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今天晚上雖然仍舊是風雨之夜,卻又是另一層心境與淒涼了。易連愷似乎也沒有睡著,過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她:“你還沒有睡?”
秦桑不知道為什麼,有點不願意說話。易連愷亦像是了然似的,伸出手來,慢慢拍了拍她的背心。冰涼的緞子被,隔著他手心的溫度,倒像是溫存了許多似的。秦桑本來不易入睡,可是在這樣的淒苦之夜,有這樣一個人陪在身邊,倒莫名覺得有幾分安心似的,不知不覺終於朦朧睡去。
這一覺睡到了東方發白,窗欞之上透出了白光,秦桑慢慢醒過來,一時間倒有不知道身在何處的感覺。閉著雙眼養了會兒神,重新睜開眼睛來,才想起是在老宅子裏。易連愷倒是先醒了。秦桑見他坐在床邊,不由得問:“你怎麼起得這麼早?”
易連愷卻說道:“我有樣東西給你。”他原本闔在手心裏,此時攤開了手掌給她看。原來是一隻小小的銀勺,雖然銀質已經發黑,可是雕工甚美,這樣的勺子秦桑曾經見過,知道並不像別的銀器都是成套的東西,原是大戶人家給小孩子喂飯用的。隻是他手中這一隻,格外精巧。雖然是舊物,不過細節繁複,勺身為芭蕉葉的形態,勺柄刻成竹葉竹節的樣式,雕鏤甚美,形態雅致,最後的柄端還是小小的如意雲頭。秦桑雖然年輕,不過見識還算有的,知道這樣的東西一般的人家裏也罕見,料必是那位未曾謀麵的薄命婆母,從雲家帶去的嫁妝。
果然易連愷說道:“這個是小時候的東西,我娘死了之後,也沒留下什麼。一對鐲子當初下聘的時候給了你。這把勺子,原是乳母替我留下來作個紀念的,小時候不懂事,隨手擱在花瓶裏,結果橫在裏頭,怎麼也倒不出來了。時日一久,也就忘了。今天早起忽然想起來,搖了搖,原來它還在花瓶裏頭,可巧搖鬆了,一下子就倒出來了,隻是都黑了。”
他們這屋子的楠木隔扇上,原來放著一對聯珠瓶,現在其中有一隻傾倒放在一旁,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心血來潮,突然想起來這花瓶中曾藏著一隻銀勺,一搖竟然也就倒出來了。秦桑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大清早地說這樣的話,自然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她沒來由得心下一酸,不由自主地道:“那麼我先替你收起來吧,回頭洗刷洗刷,早年間的銀子成色都好,說不定一洗這顏色就好了。”
易連愷也不多說什麼,聽她如此回答,也隻點了點頭。此時外間的女仆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便敲門進來,侍候洗漱。沒一會兒易連怡就遣人來請。
易家的規矩,早上起來是有蓮子茶的,易連愷那碗紅棗蓮子茶方才吃了兩口,聽見傭人說大爺有請,便慢條斯理地擱下勺子,說道:“急什麼,大帥起得早,他倒起得更早。從來是點卯,就這個時辰,也不到應卯的時候啊。”
家裏的傭人都知道這位三少爺的脾氣不怎麼好,所以也隻是賠笑而已。
易連愷吃完了蓮子茶,又重新漱口,看秦桑換了衣服,又過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我這就走了。”
秦桑知道他這一去凶多吉少,但她滿腹的話,隻是說不出來。易連愷並無多少依依惜別之意,走的時候,也沒有回頭。仍舊是由幾名男仆用滑竿抬了,就往上房去了。
秦桑坐在桌邊,也不知坐了有多久,才慢慢地站起來。她手裏本來攥的是那柄小銀匙,此時方才鬆開來,銀匙上的花紋早就已經烙在了手心裏,她有點發怔地看著那芭蕉葉子的脈絡,心裏空蕩蕩的。
符遠的舊宅子裏,上次她被易連慎扣在這裏,和如今被易連怡扣在這裏,又是另一番滋味。不過易連怡亦是客客氣氣,因為這裏沒有女仆照料的原因,把上房的女傭人,派了兩個來。沒過一會兒,大少奶奶也親自過來了。
秦桑因為晚上沒有睡好的緣故,所以歪在那裏又歇了一會兒,聽人說是大少奶奶來了,少不得立時起來整理,牽一牽衣襟,方向鏡子裏照了一眼,大少奶奶已經走到門口了。大少奶奶並不是空手來的,她還帶了新鮮的冬筍來,說是鄉下莊子裏送來的,給秦桑嚐個鮮。因為對外麵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所以這位大少奶奶,隻當是秦桑回來小住,所以還是往日那種樣子。隻是一見了秦桑,猛吃了一驚似的,說道:“昨天你們回來的晚,我並不知道。今天早起聽見說三弟和你回來了,我就過來看看——這陣子不見,你怎麼瘦成這樣?”
秦桑摸了摸臉,勉強笑道:“大概是這幾天沒睡好,所以才瘦了些。”
大少奶奶說道:“聽說三弟又出門辦事去了,要我來說,何苦呢,他傷又沒好利索,唉……爺們的這些事情,反正是聽不進去咱們的一句勸。”她坐在這裏,絮絮叨叨跟秦桑說了幾句家常話,秦桑倒覺得精神好了些。昨天晚上雖然下了一整夜的雨,可是天明時分,天到底是晴了。畢竟是二月裏了,天色一晴就暖和起來,屋子裏本來就有汽水管子,再加上炭火盆,大少奶奶說:“這裏太暖和,可坐不住了。你也別老悶在屋子裏,咱們出去走走。今天這個天氣,園子裏的梅花也該開了,你去瞧瞧也挺有意思的。”
秦桑哪裏有心思賞梅,不過當初符遠圍城的時候,她與這位大嫂也算得是共患難過。如今雖然易連怡如此行事,可是她對這位大嫂,卻也沒有什麼怨懟之意。經不住她再三勸解,便換了件衣裳,跟她到花園裏去散步。
易家的這花園,她亦是許久不曾來了。上次還是易連慎將她扣在府裏的時候,頻頻在花園設宴。現在春寒料峭的天氣,與當時殘秋之時,自然另有一番風景。大少奶奶雖然認識幾個字,可當年讀的是四書五經,跟念西洋學堂出來的秦桑,卻也無甚好說的。兩個人在花園裏走了一走,遠遠看見虎皮牆外一角飛樓,掩映在幾株青鬆後頭,秦桑忽然想起什麼來。大少奶奶看她看著那小樓,也不禁歎了口氣,說道:“老二媳婦就是氣性大,說實話老二也真對不住她。自己兄弟鬧意氣,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卻把她獨自拋在府裏,一走了之。二少奶奶那性子,唉……”
秦桑想起當初二少奶奶尋了短見,自己還曾經對易連愷的所作所為頗不以為然。現在自己這情形,與當初二嫂又有何分別?隻怕易連愷一去難回,而自己在這裏,也熬不過去。
大少奶奶哪知道她的心思,隻當她是傷感妯娌情分,所以拉一拉她的手,對她說道:“現在二少奶奶的靈堂還設在那裏,要不你去鞠個躬,也算是不枉當初咱們的情分。”
這句話正說到秦桑心坎上,她便說道:“那正是好,煩大嫂陪我一起去吧。”
大少奶奶點點頭,說道:“這幾天外頭又是兵荒馬亂的,我也想去給二妹妹燒炷香。”
她們兩個便沿著青磚小徑走出園去,繞到從前二少奶奶所居的小樓前,隻見院門虛掩,院中幾株鬆柏青翠滿目,仿佛烏雲似的,壓得整間院子裏都幾乎沒有陽光。院子裏本是青石板漫地,落了些許淡黃色的鬆針,並兩三隻鬆果。旁邊石階上已經生了青苔,昨天夜裏下過的雨,兀自在石板上留著水痕,靜悄悄的,幾乎連一絲聲音都聽不見,隻有小樓簷頭的銅鈴,被風吹著,當啷、當啷……秦桑看到這種情形,倒仿佛進了山間古寺一般。大少奶奶說道:“幾天不來,下人都偷懶,這院子裏都沒人打掃。”
秦桑說道:“不掃也好,反正鬆針也是潔靜之物。”
大少奶奶信佛,聞言不由得點了點頭。她畢竟是個長嫂,所以秦桑走在前頭,推開了樓門。屋子裏麵倒還挺幹淨,雪白的帳幔簇圍著,一點太陽光從南邊窗子裏照進來,無數飛塵在空中打著旋。靈位前除了供著幾樣果蔬,還點著一盞長明燈。她們推門進來,油燈的火苗微微搖晃,幾乎就要滅了去。
大少奶奶說道:“這些人真是,院子不掃也罷了,靈前竟然也沒有人照料。”便去淨了手,親自替燈裏添了油。然後方才去拈了一炷香,點燃了插在靈前的香爐裏。
秦桑也拈了一炷香,默默地鞠了一躬。
大少奶奶本來是個小腳,走了這半晌卻也累了。靈前的火盆旁放著一張大圈椅,原來是守靈的時候燒紙坐的,此時她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二妹妹恕我不敬,得坐下來歇歇了。”她在那圈椅上坐下來,就招呼秦桑也坐。秦桑見旁邊放著一大籃折好的元寶錫紙,便蹲下來,向火盆中焚了些元寶。大少奶奶看她給二少奶奶燒紙,也忍不住傷感,說道:“當初二妹妹進門的時候,那情形我還記得。那時候大帥正在外頭打仗,亂得不得了,原本是想等平靜一些,再來辦婚事。可是二妹妹聽見說二弟要往前線去,立時就要辦婚事。那時候家裏還是六姨當家,六姨說,正在打仗,老爺子又不在家裏,連鐵路都不通,諸如聘禮之類的好些東西,都沒法買去,可不能這樣草率,隻怕委屈了人家。但是二妹妹托人捎了話來,說不為別的,就正因為是在打仗,所以才想此時過門。她雖然沒說,但家裏人都明白,她這是要和易家同生共死的意思。所以老爺子特意拍了電報回來,命二弟成了親再往營裏去。後來老爺子一直跟我念叨,說雖然二妹是個千金小姐,可是為人真是有義氣的。”
這些事情,秦桑從前倒是不知道的。不過現在聽見,紅顏早已經化作一抔黃土,從前的那些事,或許也隻有這位不解世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嫂子念叨念叨了。她看著元寶焚化的火光,漸漸冒起一縷縷的青煙,心裏在想,自己在這裏替二少奶奶燒著紙錢,將來替自己燒著紙錢的,卻不知又是誰了。
大少奶奶哪裏知道她的心思,隻管說:“老二也真是狠心,自己扔蹦一走,二少奶奶縱然剛強,到底是個婦道人家……”她說到這裏,秦桑可巧被那火盆裏的青煙嗆著了,隻是一頓咳嗽,大少奶奶便說道,“燒點錢是個意思罷了,亡人也不會嫌多嫌少。你別老蹲在那裏,回頭火星子燒著衣裳。”
秦桑被那陣煙一熏,咳得連眼圈兒都紅了。聽見大少奶奶這樣說,便站起身來,撣了撣旗袍上的灰,說道:“當時我若是多勸勸二嫂,或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唉……”
大少奶奶說道:“她自個兒想不開,勸也是無用,你也別太往心裏去了。”秦桑道:“我倒想到樓上二嫂屋子裏看看,盡個心罷了。”大少奶奶是個小腳,最懶怠爬樓,聽到此話不免躑躅。秦桑就勸她在樓下坐著,說道:“我也隻是上去瞧一眼,也算是姐妹一場。”
大少奶奶點點頭,說道:“那你上去吧,我就在這裏等你。”
秦桑便上樓去,這座西洋小樓,原是大理石的台階,後來又鋪了厚厚的織金地毯,隻是這樓梯台階,又窄又高,而太陽光從底上照下來,更顯得這台階似乎高聳進未可知的一團光明裏,像是西洋宗教畫裏的情景似的,又像是曾在夢裏見過的情形。秦桑抬階而上,隻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就像是貓一樣,輕飄飄地落在地毯上,細細綿綿,幾乎聽不見。
她走到了二樓的樓梯口,記得原先二少奶奶的睡房是在右手第二個房間,於是穿過走廊走過去。走廊盡頭卻是藍的天白的雲,天光明媚,陽光如同澄澄的金粉,從窗口直撒進來。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卻發現這小樓的這扇窗,原來正對著自己和易連愷住的院子。從這麼高看下去,那院子就像是一盆盆景。四麵粉牆黛瓦,院子裏的桂花樹,後牆下的山石,落盡葉子的梧桐,還有點綴在階下的萱草,在這樣一個晴朗的天氣裏,卻顏色黯淡,仿佛一幅淡墨的白描。
風從袖子裏灌過來,吹得她的衣擺忽啦啦直響。秦桑突然起了奇怪的念頭,她往底下的青磚地看了看,終於抑住那種衝動。頭暈目眩地靠在窗子邊,雖然雙眼微閉,可是太陽照在眼睛上,一片朦朧的紅光。她睜開眼睛,看到遠處盤旋的一群鴿子,無聲、飛快地掠過天際,飛得遠了。
二少奶奶住在這樣的小樓上,隻怕也是很孤寂的吧。易連慎忙於軍政,常年應酬繁多,未免冷落了嬌妻。秦桑從前跟家裏的兩個妯娌都並不親近,此時走到這裏來,倒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走進二少奶奶的夢境裏,明明這一切並不是自己熟悉的,可是心裏卻隱約覺得可怕。
她本來想看一看就下樓去的,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還是轉回二少奶奶的睡房去。自從二少奶奶尋了短見之後,這裏隻怕就再也沒有人來過了。屋子裏的桌椅箱籠之上都落了一層淡淡的薄灰,床上的帳子一半掛在帳釵上,一半散了下來,空蕩蕩的那隻帳鉤就被風吹得微微晃動。秦桑看見北麵有一麵窗子開著,因為昨天下雨的緣故,所以濺進來的水打濕了地板,一小汪水痕攤在那裏,倒像是窗子裏漏進來的月色。而南邊梳妝台上的脂粉,還有外國進口的香水,高高低低的玻璃瓶排列著,另外放著一把梳子,仿佛剛剛還有人坐在那裏梳頭一般。
她站在屋子裏,心想原來這就是室邇人遐。
因為看著梳妝台,所以她就隨手拉開了抽屜,隻見抽屜裏擱著幾件珠釵,都是家常曾經見二少奶奶佩戴過的。另外還有一隻沉香木匣子,裏頭裝著隻西洋鍾表,並一串九連環,還有幾枚鏨金的蝴蝶書簽。都是閨閣中的尋常玩意兒,秦桑因為見著那鏨金書簽精致可愛,所以忍不住拿起來看了看。
“你要是喜歡,就拿回去做個念想。”
秦桑被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原來是大少奶奶。她爬上樓來隻是微微喘氣,看到秦桑手裏拿著書簽,便說道:“你就把這盒子拿去吧。要按照舊式的規矩,也應該把她的東西分一分,給家裏的各人做個紀念。隻不過時日不太平,老爺子又病著,所以沒人想起來。”
秦桑原也知道這樣的規矩,反正盒子裏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大嫂既然這樣說了,也算作是長者賜。於是點了點頭,大少奶奶將梳妝台上的象牙梳子拿了,說道:“我就要這個,回頭再叫人來把二少奶奶的東西清一清,給各房送去一點兒。唉……可憐她……”說到這裏,大少奶奶不由得又歎了口氣。
秦桑知道大少奶奶當家,還有很多雜事要忙,所以快吃中午飯的時候,她就回到自己院子裏去了。這次雖然易連怡將她扣在府裏,不過大約他也知道她是插翅難飛,所以雖然撥了幾個傭人來服侍她,但也並不監視她的行動。
秦桑回到自己院子裏,又回頭望二少奶奶的那座小樓,隻覺得青鬆環繞,一角飛簷。原來妯娌之間,也曾這樣近在咫尺,卻不曾相知相見,沒想到兩個人卻原來是殊途同歸。隻不知道彼時二少奶奶的心境,到底又是何樣一番情形。
她在府中無事,從書架上揀了易連愷的舊書來讀。易連愷雖然不學無術,但是家教甚嚴,更兼易氏富可敵國,所以藏書甚豐,連易連愷這樣的公子哥兒,都收著好幾本宋版書,更有明代仿黃善夫的刻本,校勘極精,是難得一見的精品。她看了半卷舊書,忽然聞到淡淡的香氣,正是上好沉水的獨有香味。心想這屋子裏又沒有焚香,怎麼會有沉水香的氣味呢?略一凝神,卻看到自己從二少奶奶屋子裏帶出來的那個匣子,正放在桌子上,原來這匣子是上好的沉香木所製,初時不覺,此時心靜下來,便聞到一陣陣的幽香襲人。
二少奶奶素來也是個精雅的人物,所以才在器皿上如此用心吧。她想到這裏,不由又微微歎了口氣,隨手拿了枚書簽夾到書中,然後檢點盒子裏的西洋表,因為多日不上彈簧,早已經不走了,而那套九連環,雖然是白銅所製,因為久久不玩的緣故,也生了暗綠色的銅鏽。她把九連環拿出來解了一會兒,看著沉香木盒子裏雕刻的蝴蝶,極是栩栩如生。陽光從鏤空的盒子背麵穿過來,映在桌麵上,便是一隻隻蝴蝶的影子,光影欲動,蝴蝶亦薄翅欲飛,仿佛手一觸,便要展翼飛去一般。她看著這花紋的倒影,突然心中一動,將盒子裏的雜物統統倒了出來,果然在盒子底部,有一個蝴蝶印記,刻在木頭底下,仿佛隻是裝飾的花紋。
她將那些鏨金的蝴蝶書簽一一比試,試到不知道第幾枚,正好是嚴絲合縫,恰恰地嵌了進去,便如同打造好的一枚鑰匙一樣。秦桑心下早猜著了三四分,見書簽放入之後盒底平滑如鏡,於是她左右觸摸,最後不知道觸到哪裏的機關,隻聽“哢嚓”一聲,暗盒終於彈出來了。
近黃昏時分下了一場雨,所以很早就開了電燈。簷頭的雨聲漸漸地低微下去,卻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上房裏服侍的錢媽挑起簾子,向屋子裏說道:“大少奶奶,三少奶奶來了。”
簾子打起,外頭的雨霧寒氣便向人無聲襲來,仿佛一場無形的薄霧,大少奶奶站起來,隻見外頭的雨仍舊下得如煙似霧,院子裏本種了不少樹,越發顯得暮靄沉沉。一個女仆原本替秦桑撐著雨傘,此時在廊下正收起傘來,屋子裏橙色的電燈光映在傘上,傘麵細密的水珠仿佛籠上一層彩虹的霓色。大少奶奶看秦桑穿著一件墨綠色的鬥篷,裏頭不過一件織金夾棉旗袍,不由道:“眼看著晚上冷起來,三妹怎麼穿得這樣單薄?若是衣裳不夠,打發人去取就是了。”
秦桑卻搖了搖頭,大少奶奶隻道她是來同自己一起吃晚飯的,便笑道:“今兒晚上可沒什麼好東西給你吃,今天是十五,我吃全齋。”秦桑因見桌子上擱著一隻海碗,正對著電燈底下,極是醒目,她原本帶著幾分愁容病態,此時頓了一頓,方才問:“大嫂在忙什麼呢?我可是擾到大嫂了?”
“在給燕窩挑毛。”大少奶奶笑著說,“你來得正好,我眼睛都要挑花了,正打算歇歇。”
秦桑見那海碗裏頭,果然是發的燕窩,旁邊擱著一把小銀鑷子,再旁邊卻是一張細棉紙,上頭有星星點點,是挑出來的燕子毛和黑灰碎屑。秦桑因道:“大嫂還自己弄這個,何不叫廚房弄了去。”
大少奶奶說道:“廚房的那些人,哪怕千叮萬囑,總不會有自己挑了幹淨。”
秦桑不由得說道:“大嫂對大哥真是好,時時處處都這樣用心。”
大少奶奶卻笑了笑,說道:“這個倒不是給他燉的,是給老爺子燉的呢。”
秦桑聽得她這樣說,不由得怔了一怔。大少奶奶說道:“你大哥常年吃藥,不能吃燕窩這些東西,大夫說老爺子那個病,吃燕窩倒是有益處的,所以我叫廚房總給老爺子燉一蠱,左右到了這晚上,我也沒什麼事情,怕他們弄得不幹淨,就自己挑挑得了。”
秦桑道:“大嫂對家裏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好。”她這句話倒是肺腑之言,因為她兩次被拘在易家老宅,大少奶奶都對她一如既往,照拂都甚是周到,所以不免有此感歎,稍停了停,又說,“大嫂對我也一直這樣好。”
大少奶奶又笑了笑,說道:“這家是我的家,家裏每個人都是我的親人,像你,是我妹妹,我怎麼能對你不好?”
秦桑因為心緒煩亂,並沒有回答她的話。不過她的人卻不知不覺就坐下來,隨手拿起那鑷子,挑出燕窩裏的雜質。卻聽大少奶奶說:“你們都是新時代的人,受的都是新思想,新教育,我一個沒腳蟹,做不了什麼大事,把家裏照顧好,也是我的本分。”
秦桑聽她這樣說,無端端一陣難過,岔開話,隨口問:“我倒從來不知道,大嫂是怎麼認識大哥的?”
大少奶奶聽她這樣問,倒難得地紅了臉,想了一想才說道:“那會兒我還小呢,你大哥也才十幾歲。我們兩家是通家之好,也是常常見麵的。有天下午,我去園子裏折梅花,小時候頑皮得很呢,非得自己爬到樹上去。丫鬟老媽子圍了一堆,我卻偏不肯下來,結果正在那裏鬧哄哄的,你大哥走進來,說,妹妹,你快下來吧,可別摔著。那時候他就跟我自己的哥哥一樣……”她說著話的時候,臉上滿是紅暈,眼中依稀乃是向往之色,顯然那一段日子,是她此生之中,最好的一段時光。
秦桑輕聲道:“倒沒有想過,大嫂小時候還挺調皮的。”
大少奶奶說:“小時候誰沒三分頑性,說到調皮,二妹妹才是真調皮。”
她陡然提到二少奶奶,秦桑心裏不由得一跳,神色微變。大少奶奶卻渾然未覺,隻顧著說下去:“二妹比二弟隻小一歲,跟三弟倒是同歲,小時候兩家常來往的,他們三個到了一處,那才叫雞犬不寧。我記得有年老爺子生辰,府裏唱堂會戲。二妹妹隨著親家太太也在這裏做客,那會兒她也才十二三歲,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跑到後台去了,偏生將那髯口卡在腦門子上,穿了件白袍子去唬三弟,把三弟嚇了一大跳,從假山上跌下來,正好把後腦勺撞在了山石凳子上,傷口足足有一寸來長,那血流得啊……隻差沒有把闔府上下的人都嚇死。到現在三弟頭上還有個疤呢,叫頭發擋住了看不見。眼看著他頭破血流,大家慌得找大夫,把二妹妹也給嚇壞了,一直哭得臉都腫了。”大少奶奶一邊說一邊笑,“小時候真是十足的淘氣,後來二妹妹好一陣子不肯到家裏來玩,我們還常常說笑話,說三弟倒反過來把人家給嚇著了。”
她因為見秦桑臉色蒼白,不由得問:“三妹妹,你是不是冷啊?”一邊就叫,“錢媽,給三少奶奶拿件棉衣來。”錢媽答應著,沒一會兒果然拿了件棉衣來,大少奶奶笑著說:“這是我的衣裳,三妹要是不嫌棄,披一披吧。”
秦桑披著衣裳坐在那裏,看大少奶奶手腕上籠著的佛珠,出了一會兒神,又說:“二哥也真是一個絕情的人,二嫂沒了,他一走這麼些日子,半分消息都沒有,指不定二嫂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大少奶奶說:“依著我說,親兄弟幾個,還鬧什麼啊?老三也真是,非把老二給逼走。老二好些事情是做得不對,但畢竟是一家子人,何必鬧笑話給外人看。這次老大叫他去接老二,我看很好,自己兄弟,何必呢。況且老爺子病成這樣,家裏人心惶惶的,若是自己兄弟再折騰,白讓外人瞧笑話。”
秦桑打起精神來,問:“二嫂家裏可還有什麼人,我真想去看看。”
大少奶奶說道:“親家太太還在,不過親家老爺前年就過世了,自從二妹妹出了事,親家太太說一直病在床上,很不好呢。我前陣子剛打發人去看過,說是痰症,也隻是拖日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