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昕漸漸適應了新的職位,跟著Marilyn這麼多年,旁觀也學了七八分。業內對她成為費峻瑋新的經紀人都覺得大跌眼鏡,畢竟和Marilyn比起來她道行相差太遠。文昕沒有費太多時間、精力在危機公關上,而將工作的重心放到了電影節。
Marilyn教過她,以不變應萬變。
周一搭飛機去參加電影節。
費峻瑋出現在機場時,照例引發了小小的騷動。短短幾步路已經有數人驚呼甚至尖叫。雖然他戴著帽子、墨鏡,但他那張臉不被人認出來的幾率相當低。保安護著他走VIP通道過安檢,直接進到VIP候機室。文昕陪著他,其他同事還落在後麵。
他突然就在航站樓通道裏停了下來,在自己的大幅平麵廣告前佇足,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張拍得不好。”
“廣告公司覺得挺好。”文昕催他,“別看了!有什麼好自戀的?”
“我笑起來還沒不笑好看。”他卻有點沮喪似的,“不笑他們又說這樣不夠可親。”
“在fans眼裏,你笑不笑都帥!在敵人眼裏,你笑不笑都傻,所以別糾結了。”
“你就不能鼓勵我一下嗎?”
“好,鼓勵你。這次爭取再拿個影帝,我們就一舉渡過難關!誰要再嘰嘰歪歪,我們就用金像獎砸死他們!”
誰知道他連眉頭都皺起來了:“我叫你鼓勵我,不是叫你給我壓力。”
“電影早就拍完了還有什麼壓力?放心吧,你演得很好、很棒、很帥、很有突破,高顏雖然實力強大,但這次他也不見得能贏過你。晚上走紅毯的時候記得把左臉給鏡頭拍,還有走紅毯的時候不要笑太多,fans喜歡你冷峻的樣子。如果拿到最佳男主角,上台發言的時候千萬記得第一個感謝fans,哪怕最近全世界都誤解你,他們仍舊對你不離不棄……”
他臭著一張臉掉頭往前走:“你幹脆寫個稿子到時候給我念好了。”
“我叫宣傳寫了一份,回頭你看看。我掐過秒數了,不會超過大會規定的發言時間。不過我覺得既然是直播,還是真實反應好,那樣會比較感人……”
他忽然回頭對她笑了笑:“你對我挺有信心啊。”
“信心當然有。不過萬一拿不到獎,會後回答記者提問的稿子我也叫人寫好了,你在飛機上可以看看,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再修改。”
他被她氣得半死,大踏步往前走。
登上飛機,頭等艙的空服見著他笑容滿麵:“費先生,您好!歡迎登機。”
費峻瑋倒是習慣了隨時被人認出來,很客氣地答:“你好!謝謝。”
剛坐下沒一會兒,另一行人進了頭等艙,雙方都是一愣。
縱然是王不見王,其實偶爾還是有機會見麵的。新辰國際的當家花旦方定奇,後頭則是金牌紀經人蘇西和助理。她們想必也是去電影節,隻是沒想到竟然跟他們搭同一架航班。
冤家路窄,狹路相逢。
唯一高興的就是航班機組,一下子見著兩位著名演員,又都是俊哥美女,進入平飛後就有空姐來:“小費,定奇,可以簽名合影嗎?”
費峻瑋很大方:“當然可以。”
方定奇也笑了:“沒有問題。”
空乘都是小姑娘,一個個笑逐顏開,輪流來簽名合影。
蘇西笑吟吟地看著他們倆被小姑娘擺布著拍照,隔著座椅對文昕點了點頭:“嗨!”
文昕於是也笑了笑:“蘇姐。”
“不用這麼叫我,把我都叫老了,叫我Susie吧。你們是去電影節?”
“是,你們也是?”
“對。小費的那部片子真好,我看的時候就覺得,他比之前有很大突破。以前觀眾總覺得他太帥,難得他能狠下心扮醜。”
文昕笑笑:“定奇的新戲也很出彩啊,看的時候我真沒想到,定奇能表現得那麼有感染力。”
不是不假惺惺,哪怕在院線拚得死去活來,哪怕數年來恩怨重重,可是見了麵,還是這樣客套而虛偽。
拍完照片回到座位,費峻瑋戴上眼罩,仿佛要睡覺。頭靠在椅背上一歪,卻低聲在她耳畔細語:“你剛剛跟她說什麼?”
“她誇你,於是我誇了方定奇。”
他似乎笑了一聲:“真虛偽。”
“你剛剛還跟方定奇摟腰拍照,難道你不虛偽?”
他不動聲色:“我的職業是演戲。”
她亦不動聲色:“我的職業是讓你安心演戲。”
他“哼”了一聲,戴上耳塞就睡著了。文昕睡不著,拿了本小說在那裏看。這部小說是出版社寄給影視公司的樣書,希望能改編成電影,影視公司又遞給了她,希望可以說服費峻瑋主演。
作者文筆不錯,她看得津津有味。
機場有大批fans和娛記接機,雖然走的是貴賓通道,可是禁不住十麵埋伏。無數fans尖叫著湧上來,現場幾近失控,文昕同助理還有機場保安一起,好容易才護著費峻瑋殺出重圍,上了商務車,鎂光燈兀自閃個不停。助理接過費峻瑋抱著的花束,剛剛好幾個fans將花硬塞到了他手裏。
剛下了機場高速,文昕就開始打噴嚏,一個連著一個。
助理關切地問:“餘小姐,你怎麼了?”
她說著沒事,拿紙巾捂住口鼻,卻忍不住又打了一串噴嚏。
費峻瑋終於忍不住了:“有過敏性鼻炎,還坐在花旁邊。”
文昕連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顧不上他的幸災樂禍,她確實對花粉過敏,不停地打噴嚏。
助理拿著花不知怎麼辦才好:“要不扔掉吧?”
“不,後麵一定有娛記的車在跟拍。”文昕淚眼汪汪看了眼後視鏡,“被拍到扔fans的花,我們就死定了。”
費峻瑋突然說:“停車。”
文昕大驚:“什麼?你要幹什麼?”
“倒回去……”費峻瑋自顧自地指揮司機,“好,就這裏。”
沒等文昕反應過來,他已經接過花束推開車門下車,朝著廣場上的獻血車走去。正巧有人坐在那裏填表獻血,費峻瑋將一束鮮花遞給他:“謝謝!”
那人完全沒反應過來,又驚又喜:“謝謝、謝謝!還有花送嗎?”
“是啊。”他一本正經地答,“謝謝你義務獻血。”然後拿著其餘的花束轉身登上獻血車。
文昕衝到獻血車邊的時候,隻聽到車上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還有人在叫“小費”。她幾步衝上車,和助理一起將費峻瑋拖下獻血車,還沒等廣場上其他人反應過來,已經將他拉上商務車,然後“砰”的一聲關上了車門。
車子啟動後他才得意地問:“怎麼樣,我挺有急智吧?”
文昕幾乎要吐血:“如果真的被娛記拍到,明天出來新聞,所有人都會問,為什麼你隻獻花,卻不上車獻血?就算你獻血了,可今天晚上就是電影節頒獎,隻要個別媒體別有用心,在報道的時候稍微暗示一下,立刻所有人都會認為,這是一場我們事先策劃的作秀。”
他怔了怔,才說:“對不起。”
“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嗎?”她氣得要命,“拜托你在任何行動之前,跟我商量一下好嗎?你這樣心血來潮,會給我的工作帶來很多不便。你不是第一天做藝人,為什麼還這樣隨心所欲?”
他將太陽鏡重新戴上,不聲不響靠在椅背上。
文昕知道自己話說得太重,可是又拉不下麵子道歉。一直等進了酒店,她親自查看房間,才讓他入住。
費峻瑋見她處處不放過,任何可疑物品都細細檢查,忍不住冷冷地說:“不會有針孔攝像機,我又不是女明星。”
“小心駛得萬年船。”她彎腰仔細檢查電視櫃下,“別忘了Rex當年在五星級酒店被偷拍。”
“那又怎麼樣?Rex比過去更紅。”
“你和Rex不一樣,他是歌神而你是新生代偶像。形象健康對你非常重要,不然公司為什麼連食品、藥品都不讓你代言?”
他忍不住:“我還以為我是實力派。”
“今晚戰勝高顏拿到影帝,全世界都會承認你是實力派。”她直起腰來,“行了,泡個澡好好休息一會兒,造型師四點鍾過來。”
他卻看著她:“為什麼對我這麼凶?”
她頓了一下,終於說:“好吧,我為剛剛在車上的事道歉。不過下次如果再有類似的情況,我還是希望你事先告知我,然後再行動。”
“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嗎?”他用那雙迷人的眼睛注視著她,“我可以拒絕你的道歉嗎?”
“不可以!”她拉開門,轉身退出去,“有任何情況給我打電話。”
文昕回到自己房間,首先打開電視機,調到本地的娛樂頻道,現在正在直播電影節的預備情況,已經有記者陸續到達現場,紅毯正在鋪設,有fans開始冒雨守候在紅毯兩側。插播廣告之後緊接著是曆屆電影節花絮回顧,熟悉的音樂中閃過一個個片段,文昕一邊看一邊脫掉外套,打算去洗個熱水澡。
就在這時候電話響起來,Vickie的聲音興奮得幾近失態:“餘小姐!”
“鎮定,慢慢說。”
“影帝大熱門高顏被爆與同性男友同居,有記者拍到他和同性男友親熱的鏡頭,剛剛視頻被上傳到互聯網上,就在五分鍾前。”
“這麼巧?”
“有人說高顏得罪了東家新辰國際,因為他堅持不肯續約。而評委會不太可能將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女主角頒給同一個公司選送的兩部電影,所以新辰國際舍車保帥,這時候踢爆醜聞,以力保一姐方定奇的影後。”
文昕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好的,我知道了。”
她剛剛掛斷電話,組委會工作人員的電話就打了進來,首先確認他們已經抵達,然後詢問他們是否收到流程,包括入場及就座的順序和其他一些注意事項,最後客氣地說:“大會這次規定的發言時間是九十秒,如果到時有發言,請切勿超時。”
“謝謝!謝謝!”放下電話她就打給費峻瑋,“有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壞的那個。”
“我們有麻煩,恐怕明天得麵對很多媒體,有件事情非常不好解釋,但我們一定要讓人相信,那件事與我們無關,我們依靠的是實力,而不是運氣。”
聽她說得這樣語焉不詳,他不由問:“那好的那個呢?”
“剛剛組委會打過電話來,我想你會是最佳男主角。”
“出了什麼事?”
“你最大的競爭對手高顏,剛剛被爆出與同性男友同居。”
他有幾秒鍾的沉默,旋即問:“就為這個,組委會就決定將他排除在獎項之外?”
“當然,觀眾是傳統的,組委會也是,任何人都不會輕易挑戰傳統道德觀,以避免與主流觀念為敵。何況這次電影節改變了評獎規則,網絡公眾評委投票占到三分之一票數,今天這件事一爆出來,高顏會失去幾乎所有的公眾評委得票。”
“可這跟他的演技有什麼關係?那是他的私生活,和他有沒有資格拿到最佳男主角有任何關係嗎?”
“他不僅僅是演員,更是公眾人物。公眾人物有必要樹立正麵的形象,引導積極健康向上的娛樂氣氛……”
“他就是愛上一個同性,就是愛上一個在大家眼裏他不應該愛的人而已。這算是不正麵嗎?這算是不健康嗎?”
“小費,組委會的決定我們沒有辦法改變,公眾評委的態度我們更沒辦法改變。你不是第一天做藝人,你應該明白。有時候不是誰演得好誰就可以拿到獎,有時候……”
他忽然意興闌珊:“好了,我知道了。”
不等她說什麼,他已經將電話掛掉了。
文昕放心不下,想了想又給他撥過去:“需要我過去看你嗎?”
“不需要。”
她想了想,擱下電話後還是走到隔壁他的房門前,輕輕敲門。
門後靜悄悄的,她疑惑他是不是不打算開門,就在猶豫不決的時候,房門卻突然打開了,他猛然將她拉了進去,“砰”一聲關上房門,用力將她按在房門上,俯身幾近凶狠地吻住她。
他的吻永遠都能讓人意亂情迷,不知過了多久,久得她都快要窒息了他才放開她。他近乎迷茫地看著她,她還在急促地喘著氣。他手心滾燙,拂過她的臉頰,聲音卻是壓抑的喑啞:“你愛我嗎?”
她將臉偏過去,躲開他的再一次親吻:“造型師快來了。”
他幾近固執地重複了一遍:“如果……我不是費峻瑋,你會愛我嗎?”
她抬起頭來,凝視著他的臉,柔聲說:“別這樣說,我知道你最近情緒一直不太好,但Marilyn臨走前也說過,一切困境都是暫時的。新辰拿不到高顏的續約,所以才出此下策,是的,他們是想一石二鳥,既斷了高顏的前途,也順便拉低你這個影帝的含金量。可他們也不得不付出代價,那就是他們沒有一線小生,新人不可能太快上位,我們起碼能有一年的時間穩固現有的一切,這對你來說非常重要。我們可以一步一步地來,再圖機會。對,目前這個影帝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可是公眾不會想得那麼遠……”
他放開手:“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勝之不武,這個獎還有什麼意思?難道我要自欺欺人?觀眾又不是傻子!”
“重要的不是拿獎……而是高顏完了,我們在年內不會有競爭對手。”她還試圖說服他,“我們目前處境困難,對手削弱等於我們壯大,這樣我們就有機會從長計議……”
“沒錯,高顏完了……你知道什麼叫兔死狐悲嗎?”
她沉默了片刻:“我們公司不是新辰國際,你也不是高顏。何況老板不會對自己的藝人這樣,老板的為人你非常清楚,他不是時川。”
“我知道公司不會,老板不會。”他仿佛有些疲倦似的,閉上眼睛,“這一行看著無限風光,其實是在懸崖峭壁上摸索行走,沒有燈,腳下是萬丈深淵。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麼時候會跌下去,永世不得翻身。所有的人都愛你,全世界似乎都給予你笑容和熱情……可是突然有一天,所有的人都會恨你,討厭你……”
“小費……”
“你回去吧,我要換衣服了。”
“費峻瑋?”不知為何她有點擔心,“你沒事吧?”
他不回答她,而是自顧自開始解襯衣扣子,她隻得退出去,回到自己房間。
半個小時後造型師Ken帶著助手到了,文昕放心不下,親自盯著做造型。助手取了剛剛熨好的外套來,替費峻瑋換上。造型師特意帶來兩麵碩大無比的鏡子,配上酒店的落地鏡,前前後後,一絲不苟,僅一個領結就折騰了半晌。最後造型師Ken才滿意地點頭:“很好!很帥!”
“Ken,謝謝你。”文昕同造型師握手道謝。Ken右手還握著她的手,左手卻翹起蘭花指,仔細地將費峻瑋的一根發絲撥到後麵,方才笑逐顏開:“好啦!這樣子簡直迷死全部觀眾,謀殺所有的菲林!”
費峻瑋同Ken握手:“謝謝,辛苦了。”
Ken笑得更燦爛了:“不辛苦。拿到影帝要請我吃飯哦!”
下樓時她終於忍不住:“你不必為了高顏擔心,那是他自己出了問題。”
費峻瑋卻冷冷地說:“他有什麼問題?他不就是和Ken一樣?你對Ken那麼好,你和Ken合作這麼多年,你覺得Ken非常正常,為什麼你要覺得高顏有問題?”
她舉起手來:“我們不要為這個爭執了好不好?待會兒萬一有記者問到高顏的事,你也不要發表任何言論。在這種風口浪尖上,沉默是最保險的做法。”
他扭過頭去看電梯的鏡子。
在前往現場的路上,她有點擔心地問費峻瑋:“注意事項你都記住了?”
他並沒有看她,不過還是回答了她:“少笑,左臉對鏡頭,發言時間九十秒。”
她微微鬆了口氣:“也不要太繃著臉,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簡直像在賭氣。”
車子穩穩停下,戴著白手套的禮賓上前一步,打開車門。四周已經響起“哢嚓哢嚓”的快門聲,無數道炫目的閃光燈亮起,白光如晝閃得人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遠處觀眾區上的fans開始尖聲狂叫。
文昕看著他踏上紅毯,媒體開始一致地追拍,閃光燈此起彼伏,攝像機幾乎全對準了他。經過觀眾區的時候,他向fans揮手示意,有人尖叫著昏倒,現場頓時一片大亂。費峻瑋往前走了兩步,已經走到圍欄邊,似乎試圖過去查看。fans更瘋狂了,無數人尖叫著朝他伸出手,禮賓趕上去攔住了他,工作人員趕過去處理昏倒的情況,費峻瑋回到了紅毯中央。
文昕心裏一直提著一口氣,現場大屏幕上是費峻瑋的特寫,信號全都是直播傳輸,他又忘了用左臉對著鏡頭。紅毯主持人在背景板那側等他,依著慣例他和主持人站在一起讓媒體拍照,足足好幾分鍾,閃光燈一直閃爍著。女主持人孫佳妮拿著話筒開始說笑:“小費你今天真是太帥了。”
“謝謝佳妮。”他彬彬有禮地反問,“我哪天有不帥嗎?”
所有人都在笑,隻有文昕目不轉睛地盯著大屏幕。女主持問:“這次你憑借影片《心事》入圍最佳男主角,大家都非常看好你,有什麼要對大家說的嗎?”
“在《心事》裏麵我造型比較不同尋常,我希望大家看過後不要認不出我。”
“哦……對的,這次電影裏麵,你顛覆性地毀容扮醜,犧牲非常大。”
“拍一部好電影需要的是敬業,我認為這隻是敬業的一種方式,還算不上犧牲。”
“謝謝小費。”
“謝謝佳妮。”
進入采訪區後,文昕已經從工作人員通道迎上來,低聲對他說:“你走得太快了,主攝像機的搖臂都追不上你。還有,回答提問的用時比預計時間短太多,跟主持人的互動也不好。”
“在下雨,fans有人暈倒。我快點進來,他們可以早點離開。”
“費峻瑋,你即使進來他們也不會立刻離開,你明明知道,他們一直會守到頒獎結束。”
他的發絲被雨淋濕了,還掛著亮晶晶的水珠,而他的眼睛就像那水滴一般純淨,凝視著她。足足好幾秒,她終於移開目光。身後有媒體探過話筒來:“小費,可不可以回答幾個問題?”
她將位置讓給攝像機。
大屏幕還在直播外麵的走紅毯,雨越下越大,禮賓替明星們打著傘。方定奇踏上紅毯的刹那,掀起了另一波高潮,她穿著一襲非常驚豔的曳地晚禮服,唇色是當季最流行的鮮紅色,妝容豔麗。她回首對鏡頭從容微笑,然後向觀眾招手。所有人都在歡呼,所有人都在大叫:“定奇!定奇!”禮賓手中的黑傘影響拍照,她走出傘下,這下連媒體區的記者們都禁不住鼓掌。攝影師將她拍得非常美,如同雨中仙子般楚楚動人。
文昕有點心神不寧,因為按照大會發給她的流程,方定奇後麵就應該是高顏。
高顏的出現果然引起轟動,媒體區的記者們幾乎要將圍欄擠塌。但高顏沒有接受任何采訪,也沒有同主持人說話,隻是跟隨在導演後麵,直接站到主題背景板前拍照。在鎂光燈的閃爍之下,他似乎如尋常般微笑著。遠處觀眾區有嘈雜的喧嘩聲,不知道是在吵嚷什麼。
雨越下越大,臨近慶典正式開始的時間也越來越近。
高顏從背景板前離開,跟隨導演走向星形的拱門,就在這個時候,觀眾區那邊突然飛擲過來一個東西,正砸在高顏的後腦勺上,他整個人被砸得一個趔趄。因為是現場直播,隻聽有人尖叫:“死變態!滾回去!”禮賓和保安衝上去。高顏回頭看了一眼,原來砸著他的是個礦泉水瓶,正在紅毯上滾動著。攝像機拍到他的臉,隻是一瞬間,他的眼中滿是落寞與不安,然後他回過頭直接進入了內場。
文昕心中突然一動。
她轉身去找到費峻瑋,內場的媒體仍在向他提問。她說了聲“對不起”,將他拉到角落裏,附耳對他說了幾句話。
他定定地看著她:“你確定?”
“我一點也不確定。”她已然後悔,目光遊移不定,“所以我希望你反對我剛剛的提議。”
他卻態度堅定起來:“不,就按你說的做。”
他轉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她急急地拉住他:“不,不不,我覺得不行,那樣不行!”
他回頭對她笑了笑。
其他人已經到了,包括影片的導演和攝影師,他跟導演握手。在場的幾乎全都是熟人,東南亞地區的電影人齊聚一堂,無數人跟他打招呼,同他握手,他周旋在熟人中間。她隔著人群看著他。音樂漸漸響起,燈光正在調暗,頒獎典禮馬上就要開始了,工作人員開始禮貌地提醒她回到自己的座位。
很巧的是,蘇西的位置又緊鄰著她,蘇西主動與她握手:“嗨,又見麵了。”
她連忙伸出手:“Susie,見到你真高興。”
“今天小費真帥。”
“謝謝。今天定奇簡直是驚豔紅毯,太漂亮了。”
蘇西嫣然一笑:“下次電影節應該向組委會提議,讓他們兩個攜手走一次紅毯,我一直覺得小費和定奇真的挺搭。”
“這主意真棒,一定可以謀殺無數菲林。”
音樂聲漸漸如潮水般湧起,激光秀過後,主持人出現在台上,照例將電影節組委會主席請上台,宣布頒獎慶典正式開始,然後是熱歌辣舞。
流程進行得非常順利,文昕並不是第一次參加電影節,但作為經紀人卻是第一次。一個個獎項頒出去,嘉賓或俏皮或煽情或機靈,主持人插科打諢,獲獎者聲情並茂……一切仿佛再正常不過。
方定奇毫無懸念地拿下了最佳女主角,這已經是她演藝生涯中的第三尊電影節金獎。她在台上首先感謝了導演,感謝了影片的製作方新辰國際,感謝了評委……說到動情處眼角泛著淚光,直播大屏幕上她風姿楚楚,婉約動人。而觀眾席上掌聲如雷,她最後深深一鞠躬,全場的氣氛已經達到了高潮。
緊接著就是最佳男主角獎,先是兩位頒獎嘉賓上台,資深導演和上屆最佳女主角,兩個人說笑著調侃了幾句。大屏幕照例播放了所有被提名的男演員的電影片花,每個片斷都贏得了無數掌聲,播放高顏主演的電影時,現場氣氛明顯有了微妙變化,幸好片花播放亦隻是幾十秒的事。掌聲如雷中嘉賓已經拆開信封,大屏幕上切割畫麵,鏡頭分別對準四個入圍者,全場音樂驟停,瞬間一靜。
“我宣布,本屆最佳男主角獎項的獲得者是——”頒獎嘉賓故意頓了一頓,然後大聲念出,“《心事》!費峻瑋!”
歡呼聲起,費峻瑋的鏡頭被無限放大,占據了整個大屏幕。他站起來,身邊的導演起身擁抱他,另一名入圍者就坐在他身後,於是探身向他伸手道賀,周圍的人都笑著祝賀他,擁抱他,和他握手,然後他在音樂聲中走上了頒獎台。
嘉賓與他握手道賀,然後將金獎遞上,他卻沒有伸手去接,反而站在了話筒前:“謝謝!謝謝評委會,也謝謝大家。但我要說的是——”他似乎輕輕吸了口氣,吐字清楚而流利,“這個最佳男主角獎項,我拒絕。”
全場屏息靜氣,所有人都愣住了,偌大的禮堂中鴉雀無聲。直播導演急得冷汗都出來了,誰也不曾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1999年,電影節當時將最佳影片獎頒給了講述同性感情的影片《孤獨行走》,所有人都認為它是實至名歸。現在是2009年,十年過去,我們的社會應該更進步,我們的情感應該更寬容,我們對待電影藝術的態度應該更虔誠。我絲毫不懷疑評委會的公正和能力,而我知道,網絡公眾評委的投票,並非任何人可以控製。今天我能拿到這個最佳男主角獎,並不是因為我真正在演技上勝過了所有提名者,而是另一位非常有實力角逐這個獎項的男演員,他因為一起偶然的、突發的公眾事件,失去了網絡公眾評委的絕大部分票數,從而失去了獲獎的機會。”
“所以,我拒絕領取這個獎項。”他臉色平靜,語氣從容,“在此,我向評委會深表歉意,同時,也向《心事》所有的合作者深表歉意,請你們原諒我的固執和任性。”他對著台下深深一鞠躬,“對不起!”
全場嘩然,眾目睽睽之下他徑直走下領獎台,一直走到了高顏麵前,毫不猶豫朝他伸出手。費峻瑋見高顏仍舊一動不動愣愣地坐在那裏,於是俯身給了他一個擁抱。
而台上的主持人在倉促中開始救場:“好的,下麵我們有請嘉賓為我們頒發最佳影片獎……不過在最佳影片揭曉之前,讓我們先來欣賞由著名歌手葉脈為我們帶來的歌曲……”
燈光迅速暗下,音樂聲響起,文昕手心裏全部是冷汗,直到這時候,她才覺得指甲已深深地陷入肉裏,將自己掐得非常痛,可是因為攥得太緊太緊,她竟然連指頭都已經伸不直了,仍舊緊緊攥著拳頭。蘇西笑著湊過來,在她耳畔輕聲說:“幹得漂亮!”然後遞給她一張名片,“有空我們聊聊。”
她隻覺得誠惶誠恐。蘇西是新辰國際的頭牌經紀人,在江湖上著實聲名顯赫。尤其蘇西比Marilyn年輕許多,出道更比Marilyn晚近十年,卻與Marilyn名頭並稱,二人仿佛娛樂圈的倚天劍和屠龍刀,近年來鋒芒畢露,針鋒相對,她實在不明白蘇西有何用意。而蘇西望著她微笑,仿佛一切了然於胸。
頒獎結束後自然是一片混亂,她調到靜音的手機已經有四十多通未接電話。現場所有記者全圍上來采訪費峻瑋,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同他一起殺出媒體的包圍。沒有參加典禮後的酒會,兩個人在保安和大會工作人員的幫助下,幾近艱難地從後門上車,離開現場。
她把手機調回振鈴,第一個打進來的是Marilyn,她竟然和蘇西說了同樣四個字:“幹得漂亮!”
“Marilyn……”其實她心裏並沒有底,當時冒出來的大膽想法,幾乎是孤注一擲,“我是不是做錯了?”
“沒有,你很棒,太棒了。與其讓所有人懷疑小費勝之不武,懷疑這個影帝的含金量,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隻是這一招太險,小費即將麵對他人生中最困難的二十四小時,但成王敗寇,如果不拚命一搏,怎麼分得出勝負?”
“可是我們得罪了電影節評委……”
“那又怎麼樣?”Marilyn輕蔑地笑,“當輿論和公眾站在你這邊的時候,你會擁有全世界。”
直播後老板曾三次撥打她的手機,當時靜音她沒有接聽,現在回了電話過去,老板還算鎮定:“你需要向我解釋。”
“我和小費都認為,與其拿這個獎,不如不拿。”
“你們在擅自做出這樣的行動之前,是否考慮過後果?”
“是的,我和他都考慮過。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們需要冒險。”
“OK。”
老板將電話掛斷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氣。而她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想,隻顧著給Vickie打電話:“情況怎麼樣?”
“我們是所有網站的頭條。各大門戶網站都第一時間在顯要位置給出了醒目標題。其餘新聞統統被壓了下去,包括影後方定奇的三次獲獎和感言落淚,在這種情形下全都被無視掉了。”
“後援會呢?”
“一麵倒,覺得小費此舉簡直太帥了,‘小飛俠’們都歡呼了。”
“公眾論壇?”
“宣傳已經投入了全部人力在引導發帖和討論,目前形勢發展在預期之內。大部分網友認為小費打破的是電影節評審委員會的潛規則,還有,不少人都非常同情高顏,認為他無辜,而小費是仗義執言。”
“高顏紅毯上被水瓶砸的那張照片?”
“到處都在轉發,大部分人表示看上去真心酸,當然也有少部分人認為他是活該。”
“高顏私人的電話?”
“我已經替你查到了號碼,短信到你的信箱。”
“傳統傳媒?”
Vickie終於歎了口氣:“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寫……但我們已盡力。”
文昕喃喃地說:“如果事件反應真的不像預期……老板會殺了我的。”
Vickie還有心情與她說笑:“老板現在就想殺了你,我想他沒耐心再多等一分鍾了。”
文昕放下電話,轉臉看著費峻瑋,他仿佛無動於衷,靜靜望著車窗外的夜色。
“你還好吧?”
“嗯。”
“我們明天恐怕……要麵對很多事情。傳統傳媒到底會是什麼樣的反應,說實話我估計不到。網絡輿論能不能帶動整個公眾輿論的走向,我心裏也沒有底……”
“決定是我自己做出的,我不會怪你。”
“不,是我要求你棄獎的,在老板麵前,請務必這樣說。”她幾近自嘲地笑笑,“當然如果這次弄巧成拙,我死一萬次,也不夠贖罪的。到時候就算我把這責任全扛下來,隻怕也沒多大意義了。”
他看著她,忽然笑了笑:“你有時候膽子真的挺小的。”
她唇上最後一抹血色都失去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很害怕……其實……我真的害怕。”
他默默地將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背上,他的手非常暖,掌心幹燥,有一種奇異的使人鎮定的力量似的。
“沒有關係,如果我做不了藝人,我就跟你回家去放羊……”他握著她的手,竟然很輕鬆地微笑起來,“你家裏有三千多隻羊呢,咱們每天吃飽喝足,把羊群趕到河灘去……到了夏天,河灘上長滿了苜蓿,在河灘邊全是白雲一樣的羊群,‘風吹草低見牛羊’……想想那樣的日子,一定像神仙一樣逍遙快活!”
她將心一橫,終於對他露出了同樣的微笑。
文昕幾乎是通宵未睡。網絡上討論激烈,已經從影片評審的規則討論到了同性感情道德倫理的高度。天亮之後,助理去買了幾份本地的報紙給她,無一例外,費峻瑋拒絕領獎都是頭條,但新聞措辭謹慎,觀點曖昧,似乎還在觀望。
“好萊塢影星可以公開自己的性取向,為什麼國內的藝人不可以?”
“這和我國的傳統道德是相悖的。”
“我國傳統道德還要求女人三從四德呢!你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上網更是癡心妄想!都什麼年代了,《斷臂山》能感動億萬觀眾,我們憑什麼就容不下一個演員性取向與常人不同?”
“不論如何,費峻瑋在直播中拒絕領獎是蔑視電影節、蔑視公眾,是沒有素質、沒有公德心的表現!”
“那麼用水瓶砸高顏呢?這就是有素質、有公德心的表現?高顏他做錯什麼了?他的私人情感傾向與他的演技有任何關係嗎?憑什麼不投票給他?憑什麼用水瓶砸他?他妨礙到什麼人了?衛道士!”
“你不衛道士,明天你男朋友就來告訴你,他愛上一個男人了,看你衛不衛道士!”
“哈哈哈……我會祝福他。PS:樓上你這麼激動,不會你男朋友真是GAY吧?”
……
文昕看著網上混亂的掐架和辯論,不由伸手掐了掐眉心。Vickie打電話告訴她:“主要報紙的娛樂頭條基本上都已經出來了,不過大家都隻報道事件始末,沒有明確的態度。”
文昕“嗯”了一聲,說:“看樣子傳統傳媒還在觀望……各大電視台早間娛樂新聞怎麼說?”
“無不形容為震驚、意外、轟動……這麼多屆電影節,還沒出過拒領這樣的事……不過有人表揚昨晚慶典的主持人了,說他臨危不亂迅速救場,有大將之風。”
“影協怎麼說?”
“還沒有態度,我想他們也在觀望。”
“我們的讚助商呢?”
“目前沒有相關電話打來。”
文昕放下電話,按著刺痛的太陽穴,喃喃自語:“當輿論和公眾站在你這邊的時候,你會擁有全世界……輿論……公眾……輿論……公眾……輿論……全世界……”
如果她成功地贏得輿論和公眾,那麼她將迎來一個嶄新的、扭轉所有逆勢的世界。
如果失敗,她失去的也會是全世界,包括費峻瑋。
助理打電話詢問她要不要訂機票。
“訂票吧,最早的那一班。”
“好的。”
航空公司很快發確認短信到她的手機上,她一邊隨手打開電視機看新聞,一邊給費峻瑋打電話:“我們中午12:20的航班。”
“好。”
“你吃過早餐沒有?”
“還沒有。”
“小千怎麼做事的?”她有點生氣,小千是費峻瑋的助理,但她並不是生小千的氣,而是生他的氣,“你是不是又跟她說你不想吃?”
“沒有,是我剛起床,其實她已經替我叫了送餐服務。”費峻瑋久久聽不到她答話,不由叫了她一聲,“文昕?”
她像是猛然一下子回過神來,仿佛需要確認什麼似的,問他:“昨天頒獎慶典的司儀是錢進坤?”
“對啊。我拒獎走下台,後來不就是他救的場?反應挺快,不愧是做直播訪談節目出身。”他說,“我叫小千上來替我收拾行李,你那邊要不要幫忙?”
“我們中午不走了。”文昕當機立斷,“你吃過早餐休息一會兒,等我電話。”
他並沒有問她要做什麼,但知道她一定有她的理由。放下電話後他拉開窗簾,美麗的海灣呈現在偌大的玻璃窗前。海麵其實是非常淺的藍色,極目望去,遠處泊著一艘極大的郵輪,而近處陽光映在海麵上,閃著粼粼的金光,有潔白的海鷗無聲掠過。雖然天氣寒冷,可是室內空調溫暖恒定。他抱著雙臂立在窗前看海鷗。這城市真美,他來過很多次,有時候是出外景,有時候是商業活動。但這樣漂亮的海灣,仿佛永遠也看不厭。
有人在謹慎地敲門:“您好!送餐服務。”
侍者推著餐車進來,替他打開餐巾,擺好餐具,然後微笑著彬彬有禮地對他說:“費先生,這瓶香檳,是我們酒店總經理陳翰威先生私人送給您的。陳先生還囑咐我轉告您,他個人非常讚賞您昨天在頒獎慶典上的行為,而且希望您以後可以再次入住我們酒店。祝您用餐愉快。”
這倒是費峻瑋沒有想到的,道謝之後他隨手拿起錢包,取了張鈔票作為小費,誰知道侍者堅持不肯要:“費先生,其實我自己也覺得您昨天幹得真漂亮!就像您演過的俠客一樣,不趁人之危,不計較名利。謝謝您!”
他退出去帶上了門,倒把費峻瑋給說得怔在了那裏。
文昕過來看他的時候,他正拿著香檳杯,立在窗前看海。
她很意外:“你在喝酒?”
“你要不要來一杯?”
她看他心情不錯的樣子,於是略微放心:“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我們暫時不走了?”
“那你為什麼不問問我,酒從哪裏來的?”
她略微有點意外:“不是你自己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