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妙自己更是毫不避諱,甚至不以為然地說竹西:“我隻不過不加掩飾,其實你們心裏想的不也是這樣嗎?雖然不說出口,可是在行動上,你們不也是這麼實踐的嗎?和你交往的曾霆,和光咲交往的於耀,家境都不差。”
那時候葉妙還有坦率誠實的優點,等到她結婚以後,連這些微弱的閃光點也不見了。
光咲得知她結婚的消息是在一次女同學的聚會上,此時她已經生了孩子,雖然完全看不出生過孩子。她甚至比結婚前更加窈窕美麗,不僅如此,還穿著進口的高級成衣,拎著幾萬元的手袋,戴著幾十萬元的名表,頸上是設計繁複又精致的項鏈,指間是鴿子蛋般的鑽戒。其他所有女生都吃了一驚。
被問起時,她就沾沾自喜地說:“還不是因為老公疼我嘛!小時候,我媽就一直跟我說,學得好不如嫁得好,現在看看還真是在理。”
再接下去說的話就有點難聽了。
“女人啊還是適合過手心向上的生活。自己累死累活混到高學曆,做個小白領,年薪撐死二十萬,還弄成了黃臉婆還嫁不出去,愛情家庭一團糟,有什麼意思?我們女人本來就是弱勢群體,該示弱的時候就示弱,權利、金錢讓男人去爭,我們隻負責美貌和享樂就可以了,有人養,有人疼,自己做好自己的角色,懂得感恩,才是幸福。”
葉妙的這套歪理居然還讓在場的大部分女生都點頭信服。光咲真不知道她們是哪個星球的生物,這樣不勞而獲的思想有什麼好顯擺的?
光咲這才發現朋友已經走著與自己不同的路。雖說光咲自己也還沒有在事業方麵有所建樹成為女強人,但這似乎並不是處境而是信仰差異。世界上沒有人不向往更好的物質生活,葉妙的好勝心又太強,於是趨向了極端。
高中時葉妙也是甜美可人的姑娘,總是跟在竹西身側,小鳥依人的情態,很討人喜歡。結婚後有了全身名牌的襯托,氣質自然更加不凡,但說話音量明顯增大,語氣也多為下定義的真理式,反而顯得聒噪,這與她故作高傲的名媛範又有點矛盾,和麵子裏子的矛盾一樣尖銳。
“像個想當皇後的丫鬟,臉上寫滿了虛榮和野心。”竹西直言不諱,如是評價。
好在葉妙還有個最大的優點沒有丟,那就是沒脾氣,不管死黨竹西怎麼毒舌,她還是樂嗬嗬地笑,像是說別人。光咲疑心歸根結底她隻是笨,誤把虛榮當光榮,把野心當雄心,她眼界這麼低,目光自然隻能接地氣。
[八]
與陽明中學男友的後續發展光咲不太清楚。隻記得剛上高二時曾有一次宿管老師查房,光咲被吵醒,才發現竹西沒在寢室。老師用手電筒照過她們每個人的臉:“你們住在同一個寢室,少了一個室友都會不知道?”剩下的五個人麵麵相覷,都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樣。
宿管老師氣不打一處出,索性把大燈開了,以沉默來逼供。其餘幾個紛紛看向平日與竹西最親密的光咲,把老師的目光也引了過去。窗戶外建築工地的探照燈也在掃來掃去,狹小房間內的明暗變化讓人心裏慌亂起來。光咲突然想到,竹西是不是偷偷溜去葉妙寢室了。眉頭微微舒展的小動作沒逃過老師的眼睛。厲聲再問一遍,光咲無法招供,但隻能把自己想起的線索全盤托出。
轉戰葉妙的寢室後,老師發現葉妙竟也不在,室友中有一個知情的說她們去天台上看流星雨了。老師怕出意外,慌慌張張地衝上天台,好在那兩個女生沒表現出任何自殺傾向。她們被宿管老師臭罵一頓,扣了操行分數,這件小事便過去了。
“怎麼會想起上天台去看流星雨呢?”第二天在食堂吃早飯時光咲忍不住問,“事先也沒跟我說。”
黑眼圈占據近半個臉的竹西點完食物托著餐盤轉過身,想說什麼,轉而又換了一副懶得說的口吻:“葉妙因為感情問題不開心,我陪她聊聊天,當然不能叫上你咯,你嘛,現在跟於耀甜蜜著,哪裏能體會別人的悲傷。”
似曾相識的對話。
前一次是她們倆都幸福要把人隔離在外,這一次是她們倆都失意要把人隔離在外。幸福時抱著居高臨下的“同情心”,失意時又生出莫名的優越感,覺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其他人壓根沒資格來理解。
其實她們的愁都是為賦興辭強說愁,真要細究也隻不過一點兒女情長,誰喜歡誰卻被忽略的那種。那喜歡甚至算不上愛,是今天喜歡得心有點痛,明天就可以換個別人的。是海誓山盟發下一堆宏願,翻臉後怨咒怒罵也不含糊的。雖然這些經曆不夠格算進閱曆,卻是最被當作閱曆來自豪的,它隻有這麼輕薄的分量,卻又自以為是最深遠而厚重的,經年累月,被她們依仗,逐漸形成了最愚昧自私的世界觀。
光咲是從高中的這階段才開始感到孤獨,這孤獨不是因為竹西和葉妙總避開看書的光咲討論韓國明星八卦而引起的,興趣愛好不是關鍵,根源在層次更深的地方。每當遇上需要展示決斷力的機會,朋友總和自己分道揚鑣,她們選擇的那條路上人頭攢動,使你不由得開始懷疑自己而迷失方向。
生命科學課上,同班的幾個女生見實驗室裏養的小白鼠實在可愛,趁老師不注意偷了一隻,帶回去養在寢室裏。光咲勸她們把小白鼠盡早還回實驗室,再可愛的白鼠總歸也是老鼠,繁殖力強又不衛生。誰知竟遭到她們整個寢室群起而攻之。
“還給實驗室不就是拿去做實驗的麼?這麼可愛的生命你也忍心見死不救?”
“可是,它本來不就是被偷來的嗎?”
“我們偷它是它的命運。所以,說什麼也不會讓它第二次掉進火坑的。”
“是可愛的生命也好,不可愛的無機物也好,說到底都算是實驗室財產,偷竊是犯法你們不明白麼?”
“我們喜歡犯法是我們自己的事,關你屁事啊?你管得著嗎?”
“怎麼不關我的事?我也是住在這棟樓裏的。這老鼠長大了跑了惹得整棟樓鬧鼠災傳染疾病,我不受影響嗎?”
“那你搬出去好嘞!我看有病的是你,我們還害怕被傳染瘋病呢!”
光咲一口氣堵在胸口,覺得實在難以與她們溝通,隻好把這件事告訴了生科老師,生科老師聯係宿管要強行把小白鼠取回實驗室,一群女生哭得梨花帶雨,為了“不使小白鼠落入魔掌”,最後竟然把它“放生”了。
老師把她們潦草地批評了一通,不再追究。那寢室的女生卻和光咲結下了芥蒂,從此處處使絆。光咲有點難過,在整個事件中,竹西和葉妙身為自己的閨蜜,沒有說過一句支持的話,葉妙反而偶爾不知輕重地半開玩笑說:“她們喜歡就讓她們去養嘛,你管什麼閑事?那麼小隻東西到底哪兒礙著你了?你怎麼就那麼嫉妒人家好呢。”
光咲不明白她們養隻老鼠怎麼就“好”了,哪點夠得上招人嫉妒了。
沒過多久,整幢宿舍樓鬧了鼠災。女生們被大老鼠嚇得花容失色,每天都要大呼小叫幾次,折騰得宿管老師隔三差五得上樓去為民除害。這時候大家卻像患了集體失憶症,再也沒人提早前那隻被“放生”的小白鼠。
經過這件事,光咲發現葉妙的智力有硬傷。
上大學後男生女生們都跟風上人人網和新浪微博,對社會事件表態的展示機會多起來,這位的智力硬傷就更明顯了。
葉妙每天的互聯網生活都是由“男女感情”和“星座占卜”為主題展開的,除此之外不關心別的事。現實生活中,光咲還能和她說幾句話,但卻是說一半留一半,隻能以平鋪直敘的方式說最淺顯易懂的那部分。麵對她就像麵對一個農民,又不是那種有上進心求知欲愛世界的農民,是最愚昧迷信靠天吃地不問世事的那部分農民。不能談科學,不能議文藝,任何反諷和暗喻在她這兒都行不通,她隻會理解成截然相反的意思。
物質上她的家庭算是這座城市的中偏下,精神上其實已經沉到了城市的底。
兩個朋友中竹西比較聰明,但更多的時候她寧願站在葉妙一邊。事後想來,她大概一直有點把光咲當潛在競爭對手。
光咲不想曲高和寡,向來是耐著性子沒架子地沉默在一旁,認真聽她們發神經。但是也向來沒有討到什麼好,反而遭她們沒來由的鄙夷。她的傻話一天比一天少,長成一個人格健全思考獨立的人,她們卻說她這是過早世故了。
[九]
幸好光咲和於耀開始交往,讓她有了別處可避,於是在更多的課餘時間中,她喜歡和於耀待在一起,哪怕陪他在籃球場邊暴曬也好。
午休時的陽光濃烈刺眼,人恍恍惚惚總有點犯困,半夢半醒的情境中正喝著冷飲,等回過神覺察到自己被推了好幾下,眼睛緩緩聚焦,看見於耀逆著光站在眼前。
“不要在這邊睡,去那邊樹蔭下,否則醒來就成包公了。”
“包公就包公吧。反正現在已經有男友接手了。”話是這麼說,光咲還是拿著身邊一堆衣服去了不遠處的樹蔭處。
於耀沒直接跟著她移動,而是繞遠了去另一端的場邊拿了兩瓶礦泉水,自己開了一瓶,遞給女生一瓶。先前和他一起打球此刻在場邊休息的男生們見了都在遠處哄鬧起來。於耀轉過身對他們做個鄙視的手勢,那邊就更肆無忌憚地笑,其中唯一不笑的人,就是曾霆。
曾霆總是有點以優等生自居,不屑於與大多數人同流合汙似的。在光咲看來,是於耀救了他的人氣,好歹拖著他和幾個男生有了結交,否則他很可能一個男性同伴都沒有。
光咲認識他的這些年中,從七歲起,他就不乏女生同伴。曾霆長了一張漫畫少年的臉,有點憂鬱氣質,很能激起女生們沒頭沒腦的保護欲,可他同時又有點傲氣,這傲氣卻是明顯自以為是的,總覺得自己比於耀之流成熟穩重有禮有節,但實際上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技高一籌。
上了大學後,離了於耀,曾霆就變得處處行動受阻。可他還有些孔乙己似的迂和阿Q似的精神勝利,讓身邊人看了都難堪。和同寢室其他三位室友相處不好,和絕大多數同班同學都相處不好,他就聲稱不願和他們聊天扯淡浪費時間,自從高中畢業,曾霆就沒有結交過關係親密的朋友,以至於最後他身邊隻剩下幾個姐姐般的女孩。
在尚未和曾霆交往的當時,光咲有些困惑。從小到大的夥伴在自己感到幸福時陰沉著臉,自以為很了解曾霆的光咲以為那是由於吃醋,但其實他是嫉妒。嫉妒本來不分同性異性,但總讓人忽略了異性間也有嫉妒,曾霆看不得光咲臉上時刻洋溢笑容,並不是因為對她有獨占欲的喜歡,這喜歡和嫉妒,竟連他自己也分不清。
光咲和於耀分手後不久,曾霆向光咲主動告白,也有點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光咲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給人的錯覺是之前和於耀交往不過逢場作戲,對曾霆才是屬意已久。一切都太過順利,讓曾霆興奮得連續數日徹夜未眠,閃回在腦海裏的,全是她過往的一顰一笑。