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智漸漸恢複,我才發現自己失去了什麼,我蜷縮在床角緊緊抓著被子,絕望得隻想去死。而莫紹謙穿著浴袍從浴室出來,若無其事地對我說:“洗個澡再回去,你這樣子會被人看出來。”

我想殺了他,隨便用什麼,哪怕要殺人償命也好,我隻是想殺了他。他卻走近我,我全身發抖,想要抓住床頭燈,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往他頭上砸去,而他隻是俯身拍拍我的臉:“明天記得準時,不然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我在深夜才回到家裏,舅舅舅媽都睡了,我用鑰匙打開門,爬上床,將自己蒙進被子裏,才放任自己哭出聲來。第二天我在家裏睡了一整天,舅媽拍門提醒我還要去給那女孩補課,我隻是說我不舒服。

我聽到舅媽在外麵打電話對人家道歉,聲音很大:“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她病了。這孩子就是嬌氣,一點感冒就起不來床……”我忽然明白前因後果,原來這是一個局,一個莫紹謙設好了的局。他竟然是這樣有手腕有勢力,連舅舅那個地位很重要的朋友,都是和莫紹謙串通一氣的。

周一我忐忑不安地去上學,我努力地想要把這事情忘了,我不能告訴舅舅,我也沒有報警,我想莫紹謙說的可能不是假話,我不想連累到舅舅。就當被瘋狗咬了一口——我拚命地安慰自己,就當這件事情不曾發生,我若無其事地回學校去上課。

我隻上了半天課,中午的時候表妹給我打電話,哭著告訴我舅舅被公安局帶走了,說是涉嫌職務犯罪。我拿著聽筒的手抖得厲害,原來莫紹謙並不是威脅我,原來這些事都是真的。

我掛斷了電話就接到莫紹謙的電話,他的聲音平靜得像是任何事情都不曾發生,隻是彬彬有禮地問我:“晚上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

莫紹謙是個魔鬼,一個真正的魔鬼。我被迫向他屈服,任他予取予求。他帶我飛到一座海濱城市,在那裏他有一套別墅,在海邊別墅的那幾天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噩夢。直到現在,我隻要看到電視中播出落地窗外的海景,都會覺得心悸。那些雪白的浪花像是對著我直直地砸過來,砸得我粉身碎骨,提醒著我曾經經曆過最可怕的事情。

等我們從海濱回來的時候,舅舅已經平安無事了。

我被迫答應莫紹謙,隨傳隨到,與他長期保持這種不正當的關係。沒有人知道我曾遭受過什麼,沒有人知道我曾忍受過什麼。我一直等,等莫紹謙對我厭倦,等莫紹謙最終放過我……可是三年來他從來不曾給我機會,我每次自殺最後也隻是絕望。

我割開自己手腕靜脈的那一次,莫紹謙終於動怒,他神色冷淡地對我說:“你要是識趣,一年半載或者我就覺得膩了,你要是這樣吸引我的注意力,隻會適得其反。”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我順從地安靜下來,乖乖地聽他的話,對著他裝腔作勢,甚至故意扮嬌扮嗔,我一直等,一直忍,忍到今天。

【十二】

我忍到了今天,我忍受著一切,直到今天。我顛三倒四地對蕭山說出來,很久之前我一直想,如果蕭山知道,如果他知道,他會回來帶我走,他會回來救我。我一直知道,我說得斷斷續續,好幾次我都沒辦法組織自己的語言,有好些地方我無法啟齒,我曾經受過的一切都令我覺得無法啟齒。

蕭山全身都在發抖,他放開了我,我看見他眼睛通紅,就像是困獸一般,我一直在想,如果蕭山知道,他一定會來救我。如果蕭山知道,他不會讓我遭受那一切,如果蕭山知道……我就是這樣一遍遍地騙自己,騙得自己活下來,騙自己還可以見到蕭山,因為我知道,他不會允許任何人那樣對待我。

蕭山突然伸手狠狠地擂在牆上,擂得那樣狠那樣用力,重重的一拳接著一拳,就像擂在我的心窩裏一樣。我上去拉他,他甩開我,他的拳頭已經滲出血來,他渾身怒意勃發,我拚命地拉他,他一遍遍甩開我,隻是死命地狠狠捶打著牆壁,血一點點濺在牆上,他如同困獸一般咆哮。我最後終於拖住他,他抱著我忽然就放聲大哭。

我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這樣痛哭失聲。他抱著我,就像個孩子般大聲哭泣,他哭得全身都在發抖,我也全身都在發抖,我把他的頭攬到自己懷裏。

如果蕭山知道,他一定不會讓我遭受那一切。

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讓我遭受那一切,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我抱著痛哭的蕭山,淚流滿麵,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回來救我。

我不知道哭了有多久,最後仿佛是昏厥般喪失了知覺。醒來的時候我睡在沙發上,蓋著被子,而蕭山裹著毯子睡在另一邊的沙發上。他在睡夢裏還緊緊咬著牙,眉頭緊皺,我看著他,他翻了個身,將毯子裹得更緊。隔了這麼多年,我奇跡一般的重新回到他身邊,可以就這樣靜靜地守在一旁,看著他睡著的樣子。

他手上的傷口沒有包紮,已經是血肉模糊,我爬起來去找急救箱,找到一半的時候似乎是手機響起來。我怕吵醒蕭山,連忙跑過來找手機,其實他的手機就擱在茶幾上,我看到上麵的來電顯示:“林姿嫻來電是否接聽?”

我呆呆地看著那個名字,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喪失了理智,我抓著蕭山帶我逃離,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蕭山,因為這些年來我獨自承受的一切,令我到了崩潰的邊緣。我自私地將一切都告訴了蕭山,他不會再坐視不理,他或許再不會離開我。

可是林姿嫻,我不應該抓著蕭山,我不應該忘了現在他的女朋友是林姿嫻。

而我和他,早已經分手多年。

手機的鈴聲終於吵醒了他,他坐起來看了看我,然後又看了看手機。

我慢慢轉身去洗手間,我把水龍頭開到最大,他說愛我——在昨天晚上——可是我忘了林姿嫻。

我已經傷害到一個女人,不管是否出於我本身的意願,那是我做過的最可恥的事情,而現在我可能又要傷害到另一個女人。

我忘不了林姿嫻來找我的樣子,她抽煙的樣子落寞而寂寥,是真的很愛很愛一個人,才能做到吧。而我從來隻有這樣自私,我愛蕭山,我自私地抓著他不放。他一說愛我,我就把一切事情都傾給了他。我把我遭受的一切都告訴了他,我讓他覺得內疚,我讓他不能拋下我。

我把水放得很大,嘩嘩地響著,或者這樣我可以不管蕭山在外麵跟林姿嫻說什麼,或者這樣我可以不哭。

蕭山在敲洗手間的門,我關上了水龍頭,若無其事地打開門。他看著我,我甚至對他笑了笑。

他突然緊緊地將我摟進懷裏。

我沒有提到林姿嫻,這一刻我什麼也不願想。如果自私就讓我自私吧,如果該下地獄就讓我下地獄吧,反正我已經在地獄裏。我緊緊抱著他,就像從來不曾動過一些念頭,我隻是抱著他,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陌生而又熟悉的氣息。我們抱了很久,我想如果可以,我情願這一生就這樣死在這裏。

他手上的傷口令我覺得很心痛,我說:“去醫院吧。”

“我不去。”

“那我去給你買藥。”

“我自己去。”

我看著他緊緊抿著的雙唇,突然生出一種害怕,我想起昨天晚上他絕望的樣子,我想他是真的會去殺人的。

“我陪你一起去。”

他非常沉默,從昨晚之後,他沉默得可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很擔心他,一路上我都悄悄地觀察著他的神色,可是他沉默得令我害怕。

我們買回了消毒藥水和消炎藥,還有醫用紗布。我小心地用棉簽蘸了消毒藥水清洗著他的傷口,一定很疼,可是他一聲不吭。我將藥粉塗在他的傷口上,然後再一點點用紗布纏起來,我問他:“疼不疼?”

他也隻是搖搖頭。

我們在那套房子裏住了三天,在這三天裏,我煮飯給他吃,我替他手上的傷換藥,我靜靜依偎著他。而他一言不發,常常隻是摟著我,凝睇著我,就像自己一放手,我就會消失似的。

時間漸漸變得凝固,我不願意去想任何將來的事,如果可以就這樣一輩子也好。我和蕭山,一輩子這樣也好。我知道他不快活,我知道每天晚上他都沒有睡著,在黑暗中,他總是摟著我,安撫著我,試探著想要和我親熱。可是他一碰我我就忍不住發抖,我覺得自己汙穢,沒有辦法麵對他,我配不上蕭山,我遭受過的一切仿佛烙印般打在我的身上,我拒絕了一次又一次。蕭山總是很沉默地用力壓製著我的反抗,有一次他幾乎就要得逞了,可是我哭了起來。

他放開了手,幾乎是絕望般看著我,黑暗中他的眼睛似有淚光,我撲到他懷裏,拚命地捶打他。我知道我自己不好,他想要我,隻是想要證明他不嫌棄,不嫌棄我曾經經曆過的一切。可是我嫌棄我自己,我沒辦法忘記莫紹謙對我做過的一切,我是這樣的可恥,三年來我受過的屈辱讓我沒有辦法忘記。

最後蕭山抱住了我,他說:“睡吧。”

他沒有再勉強我,可我覺得難受到了極點。

第四天的早晨,終於有人按門鈴,我從貓眼裏看到,是林姿嫻。我知道她遲早會找到這裏來,這個地方還是上次我告訴她的,可是當真的看到她的時候,我想我沒辦法自欺欺人。蕭山攔著我,不讓我開門。我推他,他也不肯讓,隻是張開雙臂擋著大門。我氣得急了,狠狠地跟他廝打,他一言不發地任憑我捶著他。最後我覺得灰心:“你攔得住一時,難道我們可以躲在這裏一輩子?”

蕭山倔強地別過了臉,我終於推開他打開門,林姿嫻站在門外,她的臉色比我的更蒼白,她看著蕭山和我,然後轉身就走了。

我推蕭山去追她,蕭山一動也不動。我隻好自己追出去,蕭山拉著我的胳膊不肯放,我氣得咬了他一口,他就是不放。最後我被他拽得疼了,狠狠踹了他一腳。

他被我踹得彎下腰,我跑下樓去,林姿嫻並沒有走遠,我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看我。

隆冬寒冷的天氣,四處都是灰蒙蒙的。她獨自站在那裏,顯得很瘦,臉尖尖的,大眼睛裏朦朧地泛著水霧。我說:“對不起。”

她像悅瑩一樣,對著我歇斯底裏大叫:“別對我說對不起!”

我隻能對她說:“對不起。”

“童雪,我一直很討厭你,你知道嗎?在你沒有出現之前,蕭山和我最合得來,我們興趣愛好都一樣,我們家庭環境相似,所有的人都覺得我們是一對,可是你卻轉學到了我們班上。蕭山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我知道你們背著老師背著全班同學偷偷談戀愛,我知道他每次對你笑,都會和別人不一樣。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有哪裏好?就是因為成天裝憂鬱?就是因為成天裝可憐?我最討厭你那種楚楚可憐的調子!最後你們分手了,我終於等到你們分手了,我追了蕭山三年,從我知道你們分手開始,我暗示,他裝不懂,我對他表白,他拒絕。我氣餒了大半年,等我再次見到他,我明白我放不下他,於是繼續努力。這三年裏,我一直守候在他身邊,可是他從來就是那樣冷淡無情,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他都隻是婉轉地拒絕我。童雪,我有時候真的嫉妒你,為什麼你可以那樣輕易那樣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你想要的一切,而我卻一次又一次碰壁碰得頭破血流。

“今年春天的時候他姥姥查出有癌症,我想方設法,托了家裏的一切關係讓老人家住進最好的醫院,有了最好的主治大夫,你知道他對我說什麼?他說,姿嫻,你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可是我對你隻有同學的友情,我不能耽誤你的時間。

“我當時就哭了,我說我什麼都不要,我隻要呆在你身邊就好。我知道他心裏有人,這個人他到今天也沒有放下。我傻乎乎地倒追了他這麼多年,憑什麼我就比不上你,童雪!”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幾乎有種咄咄逼人的光芒,她還是這樣美,即使眼圈紅紅的,也是風中花蕊般的我見猶憐。

她的語氣激烈而失控:“我就是不明白,你們僅僅隻是在高中裏談了一年時間的戀愛,而且你們早就分手了。為什麼蕭山就是忘不了你,為什麼他每次見到你後就會沉默好幾天,為什麼他一聽說你住院就陣腳大亂,為什麼根本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麵前提到你!為什麼他這樣愛你,愛到你和他都不肯承認!”

那些痛楚像是針,深深地紮到我的心裏,我像個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裏,隻是仿佛有個地方在汩汩地流血。蕭山兩個字是我絕望的命門,不管是誰提到,我都會覺得痛不欲生。他是我一切的喜與樂,卻陰差陽錯,注定無法擁有。

她似乎是在笑,但眼神淩厲如有鋒芒:“蕭山失蹤的時候我去找你,我非常不甘心地去找你,我想也許你知道蕭山在哪裏,雖然你們分手已經好幾年了。我沒想到你真的知道——這時候我就明白我輸了,我輸得一敗塗地。前幾天我看到網上關於你的事情,我找不著蕭山,我也找不著你,我知道肯定是你帶走了蕭山,你讓他帶你來這裏。你這個懦夫!你這個膽小鬼!你自己出了這樣的醜事,你就拖著蕭山和你一起!你知道蕭山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嗎?你真是又冷血又無情,蕭山對你沒有用的時候,你根本就不理他。現在你又抓著他,利用他躲避現實。你也不想想這件事對他意味著什麼?你也不想想你這樣利用他會有什麼後果?童雪,也許我有千樣萬樣比不上你,可是有一點我永遠比你強,那就是我愛他,遠遠勝過你愛他。”

她的指控仿佛一把劍,狠狠插進我的胸口,剖開我的整顆心髒,讓我痛得狠狠喘息。我往後退了一步。蕭山已經追了下來,他喝止林姿嫻:“你別說了!你什麼都不知道!”

林姿嫻看了他一眼,她的眼底飽含著眼淚:“那你知道什麼?她被有錢人包養,現在東窗事發,她就拖著你不放……”

蕭山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我拚命地拉他也拉不住,他摔開我的手,對林姿嫻說:“你現在馬上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林姿嫻咬著嘴唇,她的臉色慘白,整個人似乎也是搖搖欲墜,最後她的眼淚終於簌簌地落下來,她說:“我懷孕了。”

天是灰黃的雲色,又高又遠,所有的樓房似乎都離我很近,近得像是要塌下來。除了那一天,我割開自己靜脈的那一天,我看著自己的血一縷一縷滲進水裏,我全身發冷,一種瀕臨死亡的絕望終於來臨。我知道我其實是死了,從此往後。我的手指冰冷,蕭山的手指比我的更涼,我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就像是古代從軍的人,經曆了沙場血洗,經曆了風刀霜劍,拚命活著離開戰場,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想要回家,遠遠終於望到了山腳,鄰居卻告訴說,家裏的房子被大火燒盡,連一片瓦都沒有了。

蕭山還抓著我的手,想要對我說什麼。我試圖把手從他手裏抽回來,我對他說:“借我一點錢,我想回學校去。”

蕭山的手還緊緊攥著我的手,那指甲似乎都要剜進我的掌心裏去,他緊閉著雙唇,一言不發。我向林姿嫻說:“那麼麻煩你,借我一點錢買火車票,回去後我就還給你。請你放心,我男朋友很有錢,我不會賴賬的。”

我甚至還在笑,因為我不知道除了微笑,自己還可以做什麼。

我和蕭山,終究是沒有緣分。

這世上我隻有我自己,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連命運都吝於給我一個青眼。

我接過林姿嫻遞來的鈔票,蕭山終於放開了我的手。

我轉過臉來對蕭山說:“照顧好她,這個時候她最需要你。”

蕭山似乎也平靜下來,他說:“好。”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可是那一切遲早得麵對,在這三天裏,很多時候他都是這樣的語氣,平靜得令我害怕。我忽然覺得我做錯了,我不應該將那些事情告訴蕭山,我們分手這麼多年,他已經跟我沒有多大關係,如果不是我,他可以過得很好,和林姿嫻。

【十三】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熟悉的城市的,在火車上我已經萬念俱灰,如果是千夫所指,千刀萬剮,那麼就來吧,反正我也無所謂了。我回到學校,校園裏一切如昔,平靜得像是任何事都不曾發生過,我鼓起勇氣進了寢室樓。

在走廊裏我遇上了一個同班女生,沒等我閃避,她已經主動跟我打招呼,說:“我們都聽悅瑩說啦,那個在網上造謠的混蛋真該被雷劈!”

她的話我根本不明白,我心虛地沒有再說什麼,寢室門虛掩著,我推開門,屋子裏沒有其他人,隻有悅瑩在。她坐在床上玩PSP,就像從來沒有任何事情發生,聽到腳步聲,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繼續玩:“以後別當膽小鬼,有事就跑,真沒出息。”

我嗯了一聲,她頭也沒抬玩著遊戲:“本來我根本不想再理你,可是這三年來我一直認為我很了解你,你這種死心眼,肯定是上了別人的當!哪怕是不道德的事,我竟然覺得你肯定會有苦衷……想想我自己真是賤……可是我就是願意相信你……我也不是幫你,隻是隔壁大學關於慕振飛和你的帖子出來,我就勢說了兩句話……說你確實是慕振飛的女朋友,你也別以為我是幫你……我就是……他媽的……”她終於罵了髒話,用力把PSP扔到一邊,然後從床上跳下來,揮手就狠狠捶了我一拳,“你最好告訴我,你是被騙的你是被逼的你不是故意的你愛上他的時候不知道他有老婆,不然我非拆了你的骨頭把你當狐狸精煮了!哪怕騙我你也得這麼告訴我,不然我怎麼對得起我死掉的媽!”

她的眼中有盈盈的淚光,我隻是默默流著眼淚看著她,我哭的樣子一定很醜,因為她哭著又給了我一下子:“滾去洗臉,你再哭的話我就用掃帚把你掃出去!”

我乖乖去洗了臉,出來後悅瑩的情緒也平靜了些,她告訴我說,前天晚上隔壁那所大學的校內BBS有人爆料,說我不是被有錢人包養,我其實是慕振飛的女朋友。然後有人八卦出了慕氏家族,這個龐大的商業帝國浮出水麵,雖然僅僅隻是一個隱約的輪廓,仍令所有的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慕家特別有錢,比我那暴發戶的爹還有錢。他們家族盤根錯節,在實業界非常厲害。還有人說隔壁大學的超導實驗室,就是他們家捐的,嘖嘖……有人說那部邁巴赫其實是慕振飛親戚的,一堆人總算恍然大悟為什麼你會穿戴著名牌了。”

悅瑩猶不解氣地拍了我一巴掌:“你運氣好,連慕振飛都願意為你出頭頂缸。”

我還有點木然,慕振飛和莫紹謙的關係隻有我知道,可是他怎麼會出麵呢?難道說是因為莫紹謙的緣故?可這樣的事情,慕振飛不是應該站在他姐姐那邊,對我這個狐狸精遭殃幸災樂禍嗎?

悅瑩問我這幾天去了哪裏,我老實告訴她,這兩天是蕭山帶我走了。悅瑩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最後才說:“還怕你一時想不開跑去自殺,害我白擔心了好幾天。”

我伸手抱住她,這矯情的舉動我一直想做,悅瑩拍了拍我的背心,說:“都已經過去了,可是以後你別再這樣了,正經交個男朋友不行嗎,為什麼非和有婦之夫糾纏不清?”

我很平靜地向她講述了我與莫紹謙的關係的來龍去脈,過去的事情我已經可以平靜地講出,不再畏懼,不再遮掩,如果說我向蕭山講述的時候還是滿腹的委屈與不堪,而向她講述的時候,我已經可以盡量平靜下來。她越聽越詫異,最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尤其是我講到最後一次自殺的時候,她狠狠抽了一口氣,握住我的手腕把我那串從來不摘的珠子掀起。

醜陋的疤痕像條蚯蚓,彎彎曲曲爬在我的脈門上,她死死盯著我的這道疤,然後目光又重新落在我臉上。

我對她笑了笑:“從那之後我再沒法彈鋼琴了,因為我甚至連杯水都端不穩。你一直問我為什麼不彈琴了,我支支吾吾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實話。”

她眼眶發紅,一下子狠狠抱著我:“童雪!”

她把我抱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我安慰她:“我早就沒事了,真的。”

她又狠狠捶了我一下子:“你怎麼總是這樣啊,你怎麼總是叫我這麼難受啊!”

我也很難受,可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再難受也成為了過去。當我有勇氣講出這一切的時候,當有朋友可以替我分擔這一切的時候,其實已經過去了。

悅瑩是最好的朋友,她說:“我會幫你,不管怎麼樣,我肯定會想到法子幫你。”

事實上我們一籌莫展,關於將來,我搖了搖頭,不願意再去想將來任何的事情。

網上的議論已經漸漸平歇,更熱門的話題取代了我和邁巴赫,某國際巨星被偷拍現在是各大BBS的頭條,所有的人都去關注國際巨星穿比基尼曬日光浴。也許再過幾天,我和邁巴赫的事情會被人逐漸淡忘。

那根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竟然在幾天之內消弭於無形。

我的包還扔在床上,手機早就沒電了,我把充電器插上充電,開機之後發現有十六個未接電話,其中一個是悅瑩,還有十五個全是莫紹謙。

悅瑩說:“那天晚上你跑掉後,我想了想還是給你打了電話,結果發現你根本就沒帶手機,後來我出去找你,也沒找著你。”

我並沒有任何怪她的意思,她當時的反應完全是情理之中,隻是我看到手機屏幕上滿滿的一排莫紹謙的未接電話的時候,心裏不由自主地湧起一陣寒意,雖然我知道我躲不了,我遲早還是得回去見他。

也許他發現了網上的內容,然後曾經試圖聯絡我。我不想再接觸與這個人有關的任何事情,我把電話扔在了一旁,就像那是條毒蛇,或者是什麼別的令我害怕的東西。我怕他,根深蒂固。

我沒有躲得太久,手機充上電後很快響起來,我看著屏幕上莫紹謙的名字一閃一閃,令我有種絕境般的困頓。悅瑩要替我接電話,她憤然就把手機奪過去,而我終究還是把手機搶了回來,將自己關進了洗手間。

悅瑩氣得在外頭捶門:“別理那個混蛋!”

我深深吸了口氣,終於按下接聽。

莫紹謙的聲音低沉而平靜,一如不曾有任何事情發生:“你在哪裏?”

“我回學校了。”

“回家。”

“我不想見你。”我很詫異自己的勇氣,可是我竟然毫無障礙地說了出來,“我想安靜幾天。”

他怒極反笑,語氣竟然似乎異樣的輕鬆:“是嗎?你是希望我親自來學校接你?”

他威脅我,他竟然又威脅我,我盡力壓抑著呼吸:“莫先生,我真的不想見到你。”

“很好,”他簡單地說,“看來我是真的要親自來一趟。”

他素來言出必行,我倉促地考慮了一下,終於再次退讓:“你不要來,我去見你。”

我想他一定很滿意,說不定在電話那端微笑:“我在家等你。”

我把電話關掉走出來,悅瑩恨恨地看著我,我對她說:“我沒別的法子。”

“怕個P啊!”悅瑩破口大罵,“跟那種禽獸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幫你找律師告他!”

我無動於衷地說:“那我舅舅就會死了。”我的語氣刻意輕描淡寫,悅瑩卻恨不得想要動手揍我了:“你簡直是無可救藥了!你又不是聖母,你救得了誰,你管管你自己行不行?”

我誰也救不了,我也管不了我自己。

反正連蕭山都離開了我,我自暴自棄地想,還能怎麼樣呢?

我回到公寓,管家替我開的門,如常般接過我的外套,然後說:“莫先生在陽光房。”

我走到陽光房,屋子裏暖氣太足,花又開得多,植物的香氣夾雜著一層薄薄的水汽,簡直讓人有點透不過氣來。莫紹謙在逗可愛玩,他把骨頭丟出去,可愛就去撿,他漫不經心根本沒看我一眼:“回來了?”

可愛衝我搖著尾巴狂吠,莫紹謙這才回頭看了我一眼:“怎麼弄得蓬頭垢麵的,去洗澡。”

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伸手撫摸著可愛的腦袋,對我說:“杵在這裏做什麼,你要不樂意洗,我幫你好了。”

我終於不能不開口:“莫先生,我不想再這樣了。”

他一邊眉毛上挑,語氣似乎仍舊很輕鬆:“你不想哪樣了?”

“照片的事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我不想再過這種備受煎熬的日子,請你放過我。”

我並不是在哀求他,我隻是很平靜地敘述我的想法,他終於對我笑了笑:“你先去洗個澡,我可不愛跟髒兮兮的女人談話。”

我知道如果不按他說的去做,今天的談話沒辦法繼續,我轉身去自己房間的浴室洗澡,我小心地反鎖了浴室的門,花灑的水柱打在我身上,燙得我皮膚微微發疼,我琢磨著待會兒與他談話的內容。也許我可以說服他,不,即使我不能說服他,我也決計再不繼續那樣下去。

我洗完澡出來,他已經在外麵臥室等我,他就坐在我床上抽煙,煙灰缸放在床頭櫃上,看著他漫不經心撣落煙灰,我忽然覺得有些心慌,站在那裏不肯動。

他隨手把煙掐了,嗤笑了一聲:“瞧瞧你這樣子,我又不是老虎。”

我一步步向門那邊退去,可是他動作比我要快得多,他一下子撲過來扭住了我,把我扔在了床上。我拚命掙紮,濕漉漉的頭發黏在我的臉上,冰涼得透不過來氣,他整個人已經覆上來,壓製著我的掙紮:“你這幾天到哪兒去了?”

“放開我!”

“你不是一直想讓我覺得厭煩?你要真想讓我厭惡你,就別用這種欲拒還迎的招數!”

我屈起腿來想要踹他,但被他靈敏地閃避過去,他把我的胳膊都要扭斷了,我的浴袍被掙紮鬆了,露出大片肌膚,他的呼吸粗嘎沉重,突然用力揉著我的頸窩下方,我痛得低頭,才發現原來那裏竟然有幾處淤青,我想起來應該是蕭山弄的……可是我和蕭山其實什麼都沒有做過。而莫紹謙已經俯下身來狠狠地咬住我,咬得我差點尖聲大叫起來。他一手慢慢收攏,漸漸卡住了我的脖子,呼吸就噴在我的臉上,語氣輕蔑:“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幾天你和誰在一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這麼三貞九烈,我告訴你,沒那麼便宜!”他的字字句句如耳語般在我耳畔呢喃,“今天我一定活剮了你!”

“莫紹謙!”我忍無可忍又驚又怒,“你放開我!”

我實在敵不過他的力氣。他一直卡著我的脖子,他的手死死卡著我,我用兩隻手去推都推不開,他的臉色從來不曾這樣猙獰可怕,額角竟然有青筋暴起,他咬牙切齒的聲音真是可怕:“有時候我真想把你撕成碎片,或者一點一點把你這身皮肉都剮下來……可有時候我覺得還是就這樣扼死你……”

我漸漸沒力氣掙紮,眼淚順著我的眼角滾落下去,流到枕頭上,濕淋淋的頭發還貼在我臉上,我已經在窒息的邊緣,我想他真的會扼死我的,我兩隻手拚命推也推不動他的手,我終於放棄了反抗,像塊木頭一樣地躺在那裏……我望著天花板,三年來我無數次地這樣麻痹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隻需要忍一忍……今天的一切,我隻是需要再忍一忍……我再不會求他放過我,如果要死就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就在我即將窒息的瞬間,他終於鬆開了手,我像條死魚一樣張嘴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陣接一陣地喘不過來,然後劇烈地咳嗽。我咳得像隻蝦米般蜷縮起來,以前他偶爾也有手重的時候,可是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竟然真欲置我於死地。他伸手扣住我的下巴,硬生生把我的臉扳過來,我驚恐萬分地看著他,如果他再次狂性大發,我也許真的沒有活路了。

可是他隻是看著我,就像曾經有過那麼幾次,他就像是端詳陌生人,用那樣深沉異樣的眼光看著我,看得我心裏直發毛。我畏縮地想要往後退,但他的指端突然用力,捏得我很疼。

最後,他隻是古怪地笑了一聲:“你還知道怕?”

我怕他,我一直都怕他。我懇求般望著他,我的嗓子被卡得很疼很疼,聲帶簡直快碎掉了,掙紮著發出的聲音也是嘶啞的:“放過我可以嗎?”

他仿佛是平靜了許多,不再像剛才那樣怒不可遏,他冷冷看著我,就像是看著什麼厭惡的東西。他的聲音更冷:“你欠我的。”

他站起來往外走,我終於覺得絕望,撲上去拉扯他:“莫紹謙你講不講理?就算當初是我求你放過我舅舅,我也陪了你三年,我大學就要畢業了,我想過正常人的生活。你有錢有勢有太太有情人,你什麼都有,比我漂亮比我聰明比我善解人意的女人多的是,你隨便挑一個都比我強……”

他終於摔開我的手,眼神鋒銳如刀:“我從來不打女人,但你別逼我。”

我終於歇斯底裏:“你到底要怎麼樣?你有沒有一點人性?當初你用迷藥強暴我,後來又強迫我做你情人,我忍了三年,三年來我一直忍耐,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良心發現放過我,我的舅舅該死,我卻從來不欠你什麼,就算是還債,我也還得夠了……”

他突然一下子將我揮開,連聲音都變了調:“滾!”

我被他掄得撞在了床邊柱子上,額頭正巧磕在花棱上,頓時痛得我都懵了,眼前一黑隻差沒有昏過去。我抱著柱子,額角火辣辣的疼,我從來沒見他生這樣大的氣,平常哪怕他再生氣也不過就是陰陽怪氣地對著我,或者不鹹不淡地諷刺我幾句。今天他氣得連臉都青了,他額角上那根青筋又暴出來了,我隻怕他又撲過來掐死我,可是他沒有。他隻是用那樣厭憎的目光看著我,就像我是他最厭惡的東西,可是為什麼他不放過我,既然他這麼討厭我,為什麼他不放過我。

我被莫紹謙關在臥室裏一整天,事實上我傷痕累累,全身的骨頭都像是碎掉了,也沒有力氣起床。傭人送飯來房間裏給我吃,我動也沒動。晚上的時候管家來勸我,隔著門說:“就算是和莫先生慪氣,飯也要吃的啊,吃了飯才有力氣和莫先生吵架嘛。”

管家還在說俏皮話,他從來沒見過我和莫紹謙頂嘴,因而把我當成金絲雀,覺得哄哄我就好了。

我別過臉去看臥室的窗子,如果這麼高跳下去,一定會摔得連骨頭都粉碎吧。

莫紹謙再沒有到我房間裏來,我想他大約打算冷遇我。

我和莫紹謙僵持了整整三天,三天裏我大致處於一種昏睡中,睡了醒,醒了睡。我不停地做夢,大部分是夢到父母。我還很小很小,他們牽著我的手,帶我去春天的河邊,河畔開滿了金燦燦的油菜花,到處都是馥鬱的芬芳,溫暖的風吹動著我的發,爸爸端著相機,媽媽逗我:“小雪笑一個,笑一個……”

童年的我咯咯地笑出聲來,撲向那片燦爛輝煌的花海。植物的柔韌負荷了我身體的重量,父母的臉占據我的視野。爸爸把我抱起來,背在背上,媽媽跟在後麵,用溫暖的手指撫摸我汗濕的額頭。

我們一路唱著歌回家……

我夢到蕭山,他帶著我在溜冰場滑冰,他拉著我的手,遛了一圈又一圈,寒風凜冽吹在臉上,刮得我的臉頰微微生疼,可是他拉著我,一直在冰場裏轉來轉去,我覺得很開心,有一種近乎眩暈的幸福……

我醒了睡,睡了醒,我大約把這輩子所有的夢都做完了,那些甜蜜的,永遠不會再來的美夢。

三天後我餓得頭暈眼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莫紹謙上樓來打開房門,對我說:“你走吧。”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所以我閉著嘴並不做聲。

“你終於成功地讓我對你徹底敗了胃口,”他的話語幾近譏諷,“你這種不死不活的樣子我沒興趣了。”

“我舅舅……”我喃喃說著,判斷著他話裏頭的意思,他已經一手把我拖起來,“滾出去,我以後再不想見到你!”

這算是他答應不再拿舅舅來威脅我嗎?

他用那種眼光看著我,我看不懂,我從來猜不到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從他眼裏,我看到更多的是鄙夷和不屑,我迫切地想得到我想要的,隻要一個承諾,一個承諾就好。

我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他俯下身來,目光中仍舊是鄙夷:“你放心吧,你真的讓我覺得厭煩了,我再也不想浪費時間在你身上了。”

他的語氣裏唯有不屑,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鑽進我的耳中,簡直無異於天降綸音。他的動作簡單而粗暴,與他平常風度翩翩的樣子大相徑庭。自從我從T市回來,我一直覺得他像變了個人似的,以前他從容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上,現在他已經非常不耐煩,大約對我真的沒興趣了。

我被他逐出了公寓,我還穿著睡衣,可是大門“砰”的一聲在我身後闔上。

我漸漸回過神來,我自由了,我再也不用來這裏了。

連我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莫紹謙說他再也不想見到我,我想,他這種人言出必行,應該不會後悔。

可是有這麼輕易嗎?

這三年我盼望了無數次的事情,當它真的來臨的時候,我忐忑不安地覺得,是真的嗎?

那扇門沉靜地閉著,我回頭看了它一眼,這一切應該是真的吧。

我搭電梯到樓下保安的值班室,把值班的保安嚇了一跳,我借了電話打給悅瑩,她立刻帶著衣服攔了出租車來接我。

我一邊穿外套一邊對著悅瑩笑,笑得她都心酸起來:“你看看你這樣子,你還笑得出來?”

為什麼不?

我真的很開心,非常非常的開心,雖然三天滴水未進,我連走路腳步都發虛,可是莫紹謙說他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一切都結束了,我再也不用擔驚受怕,我再也不用忍辱負重,我再也不用過那種日子。

上了出租車看到後視鏡中的自己,我才嚇了一跳。原來我頭發亂糟糟的,臉上的顴骨都瘦得突出來,黑眼圈跟熊貓一樣,兩隻眼睛更是深深地窩進去,脖子上還有被掐出來的淤青,簡直像是孤魂野鬼。

怪不得悅瑩會覺得心酸,餓了三天的人果真難看極了,悅瑩把她的圍巾帽子都給我裹上,我隻有眼睛鼻子露在外頭了,果然顯得正常了許多。可是我心情很好,我想大吃一頓。

悅瑩帶著我去吃砂鍋粥,我胃口好極了,粥燙得要命,燙得我舌尖發疼,我一邊吹氣一邊對她說:“我沒想到還可以等到,我原來真的都絕望了,你看,我二十歲了,終於可以擺脫這場噩夢……”

滾燙的砂鍋發出“噗”的一聲輕響,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眼淚已經掉下來了,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更多的眼淚掉在砂鍋裏,粥麵泛起微小的漪漣,我平常很討厭自己哭,可是今天實在是忍不住。悅瑩陪著我默默流淚,她忘了給我帶鞋來,我還打赤腳穿著拖鞋,我們倆的樣子一定很奇怪,因為隔壁桌子上有人不斷地回頭看我們。我的眼淚成串地落下來,我才隻二十歲,而一顆心早已經千瘡百孔。

悅瑩帶我去買鞋襪,她執意要帶我去最大牌的旗艦店。那些鞋子貴得嚇死人,從前我進這種店從來不看價簽,今天仔細看了看隻覺得簡直是發暈。悅瑩拖著我試了一雙又一雙。店員半跪在那裏替我試穿,悅瑩也半跪在那裏幫我細看,我覺得特別不好意思,拉她她也不起來。

“別買了,這麼貴。”

“我送給你。”悅瑩特別固執,她仰起臉來看我,眼底盈盈猶似有淚光,“藤堂靜說過,每個女人都應該有一雙好鞋,它會帶你走到想去的地方。”

我鼻子發酸,看著悅瑩,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她選擇了原諒我,選擇了相信我,選擇了幫助我。在我絕望逃走的時候,她明明對我痛心失望,卻還在網上替我說話,幫我爭取輿論。

我總覺得我是這世上最不幸的人,我父母早逝,我失去蕭山,我遇上莫紹謙,我什麼都沒有,可是上帝終於憐憫我,給我留了一個最好的朋友。

我還有悅瑩。

【十四】

我穿著新靴子和悅瑩回到學校,趙高興正在八舍樓下,一見著我們就說:“你們跑哪兒去啦?”

悅瑩摟著我笑:“我陪童雪買鞋子去了。”

趙高興說:“哎,童雪你臉色真差,是不是不舒服?網上那些胡說八道你就別生氣了,有人就是嘴欠。”

悅瑩白他一眼:“我看你才是嘴欠,好好的還提那些破事兒幹嗎!我陪童雪上去換衣服,你在這兒再等一會兒。”

我說:“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行,你跟高興去吧。”

悅瑩說:“他又沒事,讓他等著。”

趙高興說:“誰說我沒事,我還要去機場接慕振飛呢。”

聽到慕振飛的名字我才想起來,這次的事情多虧了他。不管網上的帖子是誰發的,但沒有他的默許,別人也不敢指出我是他的女友,幸好有他插手,事情才得以平息。

我於是告訴高興:“替我向慕振飛道謝。”

趙高興一高興就口沒遮攔:“道謝就行了?他為了你連他自己的真實身份都豁出去了,你不知道這幾天網上八卦他們家說得有多玄乎,隻差沒形容是隻手遮天。他們家老爺子為這事大發雷霆,專門把他叫回香港去臭罵。嘿,人家今天往返飛了幾千公裏都是因為你呀,你要真有誠意,跟我去機場接他吧。”

我怔了一怔,沒想到事情還有這樣的內情,也沒想到這事給慕振飛帶來這樣大的麻煩。趙高興這麼一說,我好像真的不能不去機場。

我和悅瑩回寢室換了衣服,就和趙高興一塊兒去機場。

趙高興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一部車,開得還挺穩當:“放心,我駕照都拿了三年了。”

其實我根本沒心思注意他車開得怎麼樣。

我有好幾個月沒見過慕振飛了,自從上次和他一起吃飯之後,我就下意識躲著他。今天看到我他似乎也挺意外的,趙高興說:“童雪硬要來,我攔都攔不住,紅顏禍水啊!”

我有些狼狽地看了趙高興一眼,其實這事真是我對不住慕振飛,本來不關他的事,卻把他也牽扯進來。

回去的車上悅瑩坐了副駕駛的位置,我和慕振飛坐後排。大約是回家見過長輩,慕振飛穿的比較正式,上次我也就是在餐廳見過他西裝革履。同樣是有錢人,他和莫紹謙的氣質卻是迥異。莫紹謙的優雅卻掩蓋不住骨子裏的那股霸道,而慕振飛的從容卻有一種陽光般的和煦。

我找不出來話跟慕振飛說,我想以後我和他見麵的機會肯定也不多了,所以我說:“謝謝。”

他的語氣很疏遠,也很客氣:“不用謝,並不是因為你。”

我知道,也許是因為他姐姐的緣故,他不想把這事兒鬧出來,所以才會出頭,默許旁人爆料我是他的女友,硬把公眾的視線轉移。不過不管怎麼樣我得謝謝他,我已經和莫紹謙再沒有任何關係了,以後我大概和慕振飛也沒有任何關係了,沒有朋友做很遺憾,不過好在將來的日子很長,我的人生重新開始。

我不知道我高興得太早,我錯誤地估計了事態的發展。

上帝一直不憐憫我,它冷眼看著我在命運的怒海中拚命掙紮,每當我覺得自己的指尖就要觸到岸邊的岩石,每當我覺得自己終於就要緩一口氣的時候,它就會迎麵給我狠狠一擊,讓我重新跌回那絕望的大海,被無窮無盡的深淵吞噬。

我懷孕了,過完整個春節我才發現自己月事沒有來,和莫紹謙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服長效避孕藥,吃藥時我也並沒有避著他,我想他應該是默許的。我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差錯,我偷偷去藥店買了試紙,當清晰的兩條紅線出現的時候,我像是挨了一記悶棍,重新陷入絕望。

我們學校校風嚴謹,絕不會允許未婚先孕這種事情,如果我不在開學之前偷偷解決,我就麵臨著退學。

離開莫紹謙後,我把他給我的所有副卡全都快遞了回去,現在我手頭連幾百塊錢都沒有。

我隻能向悅瑩借錢,她回老家去過春節,我打電話給她,她問我:“你要多少?”

我也不知道需要多少錢,於是我說:“三千吧。”

悅瑩疑惑起來:“開學還有一周,再說你不是已經申請了助學貸款,現在你要錢做什麼?”

我說:“我要動個小手術,醫院說要三千塊。”

“什麼手術?”

“鼻中隔彎曲。”

“那等開學再做吧,到時候我也回學校了,還可以照顧一下你。再說這個可以報銷啊,你拿醫保卡去。”她忽然停頓了一下,仿佛是想到了什麼,“童雪,你到底要做什麼手術,你告訴我實話!不然我馬上飛回來!”

我不知道她會這樣敏感,我還在支支吾吾,她已經連聲調都變了:“你懷孕了對不對?”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在電話那端已經破口大罵:“混蛋!禽獸!真是禽獸!他怎麼能這樣對你!媽的!禽獸不如!”

我想這事和莫紹謙沒有多大關係,是我自己運氣太差,連避孕藥都會失效。

悅瑩當天就趕了回來,她堅持打消了我去小診所的念頭,她找朋友打聽了幾家私立醫院,對我說:“這些私立醫院設備很齊全,還是去那裏做手術吧。”

其實我很害怕,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遇上這種事,曾經看過的書上都寫得非常可怕,我上網查了下資料,有些描述更是令我恐懼。

悅瑩幫我預約了手術時間,她安慰我:“是無痛的,應該不會很痛。”

我不是怕痛,我隻是害怕未知的一切,我不知道還會有什麼事情等著我。去醫院那天我都在發抖,悅瑩陪著我。我們兩個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醫院遇見蕭山和林姿嫻。

當我看到蕭山的時候,我的整個人都已經傻了。

蕭山看到我的時候,他的臉色也變得十分蒼白。

我知道他是陪林姿嫻來的,可是他顯然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上我,而我無法對他再說一個字。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說我自欺也好,說我鴕鳥也好,我再也不想見到蕭山。

少年時代的愛戀已經成了雋永的過去,而如今隻餘了現實狼狽的不堪。我不敢,或者不願意再見到蕭山,以免自己想起那些椎心刺骨的痛楚。尤其是今天,在這種難堪的場合遇見他,似乎是冥冥中命運在提醒我,那些曾經美好的東西再也不會屬於我,我和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過去。

我從蕭山麵前走過去,反倒是林姿嫻叫住了我。

我也不想和她說話,悅瑩很機敏地攔在我們倆中間,對林姿嫻說:“童雪陪我來做個檢查。”

林姿嫻看著我的樣子,似乎是若有所思。

我做完B超檢查,醫生告訴我說現在Foetal Sac還太小,要再等一周才能做手術。悅瑩在一旁衝口說:“再過一周就開學了啊!”

醫生看了她一眼,用中文慢條斯理地重複:“再過一周才能手術。”

我覺得很氣餒,再過一周就開學了,到時候我也許要缺課,學校裏人多眼雜,肯定有很多的不方便。

悅瑩安慰我:“沒關係,到時候我給你找套房子,你在外邊住一段時間。”

我們走出醫院,我看到蕭山站在馬路對麵,他一個人。隔著滔滔的車河,或許就是隔著難以逾越的天塹,雖然離得這麼遠,我仍可以覺察到自己的灰心與絕望。既然沒有緣分,為什麼還要讓我再看到他?

悅瑩也看到蕭山,她對我說:“我回學校等你。”

她不知道我和蕭山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她還以為那幾天是蕭山搭救了我,她以為我和他需要時間才能重新在一起。她不知道我和蕭山之間出現了不可逾越的障礙,我和他再沒有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