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La Vita è bella

“Two things fill the mind with ever new and increasing admiration and awe, the more often and steadily we reflect upon them: the starry heavens above me and the moral law within me.”

厲貝貝一口氣說完長句,才有點歉疚似的停了停:“對不起,我說得太快了,我們還是一句句來吧。Two things fill the mind with ever new……”

一抬頭看到餘文昕,厲貝貝不由得燦爛一笑,叫了聲“文姐”就站了起來。

文昕沒想到她會這樣叫自己,不由也笑了笑:“叫我文昕就可以了。”看到埋頭在劇本上劃道道的費峻瑋,於是問,“怎麼樣?”

“小費挺聰明的。”厲貝貝提到費峻瑋眼中就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比小孩子好教很多。”

教一個大男人,當然比教小孩子容易。不過在粉絲眼裏,偶像做什麼都是優秀得沒話說。

“中午我約了編劇吃飯。如果對劇本有什麼問題,正好問他。”文昕說,“貝貝你也一起去吧。”

“我也可以去?”厲貝貝掩不住一臉興奮,還是小孩子脾氣。

“當然了,一半台詞都是英文,有什麼問題你正好問編劇韓老師。”

厲貝貝歡呼了一聲,起身去收拾東西。小千拿著費峻瑋的外套和圍巾,不聲不響地走過來。費峻瑋一邊穿外套一邊問她:“江導會來?”

“江導還在美國沒回來。”她說,“不過我和他的助手約定了下個星期大家見一見。”

他點了點頭,厲貝貝忍不住插了句話:“是拿電影節大獎的那個江導嗎?”

“對。”文昕見她一臉天真燦爛,不由問,“你很喜歡他的電影?”

“也不是特別喜歡……他的電影太過於討巧票房了。不過我還是覺得他為國爭光,太解氣了。上次在電影院的時候,我的朋友Jessica都被震到了,我十分驕傲地告訴她,導演,中國的。”

文昕告訴她:“待會兒在韓老師麵前,千萬別說你不喜歡江導的電影。韓老師是江導的禦用編劇,兩個人合作很多年了。”

厲貝貝吐了吐舌頭:“好的!”

和編劇韓老師吃飯很愉快,因為韓老師雖然在編劇這行德高望重,但說話幽默風趣,非常平易可親。

厲貝貝非常好奇,問東問西。韓老師跟她講八卦:“有一年我們拍《江山》,樹林裏那場槍戰戲還記不記得?”

“當然記得,拍得那麼漂亮!”厲貝貝忽閃著大眼睛,“好多好多紅葉被風吹得卷起來,像油畫一樣,太漂亮了。”

“就為那些樹葉,可操心操老了。劇組要買下不下兩噸的紅葉,當地農民就是不賣,一口咬定非要江導親自去跟他們談,放出話來說,一袋八十塊,要是江導肯親自去,沒得說,一袋四十。”

“然後呢?”

“然後為了順利拍攝,江導當然去了。”

“然後呢?”

“然後跟對方砍價,別說,那些農民還挺淳樸的,說你這麼大的導演真的親自來了,那就每袋三十五吧。”

厲貝貝聽得開懷大笑。文昕看費峻瑋吃了不少魚,忍不住對他說:“這個太辣,你少吃點,回頭皮膚又出問題。”

費峻瑋沒有說話,厲貝貝倒非常好奇:“真的不可以隨便吃東西?”

“他是敏感皮膚,有時候會過敏。”文昕對她解釋,“也不會有太多忌口,就是有時候要注意一下。”

“哦……”

“而且一上鏡頭就得化妝,化妝品對皮膚傷害很大。”

“男生也要化妝?”大約在海外待久了,厲貝貝用詞有一點點和國內的人不一樣,總說男生女生。

“鏡頭下演員都必須化妝,不然拍出來整個臉會是黃的。”

“那女明星會不會真的節食?”

文昕笑了笑:“人家的私事,我不太知道。”

“小費,你真的太瘦了。”厲貝貝還是一團孩子氣,說話肆無忌憚,“知道麼,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嘩——好瘦!這麼高又這麼瘦,簡直跟屏幕上的你不太一樣,覺得你整個人都像是被剪細了一圈。”

她的比喻很有趣,連韓老師都忍不住笑起來:“那是因為鏡頭會有放大的作用,所以真人都會比鏡頭裏的要瘦。現在的每個演員幾乎都是小臉,小費就是這張臉長壞了,長得這麼帥,江導決定用他之前猶豫好久,怕他太帥了讓觀眾不能入戲。後來看到小費演的上一部電影,才下了決心。”

費峻瑋笑著說:“看來毀容扮醜還是有收獲的,不然江導還看不上我。您不知道上部片子,我從頭到尾連個笑臉都沒有,最後還來個大特寫……我自己在首映上看到,都嚇了一跳!”

厲貝貝插話:“小費,你還是笑起來好看。”

“是麼?”費峻瑋看了一眼文昕,“你要不要吃魚?”

“謝謝,我自己來。”文昕說,“辣的你都少吃點,到時候上火喉嚨痛,又沒辦法唱歌。”

“最近我沒有什麼要唱歌的通告。”費峻瑋終於還是忍不住抱怨,“你比Marilyn還要羅嗦。”

韓老師問他們:“Marilyn現在還好嗎?”

“挺好的。”文昕告訴他,“前陣子還在地中海度假,發照片向我們炫耀,地中海的陽光啊……可把我們羨慕慘了。”

韓老師哈哈笑:“早知道我們就該在劇本裏麵把外景地做成地中海,這樣就不用羨慕了。”

文昕趁機問他:“不過這次我看劇本,有好多外景應該都是在美國,江導有沒有決定怎麼拍?”

講起工作來,韓老師又是滔滔不絕。

走出來時天色已晚,文昕叫司機送了厲貝貝回去,她自己開車送費峻瑋。

他沒有坐副駕位置,而是自顧自拉開後座車門。她從車前鏡裏看了一眼,一上車他就窩在後座睡覺,也真難為他,不過短短幾十分鍾,不僅睡著了,而且睡得十分香甜。

還是太累了,一個接一個的通告,總沒有真正休息的時候。到了他家地下車庫,她把車停好,解開安全帶,回身想叫醒他下車,看他睡得正香,不禁又忍住了。

她拿過自己的包包,在裏麵摸索很久,終於找著半包煙,卻沒有打火機。

她毫不客氣伸手到他的外套裏,摸了半晌終於摸到一角硬硬的東西,抽出來一看原來是隻錢夾,於是又塞回去。

重新將車啟動,抽出點煙器,剛剛點上一支煙,抬頭從車前鏡裏就發現他睫毛抖了抖。她淡淡地說:“別裝了,再裝的話,我就把你一個人撂這兒了。”

他坐起來,神色嚴肅地看著她手中的那支煙:“你什麼時候學會的?”

“剛剛。”

“抽煙不好。”

“我知道。”她仿佛挑釁似的又深深吸了兩口,整日神經繃得太緊,有時候不得不紓解一下。從前老不明白Marilyn為什麼煙不離手,原來真的是有好處的。

他抓著她的手,把煙奪過去,打開車窗扔到了外頭,然後就勢俯身,深深地親吻她。椅背太礙事,他大半個身子被卡得動彈不得,她往後一縮他就親不到了。他很狼狽地抓著椅背:“喂!”

她覺得挺好玩似的,忍不住縮靠在車門那端,哈哈大笑。

其實她笑起來挺可愛,有一種沒心沒肺的歡樂感。他隱隱覺得目眩神迷。這個女人比他還要小三歲,卻總是像母雞護雛似的擋在媒體麵前,擋在公眾麵前。潑天而來的明槍暗箭,她卻仿佛刀槍不入、金剛不壞,隻是偶爾的時候會讓他覺得,她是這樣天真、這樣可愛,簡直令他迷惑。

“跟我上樓好不好?”他終於抓到她的胳膊。大冷天她穿著羽絨服,開車的時候脫了厚重的外套,裏麵是一件薄薄的七分袖毛衫,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他想起很多年前拍一個古裝戲,劇本上文縐縐地寫女主角皓腕如雪,他覺得不對,其實像酸奶,又白又香又滑又膩,碰一碰就要淌出來,簡直抓不住。

她神色慵懶,仿佛明知故問:“上樓幹嗎?”

他擲地有聲地答:“談工作!”

“談工作就在車裏談好了。”

他眉頭微微挑起:“這是你自己選的!”

沒等她反應過來,他伸長胳膊不知道按了哪個鍵,她的座椅椅背頓時緩緩放倒。她伸手去開車門,他把中控也按下了。兩個人廝打了一番,在車內那麼狹小的空間,她很快就撞到頭,他一邊替她揉著額頭的傷處,一邊還不忘緊緊抓著她,眼神倒似很心疼,還問:“疼麼?”

她看著八爪章魚似的他,忍不住板起臉孔:“明天早上你有通告。”

他吻著她的嘴角:“管他呢!”

他的吻像是帶著某種灼熱的溫度,吻到哪裏,哪裏就要融掉似的。

管他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

管他呢……

今年的第一場雪下得特別早,寫字樓早已經開始供暖,中央空調呼呼地吹著暖氣。文昕的窗子朝著所謂的空中花園,空中花園裏種滿了竹子,此時被風吹得搖晃不定。而再朝下望,樓底下廣場上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露出斑駁的青黑大理石地麵。有保安站在雪中,這麼高看下去,就像一點點芝麻似的黑點。

剛喝了一口咖啡,就聽到Vickie的聲音:“咦?小費,你今天不是有通告……”

緊接著門“砰”一聲就被推開了,Vickie一臉詫異地出現在他後頭:“小費?”

文昕放下咖啡,Vickie很識趣地退出去,替他們帶上門。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汪海。”

文昕抬腕看表:“這個時間你應該在讚助商旗艦店的開業慶典上。”

“慶典改期了。”

她略略有些詫異:“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

“我在跟你談汪海,不是談慶典,為什麼簽他?”

“這是公司的決定。”

“你覺得我是今天剛進公司?”

她沉默了片刻:“好,是我向公司建議簽他,這是公事。”

“你覺得我是在和你談私事嗎?”

“那你能不能用公事公辦的態度,不要這樣質問我?難道我簽汪海有任何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這會影響我。”

“你和他定位完全不同,他根本不會影響到你的發展……”

“你昨天跟我上床是不是為了今天這件事情?”

文昕看了他幾秒鍾,終於說:“不要逼我把咖啡潑到你臉上。”

他好看的嘴角向上抿起,是真正憤怒的表現,可是他最後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拉開門走出去。

“砰!”

摔門的聲音很大,震得她桌上杯子裏的咖啡都蕩了一蕩。

好久之後,Vickie才怯怯地來敲門:“餘小姐?”

“請進。”

“汪海的合同擬好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Vickie將文件夾交給她,文昕非常仔細地看過,然後說:“沒多大問題,交給法務部門吧。”

Vickie卻忍不住問:“小費是不是在為汪海的事生氣?”

“不用理他,哪天不氣個十次八次的?”

Vickie看了她一眼。

文昕頭也沒抬:“有話就說。”

“這次我也覺得你做得不對。”Vickie說,“像汪海,簽不簽都無所謂,而且簽了他還要費力去做,效果也不見得就好……”

“不試一試,怎麼會知道就不好?”

Vickie無語:“好吧,既然你堅持。”

文昕也覺得自己不可理喻,為什麼要力排眾議地簽下汪海?老板素來不幹涉各工作室的具體事務,簽約前他也隻是照例在她提供的汪海的檔案上簽字,一邊簽字一邊對她說:“我沒想到你會選他。”

她自己也沒有想到。

或許是汪海站在風中抽煙的樣子,讓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個時候她剛剛畢業不久,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當汪海的助理。汪海的經紀人在麵試過她之後有點猶豫不決,因為畢竟她沒有經驗,不過最後還是把她帶到片場去見汪海,由他來拍板。那時候汪海正是如日中天,在片場幾乎所有人都圍著他。她遠遠地一眼就看見汪海站在人群中央,和從前見過的照片不一樣,哪裏不一樣呢,又說不上來。她還記得那時他正在拍一個唐代的古裝戲,雖然戴著頭套,穿著儒雅的戰袍,卻明明是濁世翩翩佳公子。紀經人向他介紹之後,他主動朝她伸出手,笑著說:“文昕是吧?以後麻煩你多關照。”

她本來非常惶恐和擔心,被他這一握,卻奇異地鎮定下來。那時候她什麼都不懂,汪海對她其實還算不錯,雖然有時候脾氣大了點,那也是他開始走下坡路之後。

Marilyn曾經說:“文昕你什麼都好,就是太過於意氣用事。說得好聽點呢,叫戀舊,說得難聽點呢,叫不知道天高地厚。”

可是畢竟是因為汪海,她才一腳踏進了娛樂圈。如果當年那次見麵他就否決掉她,如果他不肯讓她做自己的助理,便不會有她從助理到宣傳再到如今的紀經人,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覺得應該簽下汪海。

費峻瑋似乎很認真地同她鬧起了別扭,連她的電話都不接,任何事都通過助理或者Vickie來告訴她。偏偏這段時間商業通告很多,文昕和他好幾天都打不著照麵。這天約了江導見麵,文昕才和他搭同一部車去酒店。在車上他也不同她說話,自顧自埋頭玩手機遊戲。

文昕忍不住對他說:“今天汪海也會去,雖然他隻是客串一下,但這是他進公司後簽的第一部戲,你不給我麵子不要緊,但畢竟現在是同一個公司的藝人,你不要當麵讓人家下不來台。”

他連眼皮都沒抬,冷淡地說:“我為什麼要讓他下不來台?”

“你能不能改改你這小孩子脾氣?”

“我怎麼小孩子脾氣了?我一直就這樣,不過我也知道,現在你看我格外不順眼。”

文昕啼笑皆非:“我怎麼看你不順眼?”

他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你自己心裏清楚。”

文昕忍不住“撲哧”一笑:“真是跟三歲小孩兒一樣。”

他仍舊板著臉孔,直到下車的時候,才冷冷地拋下一句:“用不著拐著彎兒罵我幼稚,我知道你就這意思。”

文昕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隻得跟著他下車。剛剛走進酒店就看到好幾個相熟的麵孔,費峻瑋本能地停住腳步,文昕連忙走過去,他低聲問她:“怎麼會有記者在?”

文昕說:“不是我們安排的。”

就在這時候,記者早已經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小費,對於這件事你有什麼要說的?”

“潘勝茵會不會息影?”

“這部片子會延期嗎?”

“會不會換女主角?”

……

亂哄哄鬧成一團,文昕的手機偏湊熱鬧地響起來,她隻好堵住一邊耳朵接電話:“怎麼了?”

“剛剛潘勝茵承認懷孕三個月,證實月前已經和未婚夫在拉斯維加斯注冊結婚。”

“為什麼事先我們沒有收到消息?”

“沒有人事先收到消息……她的紀經人剛剛在勝茵官網上宣布的……”

“但現在娛記就等在酒店大堂,誰通知了他們?”

Vickie的聲音低下去:“我馬上去查……”

收線之後文昕才覺得自己剛剛的語氣有點太生硬,不過費峻瑋在些微的錯愕之後,旋即將娛記敷衍得很好,文昕站在旁邊聽他兜圈子打太極,一句實在話也沒有說,心裏不由得踏實不少。這時候江導的助手匆匆從電梯裏出來,老遠就向他們舉手示意。文昕趁機拉著費峻瑋走進電梯:“謝謝大家,我們約了朋友,已經遲到了,不好意思!”

汪海早就已經到了,正在和江導說話。文昕隻見過江導幾次,雖然他一頭濃密的頭發又灰白了許多,但豪爽依然,站起來笑著打招呼:“小費!”拍了拍他的背,又和文昕打招呼,“聽說下麵全是記者?”

“對,有些娛記過來在大堂。”

“小潘的經紀人半夜給我打電話,說小潘要休息一段時間。”江導輕描淡寫地說,“看來咱們得換女主角了。”

文昕看了一眼費峻瑋,笑著問:“那江導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上午我和時川通過電話,方定奇應該有檔期。”

文昕心裏沉了沉,江導卻仿佛很滿意似的:“我和定奇還是四年前合作過,那時候拿過一尊金獎,我想如果再合作,大家必定可以發掘新的靈感。”

文昕隻能笑笑,國內一線女星一個巴掌數得過來,圈子太小,江導讓方定奇來救場大約是不得已,畢竟他要顧慮投資、票房、陣容、成本等等一係列錯綜複雜的關係和因素。文昕一邊和江導說話,一邊顧及還有個汪海,百忙中還瞥了費峻瑋一眼,用目光示意他少安毋躁。好在在外人麵前費峻瑋從來沉得住氣,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裏,聽導演和她說話。

“定奇的戲好,票房也沒有問題,就是……”江導笑笑,“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你們也明白,她的片酬比小費高一點點,我希望你們不要介意這些,畢竟片子最重要。”

文昕隻是很委婉地答:“這些我們都明白,不過陣容臨時做出這樣的調整,我們希望在其他方麵能有所彌補。”

“小費已經是第一男主角,你們也看過劇本,這個角色非常出彩,到時候反饋一定好。”江導笑著說,“你也別太精刮,老話說得好,吃虧就是占便宜。這樣吧,我重新考慮一下汪海的戲份,怎麼樣?”

文昕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提議,下意識兀自含糊。汪海已經捧著杯子站起來,說:“太謝謝江導了,這杯我幹了,您隨意!”

文昕幾乎沒有被氣死,可是當著一桌子的人,又不好再說什麼,大家泛泛地講了些場麵上的話。這頓飯其實吃得草草,因為江導非常忙,還要趕著去見製片人,於是很快就吃完散場。

江導先下樓,大堂裏的娛記都追著他去了。文昕帶著費峻瑋乘機脫身,直接搭電梯下到地下車庫。費峻瑋腿長步子快,一個人在前麵大步流星,文昕跟在後頭隻差沒有一路小跑,到了車邊都微微喘息:“小費!”

“我不想拍了。”

“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你叫汪海去好了!”

“費峻瑋,”文昕出奇地鎮定下來,“這不是你鬧別扭的時候。”

費峻瑋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轉身上車,“嘭”一聲關上車門,直接對司機說:“開車!”

司機倒不敢說什麼,隻是看著她。

文昕隻覺得刹那間疲倦極了,像是累到了極點。

她對司機說:“先送小費回去。”

她其實也並不想跟他坐在同一部車上。

費峻瑋的車剛剛走,她就接到汪海的電話,他有點不安地問她:“今天我是不是錯了?”

文昕淡淡地道:“你說呢?”

“我真沒存別的心思,就覺得江導說了那麼句話,我不表態似乎不好……”

“現在我是你的經紀人,會為你爭取最大化的利益。”

汪海有點訕訕的:“文昕,對不起……”

“我希望你以後再也不要對我說對不起。”文昕忍不住歎了口氣,“還有,在開機之前,我不希望你對媒體透半點風聲,能做到嗎?”

汪海一迭聲地答應。文昕卻又補上一句:“你知道江導最討厭演員亂炒作,所以你要是管不住自己,到時候江導不肯用你,我就是神仙也幫不到你。”

汪海隻差沒要賭咒,連聲調都變了:“文昕!你到底要我怎麼說才肯相信我?我保證不在外頭亂說還不行嗎?”

文昕略略放心,料自己嚇他這麼一嚇,多少能讓他拘束幾分,於是說:“不是我不信你,我就是多囑咐你幾句,擔心你一時忘了,對媒體說漏嘴。”

安撫好了汪海,想到費峻瑋仍舊覺得頭痛。本來公司和新辰國際簡直稱得上九重恩怨,當初Marilyn還在的時候就鬥得水深火熱。尤其新辰國際幕後老板時川的行事風格,素來是唯利是圖、不擇手段,業內提到新辰國際,人人都是一種複雜的心態。

下午開會文昕將這件事提出來討論,有人反對有人讚成,反對方的主要意見是:“新辰跟我們不一樣,他們炒作無下限,什麼招數都可能使出來,跟他們搭檔會有種種意想不到的風險。”

持讚成意見的人則說:“隻是合作一部電影而已,江導的戲一定有票房保證,這次又是商業大片,掙名掙利,沒理由不拍。”

最後文昕下了決心:“拍肯定要拍,搭檔是方定奇,我們並不吃虧。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從今天起還是要時時刻刻小心,提防新辰國際尋釁做文章。”

話雖這麼說,到底是放心不下,因為本來費峻瑋就在鬧別扭,再加上那天汪海攪局,文昕十分擔心,查過他晚上沒有通告,就直接打了個車過去。

手機響了半天他才接,她問:“你在家嗎?”

他“嗯”了一聲算作回答,她說:“我就在你家樓下。”

他很意外似的,過了片刻才說:“你要上來?”

她似乎敏感地覺察到什麼,改口說:“不是,我隻是路過,看看你到家沒有。”

“哦……上來坐坐?”

“不,我還約了朋友。”她停了一會兒,“就這樣吧,Bye-bye。”

“Bye-bye。”

她手裏還拎著大包的東西,這附近又不好打車,剛剛走出去不遠,忽然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回頭一看,竟然是費峻瑋,再看一眼隻差沒有暈過去。他雖然戴了帽子、圍巾、口罩,把臉遮得嚴嚴實實,可是腳上竟然連襪子都沒穿,就趿了雙拖鞋。這要讓娛記拍到,簡直會讓所有“小飛俠”崩潰。

“你……”她隻來得及說了一個字,就被他拖走了。

進了電梯,她才說:“你怎麼不穿襪子?”

“忘了。”

他看著她手裏拎的東西,不由問:“買給我的?”

“凍餃子什麼的,還有淨菜,微波爐稍微蒸一下就可以吃,免得小千管不住你,老吃些沒營養的外賣。”

他把那些大包小包接過去,然後找鑰匙開門。

剛剛一打開門,她還在玄關那裏換鞋,突然有人笑嘻嘻地跳出來:“文姐!”

文昕被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厲貝貝。她沒想到會在費峻瑋家裏見到她,厲貝貝已經呱啦呱啦地嚷開了:“早知道你要來就多買點菜了!我們在吃火鍋呢!快來!羊肉都要煮老了……”不由分說就將她拉進了餐廳。這裏是開放式的廚房,熱氣騰騰的火鍋,遠遠就聞著了辛香的味道。厲貝貝已經熟門熟路,回身打開櫥櫃,十分利索地給她拿了副碗筷,說:“快來快來!文姐,你要不要酸奶?”

文昕覺得心裏很不舒服,也許是因為火鍋的味道,也許是因為屋子裏的這種氣氛。她說:“不用了,我還約了人吃飯,我就是上來看看小費怎麼樣。你們吃吧,我先走了,已經要遲到了。”

費峻瑋一直沒說話,這個時候才說:“我送你。”

“不用了。”文昕說,“別送來送去了,你們還餓著肚子呢,我下樓打個車就是了。”

“我送你。”

“沒事,別把客人一個人留在家裏,太不禮貌了。”文昕催促,“快去吃火鍋吧,我走了。”

走下來時運氣倒是非常好,正巧遇見一個出租車送客回來,那客人下車她正好就上了車,出租車司機問:“您上哪兒了?”

“回家。”

出租車司機愣了一下,才笑:“那您家在哪兒?”

文昕這才反應過來,不由得也笑了笑:“算了,去簋街吧。”

冬天的簋街不像夏天那樣嘈雜,兩旁食肆的落地大玻璃窗,蒙著一層白色的水霧,仿佛磨花玻璃。玻璃後的食客在燈光與熱氣的氤氳下影影綽綽,倒顯得很熱鬧。她推開門進去,服務員問:“您幾位?”

“就我一個人。”

服務員熟練地替她倒上茶,說:“那您先看下菜單吧。”

她點了羊蠍子火鍋。餐館生意太好,過了好一會兒才上菜,還沒吃上兩口,電話就響了。她一看號碼是汪海,就不由得心下一沉。

果然,汪海一開口就說:“文昕,我這裏出了點狀況。”

“怎麼了?”

汪海支支吾吾地答:“電話裏不太好說,你能不能到我家來一趟?”

文昕頓時覺得連香噴噴的羊蠍子都吃不下去了,匆忙叫了米飯來扒拉了兩口,然後結賬出門叫出租車。

汪海住的地方倒還近,雖然是他讓她過去的,但文昕怕不方便,上樓前還特意給他打了個電話,他連忙說:“我下樓去接你吧。”

“沒事,我自己上去。”

“沒關係,我下去,省得物業問你。”

文昕見他這樣堅持,於是就站在大門外等著,過了一會兒汪海就下來了,引著她進了電梯。

幾年來汪海並沒有搬過家。這公寓是他早年間買的,那時候房價還沒有現在這樣誇張,幾年來早就升值了好幾倍。大堂仍舊明亮,物業管理得很不錯。文昕說:“好久沒到這邊來了,這房子還挺好的。”

汪海笑了笑,說:“我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當時買了這房子。要擱現在,我也買不起。”

文昕很少聽到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不由覺得十分意外。進了屋子更覺得意外,因為客廳沙發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看上去也隻是二十出頭,素麵朝天,頭發也隻是紮著馬尾,雖然穿著一條十分寬大的裙子,可是文昕一眼就發現她是位孕婦。女人有點不安地回過頭來,默默地看著開門走進來的兩個人。

“這是文昕,我的經紀人。”

那女人怯怯地看了眼文昕,小聲地說:“你好。”

“你好。”文昕十分和氣地打招呼。

“可可,你先回房間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好。”可可有點吃力地站起來,因為大腹便便實在不太方便,她連腰都彎不下去,還是汪海幫她穿上拖鞋的。她走進房間,有點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文昕,順手關上了房門。

文昕突然覺得問題大條了,她盯著汪海:“她是誰?誰的孩子?”

汪海似乎猶豫了一秒鍾,終於還是說了:“我的。”

文昕呻吟一聲,捧住頭坐倒在沙發上。過了好半晌才放下手,苦笑:“你是不是覺得我最近的日子過得太閑了?”

“文昕,”他低聲下氣,“對不起,簽約前我沒有告訴你。可是我向你保證,跟你簽約的時候,我真沒想到她懷孕了,真的,我發誓,我今天才知道,馬上就給你打了電話。”

“那你怎麼認識她的?”

“在溫泉度假村……她是做按摩的技師……”

文昕簡直要崩潰了:“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跟她結婚?媒體會把她以前的經曆、從事的職業全都挖出來!”

“她是個好女人。”汪海急急地解釋,“她從來沒想過用這事來找我要錢什麼的,她也沒想過要我跟她結婚,她是個好女人,那時候我們交往沒多長時間,就分手了。她懷孕後一直沒有告訴我。她吃了很多苦,要不是昨天我偶然在超市遇見她,我也不知道。”

“好女人會一個人躲起來生孩子?”文昕喃喃自語,“這簡直比韓劇還要韓劇。”

“文昕,對不起,我知道我又給你惹麻煩了。可是現在我知道她懷孕了,我突然覺得,我既然真的是孩子的父親,總不能不管這孩子。孩子都已經七個多月了,要是不讓她生下來,那也太殘忍、太沒良心了。”汪海似乎有點著急,但聲調卻降下去,“文昕,你幫幫我好不好?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文昕看了看緊閉的房門,想起剛才那雙怯生生的大眼睛,終歸覺得不忍心,她歎了口氣,說:“你真的要讓這孩子生下來?紙包不住火,這事遲早會被媒體知道,你打算怎麼樣向公眾解釋?你是一個公眾人物,馬上要拍江導的新戲,很長一段時間,媒體都會注意這部戲,包括這部戲裏的任何一個演員,都將成為新聞熱點。記者有多麼無孔不入你不是不知道,這個時候你出任何問題,都等於葬送自己的前程……”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他垂頭喪氣,“這個時候逼她把孩子打掉,也太殘忍了……都已經七個月了啊……”

文昕很認真地問:“那你有沒有想過把孩子生下來的一切後果?”

汪海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說:“老實說,我想過。生下來當然會有很多很多的事,生下來會讓我麵對很多困難,尤其可可以前是做按摩的。可是我今年都三十七了,以前紅的時候,沒法談戀愛,沒法結婚,渾渾噩噩一混就這麼多年了。沒錯,我是個公眾人物,我是個演員,可是昨天我陪她去做產檢,看到B超裏頭照出孩子的小手小腳,聽著孩子的心跳聲,我真狠不下心來說不要這孩子……”

文昕終於深深地歎了口氣,說:“可是新片馬上要開機,咱們不能衝動。”她想了想,說,“要不你先把她送回老家去,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再從長計議?等風頭過去了再說,不管你跟她將來結不結婚,反正這孩子如果真要生下來,你不可能不管。要不將來就說是你收養的孤兒,暫時讓你父母來監護?”

“這樣行嗎?”汪海的眼中閃過一絲希望,“會不會被記者揭穿?”

“記者不可能不發現。”文昕突然靈機一動,“要不說是你姐姐的孩子,你姐姐不是已經結婚了嗎?”

汪海猶豫了一下,說:“那就說是我姐姐的孩子吧,這樣比較好。要是對別人說她是孤兒,我覺得也太對不起可可了。能不能跟她結婚還不一定,已經很對不起她,不能再這樣。”

文昕終於笑了笑:“我怎麼覺得你今天晚上跟突然變了個人似的。”

汪海撓了撓頭發:“難道我以前不是這樣?”

文昕正要說話,電話突然響起來,她一看號碼是費峻瑋,不由得怔了怔。

“對不起,我接個電話。”她有點心虛似的,一直走到沒有人的陽台上去,才按下手機的接聽鍵。

費峻瑋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你約了誰吃飯?”

“汪海啊。”她隨口說,“跟他談談角色的事,怎麼了?”

“今天不是我讓厲貝貝到我家來的。本來晚上我說請她吃飯,結果她說去餐館也許會遇上娛記,鬧出什麼緋聞來不太好。我一想也是,所以就買了點菜回家來吃……你不要誤會……我跟她……”

“你想哪兒去了?我沒誤會什麼。你帶誰回家跟我沒關係,隻要不讓娛記拍到就好。”

“餘文昕!”

她明知故問:“什麼?”

他“啪”一聲就將電話掛了。

空洞而短促的忙音,倒讓她怔忡了好久。她拿著電話站在那裏,一直到汪海走出來,端著杯熱茶給她:“剛剛都忘了給你倒茶。”

“謝謝。”她接過茶杯,打起精神來,交代汪海,“你還是盡快地安排一下,讓你父母來把可可接走,或者你送她回去也行。過幾天就開機了,江導的戲那些記者一貫盯得緊,別讓他們發現這事。”

“好。”汪海說,“文昕,謝謝你。”

文昕倒覺得有點意外,說:“不客氣,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我真沒想過你會這樣幫我,文昕。”汪海心悅誠服地說,“以前有好多事我都做得不太對,你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剛簽下來,我又給你捅這麼大一婁子,我都準備你把我大罵一頓了,你還替我出主意想辦法,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文昕無奈地笑了笑:“我是你經紀人啊,我不替你想辦法,難道我還要跟你唱反調?你以後把戲演好了就行,其他的都別說了。”

“那我一定、一定的。”

周一開例會的時候,文昕特意將Vickie留下來,告訴她這件事情。

“公司裏其他人我都沒說,因為畢竟是藝人的私事。不過你是宣傳,所以我要告訴你,免得回頭出了事,你不知道該怎麼對媒體說。”

Vickie點了點頭,然後告訴她說:“對了,你叫我上次查關於酒店記者的那件事,我打聽出來了。那些娛記都是接到新辰國際故意放出來的風聲,才到酒店去的。據說時川跟潘勝茵的私交特別好,雖然潘勝茵並沒有簽在新辰,不過他們的關係很不一般。時川一接到潘勝茵懷孕的消息,馬上就給江導打電話,親自幫方定奇拿到這個角色。畢竟是當家花旦,時川都肯親自出馬。不過這男人真是有辦法,既能跟潘勝茵交好,還能顧到自己的當家花旦方定奇。你說潘勝茵跟方定奇從來都是水火不容,這個男人是怎麼搞定的?”

“人家的本事。”文昕飛快地翻閱著一周的娛樂新聞簡報,“再說,時川跟哪個女明星不好?”

Vickie托著下巴看著文昕:“你這句話說得……好酸啊……”

“有嗎?”文昕莫名其妙地抬頭看了看她,“這句話可不是我說的,是Marilyn說的。”

“Marilyn怎麼想起來說這話?”

“忘了。”文昕合上簡報,“我得去趟廣告公司,有事給我打電話。”

其實並沒有忘,文昕第一次看見時川的照片,還是在Marilyn的電腦上。雖然偶爾不經意也會有新聞提到時川,但照片卻是很少的。業內總是很恭敬地稱他一聲“時老板”,所謂娛樂圈中的教父、影視界的大鱷。新辰旗下掌握多家院線,新辰傳媒集團則囊括業內最著名的影視製作和經紀公司,其中隱隱還有廣告、平麵傳媒、無線網站等等千絲萬縷的瓜葛,幾乎是一手掐住了圈內無數明星的命脈,愛之欲生,恨之欲死。於是江湖傳說這個男人隨便一句話,就可以化腐朽為神奇,讓一個普通人變成萬眾矚目的大明星;同樣,一句話也可以讓任何一個藝人前途盡毀,墮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偶爾也能見著新聞照片,不多,就那麼幾張。雖然坐擁龐大的娛樂業帝國,但時川本人似乎對出風頭沒什麼興趣。記者們唯一拍到他的機會,是每年一度的“新辰盛典”。穿黑色禮服,係領結,五官端正,眉峰挺拔,在一堆男女明星星光熠熠眾星捧月的陪襯下,仍舊有種出奇的神采。這男人明明長得不帥,可是氣勢奪人,偏又有一種劍在匣中的收斂,讓人覺得既矛盾又和諧。他似乎習慣了俯瞰一切,於是俯瞰鏡頭,眼角卻永遠微眯,仿佛一點點看淡這浮華盛世的厭倦與輕蔑。

文昕還記得當時Marilyn的語氣,她掐掉煙頭,伸出食指撣了撣屏幕上的照片,淡淡地說:“這就是時川。”

公司最大的競爭對手,業內的公敵。當時文昕用一種複雜的心態打量著照片,說:“看上去倒不像有三頭六臂。”

“尤其會哄女人。”Marilyn似乎是隨口說道,“他跟圈內一線女明星關係都不錯。當初潘勝茵如果不是想自立門戶,很可能也會被新辰簽下。論起花旦,沒人能跟新辰比,他們有方定奇不說,還有白瑤、鄒敏敏、符雲樂……哪個拿出來都能撐起一部戲。”

“還有高顏。”文昕不由得道,“時川眼光真好——或者說他手底下那些人眼光真好,簽一個紅一個。”

Marilyn笑了笑:“有時候也是運氣。我們這行,運氣太重要了。”

文昕沒有問下去。Marilyn當初在新辰國際做過多年,後來才跳槽到公司來,這中間的緣由沒有人知道。江湖傳聞是老板重金撬角,但Marilyn並不是那種太看重薪水的人,所以文昕一直猜度或許她是看不慣新辰的處事方法。因為Marilyn每每提到新辰國際,都頗有點不屑的語氣。

從廣告公司出來,開始下雪。零星的雪花亂飛在空中,像是誰沒心沒肺地撒著鹽,又像是夏天路燈下的蟲蛾,胡亂地繞著燈柱飛撲。高架橋上的車已經排成了長龍,大家都減了車速。文昕把廣播調到調頻,開始聽音樂台。電台裏放的情歌很好聽,藍牙又扔在車前台,導致她半天都沒有聽到手機在震動,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於是連忙撥回去。

電話是小千打來的,告訴她說費峻瑋皮膚過敏,現在在醫院,醫生開了藥要掛水。

“嚴不嚴重?”她問,“在哪家醫院?”

小千告訴她醫院的地址,她心急火燎地趕過去。急診室裏人聲嘈雜,走廊那邊的輸液觀察室裏更是坐滿了人。她一眼看到費峻瑋,雖然他戴了帽子口罩,外套的領子還豎著,一條圍巾更是將臉捂得嚴嚴實實,不過她還是一眼認出他來,就憑他的那兩條長腿,也比其他病人占了更多的地方,這麼大隻,當然很醒目。

她不做聲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他明顯被嚇了一大跳,回頭看是她,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他旁邊還有個位置空著,她坐下來問他:“小千呢?”

“拿藥去了。”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拉高他的袖子,看他胳膊上起的紅疹:“你吃什麼過敏了?”

“不知道,那天火鍋煮了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所以也不知道是什麼。”他卻像是漸漸高興起來,有心情跟她說閑話,“剛剛醫生要看我的臉,我沒給他看,就給胳膊他看了。”

不然也不能這樣安靜地坐在這裏。早兩年他去醫院看病,老老實實在病曆上寫“費峻瑋”,結果轟動得半個醫院的護士都來要簽名,後來終於學乖了,每次都用司機的名字掛號。

果然沒一會兒,小千拿著藥水來了,護士問:“張大誌?”

費峻瑋點了點頭。

護士又瞧了他一眼:“四十六歲?”

費峻瑋又點了點頭。

護士三下五除二紮起靜脈,狠狠拍了幾下,疼得他差點跳起來,身子剛一動,護士就瞪了他一眼:“別動!”

針紮進去的時候費峻瑋隻差沒哭了,別著頭,隻顧用另一隻手緊緊攥著文昕的手,把她的手都幾乎捏青了。文昕知道他最怕打針,所以一聲也沒吭。等護士固定好針頭,費峻瑋全身仍舊繃著,哭喪著臉不敢看手。

文昕覺得他像一隻奓了毛的貓,連尾巴都豎起來了,緊張得不行了,所以主動地安慰他:“好了,好了,已經好了。”

護士說:“多大的人了,還怕打針?也不怕你們家孩子笑話。”

護士說完就揚長而去,費峻瑋都傻了,半晌才說:“她剛剛說什麼?”

文昕板著臉孔:“我沒聽見。”

“欸,四十六了……”費峻瑋自言自語,“是該有孩子了……你說……是女兒好呢?還是兒子好呢?”

文昕在他腦門上狠狠彈了一記:“都掛著藥水了還不安分。馬上就要進組了,又弄出這樣的事來,你也真不著急。”

費峻瑋安靜下來,隻是安靜了不到五分鍾,就說:“我要吃蛋糕。”

文昕抬頭叫:“小千!”

“她買的不好吃。”他說,“你去買,你知道哪種好吃。”

文昕無可奈何,隻得去替他買蛋糕。結果附近沒有他愛吃的那家蛋糕連鎖店,開車跑出老遠才找到。她想了想,選了一塊芝士蛋糕,又多買了塊布朗寧。

回到醫院藥水才剛剛掛了一半,費峻瑋縮在椅子上,好像睡著了。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他卻突然抬頭看她,口罩沒遮住的眼睛彎彎的,看得出來在笑。

文昕將芝士蛋糕打開,又給他叉子。他左手拿叉子甚是別扭,半天戳不出一塊,文昕看不過去,拿過刀叉將蛋糕切成一小塊一小塊。他一臉期待地問:“你喂我?”

“想得美!自己吃。”

他把那塊芝士蛋糕吃完,又看著文昕手裏的布朗寧。

文昕說:“我吃過的……”

“我不介意。”

文昕沒有辦法,隻得將那塊自己咬了一角的蛋糕又給他。他吃得津津有味,說:“真小氣,叫你買蛋糕就隻給我買一塊。”

“現在吃得痛快,明天形體教練會把你罵得狗血淋頭。”

他忽然頓了頓,將手裏的叉子都放低了。文昕看他神色不對,於是問:“又怎麼了?”

“你說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到醫院看病像做賊,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報;吃塊蛋糕像犯罪,時時刻刻算卡路裏;一舉一動得防著狗仔隊,怕偷拍,怕埋伏,怕圈套……談戀愛更是天大的禁忌……做人做到我這個樣子,還有什麼意義?”

文昕安慰他:“怎麼會沒有意義?一個廣告代言夠別人掙十年,哪怕在家數錢,也格外有成就感。”

他白了她一眼:“跟你講真心話,你還打趣。”

“我沒有打趣。”文昕說,“外麵成千上萬的人羨慕你,許多人做夢也想成為你這樣的大明星,你就別自尋煩惱了。”

“真的讓他們來試一試就知道到底是什麼滋味,以後就再也不羨慕了。”

她歪著頭看他:“你今天牢騷真多。”

“我病了,心理比較脆弱。”

她“撲哧”一笑,他悻悻地說:“你已經好幾天不理我了,也沒對我笑過,現在我拿自己開涮,你才笑了一笑。”

“誰說我不理你,你有什麼事情我沒有理?”她有點好笑,“你看你一過敏,我馬上趕到醫院來,還給你買蛋糕。”

“文昕。”他忽然叫了她一聲,用烏黑的眼珠看著她,卻又靜靜的,半晌不說話。

她有點招架不住:“別放電了,知道你電眼無敵。”

“嫁給我,好不好?”

她愣了一愣,伸手去摸他的額頭:“你是不是在發燒?”

他氣惱地躲過她的手,說:“你簡直不是女人!”

文昕訕訕的,站起來去看藥水:“就快要滴完了,我去叫護士來拔針。”

開機儀式非常的低調,正是江導一貫的風格。雖然早就宣布不舉行發布會,但現場仍有無數媒體聚集,記者們都被擋在酒店外邊沒能進去。幸好第一個鏡頭是拍五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保安嚴密,娛記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辦法混進拍攝現場。

文昕眼皮跳了一上午,Vickie問她:“左眼跳還是右眼跳?”

“沒睡好。”文昕一點也不迷信,隻是說,“這次劇組有我們的兩個藝人,一定要盯牢一點,不能出任何差錯。”

“小費倒也罷了,我真擔心汪海。”

文昕沒有做聲,Vickie說:“小費拍過好幾部這樣的大戲,他自然有分寸。汪海這幾年一直在栽跟頭,心又浮,眼皮子又淺,真怕他做出什麼不合時宜的事。”

文昕說:“不要說得這麼刻薄,汪海最近好很多了。”

Vickie聳聳肩:“但願。”

話雖這樣說,但文昕其實也放心不下,到了晚上的時候給汪海打了一個電話,是他的助理接的,告訴她說:“汪海正在聽導演講戲。”

文昕問:“哦,我也沒別的事,就看看今天他順不順利。”

助理很乖巧,告訴她說一切都挺順利的,汪海狀態也非常好。

文昕稍微放了一點心。汪海好幾年沒有遇上這樣的角色和這樣的機會了,他想必會很用心地去揣摩,不至於自毀前程。

她想想又給小千打了一個電話,小千說費峻瑋正好在候場,問她要不要叫他接電話。文昕猶豫了一會兒,說:“不用了,免得幹擾他的情緒。”

難得準時下班,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透,夜空呈現出一種隱隱的孔雀藍色,西北角的天幕上卻看得見細碎的星星,在這城市裏非常罕見。文昕想到家裏的冰箱都空了,於是去超市買了一堆東西,才開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