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一]
“如果六月才算是梅雨季節,那現在算什麼呢?”
“節氣雨水之後,總會持續一段時間多雨天。”
“大概是因為很冷,我覺得現在比梅雨季節還討厭。”
二月末的霪雨是連篇累牘的詩,字裏行間浸透了陰沉與哀愁。
這陰沉是發端於泥牆根的裂紋,一絲一毫緩慢滋生,長年見不得光,卻又有不懼坎坷的心,勢必要斷成連時間也無法撫平的傷痕。這哀愁是春燕銜泥築成的巢,像是一個家,卻又是另一個家陰影處結成的疤,撩亂了一方屋瓦,弄出點歸宿的意味,簷下就從此籠罩了終年不散的霧,亦真亦幻的,有點親疏不分。
此時的雨是濕冷的,比黃梅天的悶熱多一點暗度陳倉的心機。
誰都知道梅雨將來勢洶洶,它卻先一步隨寒風降臨,悄無聲息地滲入了空氣,好像風和雨及冷空氣都是一體。誰知其他的隻是虛張聲勢,隻有它在骨子裏作祟,看似不成氣候,卻真有一點死皮賴臉的韌勁,持續十天半個月不斷的淚,誓要消磨掉人心裏最後一線希冀。
此時也不是沒有天光。可削去了希冀的天光是為虎作倀來的,它不能供人暖意,隻能區別晝夜,晝夜更替得如此頻繁,雨卻不見有盡頭,這到底還是讓人難過,勾起的痛也是得而複失後無望的痛了。
雨水伴著光咲過了最難熬的日子。
兩次模擬測試都考砸了的女生心情跌到穀底,遷怒於天氣。而事實上,那時的確異常濕冷,家裏也一如前幾天那樣籠罩著低氣壓,父母甚至忘了詢問模擬考成績,也許,這時候他們已經連女兒即將中考都不記得了。
都說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相比起來,中考就是“千軍萬馬走鋼絲”。
光咲認真計算過,整個學區隻有兩所市重點,競爭激烈程度比起每到六月便大張旗鼓的高考有過之而無不及,以自己最好的成績也考不上,何況最近上課無論如何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麵對她接連出現紅燈的成績單,班導每隔兩天就找她去辦公室談一次心,也給她母親打過電話。這樣忙亂焦心的無效功做得越多,光咲就越沮喪。
大前年,父親所在的政府機關有了高層職位空缺,他本是最合適的人選,可上級部門硬說他在現職位上任期未滿,從其他單位調來了一個人當領導。前年,父親進了後備幹部,意氣風發等著提拔,卻因沒有空缺的職位而一直留待原職。去年,先前那位領導升遷空出了職位,最後提拔的卻是別人。
“那家夥隻是秘書長,半點業務也不懂,怎麼能當主官呢!”——父親異常憤慨,但憤慨也無濟於事。
接著,到了這一年,秘書長很快再次升遷離開,形勢卻並沒有好轉,反倒對父親更加不利,與其他幾個競爭者相比,他明顯年紀大了。
父親的提拔事宜就像家裏的晴雨表,上麵哪位領導傳出點好消息,就皆大歡喜,若傳出對父親不利的消息,就如喪考妣。
光咲多想帶回一點好成績,讓父母能有一刻稍展愁容。
但命運這種東西,畢竟是存在的。
對光咲與父親來說都是如此。
父親雖然人到中年,卻仍像剛參加工作的小年輕一樣經常沒完沒了地加班和應酬,每年為國家盈利數億,工作業績是單位裏史無前例的。可這與升遷並沒有直接聯係,誠如現實所示,不專業務專人情,走了捷徑被提拔的人比比皆是,縱使父親放棄了一切家庭責任,一心撲在工作上,也於事無補。
有一天晚上,父親照舊沒回家吃飯。母親和光咲坐在茶幾前一邊吃飯一邊看新聞聯播。節目至半,出現類似“英雄譜”之類的段落,介紹了一位楷模,像父親那樣專注工作,三過家門而不入,連妻子分娩時他也在外地執行公務。
母親喃喃地說:“這種人有什麼可推崇的呢?每個人都有他的社會角色和家庭角色,如果完全放棄掉一種角色的責任,而隻專心致誌扮演另一種角色,即便在這個領域成功了,又有什麼了不起呢?他隻完成了一半的人生不是麼?”
評論的是電視人物,實際抱怨的卻是父親。
父親的提拔一次次希望落空,家中壓抑的氣氛達到了峰值,光咲受此影響也沒能考上重點高中。受夠了這一切的母親,最終向父親提出了離婚——
“我已經到極限了。”
[二]
偶然看見一位初中同學的QQ空間裏分享著失戀日誌。
女主角控訴閨蜜搶了自己男友,通篇圍繞著一個關鍵詞“背叛”為核心,洋洋灑灑數百言,女主角的朋友們更是在後麵追加了不少義憤填膺打抱不平的留言。作為旁觀者的紀光咲隻是誤點進去走馬觀花逛了一遍,完全無法投入這個故事去感同身受。
為什麼別人不喜歡你就是背叛你?
說到底,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吧。
每個人都有權利安排自己故事的起承轉合,為什麼他們想要一個美好的結局就成了“故意和你作對”?
為什麼同樣是戀愛,和你在一起就是高尚永恒,和別人在一起就是苟且齷齪?
什麼時候才能接受現實,宇宙的中心不是你。
法院裁定下來的那天,光咲已經知道那一紙判決對自己而言代表著什麼。母親收拾行李時,她沉默著坐在床邊陪她,看她將衣服一件件弄成墨西哥雞肉卷的樣子收進旅行箱。
“為什麼要先卷起來?”
“卷起來就能塞更多,薄的衣服放在上層也是這個目的。這裏麵學問可大了。”母親的笑容依然很溫暖,“等你上大學去報到的時候,讓我來幫你收拾怎麼樣?”
“嗯。”
也許是解除了法律關係的原因,光咲突然發現母親其實更像個大姐姐,與她相處時從沒有感受到一點家長意誌,什麼事都是商量著解決。唯一能讓人意識到她是長輩的就是與年紀相符的外貌。
她的側麵卷曲著幾絲亂發。這樣的形象適合添加上“物價飛漲”“行業不景氣”“工作雖然辛苦但不能累病,生病的成本實在太高”之類的畫外音。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光咲曾經翻到過她十幾歲時的一張黑白照,短發,發尾自然卷,眼睛黑白分明,拿著提琴坐在草叢裏,側麵迎著光。
“藝術家也是要吃飯的”背後存在著一個“人人都會老”的公理。
那麼,當她真正衰老下去時,誰在她身邊呢?
“媽媽,我一定會……”
“唔?”母親轉過臉來。
光咲稍一用力,指甲就掐進了掌心,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有沒有說服力:“我一定會考上好大學,然後……等我長大了,賺很多錢給你,全都給你。”她不知道怎麼用更文藝的語言來使承諾變得真實可信,而不是直白得如同畫餅。她越是急切,隨之而生的哽咽與眼淚就越顯得孩子氣。
更早一些的時候,當母女倆還能隨便亂開玩笑時,她不知沒心沒肺地開出過多少空頭支票。坐在桑塔納裏信誓旦旦地許諾:“媽媽,等我長大了給你買寶馬。”
“不指望你哦。你能給自己買寶馬就不錯了。”
“幹嗎瞧不起人家!你等著吧!我大學畢業就能賺大錢買寶馬了!再過幾年就行了!”
“離搶銀行不遠了。”
嘴上吐槽的母親到底還是露出了幸福表情。
買寶馬什麼的,光咲其實沒有認真考慮過,這隻不過是抱怨“我家隻有桑塔納好寒酸”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因為不曾認真,所以僅有的一次,才如此強烈地期望被相信是認真的。
“好啊。媽媽幫你攢起來等你結婚時用。”母親在她頭發上來回摩挲的手滑到臉頰幫她擦掉混在一起的眼淚鼻涕。
“欸?結婚為什麼要用錢?”
“結婚可花錢了。”
“不是男方家花錢嗎?”
“女孩要陪嫁的呀。”
“不陪不行嗎?”
“好像不行。”
“那媽媽你嫁給爸爸的時候有陪嫁嗎?”
“有電視機、相機、縫紉機……很多呢。你爸爸倒是農村出身什麼都沒有,劃了個船過江來接我,然後我們就在四麵漏風的單位宿舍裏結婚了。”
“哪有四麵漏風那麼誇張!”
“真的。漏風的地方你爸爸都用報紙糊起來了。”
“這樣你還嫁她?”
“他人好啊。”很自然輕鬆的口吻。
事後回想起來,總覺得非常不妥,這顯然不是適合母女離別場麵的最後對話,尤其是在這種離別是由父母離異造成的情況下。
光咲的初衷是想喚起母親對過去的美好回憶。
直到好幾個星期後她才不再為自己的拐彎抹角又詞不達意而懊惱,她終於想明白,無論母親怎麼留戀當初,也不會改變結局。
就像自己不是宇宙中心一樣,父親也同樣不是宇宙中心。
就像明白母親提出離婚不是為了針對自己、拋棄自己一樣,她也不是為了仇恨父親、傷害父親。
一切都隻是因為,世界上沒有誰注定要為誰犧牲一生。
[三]
六年後,再談及婚姻話題,母親似乎已經完全忘了自己的失敗,隔三差五打電話來催光咲早點成家,那架勢和高考前督促她專心複習、大三開始操心她畢業去向一模一樣。
光咲漫不經心地接起手機,在聽見“結婚”兩個字眼的瞬間,手上攪動咖啡的動作戛然而止。桌子對麵的曾霆埋頭玩著ipad,但以他手指過緩的運動速度不難看出他其實正側耳傾聽,衣服的每個褶皺裏都冒出欲蓋彌彰的好奇心。
“嗬嗬,媽媽你在想什麼啊?”光咲不便直說,含糊其辭地回了一句。
“男朋友不著急,可你得著急啊。拖久了可是負擔。你現在天天上網不看電視,不知道電視裏每天放的那麼多剩女,年輕時挑來挑去挑花了眼,沒按時把自己嫁掉,再過個幾年哭都來不及……”
“媽我現在在外麵,有點吵,回去我再打給你啊。”女生不由分說把電話掛了,否則照這趨勢發展,她壓根控製不了局麵,再加上對自己手機的通話音量不確定,不知道曾霆聽去了幾分,總不免有些尷尬和心虛。
隻過了幾秒,光咲又覺得草草掛斷母親的電話太無情,很難預測她是否會因此傷心,於是補發了條短信。
“媽媽,你不要老催我,我跟你說過想趁年輕多出去轉轉見見世麵,等成家立業後想出去玩都沒時間了。我不想像趕公交車似的讀書工作結婚生子一樣接一樣玩命地趕。希望你能理解,我活著不是為了承上啟下的,我也有我的人生。”
發送出去後,光咲回看一眼,才發現“承上啟下”幾個字特別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