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咲高二時,爺爺過世。當時父母已經離婚將近一年,沒人想到要去通知母親,即使有過瞬間一閃念,也立刻會覺得沒有那必要。因此,爺爺臨終前,大家族中所有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親戚們齊聚一堂,唯獨母親沒有陪在床邊。誰知爺爺彌留之際將光咲錯認成她母親,指著她對兒子說:“我這輩子最對不起光咲媽。你們剛結婚那時候我去你們家找光咲媽借了一百塊錢要跟弟弟合夥買賣牛,這事我沒敢告訴你,想著隻要做完生意還給光咲媽就行了,可是偏不巧牛剛買來第二天就在院子裏被人偷了,那錢我一直還不上,光咲媽卻再也沒提過……”
爺爺沒說完,父親已經潸然淚下。他終於知道老人家很少登門的原因,由於食言沒還錢,在漫長的歲月中一直心藏對兒媳的愧疚,幾十年過去直至臨終依然耿耿於懷。在幾十年裏,寬厚的兒媳一句抱怨也沒有,甚至連提都不再提起,直到已不是他的兒媳。
爺爺晚年有點糊塗,不記得兒子媳婦已經離婚。聽他懺悔,奶奶也沉默了。在兒子媳婦離婚時,她原本反應最激憤,認為人到中年還以“性格不合”為理由根本說不通,一口咬定拋夫棄女提出離婚的媳婦肯定是有了外遇,什麼難聽的話都在兒子麵前罵了個遍。現在她終於冷靜一點,回想起媳婦嫁過來後勤勞又賢惠地操持家務,沒有一年過年不給公婆包紅包,全家上下兄弟姐妹妯娌沒有一人好意思編造她的缺點。氣雖消了,媳婦離婚後也沒再婚,但老人還是接受不了在她看來荒誕不經的離婚理由,她對老伴擺擺手表示不願多談:“就別再提那些陳年往事了。”
後來,光咲向母親問過她記不記得爺爺借錢的事。母親說:“當然記得,在那個年代,一百塊錢確實是一筆巨款,相當於我和你爸好幾個月的工資。但是爺爺的牛被叔爺爺偷了嘛,也很委屈的,又不好說。”
“怎麼會是被叔爺爺偷的?不是兩人合夥做生意嗎?”
“哎,剛買來第二天就被偷了,肯定是知情的人幹的,其他人誰知道平時沒養牛的這家人突然養了牛?你叔爺爺把牛偷走賣了把錢獨吞了,爺爺心裏也有數,他在我和叔爺爺之間權衡了一下,決定不去追究,所以對我有點內疚。其實他跟我說牛被偷了的時候我就對他說這沒什麼,那錢就當是我們孝敬您的。沒想到老人家心思這麼重,記了這麼久。”
光咲這才徹底明白爺爺臉上鬱結的慚愧背後的所有隱情。他吃了自家人的虧有口難言,在弟弟和兒媳之間左右為難,最後還是決定虧欠兒媳,這份愧疚因此而更加沉重。
母親是這樣善良的人,對長輩體恤入微,對後輩關懷備至,對待親人從沒有一句抱怨一份私心,隻為了讓身邊人活得更幸福而活著,“承上啟下”顯然就是指她這種缺乏自我的人生。
光咲也覺得自己的措辭刻薄得過分,母親會傷心,果然她後來沒有回複。
“你媽媽找你什麼事啊?”曾霆終於按耐不住好奇,主動提問。
光咲回過神,心裏對母親沒有回複還有些忐忑,擠出一個空泛的微笑:“沒什麼事,嘮嘮家常。走吧?”
男生見她杯中咖啡已見底,便點頭起身,幫她拎過包。在這些小節之處,曾霆總是無可挑剔的好男友,但光咲心知肚明,自己左右不了他,是因為他不夠愛自己。且不提結不結婚,就連戀情還能維持多久都成疑。
[四]
和曾霆小學、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學,上了大學又同校,不能說沒有緣分。本以為從小一起長大,互相知根知底不能再了解對方,可是,升上高中後,曾霆就變成了光咲怎麼也弄不懂猜不透的人。
在電影院買完票,離開場還有四十分鍾,光咲提出想去樓下商場給母親買兩套居家服。電梯剛下一層曾霆的手機又響了,光咲沒有仔細偷聽對話,等她意識到男生在電話裏和人吵了起來時,已經來不及理解劇情。
“怎麼了?”
“我媽。”男生語氣裏留有尚未消散的餘慍,“說我返校前沒跟外公外婆打招呼就走了,指責我沒良心,能扯得上嗎?什麼事都這麼上綱上線。”
光咲沒接嘴,知道母子倆不會為這麼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一定還有別的原因,隻是曾霆不願說。
果然男生迅速轉移了話題:“看完電影叫上竹西、葉妙、於耀一塊兒吃飯吧?”
“那得現在就通知他們啊,看完電影就晚了,周末肯定都有安排。”
“你跟竹西打好招呼就行了。葉妙於耀要活動也是二人世界。”男生輕描淡寫地說道。
越是輕描淡寫,光咲越是認為大有問題。
竹西是光咲自高中起的閨蜜,也是曾霆的初戀女友,當時是竹西說的分手,光咲覺得曾霆餘情未了,一直有些介懷,但感情篤深的閨蜜又不能僅因疑神疑鬼就一刀兩斷,於是就這麼暗地拖延著、觀察著,把竹西當做主要戒備對象。
其實幾年以來,曾霆不止一次背著光咲追求其他女生,光咲得知後,每次等著他提出分手,卻等來他的回心轉意,反而讓光咲沒了主意。
一邊是看似獨自遭遇過什麼不幸才性情大變的曾霆,另一邊是總想理解他幫助他,走進他的世界卻無從下手的光咲。女生主動爭取幸福的動力全消解成無奈忍讓,把“人生貴得適意”當作口頭禪,然而,委屈的得過且過怎麼可能適意?
待她結束和竹西的通話,曾霆再一次正在通話中,語氣比剛才還要激烈。
“……你這是教育嗎?”
對方作了簡短回答,使男生用更急促的語速追加一個反問:“張口閉口‘白眼狼’怎麼叫教育?”
這個回合,對方的答複長了一些,男生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回歸鎮靜:“她這個年紀的小孩都很叛逆,就因為你老罵她,她才愈發叛逆。”
停頓了一會兒,曾霆超越了先前的氣急敗壞:“怎麼又成了我和爸爸的錯,你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話音剛落,就注意到一旁光咲投來的目光。他尷尬地朝她使了個眼色,走開了一定距離,待在光咲聽力範圍以外把最後一段通話完成後,才揉著太陽穴回來。
由於不知光咲聽去了多少,男生隻好實話實說:“我妹偷了我媽的錢去給她男友買iphone。”
光咲拿不準該以什麼角度去切入這個話題。事情擺明了是偷錢的小姑娘做得不對,母親發火也是理所應當。可曾霆一向容不得別人說半句曾宓的不是,眼下看起來,他也不惜為了妹妹跟母親急紅眼。
高中時竹西和曾霆分手,主要也是因為曾宓。事後竹西對光咲說起曾宓的身世,由於小時候喝了假冒偽劣的進口奶粉,患上營養不良綜合症,全身皮膚潰爛,留下了永久性疤痕,夏天都不敢穿短袖出門。曾宓本是令人同情的女生,可真正相處起來卻完全無法對她產生任何好感,仗著自己的缺陷恃寵而驕,乖張任性得不成樣子。曾霆卻總把她的可憐念在心裏,處處庇護著她,隻要誰正當地批評曾宓兩句就跟誰翻臉。
“我最看不得他們家人的樣子,沒一個正常的,兄妹不像兄妹,父母不像父母,個個陰陽怪氣。你就做好心理準備吧,真要和曾霆天長地久,那個曾宓有你好受的。”飯局中間趁曾霆離席,竹西聽光咲說起下午的曾宓風波,聳了聳肩滿臉鄙夷。
光咲本來就有些心涼,電影剛看個開頭,曾霆又接起了手機,結果這通電話竟打了兩個小時,把光咲一個人晾在黑漆漆的影院裏,電影也看得不是滋味。現在見了竹西對曾霆嗤之以鼻,越發不舒服,把不悅掛在臉上。
這些是葉妙所不能理解的,雖然光咲在高一時和於耀交往過,但葉妙是個市儈得很單純的女生,從小被父母灌輸了“學得好不如嫁得好”的觀念,在和任何男生交往前都先問一問對方家境,也隻問對方家境。
高中班裏哪個男生家最有錢?於耀。
於耀和誰有什麼前緣?
於耀和前女友感情有多深?
於耀更喜歡自己還是更喜歡她?
又或者,於耀有什麼家庭矛盾?
這些在葉妙心中都不重要。她是個漂亮姑娘,有點笨,對男友唯一的要求是“要有錢”。
起初光咲很不喜歡葉妙,覺得她開口閉口就是錢,非常俗氣。但後來發現,葉妙不是俗氣,是傻氣,她並不知道“這位有錢”、“那位有錢”到底對自己能有什麼好處,隻是她的小市民父母教過她“有錢才能幸福”、“錢不會走錯路”、“千萬不能被窮小子騙了”。剛進校時光咲是竹西的閨密,葉妙是竹西的室友,光咲不得不與葉妙有交集。不久後情況突變,因為曾霆,光咲和竹西吵過架生過氣,她們都拚命想爭取葉妙與自己統一戰線去孤立對方。這件事沒有使光咲和竹西決裂,卻使光咲理解並接納了葉妙。
葉妙悄聲對光咲耳語問一句“曾霆家出什麼經濟問題了嗎”,立刻弄得她哭笑不得火氣全消。在葉妙的生活中,最大的問題不過是經濟問題,其他都算不上問題。其他人並不是不看重錢,而是不像葉妙這麼傻,他們懂得掩飾,懂得顧左右而言他。
記得當初和於耀還在交往時,曾霆以好哥們的身份給過光咲“忠告”。
“其實於耀的爸媽很勢利,我們兩家吃飯時他爸經常說‘將來於耀一定要找個門當戶對的,至少不能比我家窮’。”男生坐在肯德基靠窗的位置,臉上半是陽光半是陰影,他言之鑿鑿,女生就確信無疑,認定於耀是個俗氣勢利的小人。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於耀卻和灰姑娘葉妙交往了,聽說他的父母對葉妙也很滿意。
曾霆大概自己已不記得說過於耀的壞話,卻想不到光咲記得他說過的每句話。但他當初究竟是已經喜歡上光咲還是嫉妒於耀,光咲理解不了。
曾霆的精神世界之於光咲,如同光咲的精神世界之於葉妙。
差不多就是從曾霆說於耀勢利之後開始,光咲和於耀之間產生了隔閡,就像高塔被日複一日抽去接近地表的根基,最後的糾葛隻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現在回憶起來,如果沒有曾霆的挑撥,應該不會和於耀那麼輕易分手。
[五]
父母離異的當天,送走母親之後,光咲獨自攥著錢包下樓,在小區對麵的廣場找了家店解決晚飯。服務員引她上二樓,她在樓梯口略略躊躇,被身旁魚缸裏一條異常活躍的魚吸引了注意。
從前在家裏什麼都依賴母親,此後再沒有這種機會,她必須自己買菜,自己做飯,也許再過不久,所有魚的品種和價格都能了然於心,當家的人肯定是自己,父親是指望不上的。他也許會依然像以前那樣整天忙工作應酬,半夜三更才醉醺醺回家,十天半個月和女兒說不上一句話。而光咲卻無法像母親那樣對他說“再見”,更現實一點而言,離開了父親的經濟支持,她可能連生存都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