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不想和蕭山獨處,我不想再次將自己陷在無望裏,蕭山站在街那邊,就如同站在天涯的那頭。我心底深處有個地方在隱隱作痛,每當看到蕭山的時候,我總是無法用理智來約束自己。

我不知道蕭山還想對我說什麼,我跟在他身後,默默地低頭走路。人行道上人很多,我們一前一後地走著,他走得很慢,我也走得不快。最後他轉過身來看我,原來我們已經站在一家麥當勞的門口,他問我:“進去吃點東西?”

我什麼東西都不想吃,可是他也許隻是想找個地方談話吧。快餐店裏人不多,蕭山給我買了套餐,他自己隻買了飲料,事實上那杯飲料他一口也沒喝。我也沒有碰那些吃的。曆史總是一次次地重複,我還記得第一次在麥當勞裏請他吃飯,多年前那個飛揚灑脫的大男生早就不見了,而那個敏感天真的我,也早就被命運扼死在生活的拐角處。

“有很多話我一直想對你說,可是好像我們的時間總是太少。”

蕭山的聲音有一種奇異般的平靜,我抬起眼睛來看他。

“我一直等了你三年,也許隻是下意識,我想你終於有一天會回來。高考之後我知道你填的誌願,那時父母都建議我去H大,因為我的分數足夠拿到H大的獎學金。但我執意留在了本市。因為我覺得這樣離你近些,每次路過你們學校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有緣分,我還可以見到你。”

那些事情零零碎碎,然後又陰差陽錯,高中時代的一切已經成了模糊而遙遠的片斷,連同單純而執著的戀情,被往事吹散在風中。我非常非常難受,我不想再聽蕭山提起。

“不用再說了,反正都過去了。”

可是蕭山沒有理我,他說:“我沒有刻意去找過你,因為害怕你早就已經忘記一切,那我不過是自取其辱。那天正好是林姿嫻的生日,我一直想要避開她,所以才接受趙高興的邀請去吃飯。我沒想到……我想我的運氣太差了,畢業後我第一次見到你,你卻和慕振飛在一起。即使站在最優秀的人身邊,你竟然會毫不遜色。你和他嘻嘻哈哈說笑話,整個高中時代,我從來沒有見過你臉上有那種笑容。我回到學校去,林姿嫻還在我們寢室樓下等我,我和她一起出去,喝得爛醉如泥。我生平第一次酗酒,因為我知道我可能永遠等不到你了。

“醒來的時候我在林姿嫻租的屋子裏,事情壞到了不能再壞,我要對她負責任。那時候姥姥病得很重,我覺得我已經站在了懸崖的邊上,無論是往前還是往後,都是萬丈深淵。直到趙高興說你病了,我才忍不住去看你。我在你的病房裏一共呆了四分鍾,出來之後我看過表。一共隻有四分鍾。或許你永遠不知道,這四分鍾對我有多奢侈,我想如果再多一會兒,也許我就會忍不住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我一想到你,就覺得要崩潰。姥姥死後我把自己關在T市的屋子裏,我一遍遍地想,為什麼我們之間沒有緣分,是因為我愛得不夠,還是因為我的運氣太差?可是我明明那樣愛你,用盡了我全部的力氣。當你給我打電話,當你說要走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帶你走了。如果要下地獄就去地獄吧,如果要死就死在一起吧。我帶著你走了。你在屋子裏睡覺,我在網上看到那些帖子,我覺得我自己真可憐。但我沒辦法控製,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直到晚上你做噩夢,你大喊大叫,叫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我想我再也控製不了自己,我對你說出刻薄的話,然後你就走了。

“我到樓下追著你,那時候我真的知道,我這一輩子是完了。就算你愛上別人,可我停不了。不管你怎麼樣,我停不了愛你。我做夢也沒想到你受過那樣的罪,你對我說的時候,我的心裏像刀子剜一樣。我才知道這些年,原來不僅僅是我一個人,還有你。”

他的聲音漸漸輕下去:“我隻是要你知道,我不會騙你。我知道你很灰心,但我一定要告訴你,我從來沒有想過騙你。”

我看著蕭山,看著我愛了這麼多年的人,從高中那個意氣風發的男孩子,變成今天心事重重的男人,他的眉頭微微皺著,連昔日俊朗的眉眼都顯得陰鬱,我想,如果我可以伸手撫平他的眉峰,該有多好。

我和他都這樣可憐,在命運的起伏中跌跌撞撞,一路走來,我終於是失去他,而他也終於沒有能夠抓緊我的手。不是我們愛得不夠,隻是我們的時間總是太少,我們相遇得太早,那時候我們不懂得珍惜。等我們知道對方對於自己的重要,卻已經再也找不到機會。

這世上的事情,都沒有辦法重來一次。

餐盤裏墊的那張紙被我疊來疊去,卻疊不出形狀來。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學會疊紙鶴。他把我手裏的紙接過去,他疊了一隻紙鶴給我。

我怔怔地看著他,蕭山對著我笑,就像很多年前,他總是這樣對著我笑。

“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請我吃麥當勞,我從洗手間出來,看到你把紙鶴偷偷放進大衣口袋裏。你的神色那樣膽怯,那樣倉皇,就像是小偷一樣,你明明並沒有偷東西。那時候我就想,我要你覺得安全與幸福,這一生我會盡我所有,給你幸福。”他的眼底有迷茫的水霧,“童雪,對不起,我沒有做到。”

【十五】

我不知道我怎麼回到學校的。悅瑩在寢室裏等我,蕭山的笑容一次次出現在我眼前,令我神色恍惚,仿佛是幻覺。如果他不再愛我有多好,如果我從來不曾遇上他有多好。我寧可他是變了心,我寧可他是騙了我,我寧可自己是被他拋棄了,我寧可他不曾對著我笑。那是怎麼樣的笑啊,他的嘴角明明上揚,卻有著淒厲的曲線。他眼底的淚光如同一把刀,一下一下,戳進我的心裏。

我這樣愛他,我是這樣地愛他,命運卻掰開我的手指,硬生生將他搶走。他說他的運氣太壞,他不知道真正運氣壞的是我,是我的壞運氣連累他,是我讓他受了這麼多的罪,是我讓他良心不安,是我讓過去的事成為他的負擔。我根本就不應該去找他,我自私地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和我一樣痛苦。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睡不著,然後又吃不下飯。悅瑩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我,她以為我是為著手術的事擔心。她到處替我找房子,學校附近的單間公寓都很緊俏,年前都被租定了,她成天在外頭跑來跑去看房子,我把自己關在寢室裏,躺在床上發呆。

手機響起來我也懶得接,可是手機一直響,一直響,我隻好爬起來,看到號碼很陌生,我還以為是打錯了。

是個女人的聲音,語氣溫柔委婉,她稱呼我為“童小姐”,我不知道她是誰,她問我:“可以出來見個麵嗎?我是莫紹謙的妻子。”

我被這句話嚇得連氣都屏住了,這世上我唯一覺得愧對的女人就是她,過了半晌我才結結巴巴地說:“我和莫先生……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知道。”她堅持,“我隻是有事情想和童小姐談談,可以嗎?”

該來的躲不掉,我深深吸了口氣,還有什麼好怕的,反正我和莫紹謙的事已經過去了。

我換了件衣服去見莫太太,她比照片上的樣子更美,令我自慚形穢。這樣寧靜美好的女人,為什麼莫紹謙還要在外邊養情人?難道說男人永遠是這樣不知足,或者說男人永遠覺得自己的太太沒有別的女人漂亮?

她對我微笑說:“我叫慕詠飛,童小姐你可以叫我詠飛。”這名字讓我想起慕振飛。她舉止優雅,與慕振飛氣質頗有幾分相似,隻是五官和慕振飛並不怎麼像。如果說慕振飛的俊秀是陽光般燦爛,她的美貌就是月色般皎潔,這一對姐弟真是人中龍鳳。

我隻覺得很尷尬,像是小偷坐在失主麵前,雖然我不是故意,可是我和莫紹謙畢竟有一段不正當的關係。

“紹謙就是那個樣子,有時候男人壓力大,在外麵玩玩,我從來不說他什麼。”她的神色黯然,“嫁給他之前我就知道,他並不會隻屬於我一個人。”

“我和莫先生……”我有點訕訕地向她解釋,“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子,其實他也不喜歡我,隻是可能他……”

我也不知道怎麼向她描述我和莫紹謙的古怪關係,慕詠飛歎了口氣,說道:“我們的婚姻起初隻是出於商業利益,可是後來我漸漸發現他竟然真的愛我。他做了很多事情,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前幾個月有個蘇珊珊——可能你並不知道……”

蘇珊珊,其實我知道。原來是這樣,我有點恍然大悟的感覺,當然,慕詠飛長得這麼美,氣質又如此出眾,我要是個男人一定也會身不由己愛上她吧。

“我覺得非常抱歉,關於網上的流言,後來又牽涉到舍弟。家父十分震怒,我這才留意到一切。莫紹謙向我坦然承認,你們一直有交往,我才知道舍弟其實是在替他遮掩。我這個弟弟也挺傻的,總怕我會受傷。”

她對著我微笑,目光溫柔,我忽然很羨慕她。並不是羨慕她出身優越,而是羨慕她有這麼多的人愛,有這麼多的人盡力保護她,不讓她受到傷害。至於莫紹謙,他一貫別扭,連對妻子的愛都表達得如此變態。

“有件事情,在我知道的時候我就想幫助你,可是出於顧忌,我一直猶豫不決,今天我終於下了決心。”她歉意而溫柔地看著我,“我不知道要對你怎麼說,今天見到你,我才知道你是這樣很單純很可愛的女孩子,我替紹謙向你道歉,這件事根本不應該牽涉到你。如果可以,我願意替他給你我力所能及的補償。”

那個下午我神色恍惚,她對我說了很長一番話,長得讓我都覺得聽不懂了。來龍去脈漸漸鋪展在我麵前,原來是這樣,原來是因為這樣,莫紹謙才會找上我,他才會那樣對我。

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運氣不好,我永遠也不曾想到事實後麵還會有另一個真相。

我想他應該是故意接近我,這一切原來都是他故意。

隻因為還牽涉到上一代人。

我隻覺得作嘔,背心裏全是冷汗,我真是覺得僥幸,僥幸自己可以逃出一條命來。

慕詠飛十分留意我的臉色,她問我:“童小姐你還好嗎?”

我很好,我沒有事,我虛弱地對著她笑,喃喃地感謝她告訴了我一切。

我在下地鐵站的時候摔了一跤,沒有人扶我,所有的人行色匆匆,我艱難地爬起來,膝蓋很痛,我還可以走路。我坐過了地鐵站,然後又折返到換乘的地方,我在路上浪費了快兩個小時,還沒有回到學校。我給悅瑩打了個電話,我告訴她,我想去看看我的父母。

悅瑩似乎能理解我,她說:“也好,路上注意安全。”

春運剛剛結束,火車票比我想象的要好買,隻不過沒有臥鋪。我買了硬座,一路向南。車上的人並不多,整晚我可以伏在桌板上小睡,列車員推著小車,叫賣著從我身邊經過。我迷迷糊糊地睡著,熬到天亮的時候,車窗外的景致已經變了。大片大片的良田被縱橫的河道分割成支離破碎的綠色,是我離別已久的江南,天正下著小雨,雨點飛快地撞上來,敲打著車窗,在列車汙穢的玻璃上劃出長長的水痕。

火車站似乎永遠都人山人海,我出了火車站,換了兩趟公交,最後又租了一輛的士,到陵園的時候已經是近午時分,陵園裏很安靜。

我把買的花束放在父母的墳前,五年前是我捧著兩隻小小的匣子,將他們安放在這裏。舅舅趕過來替我料理的喪事,那時候我已經悲慟得絕望,根本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還有勇氣活下去。

墓碑上媽媽溫柔凝睇著我,她是個特別傳統的女人,從初中開始她就婉轉地對我說,女孩子要自尊自愛,不要隨便和男孩子交往。我懂得她的意思,如果媽媽知道我經曆過的事情,不知道會怎麼樣難過。

跟著爸爸她也吃了很多苦,因為爸爸的桀驁不馴。我還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遇上父親單位最後一次福利分房,按條件我們家是夠格的,可是因為爸爸跟單位領導關係不好,那次分房硬是沒有我們家的指標。那天晚上爸爸一直躲在陽台上抽煙,而媽媽就在廚房裏一邊做飯,一邊默默流著眼淚。

那時的我就決定好好學習,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學,要讓媽媽不再發愁,讓爸爸不再覺得難堪。

爸爸說,他會讓我們過上好日子,他辭職去了民營企業。

我們家的日子真的一天天好過起來,在我念初中的時候,我們家買了大房子,還買了車。

那時候我在班上是老師的寵兒,同學們羨慕的對象。我成績好,家境小康,我似乎擁有這世上的一切。

我不知道爸爸那些錢是從哪裏來的,我一直以為是他憑著自己的本事掙來的。他說過他的老板很賞識他,他是正經的科班出身,做了很多年的工程。

我沒想過大人的世界是那樣的虛偽,我沒想過我最親愛的爸爸也會騙我。

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做了違背職業操守的事情。

或者連媽媽也被他蒙在鼓裏。

不過,這樣也好吧,我們一家人,這樣辛苦,到了今天,總算是解脫。

我不要欠任何人,媽媽教過我,不要欠任何人。

我努力對著媽媽微笑,我很好,我沒有事。我會努力重新開始,過自己真正的生活。

開學後的第三天,悅瑩陪我去的醫院。手術是無痛的,我也確實沒有感覺到痛苦,因為有麻醉劑,我睡著了片刻,醒來的時候手術已經做完了,我躺在病床上掛點滴,悅瑩在一旁守著我。

我對悅瑩笑了笑,幸好還有她,幸好還有她一直在我身邊。悅瑩給我在手腕上係了串菩提子,然後碎碎地告訴我說:“這是我那暴發戶的爹,巴巴兒替我從五台山上請下來的,據說很靈驗,我現在把它轉送給你,以後你可得太太平平的,不要砸五台山那位高僧的招牌,好不好?”

我溫柔地注視著她:“你真像我媽一樣囉嗦。”

她噗地笑了一聲。

悅瑩給我找了家酒店,從醫院出來後悅瑩陪我去酒店睡的,第二天她才回學校。早上她走後沒多久,我又迷糊睡著了,聽到門鈴我還以為悅瑩忘了什麼東西。我爬起來,牽動腹內深處的傷口,隱隱作痛。疼得並不厲害,好像是痛經一樣。可是我心裏很難受,有些傷痛我想我一輩子也沒辦法忘記了。

我剛打開插銷,門就被人用力推開,門外站著的竟然是莫紹謙。

我連害怕都忘了,隻是嚇呆了,站在那裏怔怔地看著他。

莫紹謙的樣子很可怕,他像是一整夜沒有睡,眼睛裏全是血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他。他看著我,就像看著個什麼怪物,我被他看得心裏直發毛,他說過再不要見到我,可是他怎麼會找到這裏來?

我終於往後退了一步,我一動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骨頭都要折了,他手上力氣真大,我幾乎疼得要流淚了。他下顎緊繃的曲線看上去真是可怕,全身都散發著戾氣,一個字一個字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你為什麼——”

我從來沒見他這種樣子,連上次我從T市回來,和他提分手的那次,他的反應也不像今天這樣失態。我明白他在說什麼了,我隻覺得又急又怒,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快知道,我更沒想到他會找到這裏來,我最沒想到他會是這樣激烈的反應,我口不擇言本能地想要撒謊:“不為什麼——孩子根本就不是你的!”

沒想到這句話會狠狠氣到了他,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瞳孔在急劇地收縮,他一把就扼住了我的脖子,他五指的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我被掐得頓時喘不過氣來。他幾乎是要扼死我:“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之間有這樣的孽緣糾葛,為什麼他明明深愛他的妻子他還要用這樣的方式去傷害她,為什麼他明明有真愛在身邊還不珍惜,為什麼他不幹脆掐死了我……

我真的快被他掐死了,我拚命想要撥開他的手,那簡直是一把索命的鐵鉗,我的視線模糊起來,我看到他的臉已經是重影,沒想到我終究還是逃不掉,在我以為一切噩夢都已經結束之後,在我以為人生可以重新開始的時候。我因為窒息而出現了幻覺,他的臉扭曲變形,眼睛裏竟然似有一層水霧。

我一定是真的要死了,肺裏再沒有一絲空氣,所有的一切都黯淡下來——媽媽,我想你。

黑暗如同母親,對我張開了溫暖的雙臂,將我溫柔地包容和接納。

我醒來是在醫院裏,點滴管裏吊著藥水,不知道是什麼藥,我有些疲倦地在枕上轉過頭,看到病床前站著一個人。

病房裏光線很暗,隻有床頭有一盞燈,我卻幾乎嚇得要跳起來。

莫紹謙!

莫紹謙他還在這裏。

他一定有很多次,都想真的殺死我吧。

他整個人都隱在黑暗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像一隻見到貓的耗子,怕得連牙齒都在發顫。

他一動也沒有動,我隻覺得倦意沉重,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我忍了又忍,以為忍到了最後,以後再不用忍耐。可是偏偏有這樣的意外,我想我真的夠了。

“隨便你怎麼樣吧,我從很久之前就不想活了。要殺要剮都隨便你,我很想我媽媽,早一點見到她,也是種幸福。”

他仍舊隱在黑暗裏,並沒有動彈,也沒有做聲。

“我沒想到我真的是欠你的……我一直覺得你不可理喻,我又不漂亮又不聰明又不可愛,為什麼你就不放過我。我不知道你父親的腦溢血是因為我爸爸的原因。我爸爸他一直教我做人要有操守。他總是因為得罪領導升不上去,所以後來才跳槽去民營企業。在我心裏,他是個好父親,我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是這樣虛偽,真是可怕……我替我父親向你道歉,他和我媽媽在五年前出了車禍……如果說是報應,這報應也夠了。

“從前我恨你,我一直恨透了你,我覺得是你把我毀了,現在我才知道,如果父債子還,我也算是活該。其實你對我還是挺好的,既沒打過我,也沒罵過我。如果我有殺父仇人,我一定是日日夜夜都想一刀殺了他。你這樣對我,我也是活該。”

我和這男人終於沒有關係了,就算是噩夢,夢也該醒了。

“讓一個人痛苦,並不用讓他死去,因為死亡往往是一種解脫,隻要讓他絕望,就會生不如死。”莫紹謙的聲音似乎已經恢複平常的冷靜,可是我猛吃了一驚,連後頭的話都漏聽了一句。

他的聲音在黑暗裏漸漸冷去:“你放心吧。”

我不知道他最後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某種威脅抑或是某種承諾?他說完這句話就掉頭走了,病房的門被他拉開,走廊裏的燈光照進來,淡淡的白熾燈影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他似乎在那光線裏停頓了一秒鍾,然後頭也沒回,走出去帶上了門。

我摸索到自己的手機,給悅瑩打電話,她已經快急瘋了,正打算報警。我告訴她我現在在醫院裏,她馬上趕過來看我,我脖子上的淤青讓她再次破口大罵。

我說:“別罵了,就算我死在他手裏,也是活該。”

悅瑩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對她笑了笑,這個故事太狗血了,悅瑩看了那麼多本小說,一定會大罵這是狗血惡俗泛濫吧。莫紹謙恨我原來真是有原因的,他這樣對我原來真是有原因的,我的爸爸出賣了他的父親,把商業機密泄露給對手。

從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從知道我是誰的女兒的時候,他就想要報複吧。

他很輕易就毀了我的一生,我想他現在應該覺得滿意了。

【十六】

我留院觀察了二十四小時就出院了,因為年輕,恢複得很快。兩個星期後我就回去上課了,照悅瑩那個傳統思想,我應該一直養上一個月,可是我想沒有關係,我怕落下的課太多了會趕不上來。

趙高興在我麵前說漏了嘴,說慕振飛回香港去了,因為他家裏好像出了點麻煩。我本來沒留意這件事情,可是後來上網看新聞,無意間發現某間投行倒閉的消息。經濟不景氣的今天,投行倒閉也不算驚人,我知道這間投行莫紹謙有不少股份。

資本家也有水深火熱的時候,全球在次貸危機的影響下日子都有點難過,不過普通人生活受到的影響有限,尤其像我們這些學生,每天忙忙碌碌,除了上課下課,就是做實驗寫報告。

周三的時候我們學院的小演播廳有一場學術報告,是一位著名的材料學專家主講,院裏很多人都去聽,演播廳裏座無虛席,我和悅瑩也去了。

那位材料學專家是位姓蔣的教授,典型工科出身的女人,年逾五旬,衣飾隻是整潔,講起專業來卻是細致入微,頭頭是道,與學生們的互動非常多,講座顯得很熱鬧。她在德國尖端材料研究室工作多年,有豐厚的學術經曆,所有研究實例都是信手拈來,每個人都聽得很入神,我也不例外。

講座在中午時分結束,比預計的還多出了二十分鍾,因為提問的人太多。講座結束後我和悅瑩剛剛走出座位,走道裏的老師叫住我:“童雪,你留一下。”

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大約又是端茶送水什麼的,有時候老師會把儀禮隊的學生當服務員使喚,我把書包給悅瑩帶回去,自己留了下來。

沒想到老師把我留下來,竟然是那位蔣教授的意思。她沒帶助手來,有些抱歉地看著我:“能找個地方邊吃邊聊嗎?”

我想了想,帶她去了明月樓。這座星級酒店是學校出資興建的,用於招待上級領導和學術專家,這裏的餐廳自然也比學校食堂強上N倍。蔣教授要了個包廂,服務員拿來的菜單她隻看了一眼,隨便指了幾個菜,然後服務員退出去了。

我捧著茶杯有點惴惴不安,不知道這位旅德多年、在專業領域頗有名聲的教授,為什麼會莫名其妙找上我。

要是她打算招我為研究生就好了,我可以去德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從此離開這裏,把一切難堪的過往統統拋下,再不回來。

可惜不會有這樣的美事,想到這兒,我不由得微微歎了口氣。

蔣教授一直在仔細地打量我,聽到我歎氣,她微微皺起眉頭:“年輕人唉聲歎氣做什麼?”

我不由得挺直了腰,恭敬聽著她的教誨。

“紹謙最近和慕詠飛鬧得很僵,紹謙堅持要求離婚,你要知道他的婚姻並不像普通人那樣,尤其與慕氏的聯姻,基本上是出於商業利益的考量。”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位蔣教授,她到底在說什麼?

“我不喜歡慕詠飛,這個女人一貫心機重重,而且手段圓滑,當初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紹謙也不會答應與她結婚。”蔣教授摘下眼鏡,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溫柔,“對於一位母親而言,最難過的事情,是孩子得不到幸福。”

我想我一定是糊塗了,或者是我沒有聽懂她的話。

“紹謙小的時候就是個很特別的孩子,我和他父親性格不合,在他很小的時候我就和他父親離婚了。我常年在國外,一年難得見到他兩次,每次他都非常沉默,也非常懂事。現在想想我覺得很心痛,他幾乎沒有童年,從小被他父親帶在身邊,唯一的遊戲是他父親在公司開會,他旁聽。他和我一樣,對化學最有興趣,可是因為他父親的期許,最後他選擇了工商管理。二十歲的時候他父親去世,他被迫中斷學業回國,那時候我就想,他可能這輩子也不會快樂了。

“他非常早熟,又非常敏感,他對他父親的感情異於常人,他把全部的熱情都放到他父親留下的事業上。當時情況很壞,幾個大股東聯合起來想要拆散公司,最後他艱難地獲得了慕氏的支持,代價就是與慕詠飛結婚。

“我不支持他這樣做,可是他對我說,如果失去父親留下的事業,他這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那時候他才二十三歲,我回國來參加他的婚禮,在結婚前的一天晚上,他對我說:‘媽媽,這一生我不會幸福了。’我覺得非常非常難過,他的婚姻幾乎是一種殉難,他不愛慕詠飛,可是慕詠飛又總是試圖控製他。他們在新婚之夜大吵了一架,從此開始分居,慕詠飛幾乎用遍了各種手段,但紹謙無法愛她。他是個執著的人,我知道他事業上可以做到最好,可是他永遠不會幸福。

“前兩年他染上依賴藥物的惡習,我發現的時候已經非常遲了,我把他帶到國外半年,力圖使他戒掉。最痛苦的時候他抱著我哭,他說他沒有幸福,一個沒有幸福的人活在世上有什麼意義?可我是母親,我無法放任自己的兒子沉溺在那些東西裏,我送了他一樣禮物,是隻剛滿月的薩摩耶,我取的中文名字叫可愛,我希望這樣的小動物能讓他感知可愛,能讓他覺得快樂。”

她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晴天霹靂,我無法接納,也無法消化。我覺得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著名的材料學家竟然會是莫紹謙的母親,她正與我談話,而且談的是莫紹謙。在她的描述中,莫紹謙簡直完全是個陌生人,他那樣無堅不摧的人,他那樣無情冷血的人,竟然會痛苦,竟然會哭,竟然有依賴藥物的惡習……這根本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莫紹謙,她的描述也與慕詠飛的一些說法大相徑庭,或者這對婆媳的關係並不好。我想起莫紹謙某次給我吃的鎮痛劑,突然覺得不寒而栗。

莫紹謙對我而言,隻是一場噩夢罷了。

我本能地不想聽到他的名字。

服務員開始上菜,蔣教授又說了許多話,大部分是關於莫紹謙,可是我一句也不想聽,我隻想遠離這個人,如同遠離危險與災難。他帶給我的除了羞辱和傷痛,再沒有別的。

最後,蔣教授終於歎了口氣,問:“你不打算原諒他?”

原諒他?

不,有生之年,我唯願自己的生命不要再與他有任何交集。我隻希望他可以放過我,原諒我父親做過的事情,然後永遠地不再想起我。

蔣教授看著我,仿佛是十分唏噓,最後她隻是歎喟:“好吧,請你忘記今天我說過的話。”

從明月樓出來後,我沿著湖畔小徑慢慢走回寢室去。明月湖畔有不少學子在讀書,也有的在閑聊,或者曬著太陽。早春二月,楊柳僅僅是枝條泛出的一縷青色,而坡上的梅花,還沒有綻開。

我沿著明月湖走了大半圈,覺得腿很軟,於是選了個向陽的長椅坐下來。

初春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光陰如箭,春天已經來了。再過大半個月,坡上的梅花就會盛開,到時,這裏就是香雪十裏,然後人聲鼎沸,到處都是賞花的人和拍照的情侶。

現在自然是遊人稀疏,誰會這麼早來尋找梅花呢?

我不願意動彈,太陽曬得我太舒服了,我很想睡一覺,然後把這三年來發生的事情統統都忘掉,不論是蕭山,還是莫紹謙。

我都想忘記。

周末的時候我沒有回舅舅家去,這兩年我刻意地疏遠自己和舅舅一家的關係。起初隻是因為和莫紹謙的關係,我怕舅舅看出什麼端倪,後來表妹出國讀書,舅媽辦了內退跟過去陪讀,於是我更不方便去舅舅家裏。

雙休日寢室裏沒有人,連悅瑩和趙高興都約會去了。我一個人索然無味地背著單詞,除了學習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麼,去年的雅思我考得不錯,或者今年還應該再考一次,因為成績的有效期是兩年,去年我也隻是試水。我們專業的大部分畢業生都會出國,遠走他鄉也是我目前最希望的事情,我寧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任何人認識我,我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手機被我調到震動,它一直在桌子上抖個不停,我耳朵裏塞著MP3,過了好久才發現。來電是個很熟悉的座機號,我不想接,直接按了關機。

沒過一會兒,寢室的座機也響起來,寢室裏大家都有手機,座機很少有人打,但現在它驚天動地地響著,我看了看來電顯示,把電話線拔掉了。

五點半我下樓去打開水,順便買飯,雙休日的校園也顯得比較冷清,打水都不用排隊。我提著開水瓶和飯盒往回走,遠遠看到寢室樓下站著一個人。

我想轉身,但那人已經看到我,並且叫住我:“童小姐。”

我麵無表情地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莫紹謙的管家對我說:“可愛死了。”

可愛死了?

那又怎麼樣,反正我從來不喜歡那條狗。

“莫先生病了。”

那又怎麼樣,我從他手指縫裏逃出一條命來,是,就算我欠了他的,可是我也已經還清了。

“他不肯去醫院,能不能麻煩童小姐,請您去看看他?”

我看著麵前的這個人,他衣線挺括,站姿筆直,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我跟了莫紹謙三個年頭,連這個人到底姓什麼都不知道,他總是恰到好處地出現,處理種種家務,把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莫紹謙用的人一貫就是這樣,總帶著幾分他自己的做派。

我終於開口:“你不是受過所謂的英式管家訓練?他要病了你們抬他去醫院,再不然把醫生請到家裏去,反正莫紹謙有錢,你怕什麼?”

管家的神色一點也沒有變,他還是那副彬彬有禮的樣子,連求起人來都說得格外委婉:“童小姐,麻煩您去看看他吧。”

“我和他已經沒關係了,我不想再見他。”我覺得很厭倦,為什麼這些人還硬要把我扯進我極力想要忘卻的過往?莫紹謙哪怕病得要死,和我又有什麼關係?我沒有拍手稱快,是因為我知道我父親有負於他,但那已經是上一輩的事情,我已經償還了,我不欠他的了:“你回去吧,莫紹謙又不是小孩子,他要真病了你把他弄醫院去就行了,放心,他不會扣你薪水的。”

“莫先生不知道我來。”管家似乎有點黯然,“是我自作主張,其實家裏沒人敢提起您。可愛死了,莫先生抱著它在寵物醫院坐了一夜,第二天他對我說,把香秀辭掉吧。並不是因為香秀失職,而是因為他再也不想看到她,因為看到她他會想起可愛。他從來就是這樣,誰也不敢在他麵前提可愛,就像誰也不敢在他麵前提到您,這次要不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我是不會來麻煩您的。”

我不想再和他繼續這種談話,我說:“我的飯都要冷了,我要上去吃飯了。”

“童小姐,”管家的臉色似乎帶著某種隱忍,“您申請了助學金和助學貸款。”

我回過頭來看著他。

“助學金最終是由基金會審核發放,莫先生是其中的董事,至於您申請助學貸款的那家銀行,也許您並不知道他也是股東之一。”

媽的,我忘了很久的髒話終於又忍不住要蹦出來。莫紹謙的手下從來就和他一樣混蛋,除了威脅利誘,再幹不出來別的。

我氣急敗壞:“我換家銀行申請,姓莫的不可能隻手遮天。”

“童小姐,我隻是希望您去看看他,您不用做任何事情,隻要看看他就可以了。”管家似乎無動於衷,“這比您重新申請助學貸款要省事得多。”

好吧,就算是威脅利誘,我也不得不低頭,因為他說的有道理,如果重新申請助學貸款,能不能批下來是一回事,光那複雜而漫長的手續和審批,都會讓我覺得絕望。

我和管家回公寓去,踏入大門的瞬間我仍有掉頭逃跑的衝動。我好不容易從這裏逃掉了,再次回來令我有種再次進入牢籠的錯覺。

“莫先生在樓上。”管家不卑不亢地引路,“主臥裏。”

主臥的門緊鎖著,管家敲門,裏麵寂然無聲,沒有任何動靜。管家又敲了幾下,說:“莫先生,童小姐回來了。”

我很厭惡他這種說法,所以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猶如不覺,隻是屏息聽著室內的動靜。

沒有任何聲音,我覺得莫紹謙估計是睡著了。

管家問我:“童小姐,我能不能讓人把門撬開?莫先生從昨天晚上就沒有出來過,他一直在發燒,沒有吃藥也沒有吃任何東西,我怕會出事。”

問我做什麼?這事根本和我沒關係,我冷淡地說:“你願意撬就撬。”

管家去叫了水電工來,一會兒工夫就把門撬開了。

屋子裏很黑,沒有開燈,所有的窗簾又都拉著,一時什麼都看不到。管家在我後麵輕輕推了一把:“進去啊。”

我被迫往裏麵走了兩步,很小心地觀察,提防這是不是個圈套。莫紹謙做得出來,他素來喜怒無常,再說我是他殺父仇人的女兒,他也許覺得折騰我折騰得還不夠。

我走近了才看清莫紹謙沒有睡覺,他一個人坐在床邊,臉朝著窗子,一動不動地像尊雕塑。可是窗簾是拉上的,他坐在那裏幹什麼呢?

我想這也算交代得過去了吧,反正管家隻說見見就可以了。我回頭看,管家在門口朝我打手勢,我隻好有點僵硬地走過去:“莫先生。”

他沒有動。

“麻煩您高抬貴手,我不知道連助學金您都有生殺大權,至於貸款,那更是可以隨便找個理由不批。”我的語氣幾近譏誚,“我懶得換銀行了,他們讓我來,我就來了。您有什麼吩咐,盡管開口,要我再陪您一次也行,反正我也被作踐得夠了,多一次少一次無所謂。隻要您滿意就好。還有,您母親也跟我見過麵了,她把您描述得像個小孩子樣可憐……”

我提到他媽媽的時候,他才有一絲震動,他抬起頭來看我:“可愛死了。”

哦,我倒忘了,那狗還是他媽送給他的呢。

不過為條狗傷心成這樣,還真不像是莫紹謙。事實上,他孤零零坐在這裏,和我從前認識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從前的莫紹謙在我心裏就是生殺予奪的混蛋,從來沒像今天似的六親不靠,而且看上去竟然有點可憐。

算了吧,一條毒蛇可憐?我又不是農夫!我仔細觀察著他。屋子裏光線很暗,但我還是看清了他的臉頰微紅,仿佛是喝過酒,管家說他是在發燒,發燒倒也可能臉色發紅的,何況他的嘴唇有細微的龜裂,起了白色的碎皮,倒還真有點像發燒的樣子。

大約我盯著他的樣子太久,他的眼睛裏也慢慢有了焦距,他看了我一會兒,問:“你怎麼在這兒?”

“你忠心耿耿的管家怕你死了,非要我來看看。”

他移開目光,語氣平靜:“那是他多事,現在你可以走了。”

很好,這才是我認識的莫紹謙。

不知為什麼我鬆了口氣,不過這混蛋陰陽怪調的樣子最能氣死人,好在我可以走了。

我剛走出了兩步,就聽到身後“咕咚”一聲,回頭一看,莫紹謙竟然栽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我被嚇了一跳,看門外,管家卻不在了。我想了想還是走了回去,莫紹謙雙目微閉,胸膛微微起伏,連脖子都是紅的。我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被他的溫度嚇了一跳。看來他還是真病了,管家沒撒謊。

我跑下樓去叫管家,他馬上打電話給司機,兩個人上來抬莫紹謙去醫院。我打算回學校去,管家卻朝我軟語相求:“童小姐你也去醫院好不好?”

“你說過我隻來看看就行了。”我隻覺得忍無可忍,“你給他太太打電話,或者給他媽媽打電話,我又不是他什麼人,你為什麼非逼著我做這做那,再說他也不想見到我。”

“你受傷的時候莫先生送你去醫院,他連鞋子都沒有換,是我帶著鞋子和衣服去的醫院。你在手術室裏縫針,他也在急診室裏清理傷口——其實碎瓷片把他的腳也給紮了。他還抱你下樓,他傷的是右腳,還一路開車踩油門,最後那個瓷片紮進去有多深你知道嗎?他那天走路的樣子一直不對你知道嗎?他能這樣對你,你為什麼就不能陪他去醫院?”

我都有點傻了,被管家這一連串咄咄逼人的質問。我想起來自己被台燈弄傷的那次,他確實穿著睡衣就把我送到了醫院,可我沒留意過他的腳,我更不知道他也受了傷,他也從來沒有說過。

我討厭他,我恨他,所以他的腳傷了,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他還嫌我吵,我說傷口疼,他硬是給我吃了顆止痛劑。我這才知道那種止痛劑原來是他自己用的——他有藥物依賴,普通止痛劑根本不起作用。

管家的話我反駁不了,我和莫紹謙的關係是一筆爛賬,我父親欠他的,他欠我的,我欠他的,糾纏不清,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去算。

我們去了醫院,醫生說是肺炎,情況很危急,需要馬上住院治療。

安頓好病房,管家就趕回家取東西,要我留下來臨時照顧莫紹謙。我擔心回學校遲了,寢室要關樓門,所以坐在病房裏,隔一會兒就忍不住看表。

“你走吧。”

低沉喑啞的嗓音響起,我抬起頭,才發現原來莫紹謙已經醒了。他睡在病床上,又掛著點滴,下巴上有些微泛青的胡碴兒,在病房燈光下猛一看,幾乎瘦得不成樣子,令人覺得有些突兀的陌生。

我告訴他:“管家說他十點前可以回來。現在十點半了,估計是遇上意外堵車。”

他沒有理我,隻是又說了一遍:“你走吧。”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說實話我更不想看到你。”我說,“你放心,他一回來我就走。”

莫紹謙一定又在生氣,我知道他生氣的樣子,我發現他手背上又爆起了青筋。他望著天花板不再看我,其實我又不願意呆在這裏,他嫌我礙眼我更不願意見到他。

“我見過你媽媽,她說過可愛的事,你也別傷心了。到時候再買條小狗養,反正你有的是錢,買什麼樣的狗都沒問題。”我覺得有點滑稽,我竟然開導起莫紹謙來,我最討厭的人,我最巴不得永世不再見的人。大約是他這樣子讓我覺得很意外,為條狗傷心到肺炎,還不肯看醫生。他前所未見的軟弱的一麵讓我覺得,他也是個普通人,是個會傷心會生病的普通人,而不像從前,他永遠是那副無堅不摧的樣子。

他沒有理睬我。

我很知趣地閉上嘴,資本家的情緒不是我可以左右的,他連生病都生得這樣興師動眾,連我這個早就跟他沒關係的人,都要被迫來陪他。

病房裏很安靜,靜得幾乎可以聽到他腕上手表走動的聲音,我知道這是自己的幻覺。那塊陀飛輪就像他的人一樣,每個零件都精確到了可怕的地步,似乎永遠不會產生誤差。我覺得他會生病簡直是奇跡,就像名表突然出了故障,連名表都會壞掉嗎?

“可愛就是可愛。”他終於開口,聲音冷淡得像是沒有任何感情,“換條狗就不是可愛了,你永遠都不會懂的。”

我有什麼不懂?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知道什麼叫做失去。我失去父母,失去蕭山,失去我原本應有的生活。那些椎心刺骨的痛苦我全都忍了下來。

我眼圈都要發紅,這個人,我恨透了這個人。他總是在我要忘卻的時候偏要提起,他總是在我以為逃離的時候還要牽扯。我幾乎是狠狠地說:“有什麼不一樣,不就是條狗!”

他的聲音,像是毒蛇遊動:“有什麼不一樣,蕭山不就是個人。”

他提到蕭山,我痛得幾乎要發狂,我不允許,我尤其不允許他提到蕭山。我站起來捏緊了拳頭:“別在我麵前提他,你還想怎麼樣?”

“怎麼,又覺得痛不欲生了?”他的眼睛仍舊望著天花板,唇邊卻有惡毒的微笑,“你那初戀不要你了?嫌棄你了?我猜就是這樣的結果。哪個男人受得了?你跟了我三年呢,還打掉一個孩子……”

我撲過去掐他,點滴管纏在我身上,我幾乎是用盡力氣想要掐死他,我恨透了這個人,他奪走我的一切,然後竟然還如此地嘲笑我。

他隻用一隻手就抓住了我的兩隻手,他手背上的針頭早就歪了,點滴管裏回著血,可是他隻是盯著我的眼睛,帶著仿佛痛意的微笑:“現在輪到你想掐死我了?我一直都想掐死你!有多痛,你終於知道有多痛了?”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卻揪掉了那礙事的針頭,然後一把將我抓住。我的手被他狠狠推在了我的胸口上,他的唇邊仍舊是那種殘忍而痛意的笑:“知道有多難受了吧?你愛的人根本就不愛你的時候,你愛的人根本就厭惡你的時候……有多痛,你終於知道有多痛了?”

“莫紹謙!”我快被他氣死了。天曉得他不受慕詠飛待見關我什麼事,他愛他老婆愛得發狂關我什麼事,為什麼總要拿我出氣?

“這種時候你倒肯叫我名字呢。”他將我扭得痛極了,我臉上痛楚的表情似乎正是他想看到的,他整個人俯瞰般壓視著我,“每次歇斯底裏的時候,你倒肯叫我的名字。有時候我真想逼你,把你逼到絕境裏,看看你會不會再叫蕭山,叫他來救你。我真是想把你碾碎了,看看你的心是怎麼長的。哦,你沒心,你的心在蕭山那兒,可惜他不要你了。”

最後一句話讓我覺得痛不欲生,我終於哭出聲來:“你還要怎麼樣?就算我父親欠你的,他早就死了,我爸爸媽媽都死了。這三年也夠了,你還要怎麼樣?你說過你厭煩我了,你說過對我沒興趣了,你說過不要再見我了……”

他隻是冷笑:“你以為我稀罕你?倒是你舅舅,當初看到我手裏的那些東西,立刻對我說,我想把你怎麼樣都行。連讓你去補課這種主意,都是他主動提出來的。有這樣的親舅舅,你可真幸運。這三年你覺得你自己很偉大吧?你覺得你是為親人犧牲吧?你覺得是你救了你舅舅一家吧?你就沒想過,當年是他拱手把你送給我。你是什麼東西啊,不過是我玩膩了的玩物,你以為我真稀罕你?”

他的話像是戰場上的子彈,又密又急,一顆顆朝我掃過來,把我已經傷痕累累的身體再次掃成千瘡百孔。我連掙紮都忘了,隻是呆呆地看著他。

他笑得很愉悅似的:“沒想到?這世上有什麼是錢買不來的?這世上有什麼人是不自私的?就你傻呢,就你像個傻瓜一樣,被人玩得團團轉。”

我的嘴唇在發抖,所有的一切都在眼中旋轉,我根本就不信:“你騙人。”

“對,我騙你。這世上誰不騙你?”他痛快地冷笑,“像你這樣的傻子,死一萬次都有餘了。”

我被他氣得發抖,我的聲音也在發抖:“我死一萬次也是我活該,我活該天真幼稚!被你騙,被別人騙,甚至被自己的親人騙。可是有一個人他永遠也不會騙我,哪怕他不能和我在一起,可我知道他絕不會騙我。而你沒有,你這一輩子活該被人騙,沒有人會真心對你,沒有人會愛你!”我想起慕詠飛,我吐出最惡毒的詛咒,“如果有報應,活該你這一生一世都沒有人愛!反正你也不在乎,反正你這樣的人,永遠不懂什麼叫愛,什麼叫善良,什麼叫美好!”

他死死地盯著我,在一刹那我想,他也許又想掐死我了。但他終究沒有動,隻是眼裏的目光似乎淩厲得驚人。我毫無顧忌地狠狠瞪著他,他的雙頰還有病態的紅暈,熱熱的呼吸噴在我臉上,他的手抓著我的手,還有滾燙的溫度。我想如果他真的再要扼死我,估計我是再也逃不掉了。可是他終於沒有動。

最後他放開了我的手,他筋疲力盡地躺回了病床上,似乎閉上了眼睛。

我也不想再呆在這裏,我走出病房,我想回學校去。

我想悅瑩,我想見到她,我唯一的朋友,她不會出賣我。

想到莫紹謙說的那些話我就忍不住發抖,想到舅舅我就忍不住發抖,這三年我真的以為自己的犧牲是值得的,可是如果是真的……不,莫紹謙說的話,不會是真的。

他因為我父親而遷怒於我,他在茶裏下了藥,他強迫我做他的情婦,他毀掉我的一生。

我唯一應該恨的人是他,隻是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