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這一睡就睡到了紅日滿窗,一直到送熱水的衛士敲門,兩個人才醒轉過來。秦桑難得好眠,趿了拖鞋下床去接了熱水,易連愷亦醒了,問她:“你昨晚上睡著了沒有?”

“我睡得挺好的。”秦桑向盆中兌好熱水,照顧易連愷洗漱,易連愷仿佛自言自語,按著那毛巾,說道:“今天已經是第十三天了,不知道老大是個什麼打算。”

秦桑雖然嘴裏並不言語,可是心裏也在隱約地著急,這樣一天天拖下去,不知道易連怡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沒想到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易連怡突然遣了一個人過來,此人易連愷也認識,乃是易繼培的一個秘書,姓譚。對著易連愷還是十分客氣,說道:“公子爺,大爺遣我來,想請公子爺回府一敘。”

易連愷懶洋洋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現在行走不便,老大若是真的想要見我,不如請他過來一趟吧。”

譚秘書聽他如此說,擺明是找碴兒。不過他來的時候心裏就知道,這並不是件好辦的差事,這位三少爺打小教大帥給寵壞了,那種公子哥脾氣發作起來,指不定會給自己什麼難堪。所以他打定了主意,一直執禮甚恭:“公子爺,此時不是鬧意氣的時候。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

易連愷說道:“你本是父帥的人,此時卻為了老大來逼迫於我,也不怕將來父帥得知,見怪於你嗎?”

譚秘書素來知道易繼培對幼子十分溺愛,而且這位三少爺刁鑽古怪,並不好相與的人物,不過素來也隻是淘氣胡鬧,少見他在公事上用心。此時他出語咄咄逼人,鋒芒畢露厲害得很,卻是前所未有之事,幾乎像是換了個人一般。所以譚秘書不由得緩了一緩,說道:“這是兩位少爺的家務事,本來不該我們這樣的外人過問,可是大爺既然遣了我來,自然有大爺的道理。三公子,我勸你還是回府一趟,畢竟大帥還病著。”

易連愷冷笑道:“他以為扣了父親在手裏,我便會言聽計從嗎?父親是什麼樣的性子,你們最清楚。他要知道老大做的這些事,隻怕會活生生再氣死過去。你回去告訴老大,要殺要剮由他,我與父親同生共死,卻是不會去見他的。”

譚秘書微微一笑,說道:“原是我說話不妥,還請公子爺見諒。不過公子爺何必又說這樣的氣話?便不看在大帥的分上,也應該看在三少奶奶的分上。三少奶奶一介弱質女流,跟著公子爺擔驚受怕,公子爺又是於心何忍?”

易連愷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之意,冷冷地道:“你敢!”

譚秘書唯唯諾諾,說道:“請公子爺還是回府一趟,也讓我在大爺麵前好交差。”

易連愷明知道自己是硬賴不過去的,不過言語之間,並不退讓。此時看譚秘書軟語相求,亦是借機下台階,說道:“要我去也成,不過我傷處疼痛,經不得汽車顛簸。”

譚秘書恭聲道:“這個不妨,屬下命汽車緩緩而行就是。”

易連愷道:“今天天氣這麼冷,少奶奶吹不得風,可是我絕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這裏。”

譚秘書道:“少奶奶自然是同公子爺一起去見大爺,請公子爺放心,屬下叫他們把汽車開到前麵來,絕不會讓少奶奶受涼。”

易連愷耍足了少爺派頭,又提出了不少瑣碎要求,實在拖延不下去,最後才在大隊衛士的護送之下,攜了秦桑坐上汽車。

到了如今的地步,秦桑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也不見得如何驚惶失措,反倒鎮定自若,就好似平常出門一般,與易連愷坐在汽車後座,任由那些衛士前呼後擁,一路呼嘯而過。

連日都是晴天,更兼符遠冬季地氣溫潤,前幾日下的雪早就化了,路上雖然泥濘難走,不過這一路而行,走的都是城中大道,殘雪早就被輾得隻餘泥水。秦桑見車行極緩,而兩側的店鋪人家,盡皆上著鋪板,街頭更是冷冷清清,幾乎連一個行人也看不見。

她以目示意,易連愷其實早就留意到了。不過此時不便說話,隻是向她丟了一個眼色。秦桑在心裏猜度,街頭這樣冷清,必然是因為戒嚴的緣故。事變已經十餘日,符遠城中還是全城戒嚴,可見這位大少爺其實並沒能控製時局,這樣一想,心裏倒覺得緩了緩,覺得事情說不定還有別的轉機。

車行得雖然慢,可是終於還是駛進了易家大宅裏。秦桑已經好久沒有到這老宅中來,隻覺得似乎並無太大變化。待得下車的時候,照例是女仆上前來照應,卻看到兩個衛士攙扶易連愷下車,她連忙幾步走過去,易連愷本來腳步虛浮,被兩個衛士架著,看著她迎上來,便握住她的手,低聲道:“不要緊。”

秦桑擔心易連愷的安危,所以一直跟在他後邊,兩個人進了穿廳,易連愷雖然有人攙扶,可是他重傷未愈,走了這幾步路,已然是氣喘籲籲。方坐定下來,內中閃出一個人來,正是易連愷最信任的衛隊長。秦桑見了他,自然並無半分好顏色,隻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衛隊長行了家禮,說道:“大公子這便出來,請三公子稍待。”

易連愷問:“他升你做什麼官?”

那衛隊長十分尷尬,並不答話,垂手退到了一旁。穿廳裏不僅生有暖氣,而且正中擱了一個大火盆,裏麵紅炭燃得正烈,嗶剝有聲。那燃炭的白銅炭盆還是遜清年間的舊物,刻鏤精美,銅環上花紋繁複,極是精致。秦桑望著那火盆怔怔地出神,忽然覺得手上一涼,原來是易連愷伸出手來,正搭在她的手背上。

易連愷低聲道:“不要急。”

秦桑微微點了點頭,她並不是著急,隻是擔心。易連怡處心積慮,不知道如今還會有什麼樣的陰謀詭計使出來。

並沒有等得太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易連怡行走不便,很少出房門。秦桑嫁入易家也沒見過他幾次,此時隻見兩個青衣男仆,一前一後,抬著一個轎子不似轎子、圈椅不似圈椅的東西,倒仿佛一頂滑竿,隻不過沒頂子罷了。秦桑起初一怔,及至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易連怡平日是坐這個東西出入。

此時兩名男仆已經停了下來,將那滑竿穩穩放在了地上,然後抽走長杠。秦桑這個時候才看清楚易連怡,隻見他兩鬢微霜,一襲舊式的長衫,黑色貂皮的毛領子豎在臉側,越發襯得臉色蠟黃,倒似乎沒睡好似的。秦桑素來很少見到這位大伯,即使見著了,總也未便直視。上次前來,雖然有匆匆數語相交,但那個時候她並沒有多關注他的臉色神情,今天才算是仔細打量。但見他半倚半靠在竹轎之上,腳上倒是一雙簇新的貢緞鞋。他全身無力,顯然無法坐直,可是目光犀利,在她臉上一繞,便複又注目易連愷,倒笑了一笑,說道:“三弟好久不見。”

易連愷仍舊是那種懶洋洋的調子,坐在椅子上亦不欠身,隻說道:“我身上有傷,就不站起來了。”

易連怡亦不理睬他,倒對秦桑點了點頭:“三妹妹。”

秦桑卻不肯失了禮數,還是叫了一聲“大哥”便不再言語。

易連怡咳嗽了一聲,屋子裏的下人連同衛士,頓時都退了出去,那衛隊長退出去的時候,還隨手帶上了門。舊式的宅子本就寬深宏遠,這屋子裏更是安靜,隻聽到屋角的一座鍍金西洋小鍾,“喳喳”走針的聲音。外頭的風撲在窗欞之上,吹得玻璃微微作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易連怡才說道:“老三,你別誤會,開槍打傷你的人,並不是我派去的。”

易連愷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易連怡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喟歎:“說了你也不肯信,我把你關在醫院裏,其實是一片好心。”

易連愷這才道:“那真是多謝大哥了,不過我傷還沒有好,我看我還是回醫院去吧。”

“十多年前我從馬上摔下來,成了一個廢人,那時候我就灰了心。說實話,我天天躺在床上,那些虛名浮利,榮華富貴,對我來說,何曾有半分用處?”易連怡慢條斯理地道:“老三,這回我之所以插進一杠子來,其實是不想看老二殺個回馬槍。實話跟你說了吧,刺客是老二派的人,早潛進城來,就等著給你一槍。我聽見你受了傷,才命人把醫院圍起來。老頭子已經是那個樣子了,你要再倒下去,咱們易家可就完了。老二要是趁著這空子進城,未必不撿了好處去。”

易連愷似笑非笑,道:“多謝大哥。”

“我知道你不肯信,畢竟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為什麼反倒要幫你卻不幫他?”易連怡微微仰起身子,可是他胸下便失了知覺,隻不過略一動彈,便又重新仰倒在椅背上,“我也不怕再告訴你一件事,我從馬上摔下來,就是老二害我的。”

易連愷略略動容,揚起眉頭,似乎是若有所詢。

“別裝糊塗了,事情到了今天這地步,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易連怡道,“你也知道是老二害我一生成了廢人,所以你早防著老二,甚至還想將計就計來陷害老二——別問我為什麼知道,這家裏什麼事,我其實都知道,不過有些我願意說,有些我也不想說罷了。不止我知道這事,我猜連父親心裏,其實也隱約知道一點。所以這麼多年,他雖然重用老二,但未必沒有戒備之心。所以他老人家才把你打發到昌鄴去,我想他就是為著留條後路,順便也保全你。父親待你,總是不教你吃虧的。沒想到老二連半點父子親情都不念,反倒先下手為強,來了一出‘逼宮’,也怨不得他老人家氣得中風。但老二千算萬算,算漏了你,把你給漏在了符遠城外,你來了一手倒脫靴,輕輕鬆鬆將他攆到了西北。老三,其實我是挺樂見你這一招的,起碼替我出了口氣。隻是你這個糊塗可裝得大了,一裝裝了十幾年,連父親都覺得你不堪重用,從來沒想過給你軍中之職,可是你卻是咱們兄弟幾個中間,心機最深沉的一個。你成日地胡鬧,可是做起事情來,卻是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呢。”

易連愷坐在那裏,此時方才輕描淡寫地笑了笑,說道:“大哥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要說到心機深沉,我和老二,隻怕加起來也追不上大哥。大哥這十幾年深藏不露,才真真叫連愷佩服。”

易連怡笑了笑:“我把你關了這些日子,你心裏有怨氣我知道。不過你身上的傷不好,不在醫院裏把傷養好,也沒辦法出來辦事情。我也是為你的身體著想。”

易連愷道:“原來大哥還有事情交給我辦,隻是不知道大哥是要我去跟老二辦交涉呢,還是要我去跟李重年辦交涉?”

易連怡哈哈大笑,他下肢癱軟,笑起來的時候也隻是胸腔震動,可是聲音宏亮,顯得極是痛快:“老三啊老三,父帥說你聰明卻糊塗,你竟連他老人家也瞞過去了。你這麼個人精,哪裏卻有半分糊塗了?”

易連愷笑道:“大哥眼下要差我辦事,所以隻管誇我。其實隻要是大哥叫我辦事,我自然會盡心盡力,也不用拿話這樣哄我。”

易連怡曲著雙指在扶手上輕叩,昂著頭倒似若有所思的樣子:“你既然已經猜到了,咱們兄弟說話,也不必藏著掖著。沒錯,現在我想叫你去把老二請回來,畢竟這麼多年的恩怨,我和他得當麵鼓對鼓、鑼對鑼地說清楚了,才算是個了局。”

易連愷搖了搖頭:“大哥這可是為難我了,老二是我帶人圍城給打跑的,若是差我去向李帥說項,我還可以勉力一試。叫我去把老二找回來,大哥想,他新仇舊恨一股腦發作,如何肯聽得進我的一言半語?我徒勞往返倒也罷了,耽擱了大哥的大事,那可就不好了。”

易連怡微笑道:“我哪裏有什麼大事,不過是統共才兄弟三個,我又是這等殘廢身軀,還不知道能拖幾年,老二在外頭我委實不放心。不如將他找回來,有些話說清楚了,可也死而無憾了。”

易連愷道:“既然大哥將話說到了這份上,我自然是要替大哥去走這一趟的。不過老二心性狡猾,我盡量去勸他,他要是不肯來,我也沒轍。”

易連怡仍舊是滿臉微笑,說道:“隻要你好生相勸,老二總不至於不識抬舉。”他稍稍一頓,又道,“外頭兵荒馬亂的,我知道你不放心三弟妹。所以三妹妹就留在府裏,我命人好生保護她的安全,你盡管放心去辦事,等你回來,保證三妹妹毫發無損。”

易連愷笑道:“大哥對我的關照,那真是沒得說了。”

易連怡也笑道:“咱們自家兄弟,不用這樣見外。”

他們兩個既客氣又親熱地說著話,秦桑心裏的寒意卻一陣陣湧起,易連怡讓易連愷去辦的事情,明明就是借刀殺人。隻怕易連愷還沒有見著易連慎,就會死在亂軍之中。而且易連怡這番話的意思,明明是要將自己扣作人質,以此脅迫易連愷。這兩個人話裏話外的弦外之音,卻是滴水不漏。她抬起眼睛來看易連愷,他卻並不瞧她,隻是笑吟吟地道:“那麼擇日不如撞日,我即刻動身出城就是了。隻是秦桑留在這裏,還要煩大哥大嫂多多照應。”

易連怡道:“三弟也不用心急,你身上有傷,這樣的天氣匆匆出城去,叫我這做兄長的於心何忍。”他說道,“我叫人略備了些酒菜,待與三弟共飲幾杯,也算是餞別之宴。”

易連愷道:“那真是多謝大哥了,不過連愷身上有傷,酒就免了,大哥的餞行之語愧不敢當。”

易連怡道:“我倒忘了你的傷。不過你遠行在即,想必還有許多話交代三妹妹。我也不做不識趣的人了,左右你們的屋子還收拾在那裏,不如我叫廚房做個火鍋送過去,你們小夫妻就在房裏吃飯,也好說說私房話。今天你們就留在府裏,明天一早你再出城吧。”

易連愷道:“大哥想的真是周到,真真叫連愷無話可說。”

易連怡道:“我也不耽擱你們小兩口話別了,你們就去吧。”

易連愷此時方才望著易連怡道:“大哥對我的照應,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易連怡輕笑了一聲:“三弟果然是年輕氣盛,一輩子這種話,可是輕易說不得的。”他似乎是倦了,神色冷淡下來,揮了揮手,說道,“你們去吧。”

易連愷因為是幼子,所以從前一直住在上房西邊的跨院裏頭。從抄手遊廊走過去,彎彎曲曲頗有一點路。他因為傷後走路吃力的緣故,所以易連怡命人用滑竿抬了他,直接將他們送回房裏去。

雖然符州時氣暖和,但是因為連日天氣陰霾,所以庭院裏的幾株梅花,雖然開得疏疏朗朗,但是被朔風一吹,顯得越發孤伶伶形銷骨立。秦桑扶著滑竿的扶手,一路走著,隻是默默地想著心思,待進了他們從前住的小院,方才抬起頭來。這裏原是易連愷婚前所居,後來兩個人結婚,重新又粉刷裝飾過,不過他們從婚後就別居昌鄴,這裏的屋子一年到頭,空著的時候居多。但易連怡顯然命人重新灑掃過,屋子裏極是整潔。

院子裏本來種著幾株桂花樹,不過天氣寒冷,桂樹固然枝葉凋落一盡,而台階下種的萱草亦盡皆枯黃,被風吹動漱漱作響。秦桑隔窗看了看院子裏空落落的桂樹,又見易連愷臉色蒼白,於是問:“是不是傷口痛?”

易連愷搖了搖頭。這個時候易連怡遣的人也到了,當下兩人住口不言。廚房倒是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口味,除了送來一個極大的紫蟹銀魚火鍋,另外還有幾樣清淡時蔬。尤其有一樣涼拌寸金瓜,素來為易連愷所愛。寸金瓜其實就是洞子裏培出來的小黃瓜,用地窖圍了火炕,慢慢養出來瓜苗,舊曆年前後結出小黃瓜,不過一兩寸長短,細如人參,歲初天寒之時價昂如金,所以又叫寸金瓜。廚房的人布置完碗筷,便退了出去,易連愷見秦桑坐在那裏怔怔地出神,便說道:“先吃飯吧,天塌下來,也吃了飯再說。”

秦桑見他這樣灑脫,於是也暫時拋開一切愁緒,坐下來先替他舀了一碗湯。兩個人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隻是易連愷傷後忌口甚多,自然沒有多少胃口,而秦桑更是吃不下什麼,隔著火鍋蒸騰的白色水汽,兩個人扶筷相望。過了片刻,還是易連愷先開口,說道:“你放心吧,我答允你的事情,一定會辦到。”

秦桑恍惚間似乎在出神,聽到他這句話,倒像是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怔怔地問:“你答應我的什麼事?”

易連愷卻笑了笑,並沒有答話。反倒拈起了那寸金瓜,說道:“往日見著這個,倒不覺得稀罕。小時候家裏還有好些莊子,都培著有洞子貨。還記得年年下大雪的時候,莊子上派人往家裏送年貨。像這種寸金瓜,都是拿棉絮包了,擱在漆盒子裏送到家裏來,唯恐路上凍傷了。一樣寸金瓜,一樣黃芽菜,每年過年的時候,總不缺這兩樣。這幾年用了新式的鍋爐,不再燒炕了,這種洞子貨也出得少了。”

秦桑見他此時倒娓娓講起這些閑話了,不由得微微詫異。可是這種離愁別緒的時候,如果不講這些閑話,可又有什麼旁的話來說呢?所以她也就笑了笑,說道:“等你回來的時候,說不定南邊的黃瓜都有得賣了。”因為符州有鐵路和水路通向鑒州,而鑒州地處東南,比符遠的氣候更加溫暖濕潤,所以有些時令提前的蔬菜,都是由鑒州運到符遠來的。

易連愷扶著牙筷,說道:“說不定事情辦得快,十天半月我就回來了,你也別太擔心。”

電燈下本來照著熱氣氤氳的火鍋,透著那蒸起來的熱氣,秦桑倒覺得他的臉色更白了幾分似的。所以明明是說著寬慰的話,但心裏那塊千斤似的大石,如何放得下來。

如此草草地吃過了飯,本來天光就短,還沒有一會兒天色就黑下來,過了片刻,卻聽細微的敲窗之聲,原來是下雨了。他們這間屋子,原本北窗之下種了有梧桐與芭蕉,最宜於聽雨。不過這時候梧桐樹自然還沒有長葉子,而芭蕉去年的枯葉,也早就被剪盡了。所以雨點直接就打在窗子的玻璃上,沒一會兒,雨下得更大了,而屋子裏的電燈雖然隻管亮著,但是暈黃的燈光,伴著窗外不遠處,樹木被風雨聲吹動的聲音,倒仿佛古廟孤燈一般,聽在耳中,別有另一種淒涼之意。

秦桑倒想起來最初新婚的洞房之夜,也是這樣一人冷雨瀟瀟的晚上。那時候她心境更如死灰一般。易家是所謂的文明家庭,雖然婚禮還是依了舊俗,不過她與易連愷在結婚之前,卻是見過幾次的。不過每次見麵的時候,總會有其他的人在一塊兒。時代的風氣是舉行婚禮之前的未婚夫妻見麵,那是一定要帶上各自的朋友。一來是未免尷尬,二來雖然西方的風氣盛行,世代簪纓的大戶人家,卻還多少帶著點守舊的做派,不作興千金小姐獨自出門。所以每次和易連愷在一起,都是花團錦簇,一大屋子的人,偶爾上大菜館子去吃西餐,也免不了有很多朋友在場。

所以直到婚禮之後,秦桑才是第一次獨自見到易連愷。那時候除了新嫁娘的嬌羞之外,更多的是一種惶恐和茫然。將來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她是委實沒有半分把握。若是嫁給旁的人,縱然不至於舉案齊眉,可是她也不會覺得這樣的不踏實。易家雖然是新興的人家,可是這樣動亂的年代裏,又是這樣一個手握兵權的封疆大吏,嫁到這樣的人家裏來,當時心裏盡是忐忑不安。

幸好那天易家的客人多,雖然禮節繁複,可是辦婚事的人家,自然極是熱鬧,而且這一熱鬧,一直到了半夜時分還沒有安靜下來。那個時候秦桑心裏,總覺得七上八下的。雖然做新娘子隻能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裏,而娘家帶來的幾個女仆,也將湧到洞房裏來圍觀的女客們,敷衍得極好。可是到了半夜時分,前麵戲台上唱的戲,隔得老遠老遠的一聲半聲,傳到後麵來,倒像是很多年前她同父母一起去明園看戲。明園的戲台子是搭在水上,隔著半個明湖,那鑼鼓喧天和戲子婉轉的歌喉,就像隔著一層輕紗似的,又飄渺又清冷,再熱鬧的戲文聽在耳朵裏,都覺得有一層疏離之意。

她坐在那裏,聽著前麵飄渺的歌聲,一句半句斷斷續續傳來,心底下隻是一片茫然,像是一腳踏空了,總沒個著落之處。一直到了夜深人靜時分,風雨之聲漸起,可是前頭的歡聲笑語,愈發的明顯。那個時候她在想什麼呢?大抵是什麼都沒有去想,隻是坐在那裏,眼觀鼻鼻觀心,她還記得那天聽到前麵唱的是全本的《花田錯》,明明是出頂有趣的滑稽戲,唱念做打極是熱鬧,可是因為遠,那鑼鼓的聲音咚咚、鏘鏘鏘、咚咚、鏘鏘鏘……聽在耳朵裏,卻像是雨聲一般無限淒涼。

雨越來越大,新房裏雖然用著電燈,可是照著老派的規矩,還是點了一對龍鳳紅燭。酩酊大醉的易連愷被人抬進來的時候,她大約是在心裏鬆了一口氣吧。畢竟兩個人還算是陌生人,這樣的情形下見麵,總比清醒的時候好。那時候她就覺得,人生清醒著,還不如醉過去呢。

易連愷跟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們到上房去給易繼培請安,然後走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屋子裏正巧沒有客人,廚房送了早飯來。她拿起勺子來隨意吃了一勺粥,忽然聽到易連愷說:“妹妹,昨天我都醉糊塗了,實在是對不住你。”

那時候她在想什麼呢?隻記得自己略有些慌亂地放下了勺子,連耳朵邊都燒得通紅,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洞房之夜,做丈夫的喝得爛醉如泥,將新娘子撂在一旁,自然很是失禮。他這句話,也大抵是賠禮道歉的意思,可是在她聽來,卻覺得格外刺耳似的。其實她根本是不願意跟這個人過一輩子的,直到結婚進了洞房,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那般的不情願。那天她回答了什麼呢,或許什麼話也沒有說。畢竟她還是一個新娘子,縱然不說話也是正常的,他也隻會當她是害羞而已。不過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妹妹”,也是最後一次。她知道過去舊人家做親,丈夫常常對妻子稱作“妹妹”,雖然是昵稱,亦是相敬相親的意思。但是從那之後,他就不再這樣叫她了,哪怕情濃似火的時候,他也頂多喚一聲“小桑”。可是後來兩人嫌隙漸生,卻再也沒有那般心平氣和的日子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此時倒想起幾年前的情形來,或許是同樣的風雨之夜,讓她生了這樣的感觸。或許是如今家變,兩個人離別在即。也或許是這半年來,動蕩不安,讓她終究覺出了自己的軟弱。

她還記得當初那個晚上,自己獨自一個人坐在桌邊,看著紅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洞房裏本來布置得很是富麗堂皇,可是她一個人坐在那裏,聽著冷雨敲窗,風吹起樹木的沙沙之聲。而身後的床上,易連愷和衣而臥,酒醉正酣。在此半載之前,她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的洞房花燭夜,竟然是這樣一個情形。就是那個時候她覺得這一生都完了吧,伴著孤窗冷雨,竟然把自己葬送在這樣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