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光咲並不僅僅是被生存危機困住,任何需要下決心改變現狀的抉擇都可以讓她退縮。當初竹西明知道光咲也喜歡曾霆,卻接受了男生的告白,這在心智尚未成熟的光咲看來是一種背叛,但她所能做出的全部抗爭不過是盡量避免與竹西交談,見了竹西繞道走,增加與葉妙單獨行動的頻率,以及一聽聞竹西與曾霆吵架就私下幸災樂禍。

刺痛光咲的還不止竹西與曾霆的交往。

竹西最後坦白:“讓葉妙告訴你我和曾霆爭吵不斷都是騙你的,我和曾霆從來沒有吵過架。”

光咲愣在原地做不出反應,隻能喃喃反問:“騙我?是什麼意思?”

“因為隻有你是單身。如果我和葉妙天天曬幸福,怕你失落。”

“……欸?……我說……你們這樣也太傷人了!”

“難道不對麼?你該不會還在意著曾霆吧?”

竹西你知道麼?漫畫裏,小說裏,偶像劇裏,廣受歡迎的冷血毒舌角色,放在現實中卻意外地惹人討厭。

一針見血不是什麼萌點。在真實的世界,沒有人會因為你戳中了他的命門而對你五體投地,大多數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場慷慨地施與別人同情,虛構著善良的同時他們並不能接受自己被同情的反饋。

光咲失語數秒,最後冷笑出聲。

“你太自以為是了。”

曾經這樣深深傷害過自己的朋友,說不清為什麼,還是無法與她們決裂,哪怕僅僅糾結著、介懷著、維持著表麵的和平,也不想分開。

沒過幾個禮拜,光咲的父母開始鬧離婚,竹西和葉妙說了些安慰話,光咲又不計前嫌地重拾了與她們的友誼,有一點得過且過,一如她在父母離異時的不作為。

用“鬧離婚”來形容似乎不太準確,因為兩人沒有爭吵,父親單方麵覺得出乎意料,甚至在母親提出離婚的最初認為她不可理喻,但沒過多久他就不再質疑母親離婚的理由。雖然表麵上沒有征兆,也許父親還是早就覺察出夫妻之間的不和諧因素,他勉強接受了,完全不能接受的人其實反倒是從來沒有表達過反對的光咲。

隻是從一開始,光咲在這場戰爭中就找不到自己的立場。

夫妻十八年,應該算親人吧。如果親人都可以從此形同陌路,那麼不是親人的局外人有什麼立場作出裁斷呢?

光咲隻是父母領養的女兒。

雖然她不願父母離異,但自始至終也沒有勸阻一句。最後母親當庭說出希望孩子跟隨父親生活時,她不感到意外。

除了淡淡一笑而過還能做什麼?畢竟是自己袖手旁觀在先,就算母親認為不作為是一種背叛,她也不覺得冤枉。

光咲是一個懦弱的人,也可以說,截止到家庭變故的發生,她從來沒有什麼資本去做出“逆來順受”之外的選擇。

然而,如果說命運這種東西真的存在,那麼它就是從那天開始竭盡全力把光咲推向了一個接一個足以碾碎人心的選擇。

[六]

於耀自進高中就一直坐在第五排,對於前五排的女生們統統隻有“馬尾辮”或“披肩發”的認知。在他晚熟的異性觀中,一個容貌甜美顧盼生姿的女生還不如一個能吃得下麥當勞巨無霸的女生來得神奇與可愛,再加上中學階段的男生普遍有點審美問題,隻要一個女生沒有整天黑絲美瞳三層假睫毛,看起來幹淨清爽很自然的模樣,無論眼睛大小、嘴唇厚薄、臉型胖瘦、眼鏡戴否,他基本上一概認為對方是美女。

所以當“美女”之一紀光咲駐足在酒店魚缸前多愁善感時,他一眼就憑借熟悉的馬尾辮認出了她,並因其狀似在表達“我肚子好餓好想吃這隻龍蝦”的側麵陡生好感。他沒追過女生,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追女生,用他自己那時候的描述而言——“我隻是端著兩盤龍蝦意麵去和她拚桌請她吃飯而已”。

再正常不過了不是嗎?

為什麼光咲咬著叉子盯住自己足足石化了十秒?

“這隻就是你剛才特想吃的龍蝦。”用這樣的開場白代替自我介紹真的沒有問題嗎?

光咲把驚訝咽了下去:“我不想吃龍蝦……不過……你是我同班同學對吧?”

“嗯。”

女生想起來,他好像和曾霆同寢室。

“叫於耀?”語氣不太確定。

“嗯。”男生已經對繁瑣的問話形式感到不耐煩了,把其中一盤推到她麵前擠開原有的碗碟,“快吃吧。”

光咲這時稍稍覺得將來也可能會有好運在等著自己。親生父母在她出世不久後就車禍身亡,跟著外公生活三年後外公又過世,高一這年養父母又離異……這些不幸與沮喪又饑餓時受贈的一盤龍蝦麵相比也許正負影響力剛好抵消。

她邊吃邊努力搜刮兩人的共同話題:“你家也住附近?”

“距離這裏兩條街。”

“怎麼一個人吃晚飯?”

“我媽和我爸吵架,把家裏傭人全部放假了,然後自己離家出走,所以我爸隻能在公司吃,我就自己解決咯。”說著家庭矛盾,男生一副毫不為此所困的大喇喇神情,“你不也是一個人吃麼?”

光咲有些語塞,頓了幾秒,帶點自嘲的語氣:“哦,我爸媽今天離婚了。”

這一回合換成男生不知所措。

離家出走和離婚比起來,殺傷力到底小一些,先前努力偽裝的灑脫功虧一簣,又不知該如何結束這駕馭不了的話題,他麵露難色絞盡腦汁,最後竟冒出一句:“你喜歡看《攻殼機動隊》嗎?”

“啥?”

所以,從最初就了解,於耀也屬於頭腦簡單缺心眼的類型,他上大學後與葉妙交往了,光咲並不覺得意外。

但是她也心知肚明,於耀最喜歡的女生是自己,不是葉妙。

[七]

在莘高這種私立學校,因為舅舅是教職員工才減免學費入校就讀的葉妙家境不算好,多少和別的女生有點隔閡。但竹西、光咲不一樣。

竹西自小在崇明長大,高中之前沒離開過小島,身上有種鄉野氣質,無拘無束,為人爽利,除了貪玩寡情沒什麼大毛病。

而光咲就更不帶同班女生身上那種盛氣臨人的貴族氣了,她一次也沒有像其他女生那樣有意無意地說“你連這個牌子都沒聽過啊”。

更重要的是,葉妙深知光咲的家底,雖然她現在家境良好,但到底是被領養的。知道這點底細並不能改變什麼,葉妙隻是借此尋求一點心理平衡,唯有如此,才能讓她在與閨蜜的相處中心裏不生出嫉妒的荊棘。

可是到了高一下學期,也許是受父母離異的影響,光咲突然變了。

竹西和葉妙都還像小姑娘,會對單純或可愛的小事物感興趣,會喜歡手工、動漫、大頭貼,有明星偶像。光咲卻儼然是個成年人,看起來整天都憂心忡忡苦大仇深,對高中生活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跟她聊小女生話題隻會換來她走神的反應。

大二時才聽竹西說,光咲性情轉變不僅僅因父母離異,還有更重要的原因,與於耀有關。

具體細節葉妙不敢問於耀,縱使她再傻也知道紀光咲是於耀不能觸碰的命門。

25歲的夏天,葉妙結婚,所有朋友中唯獨沒有通知曾霆和與她感情最深的光咲。

[八]

吃完晚飯,曾霆送光咲回宿舍,一路上誰也不說話,男生似乎已經有點覺出她的不悅,但並沒有做出任何勸解和補救。下了環線,接近目的地時,曾霆的母親又來了電話。男生沒有開車載藍牙,直接按下手機通話鍵。

似乎對方問了“在哪兒”。

曾霆回答說:“在回學校的路上,班級聚餐。”

這麼一撒謊,讓光咲連呼吸聲都不敢放大,生怕曾霆的母親從電話那頭聽出端倪。待他掛斷電話,女生忍不住抗議:“幹嗎隨口就編瞎話?跟我在一起有那麼見不得光嗎?”

“不是為了省事嘛!免得我媽問東問西地八卦。”

“怎麼是八卦呢?你都快參加工作的人了,談個女朋友有什麼不應該麼?”

男生不耐煩地打了把方向盤:“說了她肯定要刨根問底,麻煩。我現在沒心情跟她解釋那麼多。”

“那你什麼時候有心情呢?我們都交往這麼久了還在鬼鬼祟祟搞地下情,到底是為了什麼?堂堂正正把我介紹給你父母,堂堂正正去見一見我父母,這有多難呢?兩家人又不是先前不認識,真不知你在怕什麼。”

光咲心裏怎麼想就怎麼說,一口氣全吐露出來。曾霆卻閉口不談,連一個詞也不答複。

“說話好嗎?”

“你讓我說什麼好?”

車廂裏又歸於寂靜,男生半點準備回應的趨勢也沒有,這感覺像是單方麵發神經的場麵終於讓女生崩潰。

她很想說什麼,卻無法找出一個合理的論點,眼淚簌簌下落,繼而又覺得自己像在無理取鬧,為什麼明明是正當要求,卻連最基本的尊重、最起碼的回答都得不到?說不出是什麼感覺,隻是胸口被堵住了。

由最初的無聲變成嚶嚶啜泣最後變成嚎啕大哭,有點破罐破摔,像是底部的某處破了個洞,很想把自己提起來,卻反而讓更多東西漏下去。

光咲把頭扭向車窗一側,在她視線之外的另一側,曾霆麵無表情地開著車,過了一個又一個路口,在一個又一個紅燈前從容停下,連手刹也沒一次忘拉。這種無動於衷不是因不知所措而引起的,光咲明白。

早在和於耀剛交往時,有一次兩人鬧了別扭,光咲也很想把自己心裏所苦惱的一切告訴他,但無奈語言能力實在太差,隻有關鍵詞在腦海裏亂跳,卻連貫不成句子,缺乏中心,同樣理不清思路表達。當於耀打她手機時,因不知道接聽後該說什麼,她慌亂地掛斷了。

男生發來短信:我在你寢室樓下,下來談一談好嗎?

光咲看見後又慌張起來,把手機留在書桌上逃進淋浴房去洗澡,仿佛看不見手機就沒了煩惱。澡洗了一個多小時,總算冷靜了一些,不再一張嘴說不出話,估摸著於耀也早就回去了。等她端著臉盆從淋浴房一進寢室,竹西就拉長嗓門嚷嚷:“你怎麼洗個澡洗這麼久?手機響了一小時都快沒電了,大風大雨的,於耀還一直在樓下站著,都被圍觀了,你快去看看吧。”

從來不擅長爭執吵架的人,無論多少年過去,她也能在與任何人開始爭吵時走神,準確無誤地記起自己衝下樓撲進於耀懷裏的瞬間。

他整個人,連同衣服,全都被雨水浸透了,那冰冷與內心感受到的溫暖形成落差,往光咲一生的路上使下了絆子,讓她走得越遠就越踉蹌,離開越久越淒涼。

每一次想起於耀,光咲就知道,自己選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