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一]
很少有什麼人是對光咲全心全意掏心掏肺的,於耀算一個,前麵一個是外公。光咲從沒感到外公是切切實實離自己遠去了。很有意思的,他時常從夢裏回來,以一種老頑童的模樣,眼角眉梢都沒了生前的哀傷,說的話也都孩子氣的不著邊際。
隻有一次,外公完全不是外公的長相,而是馬路上的一個陌生老人,光咲看見他走得踉蹌,上前扶他過了斑馬線,他很動情地懷念:“我有個外孫女,和你一樣大,兩個眼睛圓圓的,三歲就能從一數到一百,再倒數回來,那些印著偏旁部首的積木隨便怎麼組合,拚出再難的字她都認識。三歲就頂聰明了。”告別老人後,光咲才逐漸想起了一點零零星星的往事,原來他說的外孫女就是自己,她震驚於外公怎麼變了樣,更震驚於外公怎麼認不出自己了,急匆匆追回去,外公已經不見了。光咲急哭了,哭著醒過來,醒來後又抽抽搭搭好一陣,覺得這個夢可能是在說明,外公想念自己了。
大部分時間,外公在夢裏都是愜意或高興的。有時他穿著長袖坐在公園長椅上看夕陽,光咲偎在他身側,老人家咂咂嘴反複念叨著:“好想再吃一次香椿炒蛋啊。”
外公在夢中說過的每句話,光咲都會放在心上,吃飯時想起來,癡癡呆呆喃喃自語:“香椿是什麼啊?”
父親從報紙上抬起眼睛看向她:“唔?香椿?春天的一種蔬菜,味道很足,喜歡的人特喜歡,討厭的人沾也不要沾。就跟榴蓮差不多。”
味道很足麼?那就對了。一定是外公喜歡的。
在她的記憶碎片裏,外公當年還很喜歡吃臭豆腐。在街邊小攤看見了,一邊咽著口水一邊數口袋裏的零鈔,錢夠的時候不多,偶爾買下了就匆匆帶回家,用小碟裝起來擺上桌送到光咲麵前。光咲就屬於那種接受不了臭豆腐味的另一類人,不領情地推開小碟跳下凳子走了。外公癟著嘴很受傷的表情,“不識好歹的丫頭片子”,用筷子撚著臭豆腐往嘴裏放,不知為什麼,以前明明覺得好吃的也變了味。後來他也不太在小攤前駐足了,聞見臭豆腐味就低下頭信步路過。
想起這些,光咲反而覺得有點虧欠外公了。
光咲是負罪感很強的人,三歲駁了外公的情也會內疚,十七歲時遇上於耀這麼個滿肚子熱心腸的人,老是無端地覺得自己在什麼地方欺負了他,就連別人虧待了他,她也要算在自己頭上。
竹西、葉妙隻要和光咲同行,就連背後也長出眼睛,遠遠的就要吆喝於耀過來,總要占點小便宜,本來剛從校內便利店裏出來,也硬要說有東西忘買了折返回去,薯片雪糕之類亂買一氣,都要於耀埋單。
她們不缺錢,隻是不忿現在她們形單影隻而光咲有了靠山,就是要顯出小市民氣,讓於耀覺得物以類聚,認為光咲也小市民氣。
可是於耀平時節省也行,闊氣也行,自己並不斤斤計較,還覺得自己讓光咲在朋友們麵前有了麵子,沒什麼不妥帖。葉妙可能從那時候就喜歡上了於耀,當時光咲毫無知覺。
[二]
周五下午的班會課,班導要求把教室的前半截空出來表演環保教育小品,截止到第四排的同學紛紛把課桌搬到走廊外,把椅子往教室後方移動。
光咲理所當然地拖著椅子坐在於耀左邊,光咲的左邊坐著葉妙。直到坐定後光咲才覺出這個舉動的意味,好像是自己非要插在一對同桌之間。她有點尷尬,有點進退兩難,搜腸刮肚想找一個三人都能參與的話題來活躍氣氛。
正在看時裝雜誌上星座運程的葉妙反倒率先發話了:“光咲,你什麼星座來著?”
“呃……水瓶座吧。”
“咦——?你是水瓶座,那和天秤座的於耀絕配啊……”
“是麼?原來我是天秤座呀?”於耀被吸引了插話進來。
光咲笑一下:“我不信這個。”
“哎,星座這東西既然存在肯定有其合理性嘛,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上麵說水瓶座這個月親情可能會出現危機,如果佩戴粉水晶就可以辟邪免災。”
“現在和兩千年前可不是一模一樣的天空,按兩千年前占星術起源那時算,我是水瓶座,可因為太陽和月亮的引力作用,地球的自轉一直在發生進動,到了我出生的年月,當時的星座已經是摩羯座,按照星相學所信奉的‘人的命運由他出生時的天體位置決定’的理論,名義上水瓶座的我,命運應該更符合摩羯座才對。”
“那我實際上應該是哪個星座?天秤座前一個麼?”於耀急著借過葉妙手上的雜誌翻看,“這麼看起來我是室女座啊。”
“欸?你沒理解,我不是向你介紹真實星座,而是告訴你,星相學早就被證明無法自圓其說因此不足為信啊。”
於耀和光咲這廂有說有笑,葉妙那廂已經沒聲音了。
後來回想,大概是因為,於耀本來是天秤座,不僅和水瓶座的光咲登對,而且和雙子座的葉妙登對。於耀變成室女座之後與光咲還是一樣登對,可是與葉妙的金牛座登對指數卻下降了。
等到光咲意識到附近有奇怪的場強,葉妙已經持續了好一陣用冰封的側臉朝向自己和於耀,她眼睛直視前方,好像正專注於無聊的環保教育小品,實際上全部的意識都用於與光咲對抗。
即便如此明顯,光咲還是沒有放在心上。
問題的結症就在這裏,高中時的光咲因年齡所限,總是對身邊的敵意預估不足。她一直天真地認為隻要自己真誠付出,對朋友毫無保留,就能被善待。
[三]
以往周五放學,葉妙、竹西會和光咲一同走到校門口再道別。這天放學後,輪到竹西值日,光咲還是一如既往地等她,葉妙卻借口有事先走。
“我怎麼覺得她看起來不高興呢?是我的錯覺麼?”竹西一邊擰著拖把一邊對光咲說。
“可能是因為班會課上我打擊了她研究星座的積極性吧。”
“嗯?研究星座?”
“我就是跟她說星座這東西是愚昧迷信,給她科普了一下天文。”
竹西笑起來:“那能不生氣嘛!你這是動搖別人的信仰啊,雖然我也不把星座什麼的當回事,不過也懶得去糾正她,畢竟不會有什麼嚴重負麵影響。你啊,有時候真是太一根筋了。”
光咲略略一愣,隨即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她應該星期一就忘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於是兩個女生都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光咲幫竹西做了一部分打掃工作。
“於耀不送你回家嗎?”按竹西和曾霆交往的先例,她覺得理應如此,同時言語中還帶著一丁點攀比心,言下之意是“我雖然已經恢複單身,可你男友也不就是形同虛設麼”。
光咲沒覺察到竹西的這點小心思,大喇喇地實話實說:“他在籃球場那邊打球呢,讓我幫你打掃完就給他發短信。”
竹西一時噎住,繼而訕笑:“那你不用幫我弄了,反正我們倆又不可能一起走,你還是早點和於耀回家去吧。”
光咲拿著抹布進退兩難:“你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她環顧左右,“還有個值日生怎麼沒見著?誰啊?”
“黃雲鵬。下課前他說他晚上跟外校的人有聚會,先溜了,讓我想溜也可以溜。”
“怎麼能這樣?真過分。”
“男生哪個不這樣?”
乘公交車時,光咲用手機瀏覽QQ,葉妙更新了一條狀態——
雙子座天生敏感,又期望自己在對方眼中是完美的。她們害怕犯錯,所以她們才會在愛情中頻頻犯錯。
[四]
回到家,父親一反常態地在光咲之前早早到家,更反常的是,他竟然在廚房忙碌著。光咲放下書包挽起袖子進了廚房:“爸爸,你怎麼親自下廚啊?有客人嗎?讓我來吧。”
父親慌張地將她推到廚房外:“沒有客人,不用幫忙,我這邊馬上就好了。你先去寫作業。”
光咲覺得古怪,不知父親一個人在廚房搗鼓些什麼,直到父親喊吃晚飯,她看著桌上兩三個小菜,也沒看出端倪,隻覺得濃香撲鼻。
“這是什麼?”女生拿起筷子指住其中一碟。
“你嚐嚐就知道了。”這時候父親用手肘支著桌子,撐住自己胖胖的臉,笑起來有些憨態。
她滿腹狐疑地撚了一筷子放入口中:“很好吃,但還是不知道是什麼。”
“香椿。”
女生怔住了。
“你想吃的吧?”
光咲忽然有點想哭。這時她才發現,父親不僅把自己隨口問起的話記在心上,並且還像領了聖旨一樣照著執行,有點不分長幼,有點小心翼翼。自從母親離開,他好像已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光咲身上。
最後的唯一的親人,絕不能再失去。
父親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那一刻的光咲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父親失去的東西,她一定要幫他找回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策劃著如何在下次見到母親時勸說她回心轉意。
光咲有一種懵懂而又輕率的執念,從三歲記事起到十七歲,時刻都懷著飽滿的熱情,認定生活不會虧欠努力付出的人。
雖然現實使她屢屢受挫,但她就像一個賭徒那樣,失去越多,下的注也就越大,下注越大,失去的也便越多,逐漸使她對生活的無奈有了比同齡人更成熟的領悟,同時也使同齡人無法保持與她相同的步調,無論他們有沒有這樣的願景。
[五]
與父母是外企白領或國企職員的孩子不同,父母是政府機關幹部的孩子總是特別能體會到父母事業對家庭氣氛造成的變化。父母的升遷與否是衡量事業成敗的唯一標準,成功的話,一家人自然歡天喜地,但如果失敗,即使再遲鈍的孩子也能在茶餘飯後觀察到家人一張張陰鬱的臉。他們甚至可以從近期的晚報上找到影響父母成敗的原因。
當光咲在報紙上看見那篇占了不大版麵的報道時,她很快意識到父親的事業將要走進一個低穀了。
報道以公事公辦的語氣敘述著政府某部門某官員既挪用公款又貪汙數百萬最終事發。那人是父親的部下,光咲見過一次,隻記得他在與父親對話時十分恭敬又得體,同時又帶了一點春風得意的淡然,穿著如其他公職人員那樣樸素,但掩不住一副有為青年的氣勢。
光咲不知道那樣一個人怎麼會淪落到挪用公款加貪汙的境地,抑或是從一開始就表裏不一,當然沒也可能是因為前途大好遭人嫉妒被人栽贓。無論如何,父親都會因監管下屬不力,提拔再次泡湯。
靜下心想想,自己或是自己家庭的命運居然被媒體上的新聞左右著、決定著,實在一點腳踏實地的感覺都沒有。竹西和葉妙她們也會看報紙、電視,從媒體上獲得資訊,因新聞事件感到喜悅、憤怒、激動、悲傷,並大聲發表見解,可是,她們隻是旁觀者,不會被卷入,無論她們多麼憤世嫉俗義憤填膺也隻是隔岸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