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自己房間,洗了個澡,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去。朦朧間聽見門被輕輕推開,似乎有人在門口張望。她聽出是媽媽的聲音,隻是太累,懶得睜眼睛。
餘媽媽小聲說:“讓她睡吧,看樣子是坐火車回來的,一定累壞了。”
餘爸爸憂心忡忡,低聲說:“該不是出了什麼事吧?這孩子,問她她也不說。”
“她要是不說就別問了。她在外頭闖,大城市裏壓力大,回家來咱們就別煩她了。”餘媽媽聲音更輕了,“走吧,別吵醒她。”
門被輕輕關上。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父母永遠這樣無私包容,體貼關心。
她一直睡到紅日高升,自從汪海出了事,她每天都隻睡兩三個鍾頭,今天才把睡眠補回來。
起床時餘媽媽正在樓下看賬簿,看到她起來,連忙問:“想吃什麼?媽媽給你去做。”
“媽!”她伸開雙臂抱住母親。
餘媽媽摸了摸她的頭發,嗔怪:“這麼大了,還撒嬌。”
不是撒嬌,可是國人都並不習慣外露感情,對父母關愛的感激,似乎都隻是埋在心裏。文昕眼眶發熱,又怕讓父母擔心,於是說:“你們早上吃的什麼,我就吃什麼。”
“有地瓜粥,還有饅頭。”
“好,我就吃那個。”
餘爸爸有高血脂,所以父母從來吃得清淡。文昕盛了一碗地瓜粥,拿饅頭就著醬菜,吃得十分香甜。
餘媽媽看她胃口不錯,放心了一些:“在家待幾天?”
“下星期回去,我休年假。”
“休年假怎麼不跟小梁出去玩?”
“我想你們了,不行嗎?”
“過年才剛回來過,又想我們了?”餘媽媽看了她一眼,問,“你跟小梁,沒出什麼問題吧?”
“沒有,媽媽你想到哪兒去了。他最近忙著出差,而且我覺得好累,不想出去玩,所以才回家。”
餘媽媽稍微放心了:“沒吵架就好。”
文昕連電腦都沒帶,無所事事在家看小說。餘媽媽說:“要不去姑姑家玩一天?”
“她們都愛打麻將,我又不會打麻將。”文昕想了想,“不如我到廠裏去給你和爸爸幫忙?”
“別去給我們添亂了。你啊,在家看看書,看看電視,曬曬太陽,好好休息休息。”
餘媽媽也去工廠了,文昕獨自坐在房間的陽台上看書。
陽光十分燦爛,朝南的封閉陽台,太陽加上暖氣的溫度,曬得人全身發熱。文昕拿著個蘋果啃了一口,站起來活動筋骨。
河套平原的初春,雖然樹木都沒有發芽,可是已經生機萌動。河水開始解凍,土壤開始鬆散,連風裏都有了春天的溫度。
文昕看到路上有輛出租車正朝這邊駛過來。因為是新修的水泥路,最近又一直沒有下雨,所以車後揚起滾滾的沙塵,遠遠看到就引人注目。
文昕吃著蘋果,心想準是鄰居家的孩子。這裏的孩子們都在縣城讀中學,一周才回來一次。
誰知出租車就在他們家院外停下。文昕不由得十分驚詫,打開窗子探頭往外瞧,難道是自己家來了客人?她知道偶爾會有客戶來談訂單,也許是外地的客戶。
車上走下來一個人,一抬頭就看見了她,揮手衝她打招呼。
文昕差點沒被蘋果噎死。
雖然來的人戴著帽子、口罩,但那長腿,那身材,那眉毛……她一眼就認出來是費峻瑋。
她從樓上衝下來,司機已經把行李箱從後備箱裏拎了出來。文昕狠狠瞪了費峻瑋一眼,他眉眼彎彎,看得出來是在笑。她問司機:“多少錢?”
司機說:“兩百塊啊,談好了的。”
她衝出來的時候忘了帶錢包,費峻瑋已經掏出錢包給錢了。她隻得拎起箱子,又狠狠瞪了他一眼:“進來吧!”
司機已經掉頭離開,他指著她的腳大驚小怪:“你穿著拖鞋耶!”
“穿著拖鞋怎麼了?”她說,“我馬上就換高跟鞋!換好高跟鞋就來踹你!”
“你們家的人,都是這樣歡迎客人的?”
“我們家不歡迎你!”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你怎麼突然跑來了?”
他東張西望:“哇,你家院子好大耶!比老板家別墅的院子還要大!”
“我問你怎麼突然跑來了?”
“我放假啊……”他說,“把所有的度假勝地看了一遍,發現自己全部都去過,所以覺得好無聊,就想你也放假,來看看你在家做什麼。”
“心血來潮!”
他把口罩摘掉,繼續參觀:“哇!你們家房子也好大耶!住起來一定很舒服!”
文昕追在他後頭問:“你明天回去?”
“為什麼呀?我搭飛機又搭車,一路折騰過來,你讓我明天就回去?不行!我累了!我要一直住到跟你一起回去!”
“那我明天就回去。”
“你怎麼可以這樣?你就這樣討厭我?”
“我們鎮上連酒店都沒有,隻有招待所!”
“你讓我住酒店?”他一臉傷心欲絕,“我都到你們家了,你們家房子這麼大,你還讓我住酒店?就算是普通朋友,你也應該收留我的吧?”
“你住不慣的。”文昕說,“你連毛巾都要指定品牌,護膚品、化妝品更不用說了,出門助理就替你帶兩大箱行李,吃得挑剔,連水都隻喝某個牌子。”
“我喝自來水又不會中毒,是礦泉水廣告合約規定我在公眾場合必須喝他們的水!”
“求求你,大少爺,不要給我添亂好不好?我父母會回來吃晚飯,你讓我怎麼對他們解釋?”
“我難道不是你同事?同事來看看你,好正常。”
“可是你是費峻瑋!我媽媽天天看電視,她認得你,她還有一堆朋友都是你的粉絲!”
“那更好了,回頭我送伯母一打簽名照片,讓她拿去送給朋友,她一定開心。”
文昕沮喪了:“你到底想要怎麼樣?”
“你就當我來度個假好不好?這裏空氣好,又安靜,我都快要累死了,下個月還要去日本拍廣告,讓我歇一陣子,躲在這裏放鬆放鬆,可以嗎?”
見他說得這樣可憐,她也沒有辦法反駁。
“我肚子好餓,飛機餐好難吃。”
她隻得問:“吃地瓜粥可以嗎?早上剩下的,還有饅頭。”
“好啊!”
她進廚房給他拿饅頭、熱粥,他也跟進去:“嘩!這廚房比我臥室還要大,真寬敞。”他對一切都有興趣,指著一個表問她,“這裏也有天然氣?”
“是沼氣。”
他又看中了案板上的棗饃,說:“啊!我要吃這個!小刺蝟好可愛!這是怎麼捏出來的?”
“那是過年時候蒸的,現在不新鮮了。”她怕他吃了拉肚子,“就吃大饅頭吧,自己家發的麵,可香了。”
“好。”
午飯爸爸媽媽都不回來吃,文昕陪著費峻瑋坐在院子裏的陽光下吃粥。
她炒了兩個小菜,還有過年時餘下的香腸、臘肉什麼的,切作一盤。
他吃得津津有味,連粥都喝完了,額頭上一層細汗,對她說:“天天吃這個,真的要多活十年。”
吃完飯他要洗澡,她帶他去二樓。
“太陽能熱水器,不過有電輔加熱。如果你覺得水不夠熱了,打開這個開關。”
“我怕我不會用……要不……你陪我一起洗?”
“呸!你想得倒美!”
文昕安排好了他,就下樓去洗碗。本來廚房用的也是太陽能熱水器,不過因為擔心他洗澡水不夠,所以她重新燒了一壺熱水準備洗碗。心裏琢磨是不是應該給父母買個小廚寶,這樣冬天洗碗也不必再開熱水器了。
一壺水還沒有燒開,卻聽見有人開院門。文昕探頭一看,原來是媽媽回來了。
“媽,你怎麼回來了?”
餘媽媽一邊換鞋,一邊說:“你爸爸說,怕你一個人在家吃不上飯。”
“我都多大了,難道你們不在家我就餓著?”
“我也這樣說,可你爸不放心,非讓我回來看看。”餘媽媽問,“怎麼樣,吃過了沒?”
“文昕!”有人在樓梯口探頭,“我忘了帶吹風機,把你的給我用用……”
餘媽媽傻了,文昕也傻了。
他裸著上身,隻圍了一條浴巾。
美男出浴,發梢還滴著水呢。
餘媽媽結結巴巴,問:“這……這個……”
他不愧是見過大陣仗,在三個人中最快鎮定下來:“伯母,您好,我是費峻瑋。”
餘媽媽轉頭看女兒:“是小費?”
文昕點點頭。
“哇!你沒穿衣服我差點沒認出來……不是……我是說你這樣子跟電視裏不太一樣……”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突然回來了……我先上樓穿衣服……”
“沒事沒事。”餘媽媽說,“快去,別著涼了!”
等費峻瑋消失在樓梯上,餘媽媽才哭笑不得地問:“他真是演電影的那個小費?”
“媽,他突然跑來……其實他可以算是我的同事啦……他這個人就是有點隨心所欲……”
“哎呀,女兒,我應該拿手機把他剛剛的樣子拍下來!一定可以上頭條吧!”
“媽媽,你怎麼可以這樣!”
“八卦之心人人皆有,千年難遇的出浴豔照啊。”餘媽媽說,“不過看在我女兒是他經紀人的分上,就放他一馬了!”
文昕哭笑不得:“謝謝媽媽。”
“他為什麼突然來我們家?”
“我放假,正好他也放假,而且他沒有地方可以去。”
餘媽媽很同情:“真慘,所有沙灘上一定都有狗仔隊的長焦鏡頭等著他,所以他才沒有地方可以去吧。”
文昕腹誹,哪裏有那麼誇張?
餘媽媽說:“沒關係,既然是你同事,他又沒有地方可以去,我們可以留他多住幾天,隻要他不嫌悶。”
“不行,媽,我打算明天就讓他走,他這個人很麻煩的……”
聽到費峻瑋下樓的聲音,她連忙閉嘴。
費峻瑋風度翩翩,他與餘媽媽握手,說:“總聽文昕提起您。”
“一定抱怨我太囉唆。”
“不是啊,她總自詡有一個又開明又活潑又漂亮的媽媽,今天見到阿姨,覺得真是這樣子呢!”
餘媽媽樂得合不攏嘴。
文昕瞪了他一眼。
晚上餘爸爸回來,倒沒有覺得大驚小怪。餘媽媽告訴他費峻瑋是文昕的同事,他也就點點頭,打了招呼。
倒是餘媽媽十分高興,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
吃過飯後,文昕將房間收拾出來,對費峻瑋說:“床單不是埃及的八十支棉,你就將就一下吧。”
“我平常沒那麼挑剔吧?”
“我怕招呼不周,你心情不好,突然去跟老板說不續約,那我豈不死無葬身之地?”
他怔了一下,才輕輕地說:“別提那個字,好嗎?”
她本來正拍打著一個枕頭,拍著拍著,手卻漸漸地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有一滴眼淚落在枕套上,骨碌碌的,不見了。
他不遠千裏而來,她若無其事地相迎,整整一個白天,他和她都沒有提起,他來的真正原因。
汪海。
他是怕她想不開,她心裏明白。所有的度假勝地,國內國外,他哪裏也不去,就來了這裏。因為她心情不好,一聲不吭地躲回了家。
他從行李箱中翻找出一瓶液體:“給你的。”
“這是什麼?”
“五糧液的原液,據說泡澡非常好,加幾滴進去,比精油更能令人舒緩放鬆。”
她不由得說:“暴殄天物。這麼好的酒,怎麼可以用來泡澡?當然得用來喝。”
“人家是送給我喝的呀,可惜我酒量太差,所以便宜你了!”
她打開瓶塞嗅了嗅:“真香!”舉手就對著酒瓶喝了一口,接著便倒吸一口涼氣,連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他看到她這副樣子,不由得說:“什麼味道?讓我也嚐一口。”
她連忙抱住酒瓶:“不行!你要喝一口,非倒下不可!”
他突然俯身,溫柔地吻住她。唇齒纏綿,十分流連。
過了許久,她幾乎快要窒息了,他才放開她,喃喃地說:“原來是這個味道……”
她臉孔發燙,也不知道是因為剛剛那一口酒,還是因為剛剛他的吻。
她的直覺告訴她,不能再這樣下去,於是問他:“你要不要看電視?”
他搖頭:“全是一群熟人演的電視劇,有什麼好看的?”
“人家都俗,就你最雅。”
“我是說熟,熟悉的熟。”
“平卷舌不分!”
“文昕,我們去天台上跳舞吧!”他忽然說,“這樣晴朗的夜晚,在星光下跳舞,一定很美。”
“外麵氣溫隻怕零下,看不凍破你的皮。”
他氣餒了:“你這個人怎麼一點浪漫的細胞都沒有?討你的歡心真難。”
她輕輕地說:“其實你不必這樣,我們已經分手了。”
連說分手其實都不對,他們都不曾正式交往過。
他很快地答:“可是我們仍然是朋友是不是?哪怕從橫店那年算起,我們也認識好幾年了。朋友不開心,我有義務來陪她。”
她勉強笑了笑:“走吧,我陪你去天台跳舞。”
是啊,哪怕已經分手了,總歸是朋友吧。合作這麼多年,如果換作是他遇上特別不開心的事,她也一定會想方設法去逗他開心,陪伴在他左右。
她讓他穿上羽絨服,自己也穿上了大衣。天台上果然很冷,星雲低垂,大顆大顆的星子,仿佛一伸手就摘得到。他仰著頭看星空,神色像個小孩:“嘩,星星真漂亮。這裏的大氣沒有汙染,真好看。”
她把手機打開,播放那首《星光璀璨》。
他朝她伸出手,她將手交到他手中。
兩個人隨著手機細小的音樂聲,慢慢踩著拍子。
星星挨挨擠擠,沒有月亮,所以星光璀璨。
他的呼吸噴在她的耳邊,讓她覺得溫暖而安心。
他說:“電影劇本裏有一段,是男主角和女主角在星光下共舞,拍的時候,我隻想到你。”
他的聲音低沉悅耳,說不出的動聽。
她卻故意岔開話題:“那有沒有NG?”
“沒有。”他說,“我想到你的時候,從來不NG。”
她不再說話,隻是任由他帶著自己,慢慢地旋轉。
風吹得她臉頰冰涼,可是手是暖的,心裏也是暖的。他和她獨處的機會非常少,即使有,也大多是因為工作關係,很少可以像這樣,奢侈地享受兩個人的時光。
他亦不說話,隻是將她摟入自己懷中。
他的氣息籠罩了她,她的臉貼在他胸口,她可以聽到他的心跳,那聲音令人溫暖而迷醉。文昕覺得自己真的是醉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端一般,隻希望這一刻長久些,再長久些,直到地老天荒。
“文昕?”
“嗯?”
“給我們放幾天假,好不好?”
她懂得他的意思,雖然他們正在休假,可是他與她之間,從來是工作居多,而她始終放不下的,更是她是他的經紀人,而她本不該逾雷池半步。
“之前我的生活裏,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未來的生活裏,我想也再不會有一個人,如同你一樣。”他懇切地說,“就算是要分手,就算是你要嫁給別人,把未來的這幾天給我,好不好?”
文昕沒有辦法拒絕他。
之前她的生活裏,她也不曾像愛他一樣愛過旁人,而未來的生活裏,如果沒有他,整個天空都將黯然失色。
你是我的星光,我的天空因你而璀璨。
可是他並不能屬於她。
每次想到這裏,她都會下意識地逃避,似乎用這樣的方式,就可以不去麵對一切。
不麵對與他的別離,這種別離,並不是時間或者空間上的別離,而是距離。
心與心的距離。
她無法不答應他。
也許汪海的死令她格外軟弱,麵對人生中的一切,她都會想,到底值不值得。
有位女作家說過,愛,其實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既然以後漫漫的人生路都不再有他,那麼完全擁有幾天時間,對殘忍的將來而言,是多麼彌足珍貴的一段記憶。
何必顧忌太多。
她自欺欺人地想,就這樣吧,放縱自己一次,把未來的幸福,全部揮霍。
然後,重新回到循規蹈矩的生活。
有流星劃過天際,她輕輕叫了一聲,指給他看。
他說:“可以許願。”
而她說:“我沒有願望。”
既然所有的願望都是無法實現的,不如不許。
第二天一早起來,文昕才發現費峻瑋比她起得更早。
他剛陪餘爸爸跑步回來。費峻瑋一直有專業的形體教練,平常非常注意健身,所以長跑對他而言自然非常輕鬆。可是餘爸爸板著一張臉,似乎很不高興似的。
文昕進廚房幫媽媽做早飯,媽媽將她拉到一旁,關好廚房門,憂心忡忡地問:“你跟他,究竟怎麼回事?”
文昕不願意讓父母擔心,隻裝糊塗:“什麼怎麼回事?”
“你可不能對不起小梁啊!”餘媽媽說,“也許小費在娛樂圈隨便慣了,可是你要出淤泥不染,你是有未婚夫的人!你別騙媽媽了,你跟小費不是普通朋友。”
“媽媽,你別管我的事好不好?”
餘媽媽臉色十分凝重:“媽媽從來沒有在職業上反對過你,你希望留在北京,你希望在娛樂圈工作,媽媽也沒說什麼。你做的事情,隻要是正確的,媽媽都會支持。可是感情上,你不能腳踏兩隻船,那是不道德的。”
“我和他已經分手了。”
餘媽媽嚇了一跳:“你和小梁分手了?”
“不是,我和小費分手了。”
餘媽媽越發不解:“分手?你和他什麼時候需要分手了?再說,如果分手了,那他為什麼還要追到家裏來?”
“我工作上出了點狀況,非常不好,所以他很不放心,正巧他也放假,就過來看看我。”
餘媽媽半信半疑。
文昕深深歎了口氣:“媽媽,你放心吧,我心裏有數,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隻是來度假,假期一結束,什麼都結束了。我們已經說清楚了,以後再不會糾纏對方。”
餘媽媽歎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文昕卻將一切拋之腦後。
或許明天就是世界未日,所以,管它呢。
她和費峻瑋去看解凍的黃河。
非常壯觀。
站在河堤上,渾濁的河水不停地向東流去,冰塊被波浪擠到了岸上,好像無數巨大的玻璃碎片堆在一起。
她告訴他:“這個叫淩汛。”
“真是壯觀。”
小時候常常有水患,那時候家家戶戶還有防汛任務,都會到堤上值守。
“初春很冷,媽媽專門給爸爸做了一個暖爐,讓我送到堤上去。暖爐裏裝的全是煤,太重了我拎不動,走一步,歇兩步,等我走到,煤也快燒完了。”
“你爸爸罵你了?”
“沒有,他一把抱起我,說:‘乖乖,你怎麼來了?這麼重的東西,累壞你了吧?’”
“你爸爸真疼你。”
她轉過臉來看他:“是,所以他對你不好。因為他覺得,你非良人。”
因為他和她根本就沒有未來,他心裏太清楚,所以歉疚。
“是我太自私,我本不應該來。”
“不,見到你我也覺得很高興。”她說,“你說過,哪怕是朋友,你仍舊關心我,所以你才來。”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並沒有再說話。
回到家中,他格外討好餘爸爸。隻是餘爸爸寡言少語,也不怎麼搭理他。
餘爸爸去殺羊,他也跟著去幫忙,餘爸爸去收草料,他也跟著去扛工具。後來餘爸爸要去耕田,他也要跟去。文昕覺得好笑,但隻能由著他。
餘爸爸耕了兩壟地,接了個電話,就趕到廠裏去了。
文昕接著開拖拉機,費峻瑋本來在一旁看著,這時卻非要學開拖拉機。
文昕隻得教他。他雖然有駕照,但拖拉機的駕駛方法與汽車完全不一樣,他手忙腳亂,拖拉機仍舊衝上了田埂,驚得旁邊一頭耕牛“哞哞”大叫。
費峻瑋本來就驚魂未定,聽到牛叫差點沒從拖拉機上摔下去,他抓著文昕的衣服,問:“那是什麼聲音?”
“牛啊!”
“我認識那是牛!可是它的叫聲為什麼這麼奇怪?”
“牛都是這樣叫的,你不會連牛叫都沒聽過吧?”
“拍戲的時候,牛不是這樣叫的。”
“拍戲那是水牛,這個是黃牛,而且它生氣了,叫聲也不一樣。”文昕指著拖拉機後的溝壑,“看看你犁的地,都歪得成蚯蚓了。”
“第一次耶!放心吧,第二次保證不這樣了!”
他認真地在田裏工作了一下午,到了黃昏時分,居然也可以犁出像模像樣的深溝了。
文昕讓他下來喝水,他從拖拉機上爬下來,一口氣喝掉半瓶水,問她:“我當個農民還行嗎?”
“挺好的。”
“我也覺得挺好的,農婦,山泉,有點田。多好。”
她笑了笑。
所有短暫的、虛妄的,都是不能長久的。他可以因為新奇而學習犁地,可是,他終究不可能在這裏開一輩子拖拉機。
他和她坐在田埂上看日落。
殘陽如金,風吹得遠處的樹梢一層層起伏,像是湖中的浪花。
漫天的晚霞,映紅了他和她的臉。
他問她:“這塊田裏會種什麼?”
“苜蓿。”她說,“給羊吃的一種牧草。”
“你說過……你家在河套,到了夏天,河灘上長滿了苜蓿,河灘邊全是白雲一樣的羊群,‘風吹草低見牛羊’,說的就是這個……你說這話的時候,我一直想著,那風景一定美極了,我想到你家住的地方來看看……”他輕輕地說,“現在終於見著了……”
許多年前的話,沒想到他還記得。
那時候,他還沒有成名,而她還隻是個小助理。
君未成名我未嫁,多好的時光。
隻是世事從來不由人,那時候的她並沒有想過會與他有糾葛;而那時候的他,隻怕也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坐在田頭,與她說著這樣無關緊要的事情。
太陽一分一分落下去,她覺得時光如此惆悵,如此奢侈。
馬上就天黑了。
東方紫色的天幕上,已經有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像是一隻孤獨的眼睛。
他說:“文昕,以後看到星空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你。”
明天他們的假期就結束了。
明天,他和她的一切就結束了。
她開著拖拉機載他回家。拖拉機沒有大燈,車頭的一盞燈,照得並不遠。
有一隻蛾子,一直繞著車頭飛,流連不去。本來這季節,還沒有什麼飛蟲,可是它撲簌著翅膀,不停地撞著那盞燈。輕微的“叮叮”撞擊聲,在夜風中聽來,似乎格外淒惶。
他突然解下自己的圍巾,繞在她的脖子上。
那條圍巾原本是她織的,他拿走後一直沒有還給她。
他說:“還給你,我不要了。”
拖拉機“突突”的聲音四散在風裏,一路顛簸,遠遠已經看到人家的燈光。即使拖拉機的速度再慢,這條路,也已經快要走完了。
他們並沒有搭同一航班回去,費峻瑋比她先走,她搭晚兩個鍾頭的飛機。
在曠野中,他們可以無拘無束地牽手,歡笑,交談。
回到人群中,回到城市裏,他們就隔著千山萬水。
從此天涯咫尺,各自兩端。
Vickie已經出院上班,替她處理掉不少堆積的工作。文昕額手稱慶,說:“Vickie,幸好有你。”
“這麼見外做什麼?再說如果不是你送我去醫院,我恐怕不能站在這裏。”
“哪裏有那麼誇張?隻是膽囊炎而已。”
“差點疼掉我半條命。”Vickie突然神色一黯,說,“病也不要緊,總歸能治好,可是汪海卻再也不能回來了。”
文昕打起精神:“咄!我才好一點,你又來招我。”
Vickie連忙說:“好、好!不說了。有雜誌想約小費拍封麵,我說他正在放假,對方十分有誠意,說他們可以等。”
費峻瑋的假期比她的假期長,回來後她就沒有再聯絡過他。
文昕說:“那你打給小費,看他願不願意拍。”
她不想給他打電話。
其實即使不看到星空,她也會想起他。
下班後她就打給梁江,他問:“度假回來了?”
“嗯,有沒有時間出來吃飯?”她需要一塊石頭來填補胸口的那塊缺失,現在她明白了,為什麼某些人失戀後會突然閃婚。
因為太痛,所以想抓住任何不相關的事情,讓自己變得麻木。
他問她:“想吃什麼?”
“上海菜。”
“那我訂位子。”
她問:“上次那家私房菜行不行?我很喜歡手剝筍。”
“那是江浙菜。”
“那就江浙菜吧。”
“好的,不過今天周末,不見得有位置。”
“你認識老板,難道不可以VIP一下?”
他笑:“去那裏吃飯的,人人都認識老板。不過難得你點名想吃他家的菜,我一定努力訂到位子,不辱使命。”
果然,晚上他來接她的時候就說:“幸不辱命,雖然今天預訂全滿,不過我仍舊托老板騰出一間廂房給咱們吃飯。”
她笑了笑。
等到了地方一看,果然生意火爆,院子外頭停了一溜車,沿著胡同一直排到胡同口去。
上次來的時候太黑,這次多了幾盞燈籠,遠遠就看到照壁被映得光彩流溢。
一繞過照壁,發現兩邊抄手遊廊裏也掛上了一盞盞宮燈,做工細致,不像是外頭賣的那些粗製濫造的酒店用品。
老板仍舊親自出來迎客,見她看燈,笑嗬嗬地說:“上次有客人摔了一跤,說黑燈瞎火的,簡直像個黑店,我們就加上了這些燈。”
文昕說:“這燈哪裏買的?挺好看的。”
“外頭哪兒有得賣啊?全是史詩大片裏的道具。”老板搖頭晃腦地說,“你仔細瞅瞅,是不是《孤臣孽子》裏麵的那些燈?”
文昕定睛一看,再回想影片中宏大而華麗的宮廷場景,不由得啞然失笑:“果然是,太子拿劍飛奔的那條走廊,導演還曾經給過這些宮燈一個特寫,怪不得我覺得眼熟。”
老板十分得意地說:“我親自去道具庫挑的,一盞盞擦幹淨掛起來。”
坐下來吃飯的時候,文昕才問梁江:“這裏的老板,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姓馬,以前做電影的美工,拍過《風雲錄》、《天子劍》,還有《殿下》……”
“嘩!原來他就是馬騏方!”文昕叫起來,“一代宗師馬騏方,業內最有名的美工之一,《風雲錄》拿過一尊金獎!《天子劍》也是!我小時候就是看著他拍的電影長大的!”
梁江好笑地看著她:“要不要請他出來簽名握手合影?”
“會不會過分?”
“沒事,經常有粉絲慕名而來,他應該習慣了。”
上菜的時候,梁江真的將馬騏方請出來。文昕又握手又合影又討了簽名,馬騏方大筆一揮,就簽在餐巾上,說:“我們經常送餐巾給客人。”
“謝謝謝謝!”文昕不勝感激。
“哪裏,有觀眾還記得我是最開心的事情,尤其是像你這樣的美女觀眾!”
文昕大著膽子問:“您已經有十年不做美工了,為什麼?”
“我太太病逝,我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對人生有新的追求。而且天天粘假花,做假景,終於覺得厭倦了。於是拜師學藝,開始做菜。”
文昕真心地說:“您做的菜真好吃。”
馬騏方大樂:“謝謝!”
吃飯吃出了這樣一位人物,文昕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回去的路上,她說:“哪天我要是辭職,就去開家甜品店。”
“為什麼想開甜品店?”
“因為吃過甜品,人的心情就會好。我希望人人都有好心情,所以要開家甜品店。”
“你真的不想當經紀人了嗎?”
文昕豪爽地說:“還沒有帶出十個八個大紅大紫的大明星,怎麼可以金盆洗手!”
“是,是,事業起碼要做到馬大師那個樣子,再金盆洗手也不遲。隔了十年八年,仍舊有美女觀眾記牢他。”
文昕笑:“我隻希望帥哥觀眾記牢我。”
“嘩,要求更高!”
文昕隨口問:“你是怎麼樣認識馬大師的?他這個餐館,其實並不好找。”
“有一次我們的CEO過來,大中華區的總裁私人宴請,就在馬大師那裏。說他做的中華料理最地道,而且,身世傳奇,是電影界的一代宗師,不是凡人。CEO非常迷戀藝術,跟馬大師聊得十分開心。而且,他竟然還看過一部馬大師的電影,特意跟他聊了裏麵的場景美工。那次宴請我是陪客,就這樣認識了馬大師。”
這時候電話響起來,他說:“對不起,我接個電話。”然後用藍牙接聽,“是我。不,不方便。行,可以,我回家之後再打給你。”
等他掛上電話,她忍不住問:“女朋友?”
他嚇一跳,連忙撇清:“是我哥,他問我是否方便替他看個法律文件,我在外頭,當然不方便。”
“如果很急,其實你可以過去,我打車回家就好。”
“不,送女士到家是義務,何況你是我的女朋友。”
大約是怕她多心,所以趕緊給她正名。她不由得微笑道:“那麼,男朋友,你下周五晚上有時間嗎?”
“回頭我確認一下,有些公事是助理安排的,我不能確定。”
“好的,我希望你盡量有空。”
他一直非常聰明,所以馬上問:“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
“我生日。”
“啊!”他馬上說,“再要緊的公事我也會推掉它,我不會讓你一個人過生日。”
真好,幸而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是可以陪著自己的。
有時候被愛也是一件幸福的事,起碼省心省力。
生日那天公司照例有福利蛋糕,訂來送給文昕。大家趁午休時間,聚在辦公室,跟文昕一起切蛋糕許願。
說說笑笑很熱鬧,每人分了一塊蛋糕。文昕剛剛咬了一口,電話就響起來。
“我去接。”Vickie放下蛋糕,回到自己座位上去接電話。
過了大約十分鍾,她神色凝重地回來,對文昕使了個眼色。
文昕知道有事情發生,不動聲色端地起蛋糕,走到裏間自己的辦公室,然後關好門。
Vickie這才告訴她:“有一段視頻,在網上。”
“是什麼?”
“小費開車撞在護欄上。”
文昕心一沉。
“是主幹道旁的某銀行監控器視頻,不知道被什麼人上傳。拍得很清楚,他撞車後是你趕過去的。文昕,你沒有說過。”
“我以為是小事,所以沒有和你們溝通。”文昕心亂如麻,“網站怎麼說?”
“點擊率很高,頻道編輯剛剛發現,特意打電話來跟我們溝通。”
“替我謝謝他們頻道編輯。”
“我謝過了。現在問題是,雖然刪掉了,但網絡無法控製,視頻肯定會飛快亂傳。文昕,你的臉也拍得很清楚。”
“拍到什麼內容?”她幾乎沒有勇氣問,也沒有勇氣去看那一段視頻。隻是一遍遍回想那個晚上的細節,在夜晚的寒風中,自己有沒有對他有親昵的舉止?自己有沒有曾經太接近他?自己與他,有沒有肢體接觸?
“你替他開走車。”
“還有呢?”
Vickie錯愕:“還有什麼?文昕,這已經很嚴重了。香港的頂包案你還記得嗎?差點毀掉一個小天王。”
“我看一看視頻。”文昕終於鎮定下來,“還有,暫時先別告訴別人,尤其是小費。”
“好的。”
文昕上網,迅速地搜到視頻,果然已經流傳得到處都是。文昕看著那段視頻,明顯被剪輯過,隻有費峻瑋撞上護欄,他下車,然後是她駕車趕來,最後他開她的車走,而她打電話報警,交警到場處理。
為什麼這一段會被人放到網上,而且刪去了中間的內容?她還清楚地記得,他曾經從後座拿起一束蓮花。是誰將這段視頻放到網上的?是誰剪輯的視頻?是誰開始布局?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仿佛落入陷阱的野獸。
事隔這麼久,才將這段視頻放出來,如此處心積慮,想必這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事件。
她拿起電話打給費峻瑋,他的手機關機。
她換了一個號碼,改打給小千。
小千告訴她說,自己在放假,從十天前就開始放假了。
十天前費峻瑋還在她家裏。
她打到他公寓,座機久久沒有人接。
Vickie已經處理完畢,回來告訴她:“所有網站都已經刪除那段視頻,關鍵詞也已經抹去。”
文昕覺得十分不安,這個開始太像汪海事件,一開始他們掉以輕心,才會以那樣慘烈的悲劇收場。她說:“事情不是這樣單純,你試一下打給小費。”
“好的。”
Vickie打了一圈電話,回來告訴她:“找不到小費。”
“他會去哪裏?”
“不知道,小千說他好多天前就讓她放假了。他的父母說他昨天有打電話回家,但沒有提到別的事。他兩邊公寓的電話都無人接聽,手機關機。”
文昕憂心如焚:“我開車過去看看。”
她剛剛穿上外套,門外便進來一個人。外頭同事打招呼:“小費?你不是在放假,怎麼有空過來?”
她抬頭定睛一看,可不是費峻瑋?
不由得鬆了口氣。
“我上樓去,老板不在。”他的眼睛並沒有看她,可是卻是在對她說話,“我有事情想和你談。”
Vickie很識趣地退出去,還替他們關上門。
“網上出了點事……”她正打算告訴他,可是卻被他打斷,“文昕,我決定不續約了,請你轉告老板。”
文昕大驚:“什麼?你說什麼?”
“我決定不續約。新辰國際願意替我賠償違約金,具體的事務,他們的法律顧問會來跟公司的法律顧問談。”
她被他的這句話完全驚到,過了好半晌,才問:“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對方開價很高,我覺得心動。”
“你不是這樣的人!”
“人是會變的。”
“你曾經說過願意續約。”
“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違約金是九位數字!”
“那是你們與新辰國際的事情。”
“你們”兩個字終於狠狠地打擊到了文昕,她退了一步,喃喃地說:“今天我完全不認識你。”
他終於笑了笑:“你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小費,為什麼?你一直不是這樣的人,而且之前公司與你合作愉快,你也曾明確表示,會與公司續約。”
“文昕,就事論事,新辰國際很有誠意,我被他們打動了。”
“他們出多少錢?”
“恕我不能說。”
“公司在同等條件下可以優先。”
“我去意已決。”
“是公司簽下你的第一份合約,是Marilyn帶你出道,直到現在你拿業內數一數二的高片酬,我們所有的代言,都曾經征詢過你的意見,據我所知,你近年來的收入,在所有男明星中排名是NO.1。”
“我很感謝。”他輕聲說,“公司為我做過的一切,我都會記得。”
“你說合作愉快,現在又說不續約。”
他凝視她,終於說:“文昕,我很抱歉。”
“你並不是這樣的人,為什麼?”
“時川親自與我談過,我覺得他的計劃很有說服力。公司給過我很多,也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平台,可是這種事情,就像是婚姻,突然有一天,覺得不愛了,就根本沒有辦法繼續。”
她看著他的眼睛:“現在不愛了嗎?”
他嘴角微動,終於說出那個字:“是。”
“沒有別的原因,隻是為了錢?”
“有一些別的原因。”他終於說,“我不想再看到你。”
熱淚即將湧出眼眶,她也知道自己是歇斯底裏,而這裏是辦公室,外麵全都是同事,可是她無法控製自己:“你怎麼可以這樣?”
“你能忍受,我不能。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假期裏麵我想得很清楚,我沒有辦法麵對你,我隨時隨地都會失控,我覺得這種失控是我不可忍受的,也不想再繼續忍受,所以我不想續約,我想換個環境。而新辰國際,會給我提供更好的平台。”
“可不可以把公事和私事分開?”文昕快刀斬亂麻,“即使要走也是我走。如果你真的不想看到我,我可以辭職,換別的人來帶你。”
“不,我不想待在公司了,這裏你的痕跡太多,而且,我希望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時川不是好人。”
“每個人做事的風格不一樣,這世上不存在什麼好人或者壞人。他行事風格很直接,比如這次,他見到我就說,可以替我賠償全部違約金,而且會預付給我下部戲的片酬。”
她喃喃地問:“真的是為了錢?”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新辰國際有自己的院線,相信你也明白,我希望有更好的平台。”
“公司一直盡心盡力地待你,替你接的每一部戲都精挑細選。”
“我知道,公司最好的資源一直都給我,可是現在緣分盡了。”
她終於覺得絕望:“我沒辦法去跟老板說,你自己去跟他談。”
“也可以。”他從她桌上撕了一張即時貼,寫給她一個號碼,“我換了新的手機號,老板若是回來,你打給我。”
“為什麼換手機?”
“我說過,我希望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這個新開始,隻是為了擺脫她。
她覺得這一切像是噩夢一般,夢裏一切人或事都變得猙獰可怕。從前做噩夢的時候,她總是對自己說,這是夢這是夢,馬上就醒了。然後就可以醒過來,鬆一口氣,翻個身繼續睡。
可是今天這個突如其來的噩夢,自己卻明明白白地知道是怎麼樣也不會醒的事實。
她打給老板,老板正在外麵打球,接到電話也十分錯愕:“為什麼?”
“我不知道。據說時川跟他談過,開了一個很高的價格,而且答應替他賠償違約金。”
“小費從來不是這樣的人。”老板斬釘截鐵地說,“上個月我們聊過,當時他對公司很滿意,答應會續約。”
“他對我也說過會續約。”
“小費呢?”
“剛剛走。”
“我打給他。”
“他換了電話,新號碼我發到您手機上。”
“好。”
放下電話她才發現自己兩手全是冷汗,額頭上更是汗涔涔。她無法相信他走進來,對她說了那樣一番話,就毫不留戀地開門離去。
他在公司都不肯多待一秒,仿佛這裏有病毒似的。
她覺得全是自己的錯。
如果沒有她,或許他會很順利地選擇續約。
總之她沒有辦法接受現實。
就像那天汪海在她麵前跳樓自殺,令她萬念俱灰。
她沮喪絕望到了極點。
她對Vickie說:“我去樓下喝杯咖啡。”
Vickie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於是笑嘻嘻地說:“去吧,記得下午還要開會。”
她搭電梯下樓,三樓是一家不錯的咖啡店,可是她很少到這裏來。偶爾加班晚了,總是叫咖啡外賣送上去。
初春的陽光正好,透過明淨的落地窗照進來,不遠處就是繁華的主幹道,車水馬龍。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再正常不過。
隻有她覺得恍惚得像夢境,服務生站在她麵前好久,她才發現。
“黑咖啡,謝謝。”
她坐在窗邊,往下看去,並不高遠。
她突然明白當日汪海的心境,原來被全世界背叛,就是這樣一種感受。
怪不得他會選擇縱身一躍,從此後再無煩惱。
手機在響,不能不接,因為是老板。
“文昕,我已經打給過小費,他說沒有必要再談,他去意已決。”老板頓了一頓,終於問,“你和他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我不知道,之前的工作很好很順利,包括放假前,接日本的廣告他也很高興,一切都沒有預兆。之前他跟我談起過合約,從來沒有表示不續約。”
“我不是問這個。”老板說,“你和他的私人感情,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文昕,很抱歉這樣問你……你知道我一貫不幹涉員工的私生活,但現在這樣的情況,我不能不問問你。”
她方寸大亂,今天的晴天霹靂太多,老板會看出來更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為全世界都不會有人知道,特別是公司的同事。
“我不知道,我們早就已經分手了。”
老板聽她這樣說,便不再追問。他一貫很少過問員工的私事,即使出了這樣的亂子,他仍舊寬容而淡定:“沒有關係,如果小費執意如此,想必有他的考慮。既然他選擇不續約,那麼通知法務部,走該走的流程吧。”
她說:“我想再跟小費談一次。”
她不死心。哪怕是死呢,也要死個明白。
老板又頓了一頓,才說:“也好。”
她打電話給梁江,午餐時間,他明顯是在外用餐,接到她的電話顯得很高興似的,說:“等一下。對不起,我走開一下。”
後一句是對旁人說的,他似乎走到了很安靜的地方,才說:“生日快樂,晚餐的位子我已經訂好了,下班後我就去接你。”
“我今天晚上臨時有事,隻怕不能去和你吃飯了。”
他十分錯愕:“為什麼你的聲音聽起來是這樣?你病了?”
“不是,工作臨時出了點狀況。對不起,特意讓你留出時間,結果我又無法赴約。”
他素來風度翩翩:“沒有關係。”
掛斷電話後她又打給費峻瑋,一直是關機,她才想起來他換了新號碼,從剛剛到現在,她一直是這樣失魂落魄。
她把手機通訊錄中他的舊號碼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刪除,看著熟悉的號碼一個數字接一個數字消失,她突然覺得心亂如麻,隻想伏案痛哭一場。
可是所有的職場危機中,痛哭是最沒有用的一種應對方式。Marilyn說過:“隻有弱者才哭泣。不如把哭泣的時間,留給迎麵痛擊敵人。”
可是費峻瑋並不是她的敵人,他們從來都在一條戰線上。可突然之間,一切就變了。
她忍住眼淚,撥打他的新號碼。
“你好,費峻瑋。”
他的聲音熟悉而遙遠,就像隔著千山萬水。她說:“我想和你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
“即使你不續約,你的合約也還有兩個多月才到期,我仍舊是你的經紀人。”
“那麼有何貴幹,餘小姐?”
“小費,你能不能不要這個樣子?”
他沉默了良久,終於說:“晚上七點,在我家。”
選擇在家裏談,是因為安靜,安全,也方便。
她說:“好,我會準時到。”
下午的會議被她取消掉,連Vickie都看出了不對,問她:“文昕,你不舒服嗎?”
“就是有點累。”
“剛剛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是媒體圈的熟人,問小費是不是要跳槽。”
文昕心一緊,問:“對方怎麼說?”
“就說收到風聲,說小費不續約。我說這怎麼可能,絕對是謠傳。”Vickie還在笑,“小費怎麼可能跳槽?”
文昕說:“下午我會早點走,如果老板找我,就說我辦他交代的那件事去了。”
“好的。”
在辦公室也無心做事,煎熬一樣等到五點鍾,她就離開了辦公室。
一是擔心路上堵車,二是她坐立難安,再在辦公室耗著,也不過是白白焦慮。
下午五點是公司的下班時間,她幾乎從來沒有準時下過班,開車出來才知道,原來這時候是晚高峰。
差不多兩個鍾頭耗在路上,等到了費峻瑋家,也正好快七點了。
她完全沒有想到,他並不是獨自在家等她。
還有一個人。
費峻瑋向她介紹:“新辰國際的法律顧問安律師。”然後向對方介紹,“這位就是我現在的經紀人餘小姐。”
她已經完全沒有招架之力,連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還可以擠出一絲微笑:“安律師,你好。”
安律師與她握手,費峻瑋親自替她斟上一杯茶:“是我堅持要安律師在場,因為我們談及的問題,可能涉及到法律責任及賠償範疇。”
“是,不過我真沒有準備,不然應該請公司法務部的同事一起來。”
安律師插了一句話:“餘小姐的意思,是不是想改天再談?”
“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她站起來,“很抱歉打擾費先生,我已經明白您的意思。餘下的事情,我會交給法務部的同事處理。”
他冷淡而客氣地說:“謝謝。”
“不客氣,應該走的流程。”
從費峻瑋家中出來,一直到了車上,她才發現自己全身都在發抖。
並不是恨,隻是覺得怕。
怎麼會突然之間,就變成了這樣?
他完全就像一個陌生人,疏離而遙遠,冷淡而無情。
從前,她真是高估了自己。
她一錯再錯,到了如今,才自取其辱。
這一趟真不應該來。在他明確表達了他的態度之後,她的最後一次努力,真是自取其辱。
她開著車子駛在路上,路燈都是一團團模糊的光暈,眼前一片朦朧,一切都仿佛是在雨中,扭曲擴散。她舉手拭了拭眼睛,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在哭。
真是沒有出息啊,遇上這樣的事情還會哭。她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已經刀槍不入。卻原來在失去他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遠遠沒有想象中的堅強。她根本就承受不起,他隻用了一個決絕的姿態,就令她粉身碎骨。
對麵車道上的車亮著大燈,隔著模糊的淚光,仍舊眩目得令眼前一片空白。她的大腦之中也是一片空白,如果她不曾一錯再錯,如果不曾有錯誤的開始,他會不會就不會選擇離開公司?
淒厲的鳴笛聲中,大燈再次眩目,她才發現自己闖入了對麵的車道,她本能地打過方向盤。可是右側有車,車速極快,擦著她的後視鏡過去,她的車方向別了一下,後麵一輛車避讓不及,撞在了她的車尾上。
巨大的慣性讓她的車直衝出去,打橫斜側了大半圈,車頭橫過來,卻再次被另一部車撞上。
安全氣囊“嘭”地彈出,撞得她胸口劇痛。車子終於停下來橫在路中央,她卻被卡在座位與方向盤之間,動彈不得。
周圍的車紛紛避讓,她昏昏沉沉,隻覺得腿上劇痛,還有,四周的車全在鳴笛。
終於有人拉開車門,煞白著臉,連聲音都變了調子:“文昕!”
她覺得像夢境,因為這個人是費峻瑋。他是不會出現在這裏的,他也不該出現在這裏,所以她覺得自己是在做噩夢,夢醒來就好了。他不曾那樣決絕地離去,而自己也不會被卡在車裏,動彈不得。
“文昕!”他試圖把她從車裏弄出來,但一動她的腿就劇痛無比。
因為痛,所以流淚;因為痛,所以指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手臂。他的胳膊是溫的,他的皮膚是軟的,他神色焦慮,他試圖安撫她:“你哪裏痛?能不能動?”
她不覺得他是真的,隻覺得自己在夢裏,所以喃喃地說:“別站在這裏,會有人看到。”
“你的腿被卡住了。”他終於看清楚車頭陷進去卡住她的地方,“能動嗎?很痛嗎?”
“別站在這裏,會被人拍到。”
他十分焦慮地拿著手機報警,先打給交警,然後再打給急救車。
警笛的聲音由遠及近,她抓著他的胳膊:“走!”
“不,我不走。”
“你是公眾人物。”
“我不走。”
“警察會認出你,過路的任何一輛車上都可能有人認出你。”
“我不走。”
“出來新聞很難向公眾解釋,娛記一定會添油加醋,你快走!”
“我不走!”他的臉色蒼白,聲音卻很大,“我不續約,你馬上就不再是我的經紀人了,你不用管這麼多!”
她疲倦地合上雙眼。
原來並不是夢,他不續約,而且與律師一同在家中等她。
這一切都不是她的臆想,更不是她的亂夢,而是真的發生過。
她還不如被車撞死了好。
警車上有撬棍,他們將車頭陷進去的部分撬開,將她救出來。
她的腿已經毫無知覺。
急救車在一旁等著,她馬上被送去醫院。
她覺得呼吸困難,醫生把氧氣麵罩罩在她的口鼻上。車頂有一盞燈,白色的光十分眩目,就像剛剛對麵車道上的大燈。她閉上眼睛,然後又吃力地睜開,尋找著某個人。
他果然在車裏,她想把氧氣麵罩摘下來,醫生阻止了她。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打了一個手勢。
是叫他離開。
他固執地搖了搖頭。
她昏昏沉沉地睡著兩秒,醫生立刻將她弄醒:“不要睡,保持清醒!”
她堅持要說話,醫生隻得幫她舉起麵罩,她說:“走……”
剛剛他在路邊站了那麼久,一直等著交警將她救出來。他是所有人都認識的費峻瑋,如果他出現在醫院,會有更多人認出他,會有更加難以解釋的新聞被炒出來。
他不做聲。
她說:“求你……最後一次……求你……”眼淚順著眼角散出去,流進頭發裏,溫潤的,潮濕的,是自己的眼淚,所以不讓任何人看見,也好。即使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她仍舊希望,他不要有任何負麵新聞的危險,她仍舊希望,即使已經結束,那段過去也永遠是他與她之間的唯一秘密。
她終於看到他點頭。
他在路邊下車。急救車駛進醫院的時候,她已經昏迷,人事不知。
她進了手術室,全麻,第二天才蘇醒。
病房裏有人,原來是公司同事。
Vickie見她醒來,紅著眼眶說:“文昕,你怎麼樣?”
她插著氧氣,隻能微微點頭示意。
“醫生說你失血過多,傷及腿上大動脈,差一點點就失救。”Vickie連鼻尖都是紅紅的,似乎哭過多次,“真是嚇壞我們了。”
她想說話,可是沒有力氣。
Vickie看她的口型,猜出了她的問題:“小費在放假,他沒有打過電話來。老板昨天來醫院看過你,那時候你還沒有醒。老板說,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治好你,所有的醫療費用公司報銷。你的男朋友梁先生也來看過你,他今天早晨才離開醫院去上班,說下班後馬上過來。我們通知了你的家人,他們今天一早的飛機,同事已經去機場接機,你放心。”
上司有道義,朋友關心她,家人更是憂心如焚。
所有的場合,隻有他不能出現,也隻有他,不會再出現。
Vickie似乎想逗她開心:“文昕,你醒過來就好,醫生說手術很成功,骨頭接得很好,配合康複訓練,以後走路應該不會有任何問題,你甚至仍舊可以穿高跟鞋。還有,你上頭條了,文昕,恭喜你,你終於上頭條了。”
她驀地睜大了眼睛,擔憂地看著Vickie。Vickie懂得她的意思,拿起一張報紙給她看。
頭條大標題是:“費峻瑋經紀人餘文昕遭遇車禍”。沒有車禍現場的圖片,隻有她被送進醫院的圖片,所以隻有她,並沒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