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一]

未滿周歲,光咲的親生父母就因意外事故喪生,此後她由外公撫養了兩年多。在她近四歲時,外公壽終正寢,唯一的親戚是母親的表姐,經濟條件卻不允許收養她。

由於表姨夫在她兩歲那年被查出患有肝癌,醫生說還有半年可活。表姨和表姨夫本就是普通工人,表姨夫一病不起,表姨提早退休來照顧他,收入來源隻剩退休金,還得供兒子讀書。因為住不起醫院,隻好回家等死,可回家後情況卻越來越好,複查了幾次,說是癌細胞也控製住了,直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起初表姨夫臥床不起,後來還能自己吃飯穿衣,紅光滿麵的。隻不過家裏經濟拮據的狀況從來沒有好轉。

光咲自懂事以來就隻認養父母為父母,對親生父母沒有概念,和其他正常孩子無異。但是關於身世,養父母從沒想過要瞞她。小學二年級時,母親還帶著光咲去拜訪過表姨。

在之前的短暫童年中,她沒有積攢起足夠的經驗去想象媽媽嘴裏的“老公房”能有多老。被媽媽牽著的她走在每轉一個彎還要走過長長的走廊才能轉下一個彎的樓道裏,用惶恐的目光順次掃過一層樓中的六戶人家,其中四戶敞著門,但哪怕以她的高度也窺不見門簾的背麵。

正值飯點,簾子下流瀉出韭菜的氣息和嗆人的劣質油煙味。

媽媽在一扇緊閉的門前停下,找了半天沒見門鈴的位置。樓上的住戶牽著狗下樓,光咲堵在路中間,不知該往哪邊躲閃。媽媽幾乎是提著她後頸處的衣領把她拎到牆根處。隨後鐵門就在她們身後開了。

光咲站在這間麵積還不及自己房間的房子正中央。靠窗的是一張黃色木質大床,床上躺著病人,散發著掩蓋不住的怪味。靠門的是一張可折疊的方桌,在媽媽和光咲進了門之後才被女主人撐起來擺上茶杯。房裏還有衣櫥和矮櫥各一個,唯一的電器是電視機。

這裏小得讓光咲不知道該坐在哪裏,她嚐試想象一家三口在其中生活,卻覺得這貼著地板紙的地麵連三塊影子都鋪不開,它們總會重疊在一起。

她想著過一會兒就能回到媽媽的車上躺著回家,稍稍安撫了一下自己。等到她逐漸適應了環境,敢把袖子放在飯桌上而不擔心它會倒塌的時候,才有一線清晰的意識浮出腦際。

生活在這裏的,是自己真正的親人。

胖乎乎的表姨有些羞怯地搓著雙手注視光咲,對於自己幫助小姑娘定義了“貧窮”而非“血緣”的處境,她非常忐忑以及抱歉,臉上由始至終掛著窘迫的微笑。

如果親生父母還在世,自己現在正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她從來不願去想象。

但光咲不是忘本的女生,自那時起好幾次獨自去探望過表姨,也就在高一時的某次才從表姨嘴裏得知了當年親生父母那場事故的詳情。

“我當時不在場,是聽你外公說的。他在電飯煲裏盛飯,你爸媽在陽台上收曬好的年貨,突然‘哐哐哐’幾聲巨響,把他嚇得一哆嗦連眼鏡都掉進了鍋裏,等戴回眼鏡再往陽台望,一眨眼的功夫,人就這麼沒了,連陽台也不見了,隻剩下你在牆邊哇哇大哭。然後他趕緊抱起你探頭張望,整個單元的陽台掉下去砸碎了,隻有二樓的陽台還有一半掛在牆上。你爸媽都沒能撐到醫院。”

“是建築質量問題嗎?”

“後來專家鑒定說房子沒問題,是你們家在陽台上堆太多東西,超過了什麼承重範圍,才發生這樣的情況。本來單位裏的其他人鬧得蠻凶的,一聽這個都不鬧了,樓下沒了陽台的那幾戶還罵你們家呢。”

“死亡的職工隻有我爸媽?”

“幸好隻有你爸媽,要是樓下的人也死了傷了說不定還要找你外公賠。不過你外公很固執,不相信領導和專家的那些話,直到死都還在說‘一定是房子沒造好’。”

“那麼肯定的話,外公怎麼沒想過打官司起訴單位啊?”

“他雖然嘴上逞強,但是也知道跟公家打官司贏不了,領導天天派人到家裏開導他,給了幾萬塊錢,又把陽台修好了,他也就沒什麼可鬧的了。打官司隻會浪費錢,他說還想留點積蓄給你。”

光咲聽著,眼睛瞬間模糊了。

[二]

光咲對親生父母完全沒有印象,但她記得曾經被稱作“家”的處所的大致模樣,記得它藏了一點毫無自覺的窮愁。

那窮愁是廚房裏碗底上永遠擦不淨的油煙,是低矮天花板上幾條蜿蜒的裂縫,是黃梅天結束後牆上退散不去的水跡,是一開櫥櫃就四下彌漫的樟腦氣味,是搪瓷杯底厚厚一層發黃的汙垢,是蒙了塵的窗戶和永不開鎖的陽台。

之所以讓人毫無自覺,是因為孩童蹣跚的腳步下走過之處就是地,老人鶴發的頭頂上再低矮也是天,天與地之間距離的收放隨心所欲,掛鍾在牆上滴答作響,時間在這裏失去度量,隻要一絲光漏進來,滿屋起舞的塵埃都有情有愛。

它與表姨家破敗得不同。表姨家是日薄西山將死的屋子,而它卻是沉到底也要浮上來,爛了根還能長出綠蘚苔,煙火人氣都生動著,再席門蓬巷也是家,別無可選,別無可往,獨一無二的屬性把人心裏最後一點抱負和委屈都蠶食了。

兒時的小姑娘不知那每塊磚間罅隙都能滲出親人離世的哀情,悉心認定它的好,十五年以後得知真相,那種蒙昧的悉心成了黑暗中咧嘴壞笑的嘲諷,小時候不曾介意過的老鼠蟑螂作為對家的第一印象,從記憶裏最先浮了出來。

好在轉念之間,她又想起了外公。

外公和別人家的外公沒有區別,都是穿著布鞋駝著背,看人時覷起眼然後再笑眯眯的;都是每日午睡起來寫毛筆字,弄得房間裏有點與風雅不符的臭腳味的;都是在菜場快收市時才去撿些便宜菜葉,吃點雞蛋就算奢侈一把的。早晨在公園裏打太極的,每一個都是外公。晚上為省電而早早熄燈的,是每一家的外公。

但光咲的外公和別家的外公又有點區別。別人聽戲,他聽佛音。別人長壽是福,他的長壽是苦。他皺紋裏有悲切,掌心中有憐憫,給外孫女紮起的羊角辮要比別人多糅雜幾滴老淚,衣衫上的褶皺抖抖索索要比別人多一些陰影。

他年紀大了,又骨瘦如柴,穿件空蕩打晃的老頭衫,喜歡把小丫頭背在背上,不知疲倦似的走很遠,夕陽被他踩在腳下,蟬鳴被他甩在身後。

小丫頭把裝水果的小紅筐戴在頭上當帽子,按捺不住興奮一路大聲唱歌,她要整條街的行人都往這邊看,她驕傲地覺得外公騰雲駕霧似神仙。

在某個突然背不動小丫頭的傍晚,外公哭了。如同中途被迫退出了什麼比賽,他像個孩子似的嗚咽著坐在地上抹眼淚:“我沒用了,我對小光沒用了。”那情形從天到地被辛酸浸沒,讓人滿心黯淡,此後不敢再想起來。

於是小丫頭認為,外公最後才不是死了,而是時候到了,真變成了神仙。

她一直一直這麼堅信著。

[三]

父母離婚之後,光咲和父親相處比之前融洽,她疑心這和小時候被外公獨自撫養有關。外公也有老人們古怪、執拗的通病,可光咲不覺得討厭,她生來有一種包容、妥協的母性,無論對誰都同時懷著依賴和憐惜。

母親的離開對父親打擊很大,但基本沒有影響到光咲的生活。有兩周左右,父親持續著酗酒買醉,每天依然在外應酬到十一點過後,回家後在飯桌前喝掉女兒留的蜂蜜水便休息了。光咲不知道他有沒有反省,她甚至覺得這不重要,不能對年過半百的人要求過高,奢望他們洗心革麵痛改前非太不切實際。

可是兩周後的某天,當她早晨起床洗漱完畢,開門遇上肯德基的送餐員,愣在門口的當下,房裏傳出父親的聲音:“給你點的外送,吃飽再去上學。”雖然沒有像母親那樣每天早晨五點半起床為光咲做早飯,但父親卻是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最大限度地提供了照料。

自那以後,父親也開始慢慢學著做菜、打掃房間,和光咲想象的將來不太一樣,父親想做的是為女兒創造一個與母親還在時相似的溫暖的家。

如果母親能預料到父親的改變,是不是當初就不會離開?

[四]

竹西和曾霆分手時,說的也是和母親一樣的那句“我已經到極限了”。光咲有些不理解。

高中入學前的軍訓階段,竹西和曾霆有幸成為第一對“班對”,每天晚飯後明目張膽地牽著手在操場上散步,也常在食堂麵對麵吃飯曬幸福,帥哥美女的養眼組合,別人看他們都覺得欽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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