豁出去啦。”閔紅玉搖了搖頭,“他通電全國說是‘起義’,再不承認憲政,更不承認易家之鎮守使,說一定要拿下符遠,剿滅易匪。”

秦桑喃喃地道:“他一撕破了臉,就再無顧忌……”

“可不是。”閔紅玉點點頭,“哪怕是孟帥揮師來救,隻怕也來不及。何況北邊駐防要緊,孟帥隻怕有心無力……”她頓了頓,說道,“領事館忙著撤僑,今天晚上船就要走,三少奶奶,請做好準備,晚上我送你跟潘副官上船。”

到了晚間,那炮聲越發密集起來,街麵上早就已經戒嚴。閔紅玉神通廣大,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通行證,徑直開了汽車上碼頭去。遠遠已經看到江中泊的軍艦和輪船,都是各國領事館派來的,因為知道這一仗在所難免,所以在撤退僑民。

碼頭上極是混亂,符遠駐軍設了崗哨在路口,嚴加盤查,連有通行證的車輛都不許入內。而崗哨之後就是各國水兵把守,那卻算是公共租界的地麵了。因為大戰在即,所以除了僑民之外,更有無數逃難的富室人家,成千上萬的人湧在碼頭之上,頓時亂成一鍋粥。隻聞呼兒啼女,叫喊聲哭聲亂成一團。

閔紅玉原是個十分機靈之人,見到這種情況,早就將兩根金條從手袋裏取出來,連同兩本通行證往秦桑手中一塞,說道:“三少奶奶,此時正亂,快點過關要緊。”又輕輕將潘健遲一推,說道,“護著三少奶奶。”

秦桑被人流一擠,早覺得立足不穩,幸得潘健遲拉了她一把,她回頭望了一眼,隻見閔紅玉對著自己揮了揮手,仿佛是告別,又仿佛是催促自己快快入關。那閔紅玉原本穿著一件銀絲線繡梅花旗袍,隻看到那銀色袖子一招,露出腕上細細的珠釧,在煤氣燈下一閃,仿佛含著露光的草葉,她個子嬌小,轉瞬就陷在人潮中,再看不見了。

秦桑回過頭來,被人流挾卷著一直到了鐵柵之前,原來這裏盤查更嚴。好容易擠到跟前,衛兵翻看通行證,她早就將兩根金條夾在證件之中,那人手極快,將金條往袖底一塞,卻對秦桑說道:“你進去,他不準!”

秦桑看他一指,正是指的潘健遲,不由得心下大急,說:“我們兩個人是一起的,為什麼他不準?”

“不準就是不準。”那人將眼睛一翻,“上頭有令,年輕男丁一律不準出關。”

秦桑還待要辯說,潘健遲已經在她背上一推,說道:“你先進去,我回頭就來。”

秦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袖子,說道:“要走咱們一起走!”

潘健遲不由分說,硬生生掰開她的手指,直掰得她生疼生疼,他說道:“別犯傻了,快走!”秦桑待還要說什麼,已經被他狠狠一下推進了鐵柵之內,她急得直欲大哭,他在人群之中隻是大叫:“快走!快走!”她被人潮一下子擠出了四五丈開外,不停地回頭看,起初還能看見潘健遲的臉,再後來更多人湧上來,卻是再也看不見了。

她一直被人挾裹著到了碼頭水邊,夜風如咽,這才覺得臉上生疼,原來早已經是淚流滿麵。無數人提著箱籠,拖兒帶女,一路走到跳板上去,她渾渾噩噩,卻也不知要往何方去,隻見人潮洶湧,碼頭上盡是倉皇的人群。而值勤的水兵,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卻問:“Lady,can I help you?”一連問了她三遍,西語本來就難懂,她聽在耳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船票被她捏在手裏,早就快捏成一團了。那水兵看到船票,指引著她往英國船上去。

江麵風大,吹得人徹骨透心的寒意,仿佛從血脈最深處泛起來,她緊緊抓著鬥篷的邊緣,江水滾滾從跳板之下流過,卻是無窮無盡,波濤無聲。此時遠處的炮聲隱約如同悶雷一般,一陣緊似一陣。全身製服的大副站在棧橋邊,彬彬有禮地說:“Welcome aboard!”無數人從她身邊走過去,這時候一顆曳光彈遠遠地劃過天際,劃破岑寂的夜色,照得江水都隱隱泛起紅光來。

刹那間她想起父母,想起易連愷,想起酈望平,想起他剛才倉促地掰開她的手。

她突然就明白過來,為什麼易連愷遇刺的時候,他反倒替他擋了兩槍,他明明並不用如此,他明明是來臥底,他明明說過,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比他的命還要重要。可是,他畢竟還是違背了他自己的心,做出了他本不該做的事情。

兩顆眼淚飛快地墜下去,或許是無聲地落到了黑沉沉的江水裏,轉瞬就不見了。她拭了拭眼淚,活著或許是最艱難的一件事,可是她會好好活著。她掠了掠蓬鬆的鬢發,朝著燈火通明的船艙走去,將無窮無盡的夜色,留在自己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