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lody

【九】

我從T市回到學校就感冒了,一連幾天發燒,連期末的頭兩場考試都是稀裏糊塗在高燒裏過去的。雖然去校醫院掛了幾瓶點滴,但每天早上總是準時地燒起來,吃點退燒藥就好了,等第二天早上又再燒起來,這樣反反複複,好似一場拉鋸戰。

悅瑩唉聲歎氣:“我又不是傾國傾城的貌,你卻是那多愁多病的身。”

我捧著大杯子一邊喝泡騰片一邊有氣無力地反駁:“我隻是流年不利,哪裏多愁多病了。”

悅瑩嗤笑:“得了,你還可以說天涼好個秋。”

是啊,天涼好個秋,隻不過現在是冬天了。隻有我這樣的傻子才會在室外凍大半天,結果就是感冒得無以複加。我去附二醫看了門診,醫生給我開了三天的點滴。在做皮試的時候,我收到林姿嫻的短信,告訴我說蕭山已經回去上課了,叫我別再擔心,還說下次有機會大家一起聚聚。彬彬有禮,就像她一貫做人的方式。她並沒有提到是不是在T市找到的蕭山,我也沒有問。我想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論對她而言,還是對我而言。

三天後針打完了,我的燒也退了。我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必修課很多,沒十天半月是考不完的,每到考試季節,校園裏的氣氛都會顯得格外的沉靜與緊張,連圖書館自修室都會人滿為患。就在這時候,我們學校出了一件轟動的大事,是關於何羽洋的。

起因是校內BBS上突然爆出來一個帖子,說是何羽洋被娛樂圈某著名製作人“潛規則”,還附了一張何羽洋坐在奔馳車上的照片。

全校的學生一定都很閑,因為他們在考試季還有閑心八卦,有人分析照片是不是PS合成,有人分析照片中遠景是不是我們學校的南門,最無聊的是竟然有人八卦那車究竟是奔馳的哪個係列。沒過多久這張帖子就被轉載到了校外的各大BBS論壇,標題也被人惡意竄改為“X大校花被人包養,豪華大奔接送上學”。

一時間輿論嘩然,何羽洋正好結束節目錄製,回學校來參加期末考試。校園裏認出她的人總是指指戳戳,同班的女生雖然不當著她的麵議論,可是也免不了背地裏嘀咕。悅瑩和何羽洋是老鄉,關係又特別好,氣得都和班上女生吵了一架。係裏的領導終於把何羽洋找去談心,回來的時候何羽洋眼圈都紅了。她委屈地告訴我們:“其實那車是我叔叔的車,那天也就是接我回家看奶奶。”

悅瑩在BBS上替何羽洋辯解,沒想到誰也不信,一個個嘴毒得特別難聽:“她說是她叔叔就是她叔叔?騙三歲小孩呢?別丟我們X大的臉了。”

還有人罵悅瑩:“這麼賣力地替她說話,難道你也是被包養的?”

底下一堆人回帖,起哄說悅瑩肯定也是小三。

悅瑩氣得當場把本本都摔了,她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裏號啕大哭,我不知所措地在外頭拍著門,急得直跳腳:“你和他們一般見識做什麼?悅瑩!悅瑩你出來啊!”

最後悅瑩哭得累了,終於把門打開,我把她拖出來,給她擰了冷毛巾敷臉,她才對我說了一些事情。

“我媽就是因為我爸在外頭亂搞,活活被他氣得生癌……那些女人真不要臉!明知道我爸爸早就結婚了……就是為了他的錢!就是為了他的錢……我媽住在醫院裏,竟然還有女人跑到醫院去騷擾她……我恨不得吃她們的肉,剝她們的皮……”悅瑩按著毛巾,斷斷續續地對我說,“後來我媽死的時候,我對我爸說,那些女人,我絕不會放過……一個也不會放過。所以我一定會好好學習,我會接手家裏的生意,等我回來的時候,那些賤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悅瑩從來沒有對我講過她媽媽的事情,我從來沒聽過她這樣咬牙切齒地罵過人,森森的寒氣從我心裏湧起來,我突然有點站不住了,扶著桌子坐下來。我想起了莫紹謙,我想起了他的太太,或者她也正像悅瑩這樣痛恨著我。這世上我做了最不道德的事情,不論出於何種原因,我都沒有臉再安慰悅瑩。

何羽洋的事情愈演愈烈,因為她是新秀主持人,帖子在公眾論壇上被炒成了熱門話題,最後一番紛擾之後,有網友竟然憑著照片中的車牌尾號,就搜出這車是屬於哪家公司名下。然後順藤摸瓜,查出這家公司的老總是何羽洋的親叔叔,總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帖子終於漸漸沉寂下去,何羽洋隻差額手稱慶:“幸好這世上有人肉搜索,總算證明我不是小三。”

悅瑩請她吃飯替她壓驚,笑嘻嘻地勾著她的肩:“你要真敢當小三,我先剝了你的皮。”

三個人裏麵,我笑得最難看。

我越來越害怕麵對悅瑩,自從知道悅瑩媽媽的事情,我總覺得心神不寧,可是我實在沒有勇氣對悅瑩說出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我連蕭山都沒有了,我沒有勇氣再對著最好的朋友坦白,承認我那光鮮外衣下的醜陋生活,如果悅瑩知道……她一定不會剝了我的皮,可是她一定不會再理我。

在這世上,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考試考得很苦,超分子的教授特別嚴,出的題目特別變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如同悅瑩,也在考完後哀歎:“完了完了完了,我隻怕要掛科了。”

本校BBS上曾經說過,沒有掛科的大學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最近學校BBS很熱鬧,雖然大家都忙著考試,可是何羽洋的事鬧得很大,剛剛平息下去,校內BBS忽然又爆出一張帖,標題就叫:“看看X大校門外接送女生的那些豪華名車”。

這次的帖子比何羽洋那次更火爆,因為我們學校是百年名校,在本市乃至全國都聲名顯赫,公眾論壇對這樣的話題顯然也最有興趣,帖子迅速被轉貼然後聲勢越來越大。這次偷拍的照片都十分清晰,說實話之前我還不覺得,看了這帖子才真的感到學校裏也藏龍臥虎,發帖的人一口氣爆了十幾張照片,都是在我們學校的南門或東門外拍的,各種名車一色俱全,從奔馳寶馬一直到Q7路虎,簡直像是豪華車展。

校內BBS自然一片嘩然,因為這些車真是來接女生的居多,男生們話說得自然難聽,女生們也覺得憤然不平,尤其是悅瑩,因為她也不幸上鏡了。她爸爸的司機周末來接她回家,竟然也被拍下來放到互聯網上。雖然沒拍到她的臉,車牌號也被塗掉了,可是我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一眼就認出了是她。悅瑩的照片被迅速轉載,稱作“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從她爸司機開來的那部加長的林肯車,到悅瑩手腕上的範思哲時尚表,再到悅瑩背的那個Chanel度假款的帆布包,都被一群奢侈品達人津津有味地八卦。

幸好沒有拍到臉,何羽洋專程打電話慰問悅瑩:“就當體驗一下什麼是公眾人物吧。”

悅瑩很鬱悶卻也很淡定:“熱鬧幾天就過去了。”

幸好係裏的女生好像沒人認出那是悅瑩,最近我們係考試又多又難,大部分人要麼沒有閑心關心BBS上在八卦什麼,要麼沒有閑力去多想照片裏的人會是誰。

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會急轉而下。考完最後一門的下午,為了放鬆,我和悅瑩去西門吃晚飯,回到寢室天已經黑了,走廊裏有女生在嘰嘰喳喳地說話,而且隱約像是提到我們寢室的寢室號。我和悅瑩走近的時候,那幾個女生卻突兀地都停了下來,尷尬地看了我倆一眼。

悅瑩似乎有不妙的預感,低聲對我說:“不會我那張照片被人認出來了吧?”

我也很替她擔心,我倆回到寢室就飛快地打開各自的筆記本上網,在校內BBS有關“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的那張帖後,已經有了個紅紅的“hot”,兩天沒看又多了許多回複,我直接往後拉到最後一頁,所有的回帖都排山倒海般重複引用著一張照片,我死死盯著那張照片,就像是一條離了水的魚,再也喘不上一口氣。

那張照片非常清楚,雖然是遠焦,可明顯是專業像素下的取景,角度非常好,好到根本不像是偷拍。照片中的我正從車上下來,那部黑色的邁巴赫車門都還未及關上,被一同攝入鏡頭。

車牌照例被做了PS的處理,而我的臉卻毫無遮掩,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鏡頭下的自己,隻覺得陌生得令我自己都認不出來。照片並不是在我們校門外被拍的,那肯定是夏天裏的事,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想不出來這會是哪一天——應該是莫紹謙某次帶我出去吃飯的時候。因為照片中我梳著發,穿一條小禮服裙子,頸上還戴著珠寶。

如果不是陪他出去,我不會穿成這樣,更不會戴那些珠光寶氣的東西,可是照片中隻有我和半輛作為背景的邁巴赫,並沒有莫紹謙。我什麼都想不出來,隻是手指機械地往下拉動著滾動條,所有的回帖都在驚歎,有人說這才是真正“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有人在嘖嘖讚歎我脖子上的那條項鏈,有人在議論我拿的手包,還有人在八卦我穿的小禮服品牌,更多的人在關注我身後的那部車,它的雙M標記如此醒目地存在,不斷地有人提到它的價格。

我忽然沒有了看下去的勇氣,因為回帖中已經有同學認出我來,說是化學係的女生,還有人提到我的名字和班級,所有的人都帶著一種質疑的語氣,因為照片中的一切都顯得那樣不可思議。

我用發抖的手想要關掉頁麵,按了幾次竟然都沒有對準那個小叉,隔著桌子悅瑩正看著我,帖子裏曝光的名車那麼多,我卻是唯一被拍到正臉的一個。悅瑩意外之餘還極力地安慰我:“你別怕,有個有錢的男朋友又不是你的錯!再說這種照片侵犯隱私,可以投訴要求刪除。”

隻有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我寧可自己是隻鴕鳥,可以把頭埋在沙子裏,什麼都不要理。當下悅瑩替我向版主發了投訴帖,要求刪除照片。值班版主很快地也刪除了照片,可是事情適得其反並且越演越烈,另一張新帖冒了出來,主題就是:“童雪是被有錢的有婦之夫包養,這樣的二奶學生真是X大之恥。”

發帖人的ID我沒有見過,而下麵的跟帖已經一片嘩然。有人恍然大悟地連稱怪不得;有人不信,說童雪我認識,學習刻苦,平常在係裏也與眾人無異;有些人已經開始反唇相譏,質疑照片中那些根本不屬於大學生活的東西;有人用了無數個驚歎號說不會吧我們學校竟然真有這種女生……

帖子在迅速地翻頁,我已經沒有勇氣再看,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從一開始,我早就想過。我關掉筆記本,有些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悅瑩在叫我的名字,我恍惚也沒有聽到。我不知道誰會清楚地知道我和莫紹謙的關係,我不知道是誰拍了這張照片,我更不知道是誰把它發到網上,揭破我妄圖精心遮掩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灰飛煙滅,我原以為可以虛偽地生活,我原以為自己可以小心翼翼地念完大學,我原以為我可以自欺欺人地做到……可是所有最醜陋最難堪的一切都被人戳穿了。這都是報應,我早知道會有這樣的報應。我做了不道德的事情,所以我遲早會受到這樣的報應。

悅瑩在走廊裏追上我,她拉住了我的胳膊:“童雪,那是真的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要怎麼對她說,我說不出來,不知道怎樣麵對,隻能自欺欺人地沉默不語。悅瑩的眼睛似有淚光,可是忽地一閃就不見了,她固執地問我:“那是真的嗎?”

我沒有辦法回答她,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我終於還是傷害了她,我不想的,可是我還是傷害到她。我根本沒辦法回答她,悅瑩漸漸從錯愕與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憤怒地質問:“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怎麼可以這樣?

我答不出來。

悅瑩的聲音幾乎是歇斯底裏:“你明知道我最恨這種女人,你明知道我媽媽是怎麼死的!我發過誓不饒過那些女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你這麼久的朋友,你什麼都知道,你為什麼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怎麼可以這樣騙我?”

我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我什麼都知道,悅瑩這樣相信我,什麼都告訴我,我什麼都知道,可是我無法解釋自己做過的一切。

悅瑩的聲音又利又尖,隔壁寢室有人探頭出來看,我無法麵對悅瑩,雖然我根本不願意傷害悅瑩,我聲音很小很小:“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悅瑩臉上有亮晶晶的淚痕,她對著我叫,“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傻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悅瑩返身衝進了寢室,然後狠狠摔上了門。

我一個人站在空闊的走廊裏,白熾燈懸在天花板上,又高又遠的光。我的視線是模糊的,隻覺得臉上又痛又辣,沒有人打我,風吹在我臉上,眼淚卻像是火辣辣的,鞭撻著我。我腦海中浮現出悅瑩眼中的淚光,我最好的朋友……我騙了她……我用最惡劣最醜陋的真相傷害到她,悅瑩從此不會再理我了。

已經快熄燈了,樓道裏有腳步聲,自習回來的女生在哼著歌上樓。遠處傳來水響,不知道誰在洗衣服,還有隱約的說笑聲,整個世界都像是離我遠去,所有的一切都離我遠去,一切都變得那樣遙不可及。我不能再站在這裏,不然整幢樓的人都會出來看著我,所有的人隻要上校內BBS就會知道這一切,我再無顏麵站在這裏,我再無顏麵對著同學。

我不知道怎樣走出的校園,一路上我盡揀人少的路走。出了南門後就是車水馬龍的筆直的大街,我看著那些滾滾的車流,無數紅色的尾燈,就像一條蜿蜒的燈海在緩緩流動,我看著這條熙攘的車河,想著自己要不要一頭撞進去,被碾得粉身碎骨,然後就永遠不需要再麵對這一切。

我沒有帶包,人行道上有公用電話,我走過去摘下聽筒。我想打電話,可是我沒有錢,我也沒有任何一個號碼可以撥出去。我的手指在發抖,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媽媽和爸爸都已經走了,他們都死了。我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頭。我知道自己抖得厲害,可是沒有哭。四周嘈雜喧嘩的人聲,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公交車報站的聲音,行人走路的聲音,統統朝我耳中塞進來,像是無數條蛇,硬生生鑽進我的腦子裏。

可是又靜得可怕,就像那天晚上,安靜得可怕,安靜得我可以聽到自己血液汩汩流的聲音,而我全身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裏……可我心裏明白,這不是天譴,隻是命,是我的命。

我自己的命苦,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我強顏歡笑,我若無其事地讀書,在所有同學麵前假裝和她們一樣,可是今天這一切都被戳破了。我那些齷齪而肮髒的生活,我那些不能見人的真麵目……全都被戳破了。我就像被人剝了衣裳,赤裸裸扔在眾人麵前,任由他們目光的踐踏。我根本沒有地方叫冤,因為我不是被冤枉的。

我不知道要往哪裏去,城市這樣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蹲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問我:“童雪,你不要緊吧?”

我恍惚以為聽錯了,悅瑩她不會再追出來找我,我抬起頭來,看到是個陌生的女生。她又問了一遍,原來果真是我聽錯了,她問的是:“同學,你不要緊吧?”她身邊站著個男生,兩人像是剛從校外回來,典型的一對校園情侶。那男生正好奇地打量我,女生挺熱心地問:“你是我們學校的嗎?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們送你回去?”

我身後就是聲名顯赫的百年名校,當初踏進校門的時候,我是那樣的自豪,自豪自己可以成為它的一分子。可是今天我再無顏麵承認自己是它的學子,我做的事情,讓我知道我自己不配。

那女生問:“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要我們幫忙?”

我鼓起勇氣,向她借了一塊錢,說想給家裏打電話,身上又沒帶零錢。

她遲疑了一下,畢竟這年頭騙子很多,可是隻要一塊錢的騙子應該不多吧。最後她掏給了我一個硬幣,然後狐疑地挽著男朋友走了。

我把硬幣投進電話,然後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撥號,隻撥了三個號碼,我就掛掉了。

我有什麼臉打電話給蕭山?

我全身發抖,想著蕭山的名字,我就像是一攤泥,隨時隨地就要癱在那裏,被千人踩萬人踏,我有什麼臉再見蕭山?

我寧可我還是死了的好。

【十】

我換了一個號碼,撥莫紹謙的手機號,我從來沒有主動打給他,雖然我曾經被迫記熟他的私人號碼。聽筒那端是長久的忙音,沒有人接。我等了很久,終於絕望。

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我還可以往哪裏去?

我沿著人行道往前走。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一直走到一個街心公園。公園裏有路燈,不時有人經過,並不顯得冷清。有個流浪漢在長椅上整理他撿到的純淨水瓶子。大大小小的瓶子被他一個個踩癟,然後塞進一個肮髒的垃圾袋。我大約站了很久,因為他抬起頭來,衝我咧嘴一笑。他臉上很髒,牙很白,笑的時候才讓我看出,原來他是個瘋子。

我被他的笑嚇著了,落荒而逃。

經過櫥窗時,我從燈光的反射裏看到自己驚惶的影子,我的臉色青白,神色恍惚,就像那個瘋子一樣。

我恍恍惚惚在人行道上走,因為我沒有地方可去。我沒有家,沒有爸爸和媽媽,我不能回宿舍,我再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一直走到夜深人靜,連馬路上的車都漸漸少了,然後看到路邊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我又渴又冷,裏麵明亮的燈光誘惑著我,推門進去,暖氣拂在我身上,令我更覺得全身麻痹。

我徑直走到椅子邊坐下,全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坐在那裏再不願意動彈。這裏又暖又明亮,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劃燃火柴後看到的天堂。很多年前的那個冬日的下午,我和蕭山坐在同樣窗明幾淨的店堂裏,那時他疊給我一隻紙鶴,我思想鬥爭了很久,最後把紙鶴藏在大衣口袋裏帶回家去。那時這小小的大膽,給了自己很多快樂,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每當看到筆記本裏那枚紙鶴的時候,心裏湧動的總是絲絲酸涼的甜蜜。

那時的我們是多麼的青春年少,而不過短短數載,一切都已經不堪回首。在這最無力的時刻,我對蕭山的想念擊垮了一切,我從來沒有如此的想念他,渴望他。那個假設句又出現了,如果蕭山知道,如果他知道,他不會讓我受這樣的苦,如果他真的知道。

哪怕是自欺欺人,我也需要這些自欺,我什麼都沒有了,很多年前如果我不騙自己,我早就已經活不下去。苟延殘喘到了今天,我還是想騙自己,如果蕭山知道,他不會這樣的。哪怕全世界都拋棄了我,蕭山也不會。

我明知道我不應該這樣想,我明知道這樣的自欺很可憐,可是我還有什麼?除了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還有什麼呢?

服務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我,我的樣子一定是失魂落魄。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走過來問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我問:“能不能借下電話?”

她很大方地去拿了自己的手機來給我用。

我撥通了蕭山的手機,按號碼的時候我的手都在發抖,我覺得我沒有勇氣等到接通,他的聲音在遙遠的彼端響起的時候,我還是隻想掛斷電話。

他說了“你好”,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想我在哭。他於是又問我是誰,連問了好幾遍,我想著要掛斷電話,就在這時候他忽然倉促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童雪?”

他的聲音是這世上的魔法,隻這兩個字,我所有的一切假裝都粉然而碎,我再也忍不住,忽然就哭出聲來。很久沒有聽到他叫我的名字,很久沒有聽到他叫我“童雪”,過去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那樣奢侈。我想他,我一直想他,我把他壓在心底最深的那個深淵,可是我抑製不了自己。我想他,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就想他,他刻在我的骨子裏,等我剝盡自己皮肉的時候他就會顯露出來。他在電話那端焦急起來:“你怎麼了?你在哪裏?童雪,是你嗎?童雪?”

我很想號啕大哭,在他終於叫出我的名字的時候,可是我隻是淌著眼淚,再說不出多餘的話。他慢慢地鎮定下來,一邊勸我,一邊詢問我所在的地方。服務員好奇地看著淚流滿麵的我,我把街對麵大樓頂端的名字告訴他,蕭山說:“你千萬別走開,我馬上就來。”

如果蕭山知道,如果蕭山知道,這些年來這樣的假設句讓我可以活到今天,如果蕭山知道,他永遠不會像別人那樣對我,哪怕全世界都拋棄了我,他仍舊會來找到我。

當蕭山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對他說了什麼,我抓著他的袖子,就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喃喃地說著什麼,我一直覺得這一切都像是噩夢,夢到現在,我終於看到了蕭山,他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就像是我無數次企盼過的那樣……當他站在我的麵前,我仍舊覺得這一切是夢境,不然他不會來,他不會出現在這裏。直到他將我帶上了出租車,並且給了我一包紙巾,我才不可抑製終於崩潰,把臉埋在掌心,放任自己哭泣。我知道一直奢望著他,不管我在什麼地方,我一直奢望著他會回來。

他把我帶到了一套房子裏,房間很亂,顯得沒怎麼收拾,我沒心思想什麼。他拿了毛巾讓我先去洗臉,我在洗臉台前放著水,怔怔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我的眼睛腫著,整個臉也是浮腫的,我哭得太久了。可是即使不是這樣,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不是從前那個童雪了。

我無法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心亂如麻,我理不出任何頭緒,我什麼也不想麵對。

我出來的時候,蕭山正坐在窗前吸煙。

我從來沒有看到蕭山吸煙的樣子,在快餐店剛剛看到他的刹那,我覺得他就像是從昨天直接走過來,拖著我的手,一路並沒有放。可是現在,他離我陌生而遙遠,幾乎是另一個人,我不認得的另一個人。

我在沙發中坐下來,蕭山把煙掐掉了。他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的聲音很小,我仰著臉看著他,幾乎是哀求:“帶我走好不好,隨便到哪裏去。”

我知道自己是在癡心妄想,我一直癡心妄想有一天蕭山會回來,他會找到我,然後帶我走。可是我明明知道,他不是我的蕭山了,他和林姿嫻在一起,我做了一次不要臉的事情,然後又打算再做一次,但我真的很想逃掉,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而現在隻要蕭山搖一搖頭,我馬上就會像隻螞蟻一般,被命運的手指碾得粉身碎骨。

可是蕭山竟然沒有猶豫,他說:“好。”

他進房間去穿上大衣,就出來對我說:“走吧。”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裏去,我隻是順從地跟著他走。他帶我去了火車站,然後買了兩張票。在深沉的夜色中,車窗外什麼都看不見,我精疲力竭,倦怠到了極點,他看出來了:“睡吧,到站我叫你。”

我沉沉睡去,雖然是在嘈雜的列車上,車頂的燈一直亮著,軟座車廂裏時不時還有說笑喧嘩。我就在這樣一片噪音中沉沉睡去,因為我知道,蕭山就坐在我身邊。

火車到站後我被蕭山叫醒,我們出站攔了出租車,T市和我幾天前來的時候一模一樣,清晨的薄霧飄散在路燈的光芒裏。他帶我回到那老式的家屬院,這裏的樓房一幢一幢,他帶著我在中間穿梭來去,所有的樓房幾乎都是一模一樣,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因為僅僅相隔幾天,我又回到了這裏,而蕭山就在我身邊。

我一定是在做夢吧,我安慰地覺得,這個夢真的是太美好了。走上樓梯,蕭山打開了大門,陌生而熟悉的三室兩廳通透地出現在我麵前。清晨的陽光剛好透過窗子照進來,家具都被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光線柔和飽滿,更襯出這一切都隻是夢境,美好得令我難以置信。蕭山問我:“要不要睡一會兒?”

臥室的床很軟,我和衣倒上去就睡著了。

我一直睡了十幾個小時,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睡得如此安穩過,睡得如此香甜過,醒過來的時候我連頸椎都睡得僵了,天色已經黃昏,映在屋子裏的已經是夕陽了。我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也許是在做夢,也許並不是在做夢,可是為什麼我會在這裏。

我恍惚了很久才起床,小心地推開門。蕭山坐在外邊的客廳裏看著電腦,他獨自坐在偌大的屋子中央,夕陽勾勒出他的身影,那樣清晰而遙遠的輪廓,我所熟知的每一個飽滿的曲線,他就像從來不曾離開過我的生活。可是他在看著電腦屏幕,我心裏猛然一沉,昨天發生的一切瞬息間湧上來,像是黑沉沉的海,一浪高過一浪,鋪天蓋地地朝我壓過來,把我壓在那些海水底下,永世不得超生。我一度又想要垮下去,我想我要不要奪路而逃,蕭山已經抬起頭看到了我。他的臉色很安詳,令我覺得有種平安無事的錯覺。我走過去後隻覺得鬆了口氣,原來他並沒有上網,隻是玩著遊戲。我知道自己太自欺,他遲早會知道一切,可是我現在什麼都不願意去想,如果這是飲鴆止渴,那就讓我死吧,反正我早就不應該活了。如果蕭山知道,而我隻是把頭埋在沙子裏,情願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他放下鼠標,問我:“餓不餓?想吃什麼?”

“我想吃麵。”

“我去給你煮。”

我一陣恍惚,時間與空間都重疊得令我覺得茫然,老式房子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就像我們不曾離開過。廚房裏十分安靜,鍋裏的水漸漸沸了,蕭山低頭切著番茄:“前陣子我在這裏住了幾天,所以冰箱裏還有菜。”

我沒有告訴他,我曾一直尋到這裏來,可是我沒有找到他。

他煮的麵很好吃,放了很多的番茄和牛肉醬,我吃了很大一碗。

蕭山不讓我洗碗,他係著圍裙,站在水槽前一會兒就洗完了,然後將碗都放入架上晾幹,最後擦淨了手解下圍裙。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的蕭山,像個居家的男人,而不是從前那個與我一起爭執番茄炒蛋到底該怎麼做的男生了。

屋子裏靜悄悄的,這麼多年來,我從來不曾覺得如此寧靜。

吃過飯我們一起看電視,新聞還是老一套,領導人接見了誰,召開了什麼會議,蕭山沒有對我說什麼話,也沒有追問我什麼。

也許是白天睡了一整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我做了夢,夢到那間公寓。走廊很遠很長,我一直走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到那麼豪華的公寓,比起來,我們學校所謂的星級賓館簡直遜色得多。

公寓裏的裝修很典雅,茶幾上有點心和紅茶,正是下午茶的時間。

一隻手持著茶壺,茶水涓涓地注入杯中,那杯茶很香,有一種特別的香氣,讓人昏昏沉沉。他的袖口有精巧的白金袖扣,是小小的高爾夫球,銀亮的光線在燈下一閃,他的臉也是忽閃忽閃,讓我看不清楚。

冰涼的手指拂在我的臉上,這樣突兀的舉動令我想要躲閃,可是昏昏沉沉,四肢百骸的力氣似乎都被抽走了。我嚇得要尖聲大叫,可是聲音啞在喉嚨裏,我想掙紮,卻沒力氣,殘存的神智似乎也在漸漸消失,我喃喃想說什麼,身子一輕卻被人抱起來。

終於還是痛得叫出聲,有人伸手按住我的嘴,那個人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味道,那種味道一直浸潤在黑暗裏,熟悉得仿佛似曾相識。

那種淡淡的香氣若有似無,令我覺得作嘔,神智漸漸恢複,黑暗中的眼睛仿佛幽暗,令我驚恐萬狀,尖叫著想要逃脫什麼。

我被人搖醒,頂燈是並不刺眼的暈黃,蕭山正扶著我的肩,叫著我的名字,是蕭山。我猶帶著哽咽,緊緊抱住他的手臂,隻希望他從來不曾離開我,一切隻是噩夢,我做了個噩夢而已,等我醒來,會知道這三年統統是噩夢。

蕭山卻沒有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你做夢了?”

他睡在隔壁,顯然是匆忙套上的T恤,連外套都沒有穿。他的氣息非常幹淨,幾乎隻有淡淡的浴液味道。夢裏的那種香氣仿佛毒蛇般漸漸遊入我的記憶,我忽然想起來那是什麼香氣——那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那是莫紹謙——最近這幾十個小時發生的事情頓時回到我的腦海,我真的逃了,不顧一切地跟蕭山逃到這裏來,蕭山不知道我在逃避什麼,可是我自己知道。這不過是偏安一隅,他並不問我,他終於回來帶走我,他就在我身邊,可是又遠得我根本觸不到。

我不知道現在的蕭山在想什麼,我抓著他,就像溺水的人抓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可是這是不道德的,不道德的事情我已經做過一次,麵對蕭山,麵對林姿嫻,我根本不應該再做一次。

我終於放開手,喃喃地說:“我要走了。”

他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我。

我覺得自己又開始發抖,我逃到這裏來,隻是苟且偷安,我明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遲早有一天我不得不麵對,蕭山這裏根本不應該有我的容身之地。我還是得回去,回去麵對我自己應得的一切。我下床到處找我的外套,我不應該把蕭山拖進來,拖到這種濫汙的事情裏來。

蕭山靜靜地看著我吃力地套上大衣,他終於開口,聲音似乎很平靜,仿佛帶著某種隱忍:“你還是想回到他身邊去?”

我忽然就像是腿軟,再也站不住。原來他知道,原來一切他都知道。我往後退了一步,有些絕望地看著他,他的嘴角竟似有笑意:“以前我還一直以為你和慕振飛在談戀愛——其實網上的事過幾天就會安靜,我想你男友肯定不是個尋常人,他一定會想辦法平息這種議論,你不用太著急。”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支箭,每一支都深深地朝我心窩攢過來。我絕望地看著他,而他平靜地看著我,我看不清他眼中是什麼情緒,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我的。鄙夷?不,他連鄙夷都吝嗇給我了。

假如蕭山知道,我曾經一遍遍想過的那句話,又在心底冒了出來,假如蕭山知道……我唯一的指望就是他。可是現在連他都對我灰心了,我不過是個道德敗壞的女生,愛慕虛榮破壞旁人的家庭,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為了錢,為了一個有錢男人的錢,所以出賣自己的靈魂和身體。

我是罪有應得。

我拉開門掉頭就衝了出去,樓道裏每一層的聲控燈紛紛亮了,我跌跌撞撞幾乎是腳不落地地走下去,每一級樓梯都在我腳下磕磕絆絆,我竟然沒有摔倒。我推開樓門,它反彈著關上,發出“砰”的巨響砸碎我身後的夜色。我奔跑在沉寂的黑暗裏,漫無目的像隻無頭的蒼蠅,所有的樓房都一模一樣,我在它們中間穿梭來去。我認不得路,這裏像個偌大的迷宮,我撞來撞去,像蒼蠅撞在透明的玻璃上,一次次又被擋回來,我根本找不著出路。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而我隻顧拚命往前跑,愛我的那個男生早就走了,他轉身離開了我,然後把我獨自一人拋棄在那黑暗的世界裏。

有人猝然從後麵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拚命掙紮,蕭山的力氣很大,我掙不開他。我狠狠咬在他的手背上,他卻沒有縮手,而是用另一隻手扣住了我的臉,就那樣吻上來。

所有的天地都在旋轉,我發抖地癱在他的懷裏,唇齒相接的那一刹那我幾乎昏了過去,他的溫暖氣息像電流一般麻痹著我的四肢。他抱住了我,帶著一種蠻力般親吻著我。他狠狠咬痛了我,我哭了,因為我沒辦法忘記,忘記他,忘記當年就是在這裏,那個酸甜如昔的初吻。

過了這些年,他再次吻我的時候,我卻哭得全身發抖。他將我抱得很緊,喃喃叫我的名字。他說了一些話,顛三倒四,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我任由他半拖半抱,將我弄回溫暖的屋子裏去,他將我抱在懷裏,一遍遍吻我,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童雪……童雪……”他的聲音深沉而痛楚,“我愛你……你不要再離開我……”

我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我抓著他的衣服,我不會再放手,這是我一直愛著的蕭山。他說他愛我,他讓我不要再離開他,他一遍遍地說:“第二天我就去找過你,可是你不在家。第三天我打了電話,可是你又不在家,我讓你表妹轉告你,我一直等,你沒有回我的電話。我等了幾個星期,我每天都在學校裏看著你,你卻不理我,我沒想到你會這樣狠心,你這樣驕傲……從那天之後,你就再不理我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一定是上輩子。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一遍遍地說那些過去的事情。原來分手第二天他曾經找過我,可是表妹沒有告訴我,也許她隻是忘了。可是我沒有打電話給他,他一直以為我真的不再理會他了。

這麼多年,我錯過什麼?我錯過了蕭山,我錯過我最愛的人,我錯過了一切。隻是陰差陽錯的一個電話,隻是少年人的一時賭氣,我以為他再不理我,他以為我再不理他,此後是忙碌到絕望的高三,此後我們咫尺天涯。

我到底錯過了什麼?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能不對他說,我遇上的事情,我受過的委屈,我吃過的苦,我遭受的一切……從很久之前我就想對他說,可是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蕭山。我在他懷裏放任自己號啕大哭,我哽咽地,顛三倒四地,斷斷續續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那些所有難以啟齒的一切,那些所有的屈辱,那些令我絕望的一切,我的聲音支離破碎,我根本不曾奢望過這一切我有機會對著他說。那個絕望的黑夜我從來不願意去回想,那是令人發指的遭遇,而我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任憑著被幾近強暴地掠奪,我失去的一切,再不可能回來,回憶令我絕望得發抖。

那些屈辱的夜晚仿佛一遍遍重來,我全身都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裏。

誰也不曾知道我遭受過什麼,誰也不曾知道我忍受過什麼……我一遍遍地忍,強迫自己忍下那屈辱,我一直騙自己,騙自己如果蕭山知道……如果蕭山知道……

如果蕭山知道,他絕不會讓我遭受那些。

【十一】

我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見到莫紹謙的情景,那是學校某實業公司的慶典,莫紹謙作為嘉賓來參加剪彩。那時候我剛剛考進大學,因為身高被選入學校禮儀隊,天天穿著旗袍練走路。剪彩的時候莫紹謙就站在我身邊,我的左手邊是另一位領導。那天我緊張得什麼都忘了,因為進了禮儀隊我還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正式場合,底下密密麻麻全是人,而且前排還有不少記者和相機,我腦子裏直發昏,把平常的排練忘得一幹二淨。莫紹謙接過剪刀後,我端著彩帶還有點不知所措。最後他一剪子下去,我正好伸手想去托彩球,結果他的剪尖不小心戳到我的手,滾圓的血珠冒出來,台下坐的都是老師和領導,我忍著疼沒聲張。

那時他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我隻記得他的眼神,非常犀利,若有所思,仿佛我指尖流出的並不是血,而是別的什麼東西。

我忍痛還保持著微笑,所有的人都在拍手鼓掌,禮花和彩屑在台上紛飛似一場花雨,他把剪刀放回我的盤中,然後同所有人一起鼓掌。可是我一直覺得不安,就因為剛才他那一瞥,他看我的時候不像是看個人,倒像是看著別的什麼東西。我忍到最後端著彩球走到後台,所有的人才發現我的手在流血,儀禮隊的女生都慌了神,莫紹謙卻很突兀地出現在後台,徑直朝我走過來,用一塊幹淨手帕壓住我的傷口。

我沒想到這年頭還有人用手帕,那手帕上有淡淡的香氣,後來悅瑩告訴我說那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這款香水目前國內沒有出售。

“一定是個有錢又優雅的男人。”我還記得當時悅瑩的口氣,“可惜我沒去看剪彩,這種男人真的好小言哦!”

悅瑩每天看言情小說,成日沉浸在對愛情的幻想中。而我沒過幾天就忘了這件事,周末的時候我照例收拾東西回舅舅家,出了南門去公交站,沒想到有部車忽然在我身邊停下來。

莫紹謙那天穿得很休閑,T恤長褲看上去都很普通,若不是那副太陽鏡,我一定會把他當成學校的哪個老師。他跟我打招呼,我一時沒有認出他來,心想他肯定是認錯了人。

可是旋即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隻好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他:“您是哪位?”

太陽鏡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當時他應該是在笑,問我:“你的手好些了嗎?”

我這才想起來他是誰,可是那天的嘉賓一大堆,不是這個總就是那個總,我實在記不住他姓什麼。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窘態,對我伸出手,“莫紹謙。”

我連忙伸手與他握手,這是我除了親戚和老師之外,第一次和成熟的男人打交道。他舉止優雅,風度翩然。知道我要回家,便提出送我一程。

“正好順路。”他很有風度地替我開車門,“你不介意吧?”

我還是想自己坐公交車,可他雖然是商量的語氣,不過氣勢淩人,顯然習慣了發號施令掌控一切。我還在猶豫,他已經微笑:“我不是人販子。”

那時的我還不習慣和他這樣的人打交道,我隻是覺得他這樣的老板還挺和氣的。我搭他的順風車回舅舅家,路上他一邊開車一邊與我閑談,知道我想勤工儉學,趁著等紅燈的機會,他給我一張名片:“有個朋友的公司,招大學生做臨時兼職工作,都是上街發傳單或者促銷,比較辛苦,不過日薪倒還不錯。你要有興趣打這個電話,就說是我介紹的。”

我那時一心想找份工作,減輕生活費的負擔——雖然舅媽每個月都會準時給我錢,可我實在想自力更生,這樣也讓我的自尊心好過些。

我按著名片上的電話打去,對方果然通知我去麵試,我被順利錄取。兼職工作確實很辛苦,每個雙休日都在路旁做某飲料的促銷,風吹日曬,還要跟城管鬥智鬥勇,可是每天可以掙到六十塊,我覺得非常值得。

為此我非常感激莫紹謙,他打電話來說請我吃飯的時候,我甚至都沒有想過他是從哪裏弄到我的手機號的。我隻覺得非常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說是我應該請他吃飯,畢竟他是個老板,我這樣的窮學生,想請他吃飯他也看不起吧。

那天莫紹謙帶我去吃的私房菜,菜非常好吃,價錢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昂貴,我覺得很安心,於是大膽地說:“莫先生,要不這頓還是我請你吧。謝謝你幫我找著工作。”

他怔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那天的晚餐花掉我三百多塊,送我回去的路上,他對我說:“這麼多年,除了商業應酬,你是第一個請我吃飯的女人。”

我隻會嗬嗬傻笑,想他這樣優秀的人肯定有很多女朋友,我一點也沒留意到他將我歸為女人而不是女生。

我不知道莫紹謙和我交往的目的,他並不經常給我打電話,頂多隔十天半月約我吃頓飯。我對他的生活雖然有些好奇,但也覺得疑惑。直到有次我過生日,他送我一條項鏈,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雖然不知道那項鏈到底有多貴,可是也知道鑲著鑽石一定便宜不了。一個男人送出這樣昂貴的禮物,我再笨也明白過來了。

我不肯收項鏈,支支吾吾對他婉轉說著不知所雲的話,他一定是聽明白了,他沒有說什麼,隻是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那頓飯是我吃得最食不知味的一頓,我想以後我一定沒辦法再和他做朋友了。

我辭掉了兼職工作,雖然我很需要它,但我習慣了不欠人任何東西。整個寒假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哪兒也不去。春節的時候我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家裏的氣氛變得很不對勁,連活潑的表妹都一反常態變得沉默起來。我小心翼翼地套著舅媽的話,才知道舅舅工作中遇上一點麻煩。

我做夢也沒想過這麻煩會與莫紹謙有什麼關係。

新年初三的那天,舅舅請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吃飯,因為請了對方全家,所以舅舅也是全家作陪,連我也被帶去了。我還記得舅舅那位朋友,他的女兒正在讀高二,成績平平又偏科,聽說我是X大的學生,又問了我高考的分數,頓時將我誇了又誇,一直讓他女兒向我請教學習方法。

我想幫舅舅的忙,主動提出給那個女孩子做免費的家教。

舅舅的那位朋友很高興,跟舅舅連幹了幾杯酒,約好了開學後每個周六周日的下午,我都去給那女生補習數學和化學。

我還記得那個周末,一直下著瀟瀟的冷雨。我拿著寫著地址的紙條,帶著幾本參考書準備出門。舅媽因為我的懂事而顯得格外和藹,臨出門時她親自遞給我一把傘:“給人家補習的時候耐心點兒,小女孩兒別對她太嚴厲。”

可是不嚴厲又怎麼能教會她學習呢?我沒有家教經驗,不免有點忐忑。我拿著那張紙條,下了地鐵又轉公交,才找著地方。

我從來沒去過那種高檔的公寓,保安打過電話後才放我進大門。電梯都是一梯一戶,走廊裏安靜極了,雪白的大理石被擦得鋥亮,簡直不像是給人走的。

我一步一個濕淋淋的腳印,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按了門鈴後,我整了整衣襟,一手理了理參考書,一手想把那濕淋淋的傘換個角度,不讓水滴在漂亮的大理石地麵上。

門是從裏麵自動開的,我從來沒見過遙控的門鎖,所以還挺好奇。玄關處鋪著厚厚的地毯,我都不知道要不要換鞋,這屋子靜悄悄的,簡直像是一個人都沒有。

我順著地毯小心地朝前走了兩步,終於看到了客廳。

客廳的茶幾上有點心和紅茶。

一隻手持著茶壺,茶水涓涓地注入杯中,莫紹謙背對著我正斟茶,說:“你來的很準時,正是下午茶時間。”

他的聲音從容平緩,好像他就是這屋子的主人。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不知道他怎麼會在這裏。

他轉過臉來,仿佛什麼事都不曾發生,他對我微笑:“來嚐嚐點心。”

那杯茶很香,有一種特別的香氣,讓人昏昏沉沉。我不敢看他的臉,目光一直下垂,隻注意到他袖口有精巧的白金袖扣,是小小的高爾夫球形狀,銀亮的光線在燈下一閃,顯得很別致。我不知道該怎麼樣對他說,我明明早就拒絕了他,不是嗎?

他給我看了一些東西,都是文件之類,我費了很大的勁也沒能看懂,隻知道上頭都有我舅舅的簽字。“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條規定,個人貪汙數額在十萬元以上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可以並處沒收財產;情節特別嚴重的,處死刑,並處沒收財產。”他的聲音似乎談論天氣般尋常,“數數那些零,你舅舅大約夠槍斃好幾次吧。”

我倉促地看著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冰涼的手指拂過我的手腕,仿佛漫不經心:“其實有很多方法可以讓你對我死心塌地,也有很多辦法讓你對我改變看法,但我耐心非常有限,我不想浪費時間,你也不值得我浪費時間。事情很簡單,你讓我得到我想要的,我就保證這些東西不會出現在反貪局。”

我口幹舌燥地看著他:“你想要什麼?”

他還是那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忽然明白,我做不到。我想離開,可是我昏昏沉沉,竟然沒有力氣從沙發裏站起來。他對我伸出手,他的臉也是忽遠忽近,讓我看不清楚。我的身子一輕,整個人已經被他抱起來。

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個可怕的下午,那張床很軟,可是我身上很重,四周都是漆黑一片,我要哭又哭不出來,全身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裏,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紮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此後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裏……我連哭都沒力氣,一動也動不了,四肢百骸都像不再是自己的,全身都像被抽了筋,剝了皮。就像是傳說裏的龍女被拔了鱗——可我心裏明白,這不是天譴,隻是命,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