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破千堆雪(1 / 3)

踏破千堆雪

【四】

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

斜陽正將它金色的餘暉從窗中灑進來,病房中靜極了,空氣仿佛凝固了一樣,連點滴管中藥水滴下的聲音都可以聽到。

洛美一直凝視著那藥水。一滴、兩滴、三滴……

“姐姐!”

是洛衣!是洛衣的聲音!

她睜大了眼睛,四處靜悄悄的,什麼人也沒有。

“姐姐!”

她又聽到了。這聲音總是縈繞在她耳畔,無論她醒著、睡著。她知道自己這一生一世都無法擺脫這個聲音了,如附骨之蛆,她永遠也無法擺脫……除非她也死去……

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有人推開門進來,她聽得出這種熟悉的步伐聲,她閉上了眼睛。

她聽到一聲長長的歎息,她聽到他說:“你不想看見我,我就盡量約束自己不到醫院來。可是醫生說你一直不肯吃東西,你這是在懲罰誰?是你自己,還是我?”

洛衣淒厲的聲音在她耳中回響:“姐姐!”

她永遠也掙脫不了的噩夢!

“好吧,我知道你不想說話。可是你不能不吃東西。那是一場意外,你根本不需要這樣自責。”

“姐姐!”

洛衣仿佛又站在那裏,黑黝黝的大眼睛瞪著她。

“美。”他握住了她的手,用懇求的語氣說,“這件事應該報應在我身上。算是我求你,不要這樣子下去,好不好?一切的一切,都怪我。美!”

她輕輕地抽回了手。

“姐姐!”洛衣淒厲地叫著,那聲音仿佛是一根尖利的鋼針,一直貫穿她的大腦,將她的整個人都生生釘在十字架上,永生永世,不得救贖。

言少梓又歎了口氣,終於徒勞地走了。

她重新睜開了眼睛,點滴仍在滴著。一滴、兩滴、三滴……而她虛弱得連拔掉針頭的力氣都沒有……

太陽光正慢慢地退縮,黑暗正一寸一寸地侵吞著窗外的世界。

夜晚又要來臨了,可怕的噩夢又要來臨了。隻要她一閉上眼睛,就會見到洛衣全身血淋淋地站在她的麵前,用淒厲絕望的聲音尖叫:“姐姐!”

當她從噩夢中驚醒,她就又重新墜入了現實的噩夢。一切的一切都在指責她——是她害死了洛衣。是她害死了洛衣!她不僅害死了洛衣,還害死了爸爸!她把自己在世上僅有的親人都害死了,她害死了他們。

她隻有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到天明。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她在混沌中過著,沒有任何活下去的念頭,隻是萬念俱灰。

門外又傳來了腳步聲,大概又是例行來勸她吃飯的護士小姐吧。

門開了,有人走進來,並且替她打開了燈。昏黃柔和的光線中,他手中那束穀中百合顯得優雅美麗。他首先將花插到了床頭櫃上的花瓶裏,然後在她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開口說道:“我好長時間沒有在花店裏見到你了,問了小雲,才知道你病了,進了醫院。她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家醫院,我查遍了本城大小醫院,總算找到了你。”

她的目光虛虛地從他臉上掠過,沒有任何焦點。

他說:“我和你的醫生談過了。他說你的抑鬱症已經到了相當嚴重的地步,從入院到今天,你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沒有開口吃過任何食物,這樣下去,即使你不餓死,也會抑鬱而死。”他停了下來,觀察她的反應。她的目光仍是虛的,望著空中某個不知名的點,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他的臉上浮起一個嘲諷的笑容,他說:“好吧,顯然你現在惟求一死,可是我下麵的話你一定要仔仔細細地聽,聽完了之後,還想不想死就隨便你了,聽到了沒有?”

也許是他的聲音夠大,她的目光終於落在了他的臉上,但仍是茫然的,仿佛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好吧。”他咄咄逼人地迫使她的目光和他相對,他一字一頓地說,“現在你得聽好了:官洛衣與官峰的死是一個陰謀,你懂不懂?是謀殺!官洛衣根本不是自殺,她也並沒有酒後駕車。車子失控的真正原因是有人在你妹妹身上做了手腳,你的父親是這場謀殺的另一個犧牲品。言氏家族為了維護他們所謂的家族利益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你明不明白?”

他如願地看到她的瞳孔在急劇地收縮。

“據我所知,令妹擁有一份常欣關係企業內幕的總錄,就是這樣東西害死了她,而並不是你,你知道嗎?”

她瞪大了一雙驚恐無助的眼睛看著他,看著他的嘴唇,仿佛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一顆炸彈,可以將她炸得粉身碎骨。

他的聲音緩而有力,一字一字烙入她腦中:“你也許要奇怪,我為什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因為我也是言氏家族的敵人。二十年前,我曾經以我母親的靈魂起誓,我一定會讓言家的每一個人都身敗名裂,生不如死!我一直在尋找複仇的機會,我一直在暗中調查言氏家族的一舉一動。現在你和我一樣,最親的人死在了那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人手中,你做如何打算?你還想一死了之嗎?”

她瑟縮了一下,車禍現場那血肉模糊的情形又出現在她的眼前,她開始發抖,不,不!她不要去回想,她得逃開,逃得遠遠的……

他靜靜地看著她,對她說:“二十年前,我在曼哈頓的貧民窟和老鼠一起睡覺、在垃圾桶中找東西吃的時候,我也想過死。但是這個世上最該死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是那群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所以我發了誓,無論怎樣我一定要活下去,並且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我絕不放過一個仇人,因為我要讓他們知道,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會有報應的!”

她震動地望著他,唇角囁嚅著。終於,她開口說出了一句話:“你是誰?”

這是她一個多禮拜來第一次開口,聲音又啞又小,低不可聞。

他卻露出了一絲笑容:“我姓容,容海正。我是言正傑與容雪心的兒子,我曾經叫言少楷。”

“你也姓言?”

“這個姓我早已摒棄了二十年了,從我母親死的那一刻起,我就斬斷了和這個姓氏的一切關係。我已經張開了複仇的網,你願意和我合作嗎?”

她怔怔地看著他,他與買花時候的他是完全兩樣的。買花的時候,他溫暖、和煦,如冬日之陽。現在的他冰冷、鋒利,像一柄利劍一樣,透著沁人肌膚的寒氣。她怎麼也想不到她的生命會發生這樣的轉折,出現那麼多令她措手不及的波瀾起伏。現在,又一個更高的浪頭朝她劈麵打來,她該何去何從?

他就在她的麵前,可對於她來說,他幾乎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她從未認識過他的這一麵,不是嗎?

“你曾經是言氏家族最主要的助手之一,隻要你點一下頭,我們兩個聯手,那麼一定可以旗開得勝。順便,你也可以調查令尊令妹的死因真相,看看我有沒有說謊。調查清楚之後,你可以好好替那群劊子手安排他們的下場。”

洛美似乎又聽到了金戈鐵馬的錚鳴聲,商場如戰場,她要再一次踏入嗎?踏入那個血肉橫飛、生死相搏的地方?

“我可以提供總裁特別助理的職位,我可以讓你成為常欣關係企業的執行董事,我可以給你優厚的年薪。當然,我估計你不會在意這些。”他的目光閃爍,“我可以誘惑一下你,請你想想殺父殺妹的仇人在你腳下搖尾乞憐的樣子吧。”

她迷惑地看著他,他是誰?他高大的身影半隱在黑暗中,正好有一束燈光自頭頂瀉於他眉宇間,他俊美的側臉,恍惚竟有如神祇,深邃的眼中一切都波瀾不興,卻如同暗夜中張開黑色的羽翼、掌握世上所有罪惡的撒旦一般。

不過,無論他是誰,她已別無選擇。

她問:“你有足夠的財富,足以擊垮言氏家族嗎?”

他笑了一笑:“看來我的確沒有找錯人。不錯,我有錢,我比他們想象的要富有很多。”

她點了點頭:“很好,隻有比他們更有錢,我們才有機會贏。”

她一定要找出事實真相!她一定不會放過那些凶手,雖然,她認為自己也是凶手之一,可是她首先得活下去,先讓那群比自己更該死的人得到報應。

她的聲音中已顯出平常的氣力:“容先生,合作愉快!”

他讚許似的看著她:“明天我會再來和你談詳細的計劃。目前你要做的是盡快康複,而後,給那些人來個措手不及。所以,請盡快讓自己健康起來。”他站起來,“晚安!”

她嘴角牽動了一下,算是一個笑了。門被他走後輕輕地闔上了,室內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靜中。

穀中百合散發著它特有的香味。

她又活過來了。

可是,明天呢?

不,她沒有明天,她的明天也是永不可掙脫的黑暗……

出院的那天,容海正來接她。照例先給她一大捧穀中百合,才微微一笑:“今天你的氣色真不錯。”

“謝謝。”洛美接過了花,司機早替他們打開了車門,上車後,他親自打開了車中壁櫥,為她倒了一杯現磨咖啡。

“謝謝。”她深深吸了口氣,久違的香味令她振作。

“我替你安排了新的住處,我猜測你可能想有個新的生活,所以我自做了主張。”

“謝謝,你想得很周到。”她淺啜著咖啡,“我想你大概在我的新居中安排了新的一切,據你的出手,我想你可能囑咐秘書,連新的日用品都幫我預備了。”

“你隻猜對了一半。我並沒有替你準備得太充足。因為按照我的計劃,你隻在新居中住一晚,明天一早,你就陪我去巴黎。”

“去巴黎?”她放下了咖啡杯,不解地問。

他靠在椅背上,安逸地說:“去度假。言氏家族一定知道我們聯手的消息,他們大概正準備迎接第一個回合的挑戰,但是我們避其鋒芒,叫他們撲個空。”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她舉起咖啡,“好辦法!”

他用讚賞的目光看她。

七十二小時後,他們果真坐在塞納河左岸喝咖啡了。

花城之秋,熱烈濃豔如巴黎的時裝女郎。坐在河畔,看古舊的建築倒映在河中,光影變幻,水光離合,仿佛一幅抽象的油畫。洛美不由得喟歎:“巴黎真是美。春天那樣美,秋天原來也這樣美,如果是夏天一定會更美。”

“那等明年夏天我們再來。”容海正悠悠閑閑地說。他換了休閑的T恤,整個人的銳利鋒芒都隱在了那份閑適後,看起來悠遊自在,穩重而內斂,半分不顯露商場宿將慣有的肅殺之氣。

“你春天來過巴黎嗎?”他喝著咖啡,漫不經心地問。

“是的,兩年前的春天,和言少梓因為公事來過。”她臉上的笑容斂去了,“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換了個坐姿,正巧有賣花的女郎走過來:“Monsieur, achetez un bouquet de fleur à ton amour.”(先生,買枝花給你美麗的女伴吧。)

他挑了一枝穀中百合,付了錢,遞給洛美。

“謝謝。”

“穀中百合代表重獲快樂,是我母親告訴我的。”他臉上的笑容寧靜安詳,“我母親最喜歡鮮花,她曾告訴我許多花語。自從你入院,你似乎從來沒有真正笑過,我希望你終有一天能重獲快樂。”

“謝謝。”她將那枝花別在胸前。

他卻笑了:“你有沒有發現你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個詞是什麼?我告訴你,是‘謝謝’。以前都是‘謝謝,七百四十塊’,現在則是一個單詞‘謝謝’。”

她也禁不住笑了。

他卻鬆了口氣似的:“這是我幾天來所看到的、最像樣的一個笑容了。”

她又說:“謝謝。”

他搖頭長歎:“你看你,又來了。”兩人都忍不住笑了。

有風輕軟地吹過,碎金子般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像蝴蝶般輕盈地落在人的臉頰上,遠處有人在低聲唱著優雅的情歌,河中遊船無聲地駛過,無數遊客舉起相機拍照,而岸上的遊客也舉起相機拍著遊船上的人……風吹過樹葉微響,秋高氣爽,連天都藍得清透……異域的一切都美好安詳得幾乎不真實……

她伸手掠起耳畔的碎發:“我真的要謝謝你,真的。”她誠懇地說,“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他用一隻手撫著杯子:“說這話就見外了,我們是朋友,不是嗎?何況,現在我們是同盟者。”

她舉目四顧,改變了話題:“如果回國在中山路邊開間這樣的露天咖啡店,一定沒有人光顧。”

“中山路?”他揚起眉,“那會很節約成本,因為隻要準備一杯清水,在你把它端上客人的桌子的時候,灰塵和汽車尾氣一定早已將它變成咖啡色了,你可以省下咖啡豆。”

她禁不住又笑了,咖啡在漸冷,而鬢旁掠過的涼風,卻令人覺出巴黎之秋的熱烈與醇濃。

晚上的時候,容海正自己開了車子,帶她遊巴黎的夜景。在燈的海洋中穿梭,他們沿著塞納河,看古老的巴黎聖母院、盧浮宮、凱旋門,最後,他們登上了埃菲爾鐵塔,立在巴黎之巔,俯瞰夜之巴黎。

一片密密麻麻的燈海,燈光比星光更多、更燦爛。令洛美忍不住歎息:“偉大的巴黎!”

容海正問:“為什麼用偉大?”

“因為這樣壯麗的景象全都是人一磚一瓦地建築成的,所以偉大。”她靠在鐵塔的欄杆上,烈烈的風吹得她的頭發亂舞,“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固然偉大,但人的創造更偉大。”

他含笑說:“那我猜你一定會喜歡我在曼哈頓的辦公室。”

她疑惑地望著他。

“因為那也是在一幢高層建築的頂層,可以俯瞰整個曼哈頓。那是完全豎立著的城市,一層一層水晶似的大廈完全是由玲瓏剔透的燈光構成,就像中文裏的一個詞——瓊樓玉宇。”他為她描繪了一幀美麗的照片,“從窗口看下去,美極了。”

她歪著頭,端詳他,說:“我似乎找到了一個十分闊綽的老板。在曼哈頓的某一大廈頂層有辦公室……如果你現在告訴我你在世界某處擁有一座城堡,我想我也不會吃驚了。”

他笑了,理了理被風吹亂了的頭發:“我們下去吧,風太大了,當心著涼。”

巴黎是那樣豐富多彩,隻要你有時間,它就有足夠的美讓你去發現、探索。

在華麗的盧浮宮裏很容易消磨時光,在塞納河上乘船更是景點不斷,或者坐著古老的四輪馬車兜上一圈,再或者哪兒也不去,就在街邊的咖啡店裏叫上一杯咖啡,閑談些數百年前的文豪趣事,一個下午就會不知不覺地溜走了。正像那些哀傷優美的法文詩歌裏說的一樣——時光轉瞬即逝,一去不回。

容海正是個絕對一流的玩家,和他在一起,永遠不會覺得無聊。他不僅會玩,而且有資格玩,他有許多一流俱樂部的金卡,可以隨時在巴黎最好或最著名的餐廳訂到位子,洛美跟著他簡直是逐一校閱Michelin星級餐廳目錄。在奢華到紙醉金迷的私人會所裏吃飯,不過二十多張台子,相鄰桌的客人甚至是世界頂級的大牌明星或政界要人。

她一時沉不住氣,低低用中文跟他講:“旁邊那人是不是Jean Reno?”而他漫不經心地切著鬆露鵝肝:“不知道,他是誰?”洛美不敢再少見多怪,隻好埋頭大吃,忍痛不去偷看多年來銀幕上的偶像。這倒也罷了,而容海正偏又知道那些曲徑通幽的小巷裏,藏著些什麼稀奇古怪或者正宗地道的餐廳,帶著她跟下班的法國工人混在一起,吃天下最美味的香煎三文魚扒。

每天除了遊覽、觀光、購物、拍照之外什麼都不做,品嚐各式的冰淇淋、去麵包店與巴黎人一起排隊買正宗的手工長麵包、在廣場喂鴿子吃爆米花……這些事成了最正經的事,甚至,這天她還突發奇想,和容海正一起讓街頭畫家替他們畫肖像。

做模特不能動,兩個人就聊天。容海正說:“巴黎太浮華了。其實法國有許多地方相當不錯,尤其是裏維埃拉,我在聖·讓卡普費賽有套房子……最好的一點是,那裏有非常多的美食。”

他對食物最挑剔,視“吃”為頭等大事,這是他最古怪的一點。其實洛美可以理解,人總有自己的小小癖好,誰也不能例外。

白天與容海正在一起,她真的可以暫時忘記一切的隱痛,可是每天的晚上,她總是被無休無止的噩夢所糾纏。每一次她尖叫著從噩夢中驚醒,就再也不敢重新躺回床上。她害怕夜晚,她害怕入睡,因為洛衣總會在那裏等著她、守著她。她永遠擺脫不了,沒有辦法掙紮,沒有辦法呼吸,隻有一次次的絕望恐懼。

所以,她隻有在寂寂的夜裏,在整個巴黎都沉睡的時候,獨自醒著,一分一秒地等待天明。

這一天的夜裏,又是一夜無眠,她獨自佇立在酒店露台上,望著香榭麗舍大道上星星點點蜿蜒如河的車燈,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沉沉的歎息。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了容海正的聲音:“這麼晚了,怎麼不睡?”

她嚇了一跳,扭過頭一看,在相鄰的露台上,他正立在那裏,微微笑著,望著她。原來相鄰的套房,露台也是相鄰的。

她也禁不住笑了:“你不是也沒睡嗎?”

他說:“我有嚴重的失眠症,全靠安眠藥,今天恰巧吃完了,所以隻好數星星了。”

她說:“那麼我們是同病相憐。”

他又一笑,問:“過來坐坐嗎?可以煮壺咖啡聊一聊,打發這漫漫長夜。”

她沒有多想就答應了:“好吧。”

他的房間就在她的隔壁,她一出門,他已打開門歡迎她。

“會煮咖啡嗎?我可隻會喝。”

她露出發愁的樣子:“糟糕,我也隻會喝。”

他說:“沒辦法,隻有不喝了。有白酒,你要不要?”不等她回答,已經自冰桶裏抽出酒瓶,倒了兩杯,遞了一杯給她。

她看到瓶上的標簽:CHATEAU D'YQUEM 1982,不禁微笑,這男人真不是一般的有錢,而且從不委屈自己的味蕾。

她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他說:“再過幾天,我希望在我母親忌日的那天讓言氏家族知道什麼叫椎心之痛。”

她低了頭,散著的頭發都滑了下來,她伸手去攏,問:“你母親去世多久了?”

“二十年。”他的目光漸冷,“整整二十年了。”

覺察到她在看他,他的犀利在一刹那間隱去了,他的口氣也趨於平淡:“一個老套的故事,你想不想聽?”

她咬著酒杯的邊緣,說:“如果你不想說,可以不告訴我。”

“沒什麼。”他替自己再次斟滿酒,“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他喝了一口酒,說,“我外婆家在雲山,是靠種花為生的。我的母親那個時候常幫我外公去賣花,而後就遇上了言正傑。一個是賣花女,一個是豪門闊少,可想而知,因為有了我,言正傑不得不把我母親帶回了家,那時他已有三個女人了。我母親一直以為,言正傑真如他信誓旦旦所言,會給她幸福。哪想到紅顏未老恩先斷,家族上下,更是以欺淩她一個弱女子為樂,沒過幾年她便愁病交加,一病不起,那些人更無所顧忌,經常在她病榻前辱罵我們母子。母親一死,言正傑的三個女人都在他麵前挑唆,說我來曆不明,是野種。時間長了,言正傑也信了,打發我到了美國,不再管我的死活。”

“那時你多大?”

“十三歲。”

她凝視著他,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講述一個與他毫不相幹的故事,但她看懂了他隱藏在這平靜後的不可磨滅的創痛與傷害。她不由得下意識地咬緊了杯沿。

“好了。”他再一次為他倆斟上酒,“該你講了。”

洛美稍稍一愣,問:“講什麼?”

“講你的故事,當然如果你不想講也沒關係。”他也坐在了地毯上,“昨日已逝。”

“我的故事你很清楚了。”她忽然有一種想笑的衝動,大約是酒喝得有些多了,“現在看看,就像一場大夢一樣,什麼意思都沒有。”

他飲盡杯中的酒,臉上也有了一絲笑意:“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他又斟上酒,“該為這句話幹一杯。”

她與他碰杯,一口氣飲盡,卻嗆得咳嗽起來,喉中又苦又辣,令她想流淚。細細咀嚼“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這句話,就像是自己的寫照一樣。曾幾何時,自己還在洛衣與言少梓的婚禮上八麵玲瓏、周旋應酬,那一日冠蓋滿城,記者如雲,自己歡歡喜喜地看著一雙新人,怎麼眨眼之間,便已是天翻地覆。自己所執信的一切,竟然都分崩離析、永不可再得。

她的心裏一陣一陣發酸,酒意也正湧上來。天與地都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晃得她頭暈。她搖了搖頭,又咬住了杯沿。

“不要咬了。”他從她手中接過杯子去,“否則我要妒忌它了。”

洛美傻愣愣地看著他,他說什麼?他妒忌那隻杯子幹什麼?

或許是甜酒的魔力,或許是室內燈光的原因,或許是窗外那個沉睡的巴黎蠱惑了她,反正,她居然覺得他的目光似乎越來越——溫柔?

她不太確定,因為他已經離她很近了,近得她的眼睛無法調出一個合適的焦距。

“洛美。”他低低地、昵喃似的叫她的名字。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以往他都叫她“官小姐”。他離她更近了,近得令她閉上了眼睛,因為他那雙放大的眼睛令她有一種莫名的心悸。溫暖的感覺包容起她,她隻掙紮了一下,碰倒了擱在地毯旁的冰桶,她聽到碎冰塊灑了一地,還有酒潑在地板上汩汩的聲音。

“酒潑了。”她說。

“讓它潑吧。”

【五】

第二天,洛美去了赫赫有名的和平街,將長及腰的頭發剪掉,吹成一個簡單俏麗的發型。

“留長發不好嗎?”容海正不解地問她。

“我想試試短發的樣子。”她嘴角一彎,露出個柔美的笑來,“怎麼,你覺得不好看?”

“沒有,很漂亮。”他頓了一下,問她,“想買點什麼嗎?Tiffany離這裏不遠。”

她歎了口氣,問:“因為昨天的事,讓你覺得尷尬嗎?你非要花掉一大筆錢或者買些珠寶首飾給我,你才會覺得心安理得?”

他說:“我以為你會喜歡……”

好個他以為!洛美覺得要不是在美容院,自己幾乎都要發脾氣了。她聽得出弦外之音,他以為她是什麼人?高級應召女郎嗎?

沉著臉走出美容院,她伸手叫了出租車,獨自回到酒店。他卻先她一步趕到了房間等她。

“洛美。”

她將手袋放下,坐下打開電視。

“洛美。”他站在她的麵前,擋住了她的視線,“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生氣。OK,今天是我不對,可我並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再過幾天就要回去了,我看你並沒有買什麼東西才問了一聲。”

她低著頭,沉默地十指交握,素白的一雙手因為用力而指節微微發白。他蹲下來,伸手握住她的手:“今天早上我請求你嫁給我,你卻不答應,我不知道我哪一點不好,令你拒絕。可是我是真心實意,絕沒有一點看輕你的意思。”

洛美卻笑了一笑:“看你,說得我都覺得慚愧了。我們都是成年人,沒必要為昨天晚上的事就要結婚吧。我心情不好,請你原諒我,我們到底是同仇敵愾的拍檔呢。”

容海正也就一笑。

到底還是一起出去逛街,洛美卻存了一種異樣的心思,看到什麼就買什麼,仿佛有些賭氣,偏要做出一個拜金的樣子來。一直逛到黃昏時分才回酒店,司機與大堂侍應生都幫忙提著購物袋,左一包、右一包地送入房間去。

洛美這才對他說:“你滿意了吧,我這個人不花則矣,一花起錢來,夠你心疼的。”

他卻隻是笑笑:“心疼倒沒有,隻是腳疼。”

洛美不理會,踢掉高跟鞋,赤足去倒香檳。那些大包小包隨意堆在地毯上,她也懶得拆開看。

他說:“洛美,說真的,你為什麼不嫁給我呢?我們有共同的目標,有相同的興趣愛好,而且我這個人又不算太糟。”

洛美說:“正因為如此,我才不可以嫁給你,你沒有聽說過嗎,好東西是要留著慢慢觀賞的。所謂的觀賞,就是遠遠看著。”

他說:“我是說正經的。你想想看,如果我們兩個人結了婚,那將是對言氏家族的沉重打擊。”

洛美怔住了,她慢慢轉過身來,有些迷惘地看著他:“就為這個你要和我結婚?”

“當然。”他不經意地說,“反正我不介意我的婚姻會是什麼樣子,你也不介意,對嗎?我們兩個人活著的目的隻是為了複仇,隻要對複仇有利,我們為什麼不去做?”

她握緊了酒杯,幾乎要捏碎那晶瑩剔透的杯壁,但她根本沒有感覺到疼痛。複仇,是的,這是她活下來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

她冷靜而客觀地問:“你認為會有效嗎?”

“當然有效。”他說,“第一,言氏家族將會認識到我們的結盟是不可摧毀的;第二,你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入常欣董事會;第三,有了容夫人的身份,在很多方麵,你可以更方便地幫到我。”

洛美深深地吸了口氣,她的大腦已經在迅速地計較利益得失。的確,如果她與他結了婚,那麼她將會有很多的好處,至於“失”,她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失去的東西,既然有得無失,那麼還遲疑什麼?

就是因為有得無失,她才遲疑。在功利社會中,在他這樣精明商人的計劃中,怎麼可以沒有收益?

她問:“那麼你呢?你有什麼好處?”

他聳了聳肩,說:“看來你的確有著一流的商業頭腦,條件這樣優越,反倒令你害怕有陷阱。好吧,說實話吧,我欣賞你,你夠清醒,又沒有覬覦之心。我想我的妻子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我在商業上、生活上最親密的拍檔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明白嗎?”

她緩緩點頭:“哦,那麼我就是簽了一張終身契約了。”

他說:“不,我比較民主,我們可以簽一張比較寬鬆的合約。隻要雙方有一方要求中止,就可以中止,你意下如何?”

她隻考慮了幾秒鍾,就說:“成交!”

他皺皺眉:“我不喜歡這個詞。”

洛美一笑:“我喜歡,因為它幹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他們幾乎是匆忙地舉行了婚禮。在巴黎市區的一間小小教堂裏,證婚人是臨時從街上找去的,以至於牧師猜疑他倆是否是私奔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不過,他們到底是結婚了。

本來,容海正建議回國後再舉行婚禮,但洛美堅持在法國結婚。

“這樣才出其不意。”洛美說,“我們一回國,就可以給他們當頭一棒。”

容海正很以為然,但在洛美私心裏,在晚上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時,她明白,她害怕結婚的場麵。她害怕那種十分莊嚴肅穆的氣氛,害怕威嚴的神父問自己是否真的愛容海正。她與他的婚姻隻是相互利用的手段。在每個人的心靈深處總有自己真正信奉的神靈,而她害怕那個神靈的質問。

更重要的是她懷疑自己,她懷疑自己會不會在婚禮中逃掉,或者,她會說出“不願意”來。

而且,洛衣的婚禮似乎仍曆曆在目,她實在沒有勇氣在國內為自己舉行一場婚禮。依著他素來的作風,以及他們現在的處境,那婚禮必然會特意招搖盛大得令她恐懼。

所以,她輕輕地歎了口氣,無言地摩挲無名指上的指環,他出手闊綽,十二克拉的全美方鑽,戴在指間光芒璀璨,用亦舒的話來說,真像一隻麻將牌。他是那家百年名店的VIP會員,珠寶店經理從他們進門伊始就畢恭畢敬,末了還一徑恭維:“夫人真是好眼光。”其實不是恭維她挑戒指的眼光,而是恭維她挑丈夫的眼光吧。

容海正應該比她想象的更有錢。因為簽署結婚文件之時他的律師相當不悅,甚至當著她的麵毫不客氣地說:“容先生,請允許我最後一次提醒您,您沒有簽署婚前財產協議。”她沒有發脾氣,而容海正隻是對著那名固執的英國人微笑:“謝謝你,我知道了。”

而幾個月前,自己坐在言少棣的車中時,曾經想過手上戴上戒指會不會習慣,沒想到現在真的有了這一天。

她又長長地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將頭埋入枕頭深處。

朦朧中,自己回到了家裏,父親在廚房做飯,洛衣在房裏看電視。她高興地走過去,洛衣卻像沒有看到她一樣,她連連喚她,洛衣卻睬也不睬,她轉身去找父親,他竟然也不理她,仿佛她是透明的一樣。她急得要哭,突然之間,全身是血的洛衣出現在她的麵前,臉上一片血肉模糊,她嚇得尖聲大叫,洛衣卻伸出手來抓住她,厲聲叫:“是你害死了我,姐姐,為什麼?為什麼?”

她抱著頭拚命地尖叫,洛衣那血淋淋的手卻一直伸過來,伸過來……

她被搖醒了,茫然地望著四周,然後,她發覺容海正正擔心地看著她。他說:“做了什麼夢?你嚇得又哭又叫。”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他說:“你一頭的冷汗。”起床去拿了幹毛巾給她,又倒了一杯水讓她喝下去。

她終於緩過勁來,她說:“吵醒你了。”

他隻笑笑:“沒關係。”溫柔地拍拍她的背,“睡吧。”

她不敢睡了,她發現他也沒有睡,於是她問:“怎麼了?”

“我向你說過我的失眠症。”他說,“可是,你沒有說你做了什麼夢。”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我夢見洛衣了。”

他問:“你經常夢到她?”

“是的,幾乎每個晚上。”她顫抖了一下,“我擺脫不了。”

“你擺脫得了的。”他的聲音不緩不急,有一種奇妙的、安定的作用,“隻要你想,一切反正是發生了,你無法挽回了,所以你不能去想了,或者,你明天再去想,今天你不能想了,你要睡了。”

他的臂懷溫暖,她慢慢地闔上眼睛,說:“結婚前沒有告訴你,對不起,吵醒了你。”

他輕輕地“噓”了一聲,她將頭靠向了溫暖的地方,不一會兒,她重新睡著了。

出乎意料,這一覺她平穩地睡到了天亮,一直到容海正將她叫醒。

“該吃午餐了。”他將她從一大堆軟枕中挖出來,“快點醒醒。”

她咕噥了一聲,這難得的睡眠令她留戀,她重新鑽入了軟枕下。

“十二點了。”他將她重新挖出來,“再睡下去要餓壞你的胃的。”

她努力地往裏縮,像一隻想縮回殼裏的海螺,可是他撓她癢癢,捏她鼻子,令她無法再睡下去。

“不要鬧!”她驀地睜開眼睛,倒被一張容海正的麵部特寫嚇了一跳。

“怎麼?今天我很帥嗎?”他問。

“不是。”她答,“是很醜。”

於是他拿起枕頭作勢要打她,而她赤著腳跳到了地板上逃掉了,但他笑著追上去抓住了她,俯下身親吻她。他的吻帶著清涼的薄荷香氣,還有煙草的味道,那些男子特有的氣息,令她覺得有種微妙的悸動與心安,仿佛這真的是傳說中的蜜月了。

他們並沒有在巴黎過完蜜月。事實上,在婚後他們隻逗留了兩周就動身回國。

容海正提前數日打了個電話回去,讓他的秘書到時去機場接他及容太太。

秘書怔了一下,大約詫異老板去度假怎麼就帶了位老板娘回來了,但他是容海正一手調教出來的人,絕不多問一個字,隻答應了一個:“是。”才請示,“既然夫人一同回來,那麼仍然住酒店嗎?”

容海正說:“不用住酒店,酒店不方便。”

秘書是極會辦事的人,於是問:“那麼暫時住公司在新海的那套房子,可以嗎?”

容海正答應了,所以回國一下飛機,他們就去了新海。

房子是他名下地產公司新建的,二期正在發售中。容海正的秘書很是能幹,幾日工夫,家具布置,一應俱全,連司機傭人,全部都安排妥當了。

洛美一下車見了整齊小巧的房子就有三分喜歡,走進去一看,觸目都是蒼綠可愛的室內植物,一桌一幾,纖塵不染,就更高興了。

上樓一進臥室更覺好了,原來整個臥室的屋頂都是強力的透明玻璃,配上可伸縮的遮光板,仿佛童話中的玻璃屋子。

“晚上躺在床上就可以看星星。”容海正說,見她很喜歡的樣子,就開玩笑,“封個紅包給孫柏昭吧,看來他辦事很討老板娘的歡心。”

洛美不由得瞥了容海正一眼,在一旁的孫柏昭卻像是在看天方夜譚一樣。因為容海正禦下極嚴,從來不苟言笑,所以見到他與洛美說笑,孫柏昭心裏想老板果然是墜入情網了,所以才匆忙結婚。以前總覺得自己這位老板是鐵石心腸,現在看來,真命天子一出現,鐵石也化成繞指柔。

第二天洛美起床,先梳洗化妝,挑了仙奴的一套淺咖啡色的套裝換上,容海正向來起得晚,這時才起床,看了她的樣子,調侃她:“怎麼,見工去呀?還是讓人見去?”

洛美說:“頭一天去上班,當然慎重一點。”又問,“我忘了問你,你手頭有多少常欣B股?”

容海正已進了盥洗間:“等會兒再說。”

洛美追進去:“不要用我的牙刷。”看到他手上拿的正是自己的,伸手奪下,憤然道,“你怎麼有這種壞習慣?你自己沒有嗎?”

他眯起眼來笑笑:“老婆,大早上生氣會生皺紋的。”

洛美不睬他,去衣帽間挑配衣服的手袋,說:“我們幾時抽空去拍幾張合影吧。昨天那個傭人四姐就問我,怎麼沒看見我們的結婚照片,我說留在法國了沒帶回來。”

聽見盥洗間裏隻有嗡嗡的電剃須刀的聲音,就稍稍提高了聲音:“容先生,你聽到了嗎?”

“我比較喜歡人家叫我容總裁的。”容海正終於出現在了盥洗間的門口,半開玩笑地說。

“是,容總裁。”洛美打開衣櫥,伸手取了條領帶,“這條很配我的套裝。”

他揚揚眉:“為什麼要穿情侶裝?”從她手裏接過那條領帶,開始打結。

“這樣會給人我們夫妻恩愛的印象。”洛美一邊說,一邊替他理好領帶結。

他抓住了她的手,問:“我們不恩愛嗎?”

她沒有回答,隻說:“下樓吃飯吧。”

早餐是西式的,洛美早晨起來吃不慣這些,將三明治裏的醃肉挑了出來,將麵包吃下去,吞了一杯牛奶了事。容海正是看著報紙吃掉早餐的,而後兩人一同乘車去公司。

照例,他們遇上了塞車。

車塞得水泄不通,洛美見怪不怪,拿起車上準備的早報看,目光在花花綠綠的娛樂新聞裏徘徊:“我們住在新海不是辦法,每天早上,這段路是必塞的。”

容海正說:“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搬到平山去住了。”

洛美闔上報紙,問:“你真的有信心買下言氏家族的祖宅?”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再加上一點不擇手段,什麼事辦不到?”容海正輕鬆地說,“這個世界上,最有用的就是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